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你下楼的声了,”他问,“停电啦?”
简青脚步微顿。
他记起那束玫瑰,在简青看来,它和谭开霁收到的死老鼠并无区别,或许那同样是某种恐吓。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最近换了个地方住,”隐去个中细节,简青囫囵道,“等安定下来告诉你。”
边绍又叽叽喳喳试图安利自己的房子——亲妈危机感太强,总觉得哪天老头子归西他们娘俩会被扫地出门,连带着边绍耳濡目染,兔子似的,在北江有五六处家,美其名曰“投资不动产”。
简青知道对方是好意,略略缓和神色,任由边绍胡天胡地吹了通自己买房的眼光,临上车才按下挂断。
他当司机时极少讲电话。
出发前,简青给贺临风回了条微信,正是边绍刚刚提及的名字,和他自己总结的几个和谭家有摩擦的同行。
扒开眼皮,汪来边打哈欠边往里面滴药水。
影视城附近的监控又乱又杂,戏服一套妆一化,各个朝代烩一锅,男的都能变成女的,还找不出半点突兀。
简直是藏踪匿迹的天堂。
另外一张稍小的电脑屏幕上,则滚动着无数条微博,汪来草草瞥过,暂时还没发现匹配关键词的内容。
比起泼油漆,黑粉似乎更擅长P遗照,至于极端粉,大多是伤害自己,扬言要割腕的有好几个,本着职业道德,汪来仔细辨认了下,饮料水笔番茄酱,荒诞中又透着点可怜,叫人哭笑不得。
八点前得去接贺狐狸的班,汪来起身:“走啊?吃晚饭。”
“你和老周先去,我再盯会儿,”忙着比对同款娃娃,颜秋玉目不转睛,“一碗炒面,别加蒜。”
汪来并拢两指:“得令。”
办公室坐太久,他决定多走两步去街对面买,正好松松筋骨,周山跟在他后头给媳妇打电话,五大三粗的汉子,细声细气地说八点回家,今晚不值班。
汪来感觉有点腻歪。
天太冷,他嗅到烤红薯的甜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炉子前,挑了个大的分给周山,刚结完账,松晓彤的电话便打过来。
“行啊你,这点儿掐得真准,”烤红薯太烫,烫得汪来口齿含糊,“吩咐吧公主,要哥帮你查谁。”
松晓彤却没心思开玩笑:
“出事了。”
“我马上发你段视频,还有照片,贺哥让你查它的品牌。”
时间拨回二十分钟前。
酒店顶层。
价格昂贵的总统套房,被褥本该整洁雪白,此刻竟叫殷红浸透,滴滴答答打湿地毯,视线上移,脏兮兮的吊灯张牙舞爪,透出温馨但斑驳的光,仿佛有谁躺在这张床上被分尸,鲜血溅满天花板。
成熟葡萄的气息馥郁芬芳,翻涌着发酵后的糜烂。
贺临风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把人拦在门外:“是酒。”
曾旭暗暗擦去冷汗。
惊愕退去,他也反应过来这是个恶作剧,可任谁一打眼看到满屋“鲜血”,心脏都得被吓停一瞬。
谭开霁双手抱臂,望向垃圾桶:“瓶子。”
“他不习惯开灯,”生怕被警方怀疑自导自演,曾旭匆忙解释,“隔着门,味儿特别淡,我还以为是客房服务的香薰。”
恐吓事件发生后,他就强行搬来了套间,也亏得自己未雨绸缪,才没让开霁稀里糊涂走进卧室。
“这要是真躺上去……”曾旭心有余悸。至少他得做三天噩梦。
贺临风有一刹那的走神。
他和谭开霁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心翼翼蹲在垃圾桶边取证,松晓彤抬头,要问贺临风的话蓦地卡在嘴边。
或许是没吃晚饭有些低血糖,恍惚间她居然在谭开霁脸上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恍若错觉的阴郁。
“怎么了?”刺目的顶光将世界镀上层过曝的白,男人转头,温和笑笑,甚至绅士地朝她递出胳膊,“我扶你起来?”
换做两秒前,松晓彤必定欢天喜地应声,作为颜控,美女帅哥她都爱。
可现在,她不知为何生了点抵触,如同小动物碰到天敌,哪怕隔着毛衣也不愿去搭那手腕。
“谢谢,”摇摇头,松晓彤撑住膝盖冲卧室喊,“贺哥!有糖没?”
