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尊啊妖尊,我已经尽力了。
离开万妖城,盛昭并未立刻远离南域。
赤璃宫碰壁,并不意味着线索全断。那尾尖的流光,气息独特,或许能在南域找到蛛丝马迹。他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
玄色流光并未直接北上,而是折向东南,落在一座规模稍小、但同样妖气鼎盛的城池——朱明州。
此地气候更加湿热,城池依山傍水,建筑多以火红或碧绿的奇异石材筑成,城中多温泉地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盛昭寻了一处看起来相对清净、由一株巨大古榕树根系自然盘绕而成的客栈入住。
树屋内部倒也雅致干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刚关上树屋的门,怀中的小家伙就彻底不安分起来。
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万妖城那压抑的氛围,又或许是被朱明州湿热的环境刺激,小狐狸在盛昭宽大的衣袍里开始不停地拱来拱去。
它先是试图从他交叠的衣襟里钻出来,被盛昭轻轻按住后,又用小脑袋顶着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细碎不满的呜咽,小小的爪子无意识地抓挠着盛昭玄色的衣料,尾巴尖的七彩流光随着它的躁动而明灭不定。
盛昭垂眸,看着衣袍里那不安分的一小团。
小狐狸冰蓝色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里面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渴望,似乎对这小小的空间感到憋闷,想要出去。
“安静一点。”盛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精纯柔和的冰系灵力,试图安抚它。小徒弟这样很可爱,就是懵懵懂懂的。
清凉的灵力拂过,小狐狸舒服地眯了眯眼,躁动稍减,但很快,那湿热的环境似乎又让它不适起来。
它不再抓挠,却开始用冰凉湿润的鼻尖,不停地蹭着盛昭的手腕和衣襟内侧,动作带着一种幼崽特有的依赖和撒娇意味。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尾巴尖的流光扫过盛昭的手背,带来一丝微痒的奇异触感。
盛昭微微蹙眉,强行压制一个懵懂幼兽的本能并非难事,但看着那双纯粹依赖的冰蓝色眼眸,感受着那丝微弱的,属于风溯雪的气息,他最终收回了指尖的灵力。
寻找赤璃无果,此地环境虽不适,但暂时也算安全,溯雪此刻形态虽诡异,但性命暂时无忧。强行赶路,或许反增其苦楚。
他走到树屋临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由巨大叶片铺成的软榻。他将衣袍里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放在柔软的叶榻之上。
骤然离开温暖的怀抱,小狐狸似乎有些不安,仰着小脑袋对着盛昭呜咽了一声,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控诉。
盛昭没有离开,只是负手立于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朱明州灯火初上的奇异夜景。
湿热的风带着各种妖植的奇异香气吹拂进来,吹动他银色的发丝。他沉默着,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唯有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思虑。
小狐狸在软榻上转了两圈,似乎确认盛昭不会离开,才稍稍安心。
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爪子,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尾巴尖那团流光,似乎觉得有趣。
折腾了一会儿,大概是真的累了,它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将带着流光的尾巴尖抱在怀里,脑袋枕在自己的爪子上,冰蓝色的眼睛渐渐闭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唯有那尾巴尖的七彩流光,在昏暗的树屋内,如同呼吸般柔和地明灭着,映照着榻边那道孤绝沉默的玄色身影。
夜渐深,朱明州特有的湿热气息弥漫。盛昭依旧立于窗边,纹丝不动。
窗外妖城的灯火映在他冰寒的侧脸上,明暗不定。
南域之行,第一步,显然是已踏了空。
下一步,该往何方?
