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by康塞日记
康塞日记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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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作从前,他早该笑嘻嘻地缠上去了,可因为被朝天铮撞破了自己的艳遇,此刻他竟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呆呆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朝宜静,手心里还紧紧攥着银质餐叉。
朝宜静沧桑的桀骜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长相凶恶,气势迫人地走过来,具有十分的震慑力。
金翎却一躲不躲,安静地仰着雪白的面孔瞧着他,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弯下腰来,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怎么,在外头兴风作浪了几天,转头不认得你男人了?”
过去,朝宜静常这么逗他笑,金翎的眼睛一下子有些发酸。
再有魅力的男子也忍不住想要独占他,就像霍加,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的时候,霍加就已经情不自禁要圈养他,不叫他去见别的男人。
可朝宜静却总是愿意给他自由。
他从不敢保证他必然会长长久久地喜欢朝宜静,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主动离开朝宜静的,除非朝宜静开口告诉他不想再同他好。他自然会伤心一段时间,除了朝宜静,再没有人可以这样这样包容他。
餐叉从手里落到地上,金翎飞快地直起柔软的细腰,抬起两只手紧紧圈住朝宜静的脖颈,将脸颊热热地贴住了朝宜静血管搏动的侧颈:“你还知道来找我啊。”
“别蹬鼻子上脸的,老子又没长翅膀,这么快能回来已经对得起你了。”朝宜静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松开他,把他抱孩子似的打横抱起来,接着落座金翎原先坐的那个位置。
朝宜静笑着说:“金翎啊金翎,这回你可让我丢大脸了,老子这辈子没想过,有天能从我儿子嘴里听到你和别的男人睡觉的事情。”
金翎赶紧说:“我也不知道会遇见你儿子。”
朝宜静突然把他的下颌抬起来,居高临下和他对视,片刻后,轻轻说:“那个男人比我好么?”
金翎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那天夜里,他以为自己会很开心,可是他没有,放纵过后,他依然觉得很空虚,还是很寂寞,很想念朝宜静。
朝宜静似乎有点高兴,顿了顿,说:“以后不要胡闹了。”
金翎心里一紧,不大懂他的意思,好像又有点懂。他慢慢地说:“我不明白。”
朝宜静直直地望着他,头回这么认真,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以后都不胡闹了,好好过日子,就你和我,好么?”
金翎心头一震,鼻子发酸,顿了顿,茫然地说:“你之前都不跟我谈这个。”
朝宜静被他略带逃避的态度气笑了,说:“我有什么不好?你嫌我老,还是嫌我不中用?那小子又有什么好,才二十岁,是个二世祖,也就家里有几个种植园,简直是个土财主……你!”末了叹口气,说:“你真是气死我了,但是我怎么舍得打你。”
金翎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流了下来,因为他终于地明白了朝宜静话里的含义。
原来朝宜静心里期盼着忠贞的爱情,这个后知后觉的事实像道密密麻麻的鱼线,把他的心绞得有些疼痛。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从不开口,他简直想要开始恨朝宜静。他强忍住抽泣,呜咽着说:“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
朝宜静倒是挺平静,抬手擦拭他面颊上晶莹的泪水:“你最恨人管你,又爱到外头玩乐,我要是早早地就告诉你我心里很钟爱你,不愿意你再同别的男人女人纠缠不清,只想要你待在我身边,你不得早早地就跑了,到时候我上哪找你去。”
同样是想要独占他,霍加那么说了,金翎立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可朝宜静这么说了,他的心里居然升腾起一股无与伦比的雀跃。
面对一个想要禁锢他的人,他为什么会感到开心?
