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by康塞日记
康塞日记  发于:2025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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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山河就算了,体魄强壮不输他的这几个打手,并且,由于是军人出身,言行举止自然流露出一股杀气,没人敢轻视他。
但黄会长没想到,这个叫辛实的漂亮年轻人也那么从容淡然,虽然辛实不大说话,暂时探不出道行深浅,但光看此人站在一堆高他一截的壮汉面前都面不改色,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羸瘦体格,居然显示出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势,就叫人值得重视。
炫耀未能得逞,黄会长有些失望,但他也没在意,愈加和善地领着两人去了茶楼。
唐人街鱼龙混杂,要找人,尤其是中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黄会长倒是有心给辜家一个面子,奈何实在没有头绪,只好绞尽脑汁让辛实留下一些除了姓名年纪更详细具体的信息,比如辛果的外貌特征,说话口音,包括饮食习惯和谋生手艺之类。
辛实听黄会长打听的方向那么多,又那么细致,俨然熟门熟路,心中不由得浮起希望。
今日虽然依旧没找到人,但也不算无功而返,称得上宾主尽欢。黄会长亲自把辛实和耿山河送出茶楼大门,分别之时,给辛实递了个小铁盒。
辛实一看这么精致,还以为是礼物,心里一惊,张了张嘴,想要推托。本来就是他们求人办事,还收礼算怎么回事,连吃带拿,太不要脸了。
结果还没出声,黄会长笑着说:“我的名片,不管遇见什么事,打我电话。”
真是财大气粗,拿铁盒装纸片,不过只要不是送礼就好,辛实好歹松了口气,忙改口:“好,多谢。”
茶楼前头是个大的路口,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黄会长大概很有名,光他们道别这一会儿,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人过来向黄会长问好。见黄会长这里有事,辛实把名片盒收到口袋里,干脆利落地跟黄会长说了下次见,同耿山河一起离开。
下午,日头是最晒的时候,辛实和耿山河沿着原路回去,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个大水塘,水黄得发绿,不知道多深,塘上头架了两块长木板,不大宽,仅供一人通行。
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于是还是按原来那样走,耿山河打头,辛实跟在后头。
耿山河走到一半,辛实抬脚,正要踏上去,斜后方冲出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八九岁大,不大高,精瘦,一头乱蓬蓬的枯黄头发。这孩子像是跑得太快刹不住车,一脑袋撞到辛实腰上,不太痛,只是把辛实撞了个趔趄。
辛实下意识扭身扶住了小男孩的肩膀,还没等他张嘴问一句有没有事,那孩子扬手挣开他,太阳底下的眼睛黑漆漆的,木然瞥了他一眼,一阵风似的奔着一条漆黑的巷子走了。
他刚跑出去几步,辛实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从前在福州的码头上,自己的包袱就是叫小偷近了身划开的。他忙摸了摸衣摆上的口袋,果不其然,他又遭了小偷,黄会长给的那个名片盒子还有几个面值不大的硬币不见了。
辛实真是纳闷了,咋倒霉的永远就他一个,都爱来偷他,他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钱不算什么,加起来也就够买几个馒头,主要是那张名片,他们已经快走到唐人街的出口,再调头回去要一张颇费时间。
可就这么不要了,万一遇到急事需要联系黄会长,还得叫辜镕先联系曼谷商会会长,再由会长告知电话号码,总之麻烦多多。
那孩子并没跑远,一双黑黢黢的赤脚踩得身后尘土飞扬,辛实把心一横,想也没想,拔腿就追。耿山河此时也发现了他这边的异状,忙跳下独木桥,调头跟上来,边追边紧张地问:“怎么了?”