第59章 南域的夜
朱明州的夜,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被白日积蓄的、近乎凝滞的湿热蒸腾着,沉甸甸地包裹着悬于巨木枝桠间的树屋,空气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粘腻感,让习惯了清寒的存在倍感煎熬。
盛昭的身影凝固在敞开的木窗前,如同一尊浸透寒意的玄色雕塑。
窗外是层层叠叠、被夜色吞噬的庞大树冠轮廓,更远处,朱明州星星点点的妖火在浓稠的黑暗中明灭,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潭。
数日的搜寻,赤璃的踪迹如同投入这片湿热沼泽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显现,那份被强行按捺的焦灼在他冰冷的心湖底层无声翻涌,又被万载寒冰般的意志死死封冻,最终只余下眉间一道难以察觉的刻痕,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让空气都凝滞的寒意。
树屋内的空间并不宽敞,陈设也极其简单。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处天然木瘤中嵌着的暖玉,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橘黄色光晕,堪堪照亮了屋内一角。
那光芒流淌在软榻之上,映照出一小团不安的雪白。
风溯雪,或者说,此刻,只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狐狸,它正深陷在湿热带来的折磨中。
风小狐狸蜷缩在软榻中央特意铺就的清凉玉簟上,可这微弱的凉意对肆虐的潮热而言杯水车薪。原本蓬松如云的雪白绒毛此刻显得有些塌软,紧贴着它小小的、急促起伏的身体。粉嫩的鼻翼剧烈翕张,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抽噎,小小的舌尖微微吐露,似乎这样能汲取一丝凉气。
即使在昏沉的睡梦里,那份不适也如影随形,让它无意识地、极其艰难地在玉簟上辗转,本能地朝着屋内唯一散发着熟悉冷冽气息的方向——盛昭刚刚短暂坐过的榻边,一点一点地挪蹭,小小的身体几乎要滚落簟席的边缘。
盛昭的目光从无边夜色中收回,无声地转向榻上那团躁动不安的雪白。
暖玉的光柔和地拂过它小小的身躯,最终汇聚在那条蓬松的尾巴尖上,就在那一点雪白之中,竟有一抹极淡、极纯粹的流光,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绒毛深处缓慢而规律地脉动、流转。
它体内被禁锢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赤璃的消失,是否与它,与这诡异的流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下一步,又该指向这南域茫茫林海的何处?
无数冰冷的疑问与无形的压力在他沉寂的心核中碰撞、绞缠,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需要答案,而答案似乎就系在这脆弱的小生命身上。
他离开窗边,玄色的衣袂未带起一丝风,悄无声息地靠近软榻。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冽如寒泉的气息在粘稠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在闷热的囚笼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睡梦中的小狐狸似乎被这缕渴望已久的凉意所吸引,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近乎呜咽的嘤咛,身体竟又努力地朝盛昭的方向拱了拱,小小的脑袋几乎要碰到他垂落的袖摆。
它尾巴尖上那抹奇异的流光,也随之加快了闪烁的节奏,仿佛呼应着它内心的不安与渴望。
盛昭在榻边停下,他垂眸,目光落在小狐狸因不适而微微颤抖的耳尖上,那上面细软的绒毛被汗水濡湿,显得有些凌乱。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在他冰封的心湖最外层悄然漾开。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暖玉的光晕下显得愈发修长冷白,指尖悬停在它头顶寸许,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权衡,又仿佛在抗拒某种无形的引力。
最终,那带着凉意的指腹,以一种近乎刻意的、生涩的轻柔,极其克制地落下,轻轻拂过小狐狸温热的耳廓,将那几缕被汗水沾湿的绒毛小心翼翼地捋顺。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又异常脆弱的器物。
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和灼热的温度,与小狐狸全然信任、毫无保留的依赖姿态,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感知,像一根细若游丝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包裹他心湖的坚冰外层。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异样感,混杂着困惑、责任,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触动,骤然掠过心头,快得如同错觉。