一颗柠檬味的圆球精准入怀。
曾旭这才意识到两人饿着肚子,当即打电话给前台点餐,顺带把谭开霁的行李搬去隔壁。
那是他原本住的房间。
“方便检查下吗?”长臂一伸,贺临风礼貌拦住曾旭:
“箱子没锁,很可能被动过手脚。”
“这……”曾旭迟疑地看了眼谭开霁。
谭开霁倒大方, 主动弯腰开箱,里面只有些换洗衣物,个别几件比较贴身, 松晓彤没好意思碰, 全交给贺临风。
——她是颜狗,又不是女流氓。
贺临风隔着防尘袋检查得仔细, 挨个翻开捏了遍。
“手套,新换的,干净,”边解释边起身,他交代, “房间先锁着, 谁也不要进。”
曾旭应了声“诶”, 直接把房卡递给贺临风。
酒店有监控,除非爬墙翻窗,否则肯定会留下影像, 最开始大堂经理听到要查监控,还以为又是女友抓小三的戏码, 被警官证怼到脸上才吓了一跳,立刻收起敷衍的笑容站得板正。
“我们这儿吧, 常年被剧组包场, 住的明星多, 想混进来赚钱的狗仔更多, ”心下忐忑,大堂经理讪讪,“什么谁敲谁的门啦,谁和谁一起进屋, 说出去就是腥风血雨,所以员工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
“当然,我不是怀疑两位的人品……但……”
贺临风读懂对方的吞吞吐吐:“警号记住了吗?”
大堂经理神色困惑。
“你可以现在就去网上核对,”贺临风笑笑,“倒卖他人隐私犯法,如果真有这种事发生,欢迎随时举报。”
话音刚落,他便找到酒店顶层监控中远远对着608的摄像头。
这些监控安装在走廊电梯之类的公共区域,画面相对高清。
顶层客房少,今天又要拍好几场群戏,《青霄》剧组忙得脚打后脑勺,大部分时间镜头对准的仅有空荡,场景一成不变,盯久了,无端有种后背发毛的别扭。
贺临风和松晓彤却没事人似的,熟练将监控调成倍速,拽过两把椅子,边看边机械地往嘴里塞面包。
往前倒带十小时,谭开霁和曾旭早晨出门后,这一整天只有保洁进过608。
“客房服务客房服务,”大堂经理立刻出声,“经常有客人午睡后要求更换床品,除了标准间,我们都打扫两次。”
“不需要的话在门口挂个牌子就行了。”
松晓彤咂舌: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这大几千一晚的住宿费没白花。
贺临风则反复拖动保洁第二次出现的视频,蹙眉沉思。
屏幕上,身量中等的男人推着保洁车离开606,突然捂住肚子,匆匆跑向本层的工具间。
一分四十秒后,他重新回到走廊,掏出万能卡进入607、608打扫。
607大概很干净,没什么要清理的地方,他只用了十几秒就退出,又五分钟,他离开608,和刚刚一样痛苦地捂住肚子,再次丢下保洁车跑向工具间。
这一回他足足在里面呆了快十分钟,出来时脚步虚软,险些摔倒,继续花了四十分钟才完成工作。
敲动空格暂停,贺临风忽道:“不是同一个。”
“啊?”大堂经理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什么不是同一个?”
贺临风食指点向屏幕:“保洁。”
帽子口罩手套,这些为了卫生而进行的全副武装,让人被包裹得看不清面庞,加之监控在高处,不抬头的话很难拍到眼睛,乍瞧去,辨别身份只能靠高矮胖瘦和穿着,顶多再加上走路习惯。
但“五官”中还有耳朵。
它藏在发丝下,通过放大比对,差点钻进电脑的松晓彤终于瞧出了那么点细微的、轮廓上的不同。
“中间换人了?”她震惊。
贺临风颔首。
松晓彤:“可电梯的监控只拍到一个保洁上来。”
“安全出口,”贺临风答,“你去给汪来打电话的时候我看过,里面没摄像头。”像这种自带备用电源的星级酒店,楼梯几乎是拿来应付消防检查的摆设。
转过身,他问:“工具间有监控吗?”