金翎一向不大爱动脑筋,更加讨厌瞻前顾后,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物,可此刻,他难得主动进行了片刻思考,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爱上了朝宜静——他并探不出自己这份真心的深浅,但至少他确认这就是爱。
只是朝宜静从不主动开口,他也就不甘示弱,继续地左拥右抱,游戏人生。即使心底产生过短暂的犹豫,可由于没有拒绝的理由,朝宜静也不对他做出约束,往往他也半推半就沉沦下去。
说起来,他简直要感谢朝天铮,要不是这个死小子打定主意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和朝宜静还不知道要互相猜疑到什么时候才肯去看清彼此的心意。
偷腥的人还有脸委屈直哭,朝宜静的内心被嫉妒和心疼两股情绪同时拉扯,一颗心简直都被金翎哭碎了。
明知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可他竟然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他有时候真怀疑自己是前世做多了孽,才遇到这样一个冤家。
叹了口气,朝宜静用一只手捧起金翎湿热的脸颊,低头吻他的泪珠。
金翎哭得眼睛肿了,并不丑,依旧是动魄惊心的俊美,由于眼睑发红眼珠湿润,额外还多了些楚楚可怜,他抽泣着说:“我没觉得你老。”
朝宜静的面孔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柔和地说:“那你是嫌我不中用?你既然不满意,那么为什么在床上总是哭着求我停下来,你演给我看的?你要是说了,我就是日日地吃鹿鞭也要把你伺候好。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没怕过谁,要怪只怪你这人没福气,没遇上我年轻的时候。”
金翎在他怀里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间,一半在说汉语,一半在说朝鲜话,“你是存心叫我难受吗,你有没有良心,我要是真觉得你不中用,能跟着你这么久吗。”
“这么讲我没在床上亏待过你吧,那你是为什么,我们这一年过得不好么,你要去外头偷男人。”
金翎的喉头哽了哽,半晌,他的额头抵着朝宜静的喉结,轻飘飘地说:“我太寂寞了,你每日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我太寂寞了……其实每次你在家里我都很高兴,可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怕你得意忘形,觉得我从此以后就非你不可。”
朝宜静的眼眶也慢慢红了,沉默少顷,他紧紧搂住金翎柔软的后背,回答:“以后每日我都回家,只要你不嫌烦,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金翎抱着他,在他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又用他的衣领擦了擦眼泪,冷静下来一点以后,他闷声道歉:“昨天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朝宜静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算了,懒得同你计较。你没跟着别人跑,还知道等我接你回家,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再次回到朝家,金翎只觉得浑身都轻了许多,重打量这座华丽的洋楼,有了种奇特的归属感。从此往后,这里真就是他家了。
金翎哭累了,朝宜静把他背回卧房,看着他沉沉睡去,出了房间,径直去敲了儿子的门。
朝天铮一看他爸爸脸上那副满足安然的神色就知道了,那个阴魂不散、鬼魅一样的男人一定也跟着回来了。
朝宜静也没多说什么,跟这个同自己长相肖似却总是横眉冷对的儿子,他纵有无限的父爱,总是无言以对。
叹了口气,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也知道你老子做的是什么行当,要是世道又乱了,死期不定就在哪日。你就让你爸高兴一回,行吗。”
朝天铮没有做声,恨其不争地瞧了他无可救药的父亲一眼,面无表情关了门。
不反对就是默许的意思,朝宜静被拍了个闭门羹,笑着骂了一声“衰仔”,转头哼着歌回屋去了。