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的暖意被周遭的湿热迅速吞噬。
眼底方才那一瞬的波动瞬间隐没,冰层重新冻结,恢复成一贯的深不可测与万年寒潭般的沉寂。仿佛方才那片刻的迟疑与触碰,从未发生。
盛昭重新挺直了背脊,高大的身影在暖玉的光晕下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将软榻和榻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笼罩。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湿热与未知填满的浓稠黑暗,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锋,试图穿透这令人窒息的迷雾,寻找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
南域广袤,赤璃不可能凭空消失。他必须找到线索,为了……身后的这个小东西。
而在他身后,软榻上,小狐狸在那一缕残留的凉意和那短暂却清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带来的微弱安全感中,急促的呼吸终于渐渐趋于平缓。
小小的身体不再痛苦地扭动,而是更深地蜷缩起来,脑袋枕着自己的尾巴。尾巴尖上那抹奇异的流光,也重新恢复了最初那种缓慢、悠长的脉动节奏,如同深海之下无声的潮汐。
夜更深了,树屋外的湿热依旧。
盛昭如同一座孤峰矗立窗边,冰寒灵力布满这一方空间,守护着身后这方寸之地的宁静。一种沉重的认知,伴随着小狐狸安稳下来的细微呼吸声,清晰地烙印在他冰冷的意识深处:
它依赖他。
它需要他。
这份脆弱生命的重量,毫无预兆地、沉沉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风溯雪。
盛昭心底突兀的生出了些许晦涩。
第60章 奇怪的医者
天光尚未完全透入密林,朱明州特有的、带着植物腐败甜腥气息的湿热水汽已经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
盛昭将依旧有些蔫蔫的小狐狸拢入怀中宽大的袖袍深处,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袖内空间被他以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维持着恒定凉意,隔绝了外界的闷热侵袭。
风溯雪这只小狐狸似乎终于舒服了些,将下巴搁在盛昭的手臂上,湿漉漉的鼻尖微微抽动,好奇地打量着树屋下方逐渐苏醒的巨木之城。
它尾巴尖那抹奇异的流光,在相对昏暗的袖内空间里,显得更加清晰,如同呼吸般缓慢脉动。
盛昭的目标是朱明州妖市。
线索渺茫,与其在茫茫林海中徒劳搜索,不如去这南域妖族汇聚之地碰碰运气。无论是关于九尾狐的传闻,还是解除小狐狸身上这诡异幻术的可能方法,妖市都是最有可能获取信息的源头。
他身形如一道融入晨雾的墨痕,悄无声息地滑下巨木,朝着妖气最为驳杂浓郁的方向行去。
妖市并非想象中阴暗污秽的所在,反而依托着巨大交错的枝干与藤蔓搭建,悬于半空,光怪陆离。
奇形怪状的发光蕈类点缀其间,散发着或幽蓝或惨绿的光芒,照亮了悬挂着各色招牌的简陋棚屋和流动的摊位。
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药草味、血腥气、某种香料焚烧的刺鼻烟雾,以及无数妖族身上散发的、或腥臊或甜腻的体味。各种腔调的吆喝、争论、嬉笑声浪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喧嚣的混沌。
盛昭甫一踏入这片区域,怀中原本还算安分的小狐狸猛地一个激灵,浑身雪白的绒毛瞬间炸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低吼。
小小的身体绷紧,前爪下意识地扒紧了盛昭的手臂,那双圆溜溜的、纯净的兽瞳死死盯向妖市深处某个方向,充满了本能的警惕和一种近乎焦躁的不安。
盛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寒意让靠近的低阶小妖本能地退避三舍,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但他的眼神却骤然锐利如冰刃,顺着小狐狸的视线,精准地投向那片被奇形怪状的发光植物和涌动妖气笼罩的区域。
它感应到了什么?
这强烈的敌意反应绝非普通妖气所能引发。
是赤璃残留的气息?还是与它身上幻术同源的力量?
盛昭不动声色地将袖袍拢得更紧了些,护住怀中躁动的小东西,同时将灵觉提升到极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捕捉着妖市里每一丝异常的波动。
风小狐的反应,本身就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他在一个售卖各种干枯毒虫与奇异矿石的摊位前略作停顿,摊主是一个生着复眼的蛛妖,正唾沫横飞地向几个蜥蜴精兜售。
盛昭的指尖随意拂过一块带着磷火的黑色石头,冰冷的灵力渗透其中,感知其特性,同时灵觉却牢牢锁定着远处让小狐狸不安的源头,那是一个贩卖各种瓶瓶罐罐药水、散发着浓郁草药与诡异甜香的小摊。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如同溪流滑过卵石:
“这位道友,怀中的灵宠,似有奇症?”