大堂经理白着脸摇头。
“因为里面很大,包括备品区消毒区和一个独立厕所,”他补充,“酒店有规定,禁止保洁使用客房的马桶。”
有厕所的地方不会装摄像头,而工具间恰好在走廊拐角,紧邻安全出口。
想到608住着的那位,大堂经理心道要遭:“我马上去拿值班表。”
“有备而来啊,”松晓彤嘀咕,“红酒被提前藏在保洁车里?标签撕得特干净,奇奇怪怪的。”
“不过他总得从大门进来吧。”
《青霄》剧组只包了酒店的4到6层,如果嫌犯伪装成客人,爬楼梯中途换装,那可真是有点棘手。
贺临风:“所有监控都拷一份,带回局里。”
“哦,再加上退房记录。”
等汪来和颜秋玉赶到,贺临风刚巧审完真正的保洁:他今天确实闹肚子,也确实只跑过一次厕所,出来时头晕眼花,根本没注意门牌,看见推车停在608旁边,便顺延去了后面的609。
哪成想中间会被人偷梁换柱,来了把李代桃僵。
至于闹肚子的理由——
“贪小便宜吃大亏。”松晓彤无奈。
据保洁供述,他今天在工具间捡到瓶矿泉水,就扔在垃圾桶里,没开封,垃圾桶是新换的袋子,特别干净。
他以为是哪个客人不要的东西,被同事打扫收走,又发现包装特别精美,英文,玻璃瓶。
上网一搜,大几百一瓶。
“……然后他就尝了尝,”贺临风悠悠,“结果你们也知道了。”
颜秋玉:“瓶子呢?”
“瓶子在,水也还在——他没舍得丢。”更没舍得喝光。
汪来听得目瞪口呆:“这叫什么事儿?看运气到要老天保佑的计划,居然能成?”
现实中,越复杂的手法越容易产生漏洞,万一保洁没捡那瓶水呢?万一他捡了带回家喝呢?万一闹肚子的时候他已经打扫完608了呢?
跟侦探小说似的,环环相扣到离谱。
“但案子就是发生了,”贺临风平静,“嫌犯应该一直躲在楼梯间伺机行动,可能会留下线索。”
“他的身形和真正的保洁差不多,男性,一米七五左右,以普通人的皮肤状态判断,至少四十岁往上。”
男性,四十岁。
那大概率排除粉丝。
颜秋玉心里有了数。
初步交接完毕,贺临风捎带上松晓彤,准备先把证物送到局里再回家,见两人要走,曾旭十分客气地主动相送。
贺临风没拒绝。
他把钥匙丢给松晓彤,让对方把车开过来,接着从兜里掏出包烟。
“来一根?”月色如水,贺临风手里把玩着火机,站在酒店外的台阶上,嗤啦,燃起抹滚烫的红。
曾旭象征性地推拒两声,到底接下。
自打发现谭开霁房间被闯进,他始终紧绷着神经,这会儿贺临风没再追问盘查,他也乐得安静。
两人对着光秃秃的行道树吞云吐雾。
“曾先生。”
明明灭灭的暗红烧至尾声,贺临风将灰烬抖进烟盒,自然地张口:“你好像一开始就排除了私生这个选项。”
所谓圈外人都能联想到的方向,业内的金牌经纪却一次也没提过。
北风伴着男人低沉的嗓音入耳,放松到走神的曾旭一惊,旋即否定:“没有啊。”
“是我哪句话让贺警官误会了?其实开霁和我也私下讨论过,但……全凭直觉的猜测,我们也不好讲出来干扰调查。”
“怀疑肯定是怀疑的。”
“只是人嘛,总会逃避最坏的可能。”
那是个掺杂着错愕慌张和强行镇定的表情,烟花般,刹那被条理清晰的长篇大论淹没,贺临风定定看了对方两秒,笑:“也对。”
“或许是我想错了。”
“曾先生怎么会故意隐瞒呢?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谭先生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您也得被牵连。”
“留个电话吧,”目光真诚且无辜,他拿出手机,热情亲切道,“如果记起什么,随时联系我。”
角落里的松晓彤莫名打了个冷颤。
等贺临风携着满身凉意上车,她才试探地八卦:“哥。”
“你还会抽烟呢?”
“生活所迫,”嫌弃地嗅嗅自己,贺临风翻出块薄荷糖,“行啊你,默契见长。”
“那是,你一把钥匙丢给我我就明白了,”松晓彤骄傲,又伸手一指,“我躲在那呢,根本没走,看你们聊完才动。”
“所以你们聊什么了?”