辛实边跑边开口,一段话喘成了好几段,“那孩子,小偷,偷了钱,还有名片。”
“哦,我当是什么事。”耿山河一听是件小事,神色瞬间缓和下来,奔跑之余,甚至匀出力气笑了笑。
孩子跑得再快,腿不会比大人的长,在一个巷口,耿山河把小男孩逮住了。那孩子一开始剧烈挣扎,甚至反手要来挠耿山河的手背。看得出他实在是无助极了,可他一个字也没叫喊出声,紧紧咬着牙,喉咙里光发出一些呼噜噜的气息声。
耿山河有丰富的对待敌人的经验,按一只小猫似的,淡定地牢牢控制住了孩子的行动,没受一点伤。
辛实气喘吁吁地走上来,没斥责也没怒吼,只是站在一边,扶着旁边人家低矮的木屋檐平息呼吸。等孩子闹累了,惊恐地瞪大眼来回看他们,才蹲下来,伸出手,几乎是平视地说:“铁盒子还给我。”
那孩子死死瞪着他,一只手把裤腰按得紧紧的。
辛实不可能去扒一个孩子的裤兜,也有些怀疑他不是中国人,听不懂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抬眼看向耿山河。
耿山河没他那么温和,一手把孩子的双手反剪,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犯人似的,训练有素地快速从孩子的裤兜里把铁盒还有硬币全拿了出来。
辛实眼睁睁看着孩子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那绝望劲儿,看得人心里发颤。
他才这么点大,浑身瘦得可以看见骨头,一瞧就是没吃饱过,活生生饿成这样的。没大人教,哪个孩子偷东西会有这么熟练?说不定这孩子甚至是被拐走,特意教出来做小偷。
辛实和耿山河都是饿过肚子的,当即都沉默了,一蹲一站,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不忍心。辛实缓缓站了起来,默默的,只从耿山河手里把铁盒拿了过来,至于硬币,一个没碰。
耿山河懂他的意思,把钱全塞回了孩子手里,想了想,还从身上多掏了两张小额纸币塞了过去,不敢给太多,怕被别人瞧见全抢了走,那么这孩子可就真没了活路。
放过孩子,他们转身就打算走了。
谁知道还没走出这条巷子,那孩子突然又从后面钻了出来,拦住他们两个人,往地上一跪“砰砰砰”磕起了头。
辛实吓了一大跳,忙把孩子提溜起来。耿山河也十分吃惊,站在一边没做声。
孩子脸色很焦急,拉着辛实的衣角要往巷子深处走。
辛实神色复杂,瞬间反应了过来,因为他们施舍的那几个钱,这孩子觉得他们两个是好人,这是有事相求。
但那巷子那么深,里头有什么人,会碰见什么事,他全然没把握。他这次出来,不是专为了来做好人,也不是来玩儿,他有重担在身,辜镕三令五申要他保护好自己,可现在,这孩子要他帮忙,帮一个不知轻重的忙,这根本是要他去冒险。
他忙站住不肯动,转头看了眼耿山河。
耿山河的面色也同他一样纠结,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耿山河突然下定决心了似的,蹲下身去掰孩子的手。
小男孩“呜呜”哭了起来,泪水把灰扑扑的脸蛋冲出两道黄色的泪痕,辛实不经意一瞥,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耿山河下不了重手,因此竟然忙得满头是汗,这时头顶上传来辛实颤抖的声音,“耿襄理……我们,去一趟吧。”
闻言,耿山河抬起了头,接着,他的神色也顿住了,由于男孩正在哇哇大哭,他们清楚地看见,孩子的口腔里黑洞洞的,只有两排不整齐的牙,没有舌头。
穿过起码三四条幽深狭窄的巷子,小男孩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久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面前,说是房子,其实也就四面墙罢了,门窗全是破的,幸好曼谷也热,换做福州,寒冬腊月,冻也要把人冻坏了。
耿山河走在前,辛实一只手悄悄捂着腰后的枪,慢慢地跟在后头,踩上两级台阶,他看到屋里的情景,不大的屋里,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床,床上没有被褥,只铺了草席,一个高大精壮却十分虚弱的男人躺在上面。
小男孩一进屋就马上跑到床边,踮脚探手摸了摸男人的鼻尖,大概是探到了呼吸,脸上浮起一个欣喜的笑容。
耿山河也凑了上去,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是个年轻,并且英俊,不似普通人。可惜面色惨白,明显命不久矣。他马上松了口气,回头朝辛实点头示意。
辛实于是慢慢也走了过去,他想,这孩子大概求他们帮的就是这个忙,救一救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或许是屋里走动的声音太多,躺在床上的男人醒转过来,并且挣扎着眨了眨眼睫,辛实顶着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从耿山河身后走来,刚走到床尾,正好和醒来的男人对视上。
两个人心里同时响起一个念头:这人怎么会在这里?
辛实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喃喃了一句:“周副官,你咋变成这样了?”

