“停停停,”赢秀见他们说得越来越离谱,连忙叫停,气愤道:“你们在说什么,谢舟是很好的人,上回就是他救了你们。”
提起此事,儒生们面面相觑,上回他们有幸搭了某位士族的大舶,得以在宝瓶口决堤时逃过一劫,事后那位士族不曾留下姓名,追问起来,船上的僮客只说是看在赢秀的份上才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无需他们回报。
原来,是那位凛若冰霜的白衣郎君救了他们。
儒生们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有心想要向那位郎君道谢,一行人踌躇片刻,犹犹豫豫,怎么也不敢直面那位郎君,只好挨个把身上的钱袋拿了出来,交给赢秀,请他代为转交。
赢秀和涧下坊的百姓说了几句话,拒绝了百姓从身上解下来的蓑衣和斗笠,披着风雨,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回到谢舟身边。
谢舟静静地看着少年在这群人中转来转去,和那个人说话,又和这个人说话,一群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编排谁。
见赢秀终于想起他,叮呤当啷地朝他跑来,怀里还捧着一堆鼓鼓的布袋,作势要递给他。
他缓缓低眉,盯着那堆东西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少年红扑扑的脸上。
“……这是什么?”
“这是他们托我转交给你的钱袋, 说是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赢秀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里面的五株钱晃动着,发出沙沙细响。
寄住在酒肆里的儒生大多出身庶民, 较为清贫, 之所以随身带了这么多银子, 是做好了用银子赎回赢秀的准备, 换言之,这里头装的是他们的大半身家。
对谢舟来说, 他只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话, 轻而易举地救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庶民,当时他并未预料到, 这群人会真切而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赠给他银子答谢恩情。
朝野百官口中空泛苍白的黔黎苍生,化作一个个生动真实的人,走到他面前。
一群人在秋雨里披着蓑衣, 做贼一样边走边回首,只为观察他有没有收下钱袋。
皇帝只能遥遥看见百姓伏地的脊梁, 看不见他们挺直的身影,抬起的面庞和明亮的眼睛。
皇帝看不见的,谢舟看见了。
他顿了顿,空出一只手, 接过赢秀手中的钱袋。
那群儒生看见他接了钱袋, 似乎松了一口气,不再频频回头,转而披着蓑衣钻进长夜里,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等到涧下坊百姓一一归家,赢秀这才登上了谢舟的马车, 车厢广阔温暖,铺着柔软的月白茵席,矮案上沏着茶,处处体贴周到。
赢秀接过茶,低头噙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徐州广陵的绿阳春。
往日甘甜的味道不知怎么竟然变得有些苦涩,他默默地咽下,旋即放下茶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赢秀终于想起询问谢舟。
远处更漏迢递,更夫唱着平旦,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
算算时间,他在琅琊王氏私邸的斗室里待了接近四个时辰,若不是谢舟找到了他,只怕他还会被继续关下去。
“见你久久不归,我有点担心,派人寻找了一番。”谢舟道。
赢秀转念一想,建章谢氏的门客,能查到他的下落也不出奇。
若是谢舟真的如同王守真口中那般,身份不凡,危险可怖,想要放他出来只需一句话,又怎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替他解今日之困。
出身士族的政客,总是多疑。
赢秀望着那盏慢慢冷却的绿杨春,晶莹剔透的绿水中,一点茶絮独自飘零。
少年蜷缩在车厢内,金裳皱巴巴的,领襟凌乱地卷起,衣摆处沾了一层地牢的污垢,几缕发丝垂在肩上,金绫尾部浸了水,隐在匀净锁骨下,衣着狼狈,神色隐含落寞。
谢舟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出乎意料的,他不喜欢赢秀这幅模样,脑海中莫名生出一种古怪又暴虐的念头,想要抹去他眉眼间的愁色。
不断地擦拭,涂改,雕琢,直到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或者说,他想要一个怎样的赢秀。
谢舟一时怔愣。
他的目光还停在赢秀身上,少年被看得有点慌乱,一时也顾不上伤心,偷偷摸摸地整理衣裳。
悄悄抬手把卷进去的领襟揪出来,把起了褶皱的袖袂抚平,掉进衣裳里的金绫抽出来,放在肩膀后,又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这下他又是一个整洁干净的少年,谢舟应该不会嫌他脏。
赢秀得意洋洋。
他淋了雨,外裳浸透了雨水,一只湿漉漉的鹤简单梳理了一下羽毛,实际上还是湿漉漉的。
少年照旧披着一身湿皮,眼睛却明亮了许多,依稀可见一丝骄傲。