“一点猜测,”贺临风打开窗户,“饵放下了,只看鱼愿不愿意上钩。”
松晓彤似懂非懂。
但她明白,贺哥不是爱卖关子的性格,该说的时候一定会说,便没再纠结,转而调侃道:“这么怕留味。”
“家里有人啊?”
原本仅是句玩笑,谁料贺临风竟一本正经点头:
“嗯。”
松晓彤登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
她没敢问是谁,心里却隐隐冒出个猜测。
“我包里有祛味喷雾。”发觉贺哥似乎有点妻管严、哦不、夫管严的属性,松晓彤小声。
之前跑现场,遇到高度腐烂的尸体,回来再怎么洗澡都没用,以至于她连夜买了瓶无香型的随身带着。
迎风凌乱的男人相当听劝,唰唰往自己身上按了两泵。
十点零五。
加完班的贺顾问顺利到家。
简青给他开的门,玄关的灯刚亮,怀里就被塞了盒草莓。
“礼物,感谢简总三番两次当我的私家侦探,”俯身,雪夜的清寒扑面而来,他像是要拥抱青年一样,凑近,幼稚地从背后变出第二盒樱桃,“也感谢简总等我回家。”
“虽然去得晚了点,但还挺新鲜的。”
“尝尝?”
简青开火煮了顿夜宵。
他其实没有专门等贺临风, 只是单纯睡得晚,但看到对方高兴傻乐的样子,那些刻薄扫兴的反驳终究停在嘴边。
……接着就听见某人的肚子咕噜作响。
简青厨艺普通, 平日投喂自己亦是挑容易的来, 吹风机呜呜作响,贺临风用手指顺着头发走出浴室, 一碗面碰巧出锅,汤汁过分清亮,仅仅是拿调料与水和了底,最上面洒落两三滴香油,还卧着个荷包蛋。
背后的目光停留太久, 简青怀疑那是对他敷衍了事的控诉, 鬼使神差冒出句:“葱没了。”
下一秒他便略显懊恼地闭眼。
简青不习惯解释, 特别是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即使食材齐全,这碗面的味道也不会好到哪去, 说得越多恐怕越像狡辩。
贺临风却欢欢喜喜凑过来。
“行,我明天去买, ”小学生似的,他端正坐好, 虔诚地拿起筷子, “简青, 我能拍照发朋友圈吗?”
“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饭。”
简青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贺临风压根没有半点失望,反而满意得很。
明明能轻松烧出满桌硬菜,却对着碗面小心翼翼,左挑右选, 愣是没找到机会下筷。
简青忍了又忍:“动。”
“我怕破坏造型。”贺临风振振有词。
简青忍无可忍。
拿起对方搁在旁边的手机,他往贺临风怀里一塞:
“拍。”
得到允许的男人立即喜笑颜开。
简青原本没打算陪贺临风吃完,偏偏某顾问眼疾手快扯住他衣袖,力道拿捏得格外刁钻,丝绸材质的面料,不挣还好,一挣必定会露点肩膀出来。
“贺临风。”他咬字缓慢,像暴雨前的海。
“在呢,”灵巧地卷起一缕面塞进嘴巴,男人脸颊鼓起,自然握住他的腕子往下拽,“坐,我去给你洗点水果。”
简青想,他以为自己此刻应该冷淡地蹙着眉,谁料,餐厅玻璃窗映出的却是他无意识勾起的唇。
似被烫到般,简青避开窗户里自己的眼睛。
贺临风像是发现了,又像是没发现,胸腔震动,离开前低低笑了声。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简青低头和跳上椅子的咪咪对视。
后者流浪多年,于食物异常执着,被逮到警局也是因为太饿咬错了肉,肠胃强健,什么都能尝一点。
现在它盯上了贺临风的面。
父母早早离世,简青向来很懂借住的分寸,除开对方耍赖,他总是和黑猫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能绕就尽量绕开。
但这次,他主动伸手拦住咪咪蠢蠢欲动的脑袋。
“贺临风会生气,”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简青并拢五指,碰到对方微微翘起的胡须,“你可以等他回来。”
咪咪:“喵。”
它大概没听懂自己的话,抑或是听懂了装傻,湿润的鼻尖向前,蹭来蹭去地拱动,甚至张开嘴。
掌心一痒。
简青确定自己被什么东西舔了下。
没等他发作,突然被宠物偷家的贺临风已经快步上前,以迅雷之势捏住咪咪后颈,凶巴巴地脸对脸。
小色猫。
敢动他的……
“喵。”鼻尖凉丝丝,咪咪再度奇袭成功,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咬着草莓看戏的简青嗤地笑出声来。