盛昭侧身,目光如冰线般扫去。
来人一袭素净的月白长衫,外罩一件半旧的靛青纱衣,身形颀长,气质温润。
他面上覆着一张简单的素白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眸是极清澈的琥珀色,在妖市诡异的光线下流转着温和的光泽,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
然而,盛昭敏锐地捕捉到,在这温润的表象之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极其隐晦的妖异气息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腰间挂着一个古旧的药囊,袖口沾着几点新鲜的、颜色怪异的药渍。
“流萤。”那人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介游方医者,略通些岐黄之道。道友的灵宠……”
他目光落在盛昭袖口露出的那一点雪白和警惕的兽瞳上,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却异常浓厚的兴味,“灵光内蕴却躁动不安,似被无形枷锁所困,神魂蒙昧,此症……甚是罕见。”
他说话时,目光看似专注地看着小狐狸,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巧的探针,无声无息地审视着盛昭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那温和的语气里,试探之意几乎凝成实质。
盛昭周身的气息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冷冽如亘古寒冰,但怀中紧贴着他手臂的小狐狸,反应却骤然激烈。
方才只是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此刻在流萤开口的瞬间,它猛地将整个身体都缩回了盛昭的袖袍深处,只留下压抑不住的、充满恐惧和极度厌恶的呜咽声从袖内闷闷传来。
小小的身体在盛昭臂弯里瑟瑟发抖,尾巴尖的流光急促闪烁,如同濒临破碎的星辰。
“无需。”盛昭的声音比这林间清晨的雾气更冷,没有丝毫温度,直接截断了对方的话头。
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抱着怀中剧烈颤抖的小东西,转身便要离开这令人不适的摊位。
“且慢。”流萤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盛昭耳中。
他并未阻拦,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盛昭玄色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悲悯,又仿佛带着更深沉的蛊惑:“道友珍视之物,困于心引幻光之术,沉沦蒙昧,岂不可惜?此术诡谲,非寻常可解……若欲寻一线契机……”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如同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却精准地勾住了盛昭即将离去的脚步。
“心引幻光”!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盛昭的耳膜,他猛地停住身形,背对着流萤,宽大的袖袍下,抱着小狐狸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怀中那颤抖的呜咽和急促闪烁的流光。
他缓缓转过身。
面具下,流萤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迎上盛昭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冰冷风暴的视线,温和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妖异的薄纱。
“哦?”盛昭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阁下,知道些什么?”
妖市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冰冷的仙君与温润神秘的游医隔空对峙,空气凝滞如铁。
而盛昭袖中,风溯雪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有些焦急的呜咽着,那点尾巴尖的流光,疯狂地明灭不定。
第61章 想不到标题
离开妖市,主要是摆脱了那个奇奇怪怪的流萤,盛昭轻轻抚摸着风小狐毛茸茸的脑袋。
妖市之行徒增烦扰,流萤更是看似温和实则妖异,最奇怪的是,他无端觉得那妖的气息有些熟悉。
盛昭冷淡的眸微微下垂,看向怀中这脆弱小东西,眸中寒意融化了些许。
他从带走溯雪时,就知道这个孩子的不同,这也是他收下他的原因。
逆天之人,没有庇护,会死。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和风溯雪有任何亲密。
师徒,只是师徒,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他垂眸,看着黏黏糊糊的风小狐狸,盛昭微微叹气:人形的时候明明那么成熟,怎么潜意识这么黏糊。