低矮的棚户,高耸的高脚屋,无数的鸡棚鸭寮,腥绿的水坑,密里街挨着唐人街,地形却远比唐人街要复杂得多。辛实小心地避开泥泞和水坑,跟在耿山河身后穿过许多条灰暗的巷道,大约走了半个钟头,在一户老旧的三层洋楼停了下来。
耿山河认了认门牌,示意辛实就是这里。
辛实光洁的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渗出汗水,他抬手,不以为意地用衣袖揩掉,随即敲了敲门。在这样破败的街区里住着一栋小洋楼,恐怕也是有些家底的,否则也不会有余力救人。
来密里街前,他们已经绕路去了唐人街一趟,果然,如辜镕所言,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耿山河伸手到竹床上摸了摸,单薄的被子底下毫无余温,显而易见,人已经走了许久。兴许他们前脚刚离开唐人街,周绽就迅速离开了。
辛实不由得感到失望,是种遭到戏耍的难过。但也没难过多久,转头就恢复了平静,主要辜镕早跟他说了周绽会跑,他虽然不大愿意信,但心里好歹有了个准备。打心底的,他是真服了辜镕,同样是做人,辜镕的眼珠子咋就那么毒呢,是个人放到他面前都能被看透。
从唐人街出来,耿山河还在咒骂周绽甩了个大包袱给他们,看辛实并不在意,骂了几句也就算了。
最痛苦的其实还是孩子,离开时抱着门框不肯撒手,好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周绽回来。耿山河当时在气头上,一撒手就想叫他自生自灭,辛实看不下去,把孩子强行抱出了那间破屋子,假如孩子留在那里,不是饿死就是偷东西被抓住送去警局。
周绽确实给他们留了个大麻烦,辛实来密里街,也有点心存侥幸的意思,希望周绽口里的“顾氏夫妇”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言。要是真有其人,他们就能把孩子托付出去,他们出来是来寻人,办正经事,带着孩子实属不便。
里头很快传来回音,门微微打开一条缝,缝隙里探出一个身影,是个扎长辫的黑皮肤女人,四十岁上下,白衣黑裤,佣人打扮,神色警惕,问:“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万幸,是中国话,辛实听懂了,回答:“唐人街,板凳仓库。”这是周绽藏身的地方,“我们找顾女士夫妇。”
女佣愣了愣,盯着他们看了片刻,说:“等着!”没等他们说话,迅速把门页合上。
辛实额前的头发被门扇带起来的风微微吹动,他回过头,跟耿山河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原来真有这夫妻两个,那就好办了。
辛实这时不由得笑了笑,因为他突然发现周绽真的很聪明,周绽大概早在见到他和耿山河的第一刻就想好要逃跑了,透露顾氏夫妇的行踪并不止是在制造一个掩护自己离开的借口,同时是想在自己跑路之后给他们一个安置孩子的去处。
狼狈得东躲西藏了,还算得这么精准,真是个可怕的人。
没多久,门又打开,女佣这次表情和善许多,边把他们往里让边说:“太太在客厅,请你们进去说话。”
花砖,拱窗,五彩玻璃,墙角的散尾葵,辛实一走进去就发现,暹罗的装潢和马来亚的还真像。
迈步进屋里,果然有一位女士等在客厅,五官清淡,穿件墨蓝的长袖旗袍,齐耳的短发整齐地抿在耳后,整个人沉静收敛,只双耳上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熠熠生辉。辛实匆匆看了一眼,瞧出她的年纪应当比自己大,但一定大不了几岁。
见他们走进来,她站了起来,视线先落到孩子身上,神情略微有些惊讶,片刻后,表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请他们就坐。
孩子应该是见过顾女士几次,陡然也不大紧张了,第一个坐下来,不闹也不动,老老实实地躲在沙发的角落。
辛实有些拘谨,走上去,没坐下,先朝顾女士拱了拱手报上姓名。
顾女士忽地仔细瞧了他一眼,微笑说:“你的姓氏很少见,小兄弟是哪里人?”
辛实呆了呆,想了想,说:“福州人。”
顾女士说:“好地方。”
耿山河跟在辛实后头,如他一般自我介绍了一番。
耿姓也不大常见,顾女士却没有再问耿山河的来历,只是笑了笑,也自报了姓名,“顾婉竹。”随即再次抬手请他们落座,“我家先生在休息,今日恐怕照顾不周了。”
女佣同时上了茶,辛实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小小地端着青花瓷茶杯喝了口茶,快速地说了来意:“你们两天没过去,周绽担心你们出事,托我们来看看,突然这样上门,吓到你们了吧,实在对不住。”
顾婉竹不再笑了,有些愧疚的样子,说:“是我们的疏忽,近日家中有事,没抽出人手去照顾周先生,他还好?”