“辛先生,久违了。”周绽也没想到会在曼谷的唐人街遇见马来亚的旧人,心里蓦然一惊。
他勉强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苍白的面孔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辜先生也在附近?”
辛实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忍。辜镕不喜欢周绽,他也就不大喜欢,但好歹算个熟人,熟人落了难,他心里不大好受。
周绽暗暗松了口气,辜镕同林祺贞私交甚笃,可以说是死党。林祺贞爱面子,要尊严,或许永不会向别人透露自己再次遭到背叛的事宜,但绝不会隐瞒辜镕。在辜镕面前,林祺贞别说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恨不得全掏给辜镕知道。
而辜镕向来瞧不起他,认为他是华人之耻,要是知道他在这里,一怒之下讲不定会想替林祺贞雪耻,凭他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承受辜镕的愤怒的,只有等死的份。
抬手,周绽勉力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两条缺了角的凳子,温和地说:“不急的话,坐坐吧。”
辛实就在他床前坐了下来。耿山河不认识周绽,只觉得瞧着面熟,看辛实称他“副官”,料想此人应该有些身份,于是也暂且坐了下来。
上上下下把周绽打量了一遍,那个惨样,简直让人看不下去,辛实不忍心地问:“你咋伤的?”
周绽笑了笑,扭过头,摸了摸趴在他手边静静望着他的孩子的头发,轻叹一声:“那天来唐人街吃饭,看见一个男人拿棍子打这孩子,多大的仇怨,值得把人往死里打呢。”
辛实气坏了,心疼地扫了眼那孩子乖巧的脸蛋,想必这孩子的舌头也就是叫周绽口里这个人拔掉的,对一个孩子下重手,这是多么歹毒的心肠啊。他的身体向前倾,凑近周绽,问:“你上去拦了?”
周绽点了点头,语气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就那一个人,我原以为应当打得过,没想到刚上去,屋子里突然又跳出来七八个。唐人街藏龙卧虎,是我轻敌了,一不小心被捅了几刀,钱也全被抢走了。”
他受伤惯了,也倒霉惯了,说起这样血腥的事件十分平静。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愤怒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由不得他不认栽。只是难免懊恼,好不容易做件好事,落到这个下场,可见这是个吃人的坏世道,好人总是没好报。
辛实听得牙酸,咬牙切齿地说:“你就带着他跑了,没去报警?”
周绽瞧了他一眼,还是笑,轻声说:“没来得及,我出了很多血,很痛,没跑多远就晕了,还是这孩子找了个好心人把我拖到这里来。”
难怪他狼狈成这样,辛实心里有了数,可没法不感到疑惑,“就你一个人来了曼谷?你伤成这样,怎么不跟林司令说?”
周绽的笑容僵住了片刻,顿了顿,眼皮垂下去,说:“我已经不在林司令麾下。”
耿山河一直静静聆听,听到“林司令”时,粗黑的眉毛跳了跳,不禁多看了一眼周绽。
整个雪兰莪州,姓林的司令只一个,叫林祺贞。
难怪他觉得周绽眼熟,日占时期,林祺贞铁骨铮铮,被日本人多番威逼利诱不肯妥协,最终被构陷进监狱,此人身为林祺贞近臣,却轻易向日本人做了屈服,他那时虽已经退伍去了矿场,却也对此事有所耳闻。
一瞬间,耿山河看向周绽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甚至带了些厌恶。
周绽自然感觉到了这份敌意,但没有做出反应,依然是安静地保持着微笑。没什么好解释,他确实替日本人做过事,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一潭清水叫一滴墨汁染黑了,就再也白不回去。
没人会拿日本走狗当好人,走狗就是该骂,该被戳脊梁骨,他不想接受,可不得不接受这份轻视。
略微坐了一坐,辛实和周绽便相顾无言了,周绽也看出他的坐立不安,便抬手送客:“有缘再见,辛先生。”
辛实觉得他的情况真的很差,眼眶凹陷,嘴皮干燥,过得简直乱糟糟的。他站起来,却没转身立刻就走,踟蹰片刻,突然说:“我替你找个大夫来,要不要?”
