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丁家是东城的强龙,段家是溪原的地头蛇。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五年前,丁凯复接手了家里部分生意。把原有的信贷公司转行做安保,取名「银拓安保」。
「银拓安保」和段家的「圆春保险」有业务重合,两家没少在桌子底下踢腿。本来还算小打小闹,但去年年底,丁凯复彻底坏了规矩。
安保这一行,尤其是海外安保,存在巨大的人才缺口。安全官的主要来源有三个:退伍兵、警校毕业生、行业经验者。
由于民间对安保行业存在误解,认为安全官就是保安,要么就是卖命的雇佣兵。所以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不愿意进这一行。而公司从零培养,需要大把的财力和时间。
银拓安保刚刚起步,面临着严重的人才短缺。但丁凯复没有选择加强人力资源管理,没有选择积极开展人才引进,也没有选择完善企业文化建设。从这个解决问题的方式,也能看出这人五行缺德——他选择从同行手里抢。
丁凯复往圆春里安插了几个奸细,到处透露虚假的薪酬消息。圆春因此起了内讧,一下子走了90个安全官。
圆春保险是段家的根基企业,而段立轩的亲哥段立宏,正是安保部门的总经理。他揪着其中一个奸细,震怒之下出手打人。不料事发时有个虎B路过,路见不平一声吼了。不仅把段立宏一顿胖揍,还把他的皮鞋给脱走,送到警局报了案。
段立宏当晚就去了机场,直飞马来西亚避风头。而那个奸细则被丁凯复藏到伍田医院,司法鉴定为重伤一级。
段立轩得到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这么大的重伤害,至少得判个七八年。他抓紧排查公司内部,锁定了那个管闲事的愣头青。是安保部门的新人,名叫肖磊。然而还不等他摆平,肖磊也光速投靠了丁凯复,并且销声匿迹了。
这回段立轩彻底火烧屁股。满世界寻找肖磊,想确认他手里是否有别的证据。但要找到肖磊的踪迹,必须先打入疯狗内部。
经过多方打探,他搞到了一条疯狗的花边新闻:最近异常痴迷一个男人。
这人名叫余远洲,曾是大型国企的机械工程师,年初跳槽到银实地产。银实地产是东城的龙头企业,也是丁家的大本营。
据传言讲,余远洲这人相当有手腕。不仅把疯狗他爹哄得团团转,更是把疯狗本人迷得打摆子。公司开着股东大会,他在桌底下握个手机,盯梢余远洲在干啥。股东问他下半年计划,他直接来了句计划同居。好好一条疯狗,硬生生被迷成了一个沙币。
所以说这世上如果还存在一个人,能从丁凯复的狗嘴里抠出点东西,那有且只有余远洲。
段立轩深度调查了余远洲。本以为是个俗人,没想到是个惨人。
余远洲的父亲是中学教师,17年前被学生举报猥亵。虽然警方取证后无罪释放,但因此得了抑郁症,次年跳楼自杀。没几年母亲也患癌去世,只能跟着祖父母过。上大学后祖父母也相继入土,如今孑然一身。
直到今天,余远洲仍活跃在父亲曾任职的中学贴吧里,寻找着当年污蔑父亲的那个学生。
找人这事,对孤立无援的余远洲很难。但对人脉广泛的段立轩不难。他花了几个钱,没多久就找到了当年的始作俑者,并以此为诱饵钓余。
隔天余远洲就咬了钩。以极快的速度投奔他,那架势称得上不管不顾。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段立轩也知晓了余丁两人的真相——并非传言那般你情我愿。恰恰相反,这完全是一场强占、胁迫、甚至是虐待。
余远洲恨毒了丁凯复,拼命想要逃离对方掌控。段立轩也烦死了丁凯复,天天琢磨怎么送这狗B归西。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俩人迅速结成同盟。余远洲负责谋划,段立轩负责执行。
开始时一切顺利。段鱼组不仅把丁疯狗往死收拾了一顿,还送他进了局子。
本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合作,途中却出现了重大意外:段立轩也喜欢上了余远洲。
不怪丁凯复迷糊,这余远洲魅力太大了。玉质金相,冰雪聪明。通情达理,傲骨磷磷。金丝眼镜总擦得锃亮,跟谁都不卑不亢。
段立轩曾试探着表白,但被利落地拒绝。不过他也没气馁,想着感情的事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解决疯狗。
然而眼看胜利在望,局势却陡然反转。
丁凯复被悄无声息地释放。光速起诉段立宏,连夜劫走余远洲,还把段立轩打成了偏瘫。
这一下,段立轩手里的筹码全没了。他在段家身份特殊,属于明面上的弃子,暗地里的棋子。一旦出事,没人为他出面。
他能仰仗的只有自己。如果他倒下了,那他的威慑力也不复存在。所以他慌张、着急、心烦意乱。
靠着余远洲偷来的机密,他保住了段立宏。但对余远洲本人,他属实无能为力。即便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正遭受着怎样的折磨。
无能为力。
世上还有比这四个字更痛的事吗?别人,段立轩不知道。但此刻,对于他来说,大抵是没有了。
“他把洲儿给扣了。”段立轩说着,伸手去床头柜摸包。掏了会儿才想起来烟被没收,只得悻悻地收回胳膊,“上个月找东城一朋友,给他按非法持枪整进去了。没想到这犊子贼几把狗,两边儿都不得罪。清明前天疯狗被保出去,也没给我个信儿。”
“那你这是找疯狗要人去了?”