他极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放纵”,即使仍带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也被冲散。
贺临风一时晃神,猛地想到档案袋里翻拍来的全家福,瞬间没了教育咪咪的心思。
他仿佛一朝拨开二十几年的光景,站在河对岸瞧见了六岁前的简青。
会撒娇、会任性、柔软而幸福的简青。
可他不想只站在河对岸。
“嘲笑我,”赶在青年怔愣着、即将敛唇重新归于沉寂前,贺临风忽地侧身,将咪咪捧到对方耳边,“乖儿,亲他。”
“猫飞狗跳”。
看戏的食客被拉到台上,一顿夜宵吃得乱七八糟。
常年失眠的简青却再次睡了个好觉。
——借住这几天,人和猫都太闹腾,闹腾得他没精力再去想穿书者,再去想那些无法挽回的悔恨。
次日一早,贺临风于困倦中接到曾旭的电话。
彼时天刚蒙蒙亮,他担心吵醒简青,轻轻挪开蜷在自己腿边的黑猫去了阳台。
他猜到曾旭会联系自己,但他没猜到会这么快。
难道昨晚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贺警官,”嗓音粗砺地发哑,曾旭清清喉咙,“抱歉打扰你休息,不过我的确有些话想说。”
“没关系。”阳台里铺着地暖,且朝南面,温度仅比客厅稍低了点,贺临风穿着睡衣站定,逐渐精神起来。
将窗户拉开条小缝,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他笑:“真的没关系。”
曾旭堆积成山的紧张奇异地平复。
类似朋友闲聊的氛围让他的肩膀微微下塌,反锁住浴室,他背对着镜子,疲惫地坐在马桶盖上。
“开霁被泼油漆后,我无意间听到他和谭夫人吵架,”万事开头难,对曾旭而言,一旦开了头,后面便是水到渠成的自然,“隔着门,我只听到谭夫人情绪最激动几个字,提到了许家,报应,还有……”
“偿命。”他重重咬字。
“开霁情绪特别稳定,多少年了,我没见过他真跟谁生气,可那天书房被砸得一塌糊涂,我后面去收拾的时候简直怀疑走错了地方。”
顿了顿,曾旭坦白:“所以我知道不是粉丝。”
而是一个谭家母子都认识的“嫌犯”。
偿命?什么情况下人才需要偿命?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在圈子里有点名气,碰上真正的资本,只有被碾成渣的份。
况且这里面还涉及到许家,两虎相争,他曾旭算哪盘菜?
“贺警官,我不骗你,原本我真没打算蹚这趟浑水,更没想到会招来警察,”曾旭叹,“我虽然担着经纪人的名,但最终拍板做决定的往往是开霁,他和谭夫人吵完假后,我装作不知情,按正常流程拟了一套公关方案,我以为他会拒绝,把事情压下去,他却通过了。”
“后面助理提议报警,他也没拒绝。”
贺临风嗯了声:“你很意外?”
“对,”曾旭迟疑,“毕竟我以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以为谭开霁会躲着警察。
这让他彻底混乱。
贺临风:“谭开霁和许榴玉的感情怎么样?”
“相敬如宾,”曾旭脱口而出,又道,“毕竟是商业联姻。”且自小认识,很难有太甜蜜的热恋感。
“昨天那个假保洁呢?”
“我不认识。”
早已翻来覆去琢磨过无数遍,曾旭确信:“我没见过他。”
他脑子里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嚷:你搞错了,如果中间横着人命官司,许家怎么可能把女儿嫁过来?
另一道则叫:怎么不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利益足够,死敌和朋友就是两杯酒的事。
眼瞧着恐吓逐步升级,艺人还跟自己、跟警察打哑谜,曾旭是既怕且急:万一谭家真打算捂死所谓秘密,那无论真相哪般,他肯定得被推出去做挡箭牌,因为这个案子必须是娱乐圈的新闻。
而非法制频道。
解约在即身心俱疲,曾旭决定把担子交给贺临风。
于是他选择坦白。
“我希望您能守口如瓶,永远也别找我作证,”不自觉用上敬称,曾旭低声,“我不希望搅合进大人物的恩怨。”
贺临风颔首:“好。”
“其实我从没觉得开霁杀过人,否则哪敢和他睡一个屋,”得到承诺,曾旭明显松了口气,“也许是我理解错了意思。”
贺临风未予置评:“我会查查看。”
曾旭又道了句谢,这才把电话挂断。
扑朔迷离。
贺临风翻出汪来的微信。
“喂?”浑身透着被摧残的憔悴,汪来无精打采。
贺临风:“昨晚出事了?”