指尖微动,一道清冽的灵力无声拂过小狐狸的耳尖,带来一丝短暂的凉意。小狐狸舒服地眯起眼,发出一声细微的嘤咛,本能地将脑袋蹭向他微凉的手指。
他伸手,这一次动作比在树屋时少了几分刻意的生疏,多了几分自然。他将蔫蔫的小狐狸稳稳托起,拢入怀中。玄色的衣袖再次形成一个隔绝闷热的微凉空间。
目的地是朱明州深处一处隐秘的妖泉。
据朱翎妖王之前提供的零星信息,那泉水蕴含微弱的灵气,对缓解妖族的某些不适或有奇效。
盛昭身形如电,在盘根错节的巨大林木间穿梭,避开偶尔可见的妖物踪迹,直奔那片被浓郁水汽笼罩的区域。
甫一踏入温泉范围,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硫磺气息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微松的清新感。
泉眼不大,隐藏在一处被巨大蕨类植物半掩的岩凹里,水面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气,在透过林隙的斑驳天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微光。泉水呈现出温润的碧色,水底散落着些微发光的晶石,散发出极其稀薄却纯净的灵气。
盛昭寻了一处相对平整干燥的岩石,将怀中依旧有些恹恹的小狐狸小心放下,让它靠近那散发着暖意和微弱灵气的泉边。
接触到湿润温暖的水汽,小狐狸似乎精神微微一振。
它试探性地伸出小爪子,碰了碰温热的泉水,随即发出舒服的呜咽,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滑入浅水区。
温热包裹着它,驱散了骨子里的湿冷粘腻,它惬意地将下巴搁在岸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半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尖那抹黯淡的流光,也仿佛汲取了此地的生机,重新变得清晰明亮,在氤氲的水汽中,如同星子沉入碧波,悠然地舒展、脉动。
盛昭静立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泉水中那团被温暖雾气包裹的雪白上。
小狐狸舒适放松的姿态,让他紧绷的心弦似乎也略微松缓了一丝。然而,就在他灵觉扫过这片区域确认安全,心神稍懈的刹那。
异变陡生。
小狐狸尾巴尖上那抹脉动的流光,毫无预兆地猛然暴涨,光芒不再是柔和内敛,而是变得极其刺目、躁动不安。仿佛被泉水中蕴含的微弱灵气点燃,又或是此地的特殊环境引发了某种未知的共鸣。
那流光瞬间脱离了小狐狸的尾巴,如同挣脱束缚的活物,在氤氲的水汽中急速膨胀、扭曲。
一声低沉的、几乎撼动神魂的嗡鸣在小小的泉眼上空响起。
刺目的光芒炸开,不再是纯粹的柔和光晕,而是瞬间交织、投射出无数破碎、扭曲、快速闪动的画面!
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将混乱的记忆碎片强行泼洒在现实的空间。
盛昭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在那片混乱的光影碎片中,他看到了许多碎片。
清霁峰巅,风雪呼啸。
一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少年身影,正一遍又一遍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剑招稚嫩却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
少年每一次挥剑,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站着一个无形的、需要他去追赶和超越的目标。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背影透出的孤绝与坚持,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盛昭眼底!
碎片扭曲,场景瞬间切换。
一片死寂、扭曲的幻境空间。
无尽的黑暗吞噬着一切,而在那黑暗中心,赫然映照出一个身影——玄衣如墨,身姿孤绝,正是盛昭自己!
只是那“盛昭”的眼神,是俯瞰蝼蚁般的、绝对的冰冷与漠然,不带一丝属于人的情感。
最后的碎片,定格在漫天黄沙。
视野剧烈摇晃,天旋地转。
沙砾如同亿万把淬毒的钢针,疯狂地撕扯着身体,视线被血污和沙尘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剧痛。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喉咙。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模糊的视野尽头,似乎有一个逆着风沙、模糊不清的玄色身影,然后,一切归于彻底的、无边的黑暗与冰冷。
“呜~”
一声极其痛苦、濒死的抽气声,并非来自幻象,而是现实中,泉水中那只小狐狸发出的。
它小小的身体在光芒爆发的瞬间剧烈地痉挛起来,四肢痛苦地蜷缩,仿佛正亲身经历着那黄沙炼狱的折磨。
那双纯净的兽瞳因无法承受的痛苦而瞪得滚圆。
盛昭心乱如麻,所有的冰冷、所有的镇定、所有坚固的心防,被彻底击得粉碎!