“跟他谈谈,还有老损B的案子。案子谈拢了,洲儿的事没谈拢,干了一仗。”段立轩额头沁出了汗,顺着颧骨淌了一溜。
“你也别太着急。”孙二丫拿出一方小手帕,点吸着他脑门上的虚汗,“他要真喜欢那个余远洲,也不能把人给咋地。”
“你不了解疯狗。”段立轩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孙二丫,“刚见着洲儿那前儿,俩胳膊嚎青。说是疯狗打的。这回…MLGB的,我都不敢往深里合计。”
孙二丫跟余远洲不熟,但他了解段立轩——非常迷恋人家,说是痴狂也不为过。不仅给买了套别墅、送了200万现金,还到处活动关系给介绍工作。直到今天,为了余远洲招惹丁疯狗,把自己送进ICU参加复活赛。
“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呐。”孙二丫惆怅地拽了两句诗,扒着段立轩的肩膀恨铁不成钢,“我的老宝贝儿,你为了个余远洲,还要把自己烧成灰儿啊?人家自始至终都没拿你当回事儿,你看不出来?你那脑瓜子里都装的啥?豆渣子掺屁啊?”
他操着正宗宁古塔口音,重度平翘舌不分。‘春蚕’说成‘春馋’,‘自始至终’说得像‘至屎至中’。要放在平常,段立轩非得损他两句。但当下,他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把脸埋进枕头。
惨白的枕头,惨白的纱布,惨白的被褥。看不到人,只看到惨白中轻微的颤动,像栖了只垂死的粉蝶。
孙二丫哄睡般拍着他后背,一下又一下。眼神慢慢由疼惜变成了狠毒,咬着牙道:“我去做了疯狗。”
段立轩本来正难受着,听到这话乐了:“操。这屁让你放的,上称都得少二两。”
“正面刚不过,还怕阴不过吗?”孙二丫冷哼一声,妖娆地往耳后别了下头发。兰花指翘得老高,好像戴了清朝娘娘的护甲套,“明争不了,咱就暗度。暗度不了,就阴了他。哼,论他再怎么狂,也没长俩脑袋。”
段立轩伸出右手,唰一下扯掉他的丝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顺手搭到床边。
“行了。少放两句儿,别他妈搁我这儿减肥啊。说正经的,你认不认识东城有个叫老鳖的?”
“哎你个王八羔子!”孙二丫看那晶亮的丝巾,尖着嗓子骂他,“这好贵的,一条要两千块呢!”
段立轩没理会他的抗议,只说自己想说的:“我听说那个老鳖,有门路查东城房产的户主。这事儿靠谱不?”
孙二丫没了丝巾,有点无措地在脖颈上摸了几把。起身走到镜子前,翘着兰花指揪衣领,想挡住脖颈上的烧伤:“老鳖早金盆洗手了。”
“多少钱都行。报个数,我让人送去。”
“你可别瞎嘚瑟了!”
“快点儿办,我等你信儿。”段立轩指着床边的丝巾,无情地下逐客令,“围脖儿拿走。”
孙二丫拎起凳子上的小皮包,往肩膀上一甩:“埋汰死了,你自己留着上吊吧!”
作者有话说:
晶晶(捶胸顿足):芋圆啊,你为什么不选甜甜!你是不是瞎啊!
乐乐(突然出现):你是也想尝尝遭天谴吗?
晶晶(冷汗直流):不。芋圆不能和甜甜在一起。根据‘好人得配瘪犊子’的卷家定律,陈娜丽莎,甜甜还得属于你。
黎公主(沉思)(举手):你等等。我想问问,我是那个瘪犊子吗?