“还好。”就是饿得厉害,没人送饭,把孩子饿得都出去偷钱了。
但这话辛实说不出口,说了就有怪罪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周绽的命确实是这夫妻两个救下来的,再说,周绽都跑了,害他在这里擦屁股,他替谁都不可能替周绽抱不平。
可该是多么紧迫的事,能把两个大活人忘了,连送个口信的时间都抽不出。虽然只见了这短短的一面,可辛实觉得顾女士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在瞒什么。兴许他们夫妻两个真的是遇见了件大事,攸关性命的那种大事。
他真好奇,可他管住了嘴,没开口问,辜镕要他在外头小心再小心,他昨日没长记性招惹了周绽这么一桩破事,现在是打定主意不再随便打听,不该他关心的,他一概不张嘴,不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来这一趟,不是专为寒暄,辛实赶紧说正事:“周绽家中有急事,昨日离开了曼谷,走前把孩子托付到了我们手上。”他不敢说周绽是逃走丢下了孩子不要,否则该吓坏顾女士了,“我们这回来曼谷是有重要的事要办,照顾不了孩子,不知道太太能否收留这个孩子,养孩子的钱我们会出,这个不必太太费心。”
说实话,辛实真舍不得出这个钱,可他也实在没法带着一个孩子四处走,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买个教训,也正是这回知道肉疼了,他才终于把辜镕教他的道理牢牢记在了心里——往后再不能随意发善心。
顾女士有些迟疑,缓缓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看的男孩。个子不大的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是也听懂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归宿,表情惶恐。
辛实看她的表情像是真心疼,真喜欢,不由得心情一振,有了点盼望。
半晌,顾女士和声细语道:“实在是家里忙乱,无法帮到两位,对不住。”
辛实忙说:“别这么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说失望吧,真有一点,可这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强迫人家养孩子。
顾女士礼数周全,请他们用完了茶,等他们自己开口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才站起来送客。
走到院子的天井里,辛实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不是泥土,不是河水,是血的腥,他的脚步变慢下来,想回头悄悄问耿山河有没有闻见,刚顿了顿,身后耿山河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暗暗推着他往前走。
显然,耿山河嗅觉比他更灵敏,早早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耿山河手里牵着孩子,三人一前两后,很快走到大门外面,辛实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回身,微笑着朝顾女士道别,耿山河紧紧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把孩子拨到身后,一只手悄悄伸到腰后隐秘地拔出了枪。一瞬后,辛实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顾女士站在门里,和辛实也就隔了两步,辛实心里直跳,觉得她肯定也听到了枪械的异响,耿山河拔枪就是为了防备她,或者这栋屋里另一些藏在暗处的人,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还是温婉的模样。
她跟他们说再见,却在关门的瞬间,无声地朝辛实比了个口型:“危险,快走,不要再来。”
由于是个抬手的动作,顾女士墨蓝的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左手手腕上戴的银手镯,普普通通的一个银圈,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宽,不值钱的东西。
辛实的眼神很好,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意思,他的瞳孔一瞬间缩小,背后即刻就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觉得有几道冷冷的目光此时就在不知何处注视着自己。
在他们来之前,这栋洋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想再仔细看看顾女士的面孔,妄想看出更多的消息,可门已经关得只剩一道缝隙了,脸是看不见了,他又忍不住死死看了眼她还搭在门沿上的手腕。
门彻底合上,辛实僵硬地回过身,和耿山河慢慢地往远处走。
等到远离了洋楼,不用互相知会,都撒开脚步没命地跑了起来,辛实跑在前头,耿山河嫌弃孩子跑得慢,把人往肩上一扛,甩开膀子跑。
地上的水坑,枯叶,来时谨慎避开的那些坑洼,此刻没有人在乎,他们跑了很久,一口气直接跑到了街区外头,等到没入热闹的街市里,才停下来。
找了个中华茶馆,辛实和耿山河拉着呼呼喘气的孩子在角落坐下来,两人鞋面上都是泥水,辛实额头脖颈都冒了汗,脸颊白里透红,不正常的红,他从桌上的纸篓里抽了几张草纸,先擦了擦汗,又蘸着凉白开,弯腰慢慢地擦起鞋上的污渍,说是在擦鞋,眼珠子根本没往鞋上看,直愣愣地发呆,有种惊疑不定的麻木。
耿山河没那么讲究,面色严肃,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戒备地巡视四周,脑袋则正在飞速地进行思考。
孩子吓傻了,抱着手缩在墙角,偶尔瞟一眼辛实,偶尔瞟一眼耿山河。
半晌,耿山河说:“我们马上就回酒店,这几日都不要再出门了。”谁知道那姓顾的夫妻俩招惹了什么人,他甚至不能确定由于他们的贸贸然上门,此时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这里是暹罗,死在这里,就是辜镕也没法来替他们讨个公道。
这趟出门,辛实一直很谨慎,很听话,一点没出过差错,简直比他手底下的兵还好带,耿山河以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率先就起了身,是个要付钱离店的架势。
可辛实非但没动弹,还抬起头,告诉他:“不,我得再去一趟密里街。”
“你疯了?”耿山河匪夷所思,又坐下来,胸膛向前倾挨上桌沿,眼睛瞪着看向辛实:“给我个理由。”
“我好像找到我大哥了。”平地放下一个惊雷,辛实慢吞吞地把草纸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转眼,他注意到不安的孩子,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给孩子倒了杯水。
耿山河正压抑着怒气,听到这话,愣了,半晌,他问:“你不要告诉我你发现你大哥在顾家,那里现在就是龙穴,是虎潭!”