麓山客舍坐落在沅水边,远离坊市,从王氏私邸到客舍,约摸还要一个时辰。
将赢秀所有小动作收之眼底,谢舟取出准备好的衣裳,递给赢秀:“先把衣裳换了,免得着凉。”
赢秀接过衣裳,发现里面既有外裳,又有亵衣,外裳是金绸,亵衣是雪白一片,颜色与谢舟身上的白衣很像,清冷,又柔软。
湿哒哒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不好受,黏黏腻腻的,可是……
赢秀环顾一圈,车厢虽然宽敞,看上去足以容纳四五个人,但是,要让他在谢舟面前换衣裳——
少年的脸又红了,车厢内的温度似乎也在节节攀升,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几乎有点讨厌自己了,总是动不动就在谢舟面前脸红。
赢秀下定决心,他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人。
至少……至少不能在谢舟面前脸红了。
他鼓起勇气,抖开亵衣,铺开放在旁边的茵席上,犹豫了一会儿,指尖搭上自己的腰带上。
长长的一条阔带,缚着他的腰,也是金色的,绣着他看不懂的花纹,复杂艶美,珠辉玉丽。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谢舟似乎很喜欢给他穿各种漂亮衣裳。
赢秀低着头,纤细指尖放在阔带上,迟迟未动。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他的手一搭上腰带,谢舟便转了过去,背对着他,没有看他的可能。
确认对方看不到他,赢秀急匆匆解了阔带,先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又开始解外裳。
外裳有两层,一层降纱,一层帷裳,赢秀急得额头冒汗,小心地褪去靴子,赤着脚将衣裳蜕了下来。
从前在山野中,他见过蝉蜕壳,蜕得很艰难,看得他着急,忍不住上手帮忙,细细,薄薄的两片羽翼,指尖小心地剥去,花了他大半个时辰。
现在,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那枚小小的,艰难蜕皮的蝉。
少年手忙脚乱地脱去一身湿皮,想要拿起旁边雪白的亵衣,马车驰入山道,骤然一个颠簸——
赤.裸的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新壳掉在地上,滑落到白衣门客那边。
赢秀:“……”
他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伏着腰,散着及腰漆发,试图掩盖一身的疤痕,朝前伸手,手臂绷紧,像一柄雪白的、笔直的弓,指尖轻轻去勾。
年轻的门客没有回头,伸出手,悄无声息地将衣裳推到他面前。
赢秀一把抓住,瞬间缩回了身子,一层层的,匆忙往脑袋上套。
最后系上革带,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捆住。
蜕壳成功!
赢秀又上下整理了一遍,高兴地对谢舟宣布:“你可以转过来啦。”
谢舟没有立刻转身,方才,少年窸窸窣窣换衣裳的动静不断地传来,穿过骨膜,在耳边清晰振响。
让赢秀在车厢里换衣裳,或许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谢舟?”赢秀又唤了他一声。
过了两息,谢舟终于转了过来,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方才在想事情。”谢舟如此解释道。
“哦,”赢秀不疑有他,眸瞳清澈,明亮,充满信任。
他这身衣裳是宫廷织造局连夜赶制的,漂亮精致,秀气灵动,很衬他。
只有玉椟,才配明珠。
谢舟开始思考要不要命人做上几百套衣裳,让赢秀把世间各色都试上一遍。
或许……女子的服饰也可以试试。
他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刺客年轻,意气,看似天真,实则外柔内刚,过刚易折。
他还不想那么快折了他。
马车行驶了一路,终于回到麓山客舍。
朱门两侧,禁军宿卫身着素衣,庄严肃穆地次列左右,低眉垂首,安静地等待着昭肃帝的归来。
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江左九个洲,数百个郡府中最顶尖的贤士奇才,天萃英灵,十年磨砺,方有侍奉天子的机会。
他们看着那个少年从马车上轻捷地跃下,下马车后并未着急进门,而是撑开绸伞,朝车厢内的昭肃帝伸手,牵着皇帝的手下了马车。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随意,全然没有一丝对于皇帝的敬畏,恐惧,仰慕。
昭肃帝也任由他牵着,举止间很有些亲昵。
最可怕的是,打伞的竟然是昭肃帝。
雪白的绸伞将少年高挑纤细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只能依稀看到金色衣摆轻轻晃动,璁珑环佩叮呤当啷地响。
目睹一切的禁军:“……”
赶在皇帝朝这边投来目光之前,禁军宿卫连忙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依皇帝喜怒无常,恣睢妄为的性子,那个少年,或许会是他们未来的皇后也未必。
天色即将破晓,阑楯周接的楼台水榭浸在将明未明的雨雾中,夜色未曾褪去,天光还未到来。
赢秀牵着谢舟的手走了一路,直到走到属于自己的静室门口,方觉自己早该松手了。
谢舟怎么也不提醒他呀?