周绽略微有些吃惊,重又抬头,半信半疑地,仔细打量了一遍辛实。这是个秀致和善的年轻男人,眼睛黑白分明,像被溪水洗过,孩子似的纯真。
一看辛实那双眼睛,周绽不由自主地就信了他,信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客气,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并不图他报答什么。
周绽的内心有些震动,他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必找大夫,假如不麻烦的话……”他忍痛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慢慢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可不可以带这孩子去吃一顿好饭。”
这是小事,辛实看了眼面黄肌瘦的孩子,点了点头,随即重又担忧地盯着周绽,问:“你呢,你的肚子饿不饿?”
周绽摇摇头,微笑说:“多谢,我的伤口太深,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肠子,现在只能喝水,不能进食。”
辛实简直替他疼,怜悯地又问:“还有我能帮上的忙吗?”
周绽沉默片刻,半晌,露出一个忧虑的神情,道:“能否到密里街三百二十四号替我寻两个人?是一对夫妻,他们救了我,但是他们已经两天没过来。我能熬,但这孩子饿坏了,我一个没看住,才会出去偷东西。我有点怕他们两个也出了事。”
辛实看了眼耿山河,耿山河摊了摊手,意思是全凭他做主。
这些天下来,曼谷的市区几乎被辛实翻了个遍,他记得,密里街离这里不远,走路一个钟头就能到。辛实想了想,思索着应当不大费功夫,便答应了这桩差事,并承诺明日的这个时间来给予答复。
周绽看上去很感动,真诚地说:“多谢,我就在这里等。”
走前,周绽又求了他另一件事:“别告诉辜先生你遇见过我。”
这个辛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辜镕早早就说过,要他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得告诉他,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瞒骗辜镕。
听他拒绝得干脆,周绽也并没表现得多么失望,微笑着同他告了别。
没帮上什么忙,辛实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强硬地塞了几张纸币在周绽的被角底下,周绽阻止未果,只能叹口气,说了句:“多谢。”
孩子不大愿意走,但心里边大概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拖累了周绽,一步三回头地由耿山河牵着手离开了唐人街。
辛实先带孩子填饱肚子,是个面馆,孩子是真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汤面。眼看他抿了抿嘴唇,咿咿呀呀地伸手指向灶台方向,意思是还想吃第四碗,辛实伸手摸了摸他滚圆的肚皮,怕他吃坏肚子,摇头制止了。
孩子有点不甘心,眼珠子直往别人桌上热腾腾的碗里瞧。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都这样,有得吃的时候只想往死里撑。不过孩子虽然馋,却也没闹,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猪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温驯地跟着他们回了酒店。
酒店是栋十几层的大洋楼,有餐厅有剧院有赌场,上下都需电梯,称得上金碧辉煌。耿山河把孩子领走了,带去洗澡换衣裳。
到外头走一趟,辛实也热得一身汗,回到屋里赶紧也洗了个澡,洗完整个人都痛快了,浑身散发着湿润的热气从浴室里走出来。
屋里有电,有风扇,他搬一把藤椅到风扇前头,边吹冷风,边盘着细长的白腿窝在墨绿的藤椅里头,抱着电话机同辜镕进行通话。
他们一日要打许多个电话,简直比待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都要多。
“周绽?”辜镕也挺惊讶,没想到他逃得那么远,简直称得上一日千里,要是匹马,也算得上是良驹了,可惜是条喂不熟的狗,军人的天职是敢战和忠诚,而周绽一条也没做到,简直辜负林祺贞对他的屡屡提拔和维护。
“就是他,病得好重,都起不来床。”辛实把今天的事儿仔仔细细全讲了一遍,不仅黄会长、周绽,连早上吃的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啰嗦,可辜镕总不嫌烦,还问他豆浆香不香,跟雪市的比又如何。
既然聊到了周绽,辜镕也就把周绽两次背叛林祺贞的事简略跟辛实讲了一遍,辛实听了,自然而然地也对周绽此人做出了一些自己的评价。
辜镕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有些同情的色彩,顿时觉得不痛快,道:“别理会他,你只管做你的事,路是由他自己选出来,那么是死是活也全是他的命。”
辛实愣了愣,犯了愁,喃喃:“可我答应他了,明天找到那对夫妻了还得去给他报信。孩子也得还给他呀。”
辜镕叹了口气:“他把孩子给了你们?那么他现在是一个人?”
辛实点点头,说:“是啊。”
辜镕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明天不必去了。”
辛实茫然:“为啥?”