辛实凝重地点了点头,秀致的面孔上有种锐不可当的气势,他非去不可,不管是虎潭还是龙穴,就是阴曹地府,他也得去把他大哥抢回来。
顾女士手腕上那只银镯,是他娘的嫁妆。一模一样的两只龙凤镯,他们兄弟两个各有一只,娘死前说了,兄弟两个要是能讨得到媳妇,镯子就给儿媳妇,讨不到,就卖了用来养活自己。
离得那么近,他绝不可能认错,当时瞥了那一眼,他简直震惊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根本不想走,可是想到辜镕嘱咐他万事先保护好自己,咬牙还是走了。
活下来才能找到大哥,要是莽撞冲上去问顾女士镯子哪来的,说不定此刻他们全都没了命。
辛实冥顽不灵,耿山河急得直挠头,对峙片刻,耿山河焦头烂额地说:“我找台电话来,看辜先生怎么说。”他就不信辜先生能同意辛实把自己这条小命豁出去。
孩子不听话,就去请家长来收拾,这简直像告状,辛实却不怕,恍然大悟地喃喃:“是,我真是急坏了,找他,我们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他那样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好像辜先生一定能同意他去冒险。耿山河听了不禁得意起来,这事非同小可,他就不信辜先生还会纵容辛实。
茶馆是个普通茶馆,用不起电话机这么金贵的东西。辛实和耿山河一路往市中心去寻,在一家洋行花了点钱借到了台电话。
辜镕接得很快,听了来龙去脉,沉默了一阵。
辛实屏息凝神地等,片刻后,辜镕一声令下:“既然有了眉目,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辛实松了口气,欣喜地转头看耿山河,把辜镕的话转告耿山河。
耿山河不信,夺过辛实的听筒,大概是听到辜镕亲口下令,他的表情瞬间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没忍住说:“辜先生,洋楼里情况不明,我们连他们得罪了谁都不清楚。”
辜镕的语气很冷硬,说:“这些你们不必管,人手我来安排。把听筒还给他。”
耿山河憋屈地把听筒还回去,走远几步站到门口平复心情去了。
辛实屏息凝神接过去,光听见辜镕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就窝窝囊囊地求饶了:“我错了,别生气。”
辜镕果然破口大骂:“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要不是老耿拦着你,你是不是一个人就冲回去了?你真以为你有个子弹都崩不坏的铁脑门?你大哥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
辛实默默地听,一句话也不敢驳。
骂完那通,辜镕那边又安静了片刻,辛实差点以为他已经挂断电话,试探性地“喂”了两声,辜镕又开了口,声音徐徐地,语气后怕又痛心:“你要是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简直是往辛实心窝子戳,他的鼻子一酸,眼窝立刻红了,沙沙地说:“我没想一个人去,我记着你的话呢,叫我平平安安回去,我知道你惦记我,不敢去的。”
辜镕那头声音也沙哑了,顿了顿,说:“吓坏了吧。”
辛实受不了他关心,吸了吸鼻子,委屈涌上心头,“我怕后头有人追,一点也不敢停下来,跑得心肝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了。”
辜镕一听这话心都要碎了,杀心顿起,阴森森地骂道:“周绽这个王八羔子,别让我逮到他!”