“昨夜真是麻烦你了,谢舟,你早些就寝吧。”赢秀仰头,对谢舟道。
他仰着头,没来由地有一点点气愤,谢舟怎么比他高那么多,而且方才经过走廊,谢舟似乎也没有收伞。
檐下打伞,有意让他长不高吗?
坏谢舟。
十七岁少年的喜怒似乎比他这个暴君还要莫测,谢舟想了想,福至心灵地收了绸伞,低声和他道歉:“并非有意。”
赢秀这才给了他一个笑容。
刺客还过于年轻,他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在门客越来越肆无忌惮,那些从不显露在人前的小脾气,像一张纸般在门客眼前摊开,一览无余。
清澈,天真,一目了然。
转瞬便到了十月, 过不了几日便是登沅水,祭水神的日子。
赢秀从前住在徐州广陵琼花台,后来做了刺客也是东奔西走, 很少停留。
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江州的祭水神一事。
虽然从未见过祭神仪式, 赢秀却能隐隐察觉出整座江州都有些不同以往, 气氛肃穆凝重, 坊市间不时能看见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乘坐犊车来往。
建元年间,元熙帝修黄老之术, 自恃有迈世之风, 栖心绝谷,不问政事, 沉迷挥麈谈玄,时常夜半问鬼神。
彼时方士是南朝地位最高的人之一,羽衣鹤氅,褒衣博带, 在他们面前,王公士族也要退避三分。
直到建元十三年, 昭肃帝嗣位,改元永宁,登基不出三月,杀尽了京师内外的方士。
自此, 整个江左的方士都改了粗布褐衣, 手持鏖尾,亲自赶着犊车出行,与寻常百姓无异。
赢秀担心十五个儒生没了银子,难以度日,有意要将自己放在酒肆阁楼的私藏赠给他们。
他来到酒肆时, 正好撞见一群儒生围案而坐,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十几件棉衣,他们正对着棉衣一下下地拨着算筹。
“啪嗒,啪嗒……”
算筹上的滚珠在细木上滚动,发出一连串的细响。
见到赢秀,儒生们朝他招手,不露痕迹地挡住了案上的棉衣,故作轻松打趣他:“怎么,你那位眷侣竟然不跟在你身边么?”
“你们要把棉衣典当了?”没理会他们打趣,赢秀一针见血地问。
如今已是十月,孟冬已至,虽说江左位于长江以南,冬日不比中原寒凉,到底也是冷的,等到三九下了雪,更是切骨之寒。
这个关头,他们要把棉衣当了。
薛镐与他关系最好,也最不在意脸面,随口解释道:“沅水祭水神,官署要我们这些百姓献上祭品,水神穿不了棉衣,我们把棉衣典当了,再把银子给官府。”
“为何要给?”赢秀怔愣了一下,问道。
薛镐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赢秀竟然如此率真,“倘若不给,来日运河出了什么事,上头那些贵人便要怪罪我们心不诚。”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谬的道理?