为啥,还能为啥,因为这就是个缓兵之计,约好的明日见面不过是降低你们的防备之心,好叫你们相信他没有离开的打算。辜镕简直气得想笑,周绽才用这个技俩从林祺贞手心里逃出来,转头辛实又在这招上栽了跟头。
辜镕说:“你信不信,你明日到了那里,一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周绽现在就是只惊弓之鸟,现在唯一的拖油瓶都甩了出去,要是不逃走他才觉得奇怪。
辛实半信半疑,说:“不能吧,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能跑得远?”
会咬人的狗不叫,辜镕冷酷地想。
辛实是真的想不通:“他为啥要跑,我又不能拿他咋样。”
辜镕说:“他不是怕你,是怕我,怕林祺贞。”
辛实不懂他们的恩怨,他就知道做人得守信,慢吞吞地,他嘀咕:“兴许你猜错了,我明天自己瞧瞧去。”
真固执,认死理!辜镕心疼他的善心被糟蹋,不由得愈加地厌烦周绽,半晌,无奈地问:“非得去?”
辛实知道辜镕不高兴,但要他毁约,他做不到。周绽骗他那是周绽缺德,以后要是再碰见,他就当不认识,但万一周绽还躺在那里盼着他去报信呢?
沉默了半天,他还是那句话:“我答应了……”慢慢地,他有点后悔了,周绽再凄惨,那也是个外人,为了一个外人,他惹得辜镕不高兴了。他最不愿意辜镕难过。
那语气,瓮声瓮气,撒娇似的,辜镕真拿他没办法,一颗心都叫他哼唧软了,没忍住松了口,假模假样地凶他:“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准随便发善心,听到没有?那不是个好东西。”
辛实忙答应下来。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片刻别的,辛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紧张地舔了舔水红的嘴唇,问:“今天是不是可以下床了?”
辜镕懒懒地笑了笑,声音低沉,有种逗孩子的散漫:“亏你还记得问,早落地了,早起下的床。”
辛实瞪圆了眼睛,喜不自胜地打听:“走了几步?疼不疼啊?还站得住不?”
“走了五步,扶着床走的。”辜镕不急不躁,一一地答:“不疼,就是腿使不上劲。”
后面这句话里有点懊恼的意思。辛实不喜欢他为难自己,不由得攥紧了听筒,心疼地说:“锅铲放久了不用也要锈的,别说两条活生生的腿,你总是着急,总是不听话,我们早说好了,慢慢来么。”
谁都不敢训他,就辛实敢,一个乡下的野小子,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照顾。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辜镕早就不乐意伺候了,可辛实这么说,他心里只觉得美滋滋的,像喝了口热红酒,从喉咙一路暖和到胸口,浑身都躁动不安。
“好,慢慢来,都听你的,真是操心的命。”这话像埋怨,可语气带着笑,“还有十几日就是除夕,预备怎么过?”
每日累得晕头转向,提着心吊着胆,辛实根本不记得日子怎么过的,辜镕提起来,他才惊觉,居然快过年了,转眼,他离家都快四个月了。
“不知道,平时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辛实挠了挠耳根。
“那怎么行。”辜镕不答应。
辛实揉了揉鼻子,说:“在外头也热闹不起来。”他不大明白辜镕怎么突然在乎起年节的气氛了,就是在辜家,也没见热闹过,冬至那天,别人家都搭戏台,放烟花,舞狮舞龙,他们什么都没干,光吃了一碗红龟粿。
辜镕那边停顿片刻,慢慢地说:“我在曼谷还有几套房产。”
这话的意思,明显得简直像白纸上的黑墨点,辛实的心加快跳了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你想来暹罗过年?”
辜镕莞尔一笑,没遮掩,直白地说:“一个人过年也真寂寞,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空屋子里?”
“瞎说,怎么就孤零零了,有詹伯陪你啊。”
“他同你,不一样。”
辛实呆了,脸绯红一片,蜷缩在藤椅里,心里头砰砰乱跳,害羞得脚趾都勾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今年过年,我想要你陪我过。”
辛实想高兴,又挺惶恐,觉得自己配不上辜镕的深情厚谊,辜镕对他太好了,他就是做牛做马也回报不了。手指呆呆地缠上电话线,他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听他那边没声儿了,辜镕急不可耐地开了口,不大高兴:“不想和我一起过年?”