清霁峰……那是他教导风溯雪的地方,那挥剑的、模糊的少年身影,除了他的徒弟风溯雪,还能是谁?!
那幻境中冰冷漠然的自己……也是他吗?
原来……他也是徒弟的秘密。
可是他还是没能护住他。
巨大的痛楚瞬间冲垮了盛昭的心防,那是一种比任何刀剑加身更甚千万倍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剧痛。
自责、悔恨、后怕……种种他以为早已摒弃的激烈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淹没了他。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幻象如何产生,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噗通!”
水花四溅!
盛昭一步踏入温热的泉水中,玄色的衣袍瞬间被浸透,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全然不顾,俯身,一把将水中因痛苦而剧烈痉挛、濒临窒息的小狐狸紧紧、紧紧地捞进怀里!
冰冷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地箍住那颤抖不止的、温热的小小身躯。
他的下颌极其用力地抵在小狐狸湿漉漉的头顶,仿佛要将它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隔绝外界一切可能伤害它的东西。
“呜……”
小狐狸被这突如其来的紧锢和熟悉的气息包裹,巨大的痛苦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发出一声凄楚的呜咽,小小的身体依旧在盛昭怀中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尾巴尖的流光疯狂地明灭,如同风中残烛。
盛昭闭上眼,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
怀中这脆弱生命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他冰冷的胸膛上,每一次细微的痉挛,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刚刚被撕裂的心防上反复切割。
他抱着它,如同抱着自己失而复得、却又伤痕累累的珍宝。温热的泉水包裹着他们,氤氲的雾气模糊了盛昭眼中的情绪。
冰冷的仙君,在这一刻,被徒弟濒死的记忆碎片,彻底击溃了心防。
人非草木,他再怎么被称为仙君,也终究是人。
清霁峰上十几年的相处,心魔缠身时无声的陪伴,从未掩饰过的立场……
他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氤氲的雾气尚未散尽,空气里残留着水汽。
盛昭依旧维持着紧抱的姿势,僵立在温热的泉水中,玄色的衣袍湿透,紧贴着他紧绷如岩石的背脊,冰冷的体温与泉水的暖意形成诡异的交织。
怀中,小狐狸的颤抖已从剧烈的痉挛转为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如同被风雨摧残后疲惫不堪的幼兽,蜷缩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小小的身体依旧滚烫,尾巴尖的流光微弱地闪烁,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盛昭的下颌仍抵着它湿漉漉的头顶,紧闭的双眼下,眼睫的每一次细微颤动都泄露着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冰冷的外壳彻底碎裂,袒露出的是一片被自责和悔恨反复灼烧的废墟。
执念,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他必须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妖气,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精准地穿透温泉区域外围的天然禁制,落在了盛昭身侧不远处干燥的岩石上。
盛昭猛地睁开眼。
他抱着小狐狸的手臂下意识收得更紧,周身尚未散尽的冷冽气息骤然提升,如同无形的冰墙竖立。
一片赤红如火的翎羽,静静地躺在青灰色的岩石上,翎羽边缘流转着细碎的金芒,散发着属于南域朱翎妖王特有的、精纯而灼热的气息。
翎羽之上,附着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妖力印记,而那印记的气息阴冷、诡谲,带着一丝刻意残留的、令人厌恶的熟悉感。
盛昭瞳孔骤缩。
这片赤羽,是朱翎的信物,但其上附着的微弱妖力……正是他追寻无果的赤璃所留。
几乎在同时,朱翎妖王那清越中带着一丝凝重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语速极快:
“盛昭仙君,冒昧打扰。吾于南域南离州赤炎渊边缘巡狩,发现一处被强行抹去的隐秘标记。残留气息指向妖尊。标记最后指向了……九转玲珑塔!”
声音微顿,带着深沉的忌惮,“此塔乃南域上古禁地,凶险莫测,空间扭曲,幻境丛生,擅入者十死无生!尊者可能是误入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