赢秀只觉可笑,为了不让他们难做,他从阁楼的夹板底下取出银子,他刚刚下山那几年,还不知道银子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刺杀时每次受了重伤,琅琊王氏的人便会给他一些银子。
加上长公子给他的,他这两年原本攒了许多银子,为了修葺十六渡花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一点。
不过,分给十五个人,用来向官署交银子,应当是够的。
赢秀提着包袱,倒出里面锃亮的五铢钱,递给十五个儒生:“诸君尽管拿去,我还有很多。”
没有了,给了他们,赢秀就没有银子了。
薛镐狐疑地看着他,率先拿起一枚五铢钱,崭新干净,一看就是珍藏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不会是你压箱底的积蓄吧?给了我们,你还有的剩么?”
顶着十五道雪亮目光,一身金裳的少年低下头,随意拨弄了一下衣裳上的璁珑玉饰,语气轻快:“你看我像是没有银子的样子么?”
实际上他浑身上下掏不出一枚银锭,所有衣裳都是谢舟备下的。
儒生们细细打量他。
遍体绫罗,珠辉玉丽,确实不像是出身清贫的模样。
“那我们也不能拿你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岂有受人嗟来之食之理。”一位年迈的儒生老神在在道。
这群儒生清癯瘦削,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肚子里不装吃食,全装了墨水,平日说起话来能把赢秀绕得晕头转向,所幸他近来在海匮阁读了不少书,勉强有一战之力。
“我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叫做同心共济,君子之朋也,诸君有难,我量力襄助,友人之间互相扶持,怎能叫做嗟来之食?”
赢秀边说边摇头,看上去失望至极。
他转身就要走,十五个儒生面面相觑,连忙喊住他:“赢秀!是我们的不是,改日,我们一定会把银子还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收下赢秀的银子。
赢秀顿在原地,没有立即回头,嘴角轻轻翘起一抹弧度。
至少,这个冬日他的好友们有棉衣穿了。
一旁,躺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眯起眼,将一切收之眼底。
赢秀刚踏出酒肆,骤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倘若官署向百姓征收祭沅水的银钱,焉知不会向涧下坊的百姓征收?
若是要征,那又得征多少?
赢秀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所幸小秦淮离涧下坊并不远,乘着蚱蜢舟半个时辰也到了。
此处不复当初十六渡竣工那日的欣欣向荣,气氛显然沉闷了些许,来往的百姓看见赢秀,从唇边牵出一道笑容,朝他招手,慢慢朝他拥了过来。
一一谢绝百姓的赠礼,赢秀终于问起那句话:“官署可曾向你们索要祭水神的银钱?”
“沅水运河竣工,祭神也是应当的。”
百姓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年年如此,风调雨顺要祭神,天灾人祸更要祭神,祭一回,便要索一回的银钱。
从前他们在豪强的坞堡中当僮奴,主子被扣了银子,连带着他们也不好过,当年时不时还有人祭……
现在的日子,已然好了很多。
恰好前来征收银钱的官吏就在不远处,见到他们一群人聚拢在一起,手中的马鞭“咻”地抽打在马臀上,驾着高头大马朝这边奔来。
“你们在做什么?官府要的二石米面准备好了吗?!”
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赢秀脑袋骤然一片空白,动作比脑子更快,迅速推开附近的百姓,将他们推到安全的距离,这才抬头看向策马而来的官吏。
百姓们踉跄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赢秀对马匹的反应这么大,一时都愣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恩公看起来像是对快马有些阴影。
“你是何人?”官吏居高临下地扫视赢秀一圈,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缎绫罗,态度骤然软化:“小郎君,你们继续聊,下官就不打扰了。”
官吏随即策马离开,不远处传来他对其他百姓的怒骂声:“三日之内,倘若还交不出二石米面,便将你们送入延尉狱!”