这才是辜镕真正动怒的样子,光听声音都叫人毛骨悚然,辛实相信,要是周绽此刻就站辜镕面前,辜镕一定眼都不眨就毙了他。
辛实突然笑了,他想到辜镕方才骂自己的样子,那哪叫发火,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了,是朝他嚷嚷着叫屈,想让他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辛实不喜欢他这样生气,对身体不好,慢慢地说:“你别骂他了。”
那语气柔柔的,辜镕觉得自己是嫉妒了,居然从里头听出点袒护的意思,不由得酸道:“为什么不准我骂,难不成你还想谢他,要不是他,你还找不到你哥嫂是不是?”
瞎胡说!辛实也有点不高兴了,不想再哄他,只讲道理:“我谢他干啥,要谢也是谢我大哥大嫂。要不是我大哥大嫂积德行善救了他,他早咽气了,哪有机会叫我碰见。”
辜镕总算气顺了,笑了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想到大哥,辛实忍不住心尖发抖:“我闻见了血味,耿襄理也闻见了,我大哥会不会……”
“别净往坏处想。”辜镕打断他。
辜镕的语气斩钉截铁,辛实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咬住下唇,颤声低低地应:“嗯。”
“我现在就给你想办法,不要急。”辜镕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语气有种当仁不让的笃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一定给你把你大哥带回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辛实拼命点头,想到辜镕瞧不见,赶紧吱声:“好。”

墨绿的一台汽车从街角拐进密里街,车灯上方插了杆军旗,在风中猎猎地晃动。
两列训练有素的警察跟在汽车后方奔跑,汽车和警察的速度很快,道路两边的市民纷纷避开,等车辆和士兵走远,远远地观望谈论一阵,又惴惴地各自散开。
很快,汽车停在一栋洋楼的前方,两扇铁门大大地向外敞开,门外两侧各有两个警察执勤,并不怎么肃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在说说笑笑。
车一停下,辛实马上打开车门跳下车,副驾驶上,耿山河也飞快地开门下车。辛实直往洋楼里奔,把守的警察瞧见车牌,神色即刻俨然,恢复了站岗姿态。
辛实跑得很快,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往路中间凑了凑,虚虚伸手抵挡了一番,问:“你是干什么的?”
辛实被几只手推了推,力气不怎么大,他听不懂士兵的问话,但猜一猜就懂了。他也知道自己鲁莽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停在原地,回头望了望耿山河,还有他身后慢悠悠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有副强壮的身板,裹在警服里显得格外高大,黑发,深眼窝,挺鼻梁,厚唇,是个英俊的外邦人模样。他迈着步子走过来,脸色淡淡的,却居高临下的,
很有个当官的气势,拦路的警察一见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抬手行礼,异口同声喊:“楚珀大校!”
楚珀轻轻抬手回了个礼,接着挥挥手,是个让路的命令。四个警察立刻把路让出来,辛实忙朝他道谢,楚珀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辛实赶紧领着耿山河往洋楼里走,有楚珀这座大佛镇在后头,一路没有警察再阻拦他们。
客厅里很安静,门口站了两个警察。一进门,辛实先瞧见了顾婉竹的背影,她坐在沙发上,还穿着上午那件旗袍,身边倚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是他大哥的后脑勺,头发茬很短,像个毛茸茸的圆锅盖,辛实眼眶一热,当即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大哥!”
耿山河叫他撕心裂肺的一吼吓得抖了抖,止步在原地,楚珀也停下了脚步,他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仅仅是若有所思又瞧了眼辛实秀致清瘦的背影。
辛实一声大喊,客厅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受了伤,转头的动作急促却费劲。
两条浓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挺直一道鼻梁,下巴颌正中一颗黑痣,辛实在梦里把他大哥的模样记了又记,错不了,就是这张脸,就是瘦了好多,憔悴了,没个精神样儿了。
辛实水红的嘴唇颤了颤,飞快地走到大哥面前,想扑进大哥怀里,但看大哥病歪歪的样子,真不知道咋扑,就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咋放好了。
大哥微微仰头看他,把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有点惊讶也有点欣慰地说:“老二,长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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