“没有。”辛实急了。要说不惦记,那是假的。
“那就别对我说不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我?”
辜镕的声音真好听,像道鼓槌,重重敲在心头,辛实的心跳忽轻忽重,浑身都发起热,感觉魂儿都飘了起来。
他们这样算什么呢,简直跟戏里的情人一样,那么缠绵,那么亲热。可要说辜镕喜欢他?辛实想也不敢这么想。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对不住辜镕,都觉得自己要跪在地上向各路神佛告罪。
他大字也不识一个,不,好歹也认识了四个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辜镕的名字,辜镕一笔一笔亲手教他写的,不算彻底的文盲。
但这算什么,他是个穷小子,连辜镕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再说,男人和男人,他更不敢想,想了就是玷污了辜镕,死了要下油锅的。
那么多的配不上,那么多的不可想,可听着辜镕沉稳的呼吸,辛实的下唇颤抖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豁出去,鼓起勇气说了真心话,他很小声,几乎怕叫人听见:“想的。”
辜镕的声音好像也有点颤抖,低哑地叫了他的名字:“辛实啊……”
辛实几乎叫他的声息烫坏了耳朵,支支吾吾地说了句:“我要写字了,过年……过年的事再说,再见。”随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头只剩下纷杂的忙音,是线路被掐断了,辜镕的面色大体还算和静,只唇角隐隐有些颤抖,是种快要压抑不住的痴笑和沉迷。
深吸好几口气,他才终于想起要把电话听筒搁回去,以往挂断同辛实的电话心里总是怅然若失,恨不得说个没完,今天只觉得吃了仙丹也没有这么痛快。
辛实是个懵懂的男孩子,年轻,单纯。在辛实面前,辜镕总是想做一个好人,最情难自禁的时候,也只敢在利骨泉里偷偷地轻轻含吻了一下辛实的耳垂,那个一触即分的吻,总在他的梦里辗转反侧,时至今日,他几乎快忍不住发狂的思念了,可他还在尽力忍耐,他是真怕自己的心思袒露出来会吓坏了辛实。
可今天,辜镕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要是辛实方才回答他的时候还是那副情窦未开的孩子模样,笑呵呵地清脆说:“我当然想你”,他发誓他绝不会这么激动,可辛实停顿了半晌才肯把想他说出口,那样的支支吾吾,明眼一看就是为难了,害羞了。
原来辛实是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知道他的情他的意,可辛实没怕,也没闪躲——想明白这条道理,辜镕简直畅快得想奔出屋外朝天放个几枪,可他走都走不稳当,别提奔跑这项复杂的活动了,满腔热血无法发泄,只好恨恨地深吸几口气,灌了自己一杯凉茶。
詹伯从屋外走进来,光往辜镕满面春色的脸上扫一眼,不用细想就知道电话那头是谁,能叫头家像个毛头小子似的露出这种兴奋情态的人,除了辛实上哪还能找见第二个。
假装瞧不见,詹伯说:“金翎先生到访。”
这倒是稀客,辜镕清了清嗓子,正色问:“就他一个?”
詹伯点头道是。
辜镕皱了皱眉,显然不大待见,“他为了什么来?”
詹伯笑了笑,说:“金先生是来找辛实做玩伴,邀他去看电影。”
辜镕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古怪,有些庆幸辛实不在家。金翎声名在外,是个交际花一般的放荡男人,不大讨他的喜欢。何况上次金翎还在辛实面前大放淫词艳语,险些带坏辛实,把他也吓够呛,他实在是不希望辛实同金翎有什么交集。
詹伯一看辜镕不赞同的神色就明白,这确实是位不速之客。
其实他一开始也觉着稀奇,这位花蝴蝶似的金先生,每回来辜家常常是傍在朝署长边上,从没见单独出现过,他能找头家有什么事?难道同朝署长一拍两散了,又想来傍一傍头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可真要是如此,辛实回来以后往哪里搁?
朝宜静日前赴往狮城参加军事演习,金翎恐怕是感到了无聊,才来找辛实取乐。既然不是什么大事,拒了又何妨,辜镕想了想,随口吩咐:“留他坐一坐吧,茶点勿要怠慢。我累了,不便见客,辛实那里,就说他回家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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