“你咋知道?”揉眼止住哈欠,汪来鼻音发闷,“不过也没啥大事——谭开霁他妈来酒店闹了通,好家伙,那战斗力,连我和颜队都没逃过,说是要自己找人查,切,真当谁上赶着给她儿子当保镖?”
“那个经纪人,曾旭,被骂得狗血淋头,谭开霁他妈似乎认准是粉丝干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娱乐圈批得一文不值,多亏《青霄》的导演没在场,否则啊,我估计她能直接砸钱让谭开霁辞演。”
松晓彤还连夜发了条朋友圈:
【好热闹啊。】
配图是张痴呆吃瓜的表情包。
贺临风试图脑补,脑补失败。
俗话说“女肖父儿肖母”,谭开霁不像歇斯底里的人,莫非是歹竹出好笋?
吃早饭的空档,贺临风顺便问了一嘴。
简青回忆着社交场的寥寥几面,慢条斯理喝掉半杯豆浆:“优雅,精明,自持身份。”
父母在时对他十分亲切。
简家没落后却换了张脸。
贺临风:很好。
一个词儿都没对上。
然而,线索到手,他心底又生出点酸味。
关于“灯”的纠结阴魂不散。
大学同学。
校友?室友?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起吃饭一起上课,或者还要更亲密些。
油条被指腹捏成扁扁的饼,贺临风默念三声查案,张口:
“你和谭开霁……”
“认识?”
简青觉得有点好笑。
审讯室里威风凛凛的贺顾问, 何时有过如此心虚的做派,当初为了枚袖扣跟自己唇枪舌剑的架势呢?
故意沉默两秒才回答,他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
耳朵竖了半晌也没等到下一句, 贺临风闷闷咬着油条, 想继续,又觉得自己没有追着查岗的资格。
简青和谭开霁被恐吓无关。
他不能以权谋私。
“……你还有五分钟出门, ”某人耷拉眉眼的样子实在难看,简青抬手瞥过腕表,淡淡,“给你四分钟的采访时间。”
他甚少说这样缓和气氛的俏皮话。
贺临风立刻被治愈,火速把谭开霁抛到九霄云外, 转而问了些同居生活的琐碎, 比如他经常早起有没有吵到人, 卧室哪里需要改。
提要求,这正是简青不擅长的部分。
他习惯忍耐,习惯利益交换。父母和祖父母离世后, 读初中前的日子他都住在小姨家,小姨对他关怀体贴毫无怨言, 但简青知道自己给当时还没念完大学的小姨带来了多大麻烦,所以他尽量让自己变得容易养活。
久而久之, 简青对喜恶的感知逐渐迟钝, 只有穿书者和六岁那晚的真相能挑动他的神经。
其余的, 有可以, 没有也行。
罕见地,简青被贺临风问住。
可他又答应了对方,不得不放弃敷衍,绞尽脑汁。
“窗帘, ”犹疑地,简青道,“有点透光。”
事实上他最近睡得挺好,鸡蛋里挑骨头原来是这种滋味。
然而,真要他承认住在贺临风家比住在自己家舒服,简青就像被甜豆浆糊住嘴,宁愿招人烦地挑三拣四。
偏贺临风满脸欣慰。
“成,”行动力一流,他笑,“周末去买。”
“别的呢?”
简青抿唇。
四分钟居然这般漫长,他决定反客为主:“我和谭开霁是同学。”
“江大金融系。”
有资格接管家族企业的二代,没几个真·花瓶草包,谭开霁更是其中佼佼,样貌出众成绩优异风度翩翩,刚报道便引发校园热议,身为同系同班的同学,考勤全满的简青却过了许久才知道对方。
他那时太忙,忙着处理小姨在自己成年后“物归原主”的公司——有小姨护着,简家虽被吞食瓜分,总归留下了点死死攥在手心的底牌,充当东山再起的“余烬”,盼着哪一日能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