前倨后恭,两面三刀,赢秀从未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不由微微蹙眉,一旁的百姓倒是见惯不怪。
“小恩公,这些小官小吏都是士族高门的荫户,背后都有人撑腰,您小心些,不要惹上这种人。”其中一个妇人压低声音提醒赢秀。
市井之中,这些人最为难缠。
士族还顾忌着颜面清誉,他们豢养的爪牙可不会在意这些,行事肆无忌惮,一旦缠上,那便如同跗骨之蛆,让人不得安宁。
赢秀何曾见过这种情况,在他眼中没有乱麻,只有雪亮白刃,要么无事发生,安静待在剑鞘中,要么出剑,一剑斩断,至此再也后顾之忧。
谁承想大多数百姓过的日子,都是在一团乱麻中度过,剪不断,理还乱,解了一道线,还有第二道。
赢秀立在原地,看着百姓逐个逐个向官吏上交白米,犊车中的木椟中,盛的不是雪白玉润的膏米,而是颜色驳杂,什么米都有。
忍耐,快意恩仇的刺客头一回学会了忍耐。
他引以为傲的剑招斩不断苦难,只会为百姓招来无穷的后患,所以要忍耐,要蛰伏。
他是最顶尖的刺客,一剑可以杀一人,但是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蛰伏,需要的是彻底的天光,而非一瞬而逝的剑光。
赢秀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他一身绫罗,肌肤白净,俨然是个士族出身的少公子,没有官吏胆敢上前催促他交银子。
十月廿一,沅水祭神。
两岸江水涛涛,昼夜不停地川流不息,堤坝上站满了官兵,此列成行。
在他们前面,是江州府的士族豪绅,个个穿着雪白阔袍,面上傅着粉,摇着羽扇,颇有仙风道骨之气韵。
立在最中间的是都尉和郡丞二人的副官,本应主持大局的江州牧称病已久,连带着都尉和郡丞都跟着称病在家,只能由他们登沅水,主持祭神仪式。
两位副官对视一眼,摇着羽扇,莫名的不安。
这三位顶头上峰,最会见风使舵,近日之所以频频称病,想必是提前预见了什么,称病躲避而已。
一辆辆犊车运来木椟,里面装满了从百姓家中征收的米面,准备待会儿全部倒下沅水,用来祭奠水神。
原先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如今已经换上了雪白大袖衫,头戴黄冠帽,对着江水念念有词。
终于念完祷祝,两岸官兵缓缓打开崭新的船闸,沅水一节节而落,顺着一道道敞开的船闸涌去,奔腾不息,从东面源源不断地流向西面。
为首的方士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字。
“倒——”
眼看一桶桶大米宛如驳杂雪花,隐没在江水中,随着沅水东去,一去不返。
被官兵拦在外面的百姓不管不顾地越过官兵,朝那群白袍傅粉的士族哭喊:
“还给我们!那是我们的稻米!”
第27章
说话是个穿着粉衣的垂髫小孩, 身材瘦小,弯腰钻过由官兵铸起的人墙,朝盛着白米的木椟跑去。
小小的身影, 抱着大大的木桶, 竭力阻止大米往下倒, 在冬日里急得满脸都是汗。
官兵连忙上前去抓那孩子, 试图将她扒在桶沿的手一根根掰下来,却奇异地发现, 这个小女孩的手极其有力, 力道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是牢牢地钳在木椟上。
他们没有办法, 只能拖着这孩子的腰身,生拉硬拽,试图将她拽下来。
“谁家的小孩?耽误了祭神,延误了四洲水运, 赔上你们全家性命也赔不起!”小卒骂得。
不远处,一众羽衣方士和白面士族正朝这边看来, 目光中隐含催促。
两个副官更是不耐烦,一群士卒竟然连个小女孩也钳制不住。
随行的僮客低声在副官耳边道,那小女孩出身白丁,孤儿寡母, 由琅琊王氏照看, 若是伤了她,只怕王氏那边不好交代。
副官是吴姓,生平最厌恶这些侨姓士族,也不管这小孩幕后是琅琊王氏,低声道:“无论如何, 千万别耽误了祭神仪式。”
官兵终于将那小孩从木桶边缘撕了下来,见那孩子张着红通通的手,被木桶边缘勒出青紫痕迹,一个年轻小卒悄无声息地抓了一把流逝的大米,往孩子的手上一塞。
其他小卒也看见了,谁都没有出声,反而默契地移动身形,遮住了士族的视线。
这是用来祭神的米,要上供给水神,但是,他们也是黎民百姓,焉能不知这些粮食对于百姓的重要。
“还给我们!你们为什么要把大米扔进河里?!”
小女孩骤然攥紧了那一小捧大米,望着桶里的白米倒入江水,在官兵手里哭喊挣扎。
四面一片死寂,无人说话,惟有江水浪涛声时刻不绝于耳。
小长安自小饱受饥饿,对粮食爱惜得不得了,何曾见过这么多白哗哗的大米,一瞬间倾进江流,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不明白为何那些熟悉的乡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明明,明明他们也曾饿到双腿打颤,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粮食倾倒在江水里。
沅水里的水神有这样大的肚子吗?一下就可以吃掉十几车的粮食。
堤坝上寂静了半响。
“还不快堵住她的嘴!免得冒犯了水神!”
骤然有人低声呵斥了一句。
小卒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捂住这孩子的嘴,力道很轻,生怕弄伤了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孩子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说了实话。
江风吹起赢秀的金色袖袂,他一早就来了,混迹在百姓中,看着方士祷告上天,看着士族摇扇清谈,看着一桶桶米面哗哗倒进沅水,像是下了一场泼天的雪雾。
倘若真的有水神,只怕水神已经胀死了。
天穹上骤然掠过几行黑点,拍着羽翅,忽而冒着滚滚江水东去掀起的朔风,径直低飞而下,将白米衔在口中。
不过是鸟雀争食,方士和士族看了一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下一刻,却见到一只漆黑的鸱鸮口衔白米,急冲而上,飞到百姓头顶,在半空将白米撒落下来。
像是下了一粒雪,滚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也许只是那只鸱鸮没有衔稳罢了。
士族如此想道,方士则面面相觑,整个南朝,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利用异象唬人的路子。
正如方士预料那般,一只只鸱鸮此起彼伏地冲下堤坝,衔米而上,再将白米抛给百姓。
如此循环往复,一刻不歇。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水神赐福!要把粮食还给我们!”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百姓瞬间躁动,几个孩童率先冲破拱卫的官兵,一股脑地跑到犊车面前,争抢着粮食。
两位副官的脸色骤变,沅水运河不止是江州漕运,更是关乎着扬州江州荆州三州的漕运,倘若其他三州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要怪罪到他们头上。
“快把这些小刁民通通抓起来!”副官喊道。
“上官且慢,”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声音不大,足以让堤坝上所有人都听清。
“既然水神派遣了鸱鸮还粮于民,您何必阻拦?难不成是有意和沅水河神作对?”赢秀语气平静,字字尖锐。
他今日没有穿金裳,穿了一身布儒,看上去与寻常百姓无异,偏偏生得清秀灵动,白净清澈,有世外之风,气质殊异。
秀气中杂糅着锋利,看一眼便让人晃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你是何人?”
士族官绅不曾开口,一名僮客代为问道。
“我来替沅水水神诘问诸君。敢问诸君,既是祭神,为何要在此倾倒粮食?”赢秀不答反问。
只有方士才能通鬼神,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少年又是什么东西?口口声声说着替水神诘问他们。
真是胆大包天。
胥吏急匆匆而来,低声对两位副官说了几句话,两位副官神色微变,没有命人阻拦赢秀,只是静静地冷眼旁观。
明明只要一句话便能将这胆大包天的少年抓起来,但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两个人都没有发话,其余人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主动开口。
然而祭典着实耽误不得。
羽衣方士怀抱鏖尾,解释道:“祭祀水神,自然要用稻米去祭祀,以求元亨利贞,风调雨顺,水运亨通。”
话罢,方士逼问道:“老衲倒要问你,为何要阻拦祭典?莫不是成心想要四洲水运不利,百姓不宁?”
赢秀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当着众多目光,反问道:“我有个问题想问诸君,是水神大,还是百姓大?”
方士沉默半响,副官不耐烦地答道:“水神高兴了,风调雨顺,百姓自然高兴,何来大小之分?”
“这位大人说得好,”赢秀反而赞道,“想要水神高兴,自然要按照水神的法子来。”
此话一出,士族和方士互相递眼色,递来递去,也没明白这少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圣贤书上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沅水有余,而百姓不足,理应由沅水来补益百姓。”
少年的声音清晰明亮,掷地有声,压过重重浪涛:“此为行天道,诸君行的是人道,届时水神怪罪,诸君该向水神请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