晶晶(战术喝水):你和磊子商量吧。你说磊子是,那舔狗也能上赶着承认。
磊子(点头):因为小英哥是大好人,所以我是瘪犊子。
四本都串起来了。
新来的宝子,这本是系列文。对段立轩和余远洲之间的故事感兴趣的,可以移步隔壁全免文《疯心难救》。不看也无妨,不耽误对这本的理解。
正午时分。
病房已被收拾干净,外间的杂人也散了。只剩大亮和老蔫,在沙发上沉默地扒着盒饭。忽然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医生走了进来。
大亮看到来人,连忙撂下筷子迎上前:“陈大夫,查房这么频繁啊?”
此刻陈熙南满头大汗,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大黑袋,轻飘飘的,像装了个枕头。一个透明袋,热腾腾的,兜着俩油纸包。
“我去买了,驴肉火烧。没加尖椒,也没加香菜,和圆葱。咳!”他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小袋放到茶几上,又抽了张纸巾擦汗。等过了十来秒,这才平复下呼吸:“二哥想吃,就让他吃两口吧。别吃太急了,就着稀粥吃。”
“啊。谢谢啊,谢谢!”大亮瞟了眼里间门,顺手要去接那个黑袋,“那你…瞅一眼二哥不?”
陈熙南后退半步躲开,扭捏了两下:“他…醒着吗?”
“这会儿睡了。”
“那我看一眼。”
开颅手术后人嗜睡,正常没个三五天都下不来床。段立轩半天就出了ICU不说,不到两天就能那么作。这会儿睡得像个孩子,打着沉沉的小呼噜。床边放着食堂买来的粥,连包装袋都没拆。
陈熙南给他正了下鼻氧管,发现他眼皮有点肿。顺着摸了把枕头,胸口抽冷一疼。
早上他以为段立轩的愤怒是源自预后,但如今看来,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的失态惊惧,以至于流出泪来?
正思忖着,他瞥到了床边搭的丝巾。黑底金花的软绸方巾,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的东西。他又想起大鹏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脸皮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一把扯下那条方巾,甩进了垃圾桶。
想问他,但还没有立场。想亲他,但还没有资格。想独占他,但还没有许可。
他真恨不得重新钻开段立轩的脑子,把那个什么红颜的记忆切除。也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让他分不出精力去想别人。更恨不得在他基因里植入一场爱的突变,就像他对自己做的这般。
屋里的太阳暗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阳光镀在段立轩脸上,像一道圣光。
他从思绪里清醒,弯腰捡出方巾。刚搭到床边,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刚醒的迷茫。
陈熙南也呆了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从口袋里拽出个眉笔,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抱歉。我不知道胡子对你那么重要。要不…我给你画回去吧。”
眉笔是两元店卖的那种,配了个铅笔拧子。吸塑包装,粉纸上印着更粉的字:哎呀呀非潮不可。
段立轩看到这盒老六,差点没被气笑:“你der啊?(是不是傻)”
陈熙南尴尬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脸累得红扑扑的,额角沁着汗珠。口罩微微鼓动,镜片上阵阵起雾。
“那我…该怎么补偿你才好。”
段立轩彻底醒了。本来早上他就有点过意不去,这话说得他更不得劲了。可这嘴空嚼了半天,也没哼唧出来半句好话。
看段立轩不理他,陈熙南转身去水池涮毛巾。垮塌着脊背,堆缩着肩膀。洗着洗着,还捶了把后腰,长长地叹了声。
段立轩抻起脖子看他,嘴唇抖了又抖。
“内什么。早上对不住了啊。”
这道歉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顺嘴秃噜出来的。模模糊糊,又痞里痞气。
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就见陈熙南好像是吃了新盖中盖高钙片,那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一口气能爬一百多层了。
他笑眯眯地转回来,递上拧好的热毛巾:“生气归生气,怎么能糟践自己身体呢?现在正是感染的高危期,一旦得了脑膜炎,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段立轩把毛巾叠了三折,盖到眼睛上消肿:“啥后遗症啊?”
“很多啊。嗯,比如交流困难,或者智力障碍。”
“操。那我岂不是吴老二里没了吴老,就他妈剩个二?”
陈熙南听出他调侃下的焦虑,柔声安慰着:“不会变吴老二的。你片子不错,该有的反射也还在,这些都是暂时性的。”说罢又拎起脚边的大黑袋子,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柜里塞,“尿管就不给你接了,这两天尽量避免介入操作。护理垫放柜子下层,你要是不乐意别人看到,就自己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避着外间的大亮和老蔫。
段立轩没说话。但他的无言,不像是对问题的逃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别想太多。”
段立轩仍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两人对着沉默,耳边只剩挂钟的嚓嚓声。
趁这会儿段立轩敷眼睛,陈熙南的视线逐渐放肆。看着看着,他有点明白这人为什么蓄须了。
段立轩的五官精致度,从上到下是递减的。要是戴上口罩,可谓相当英俊:一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压在凌厉有神的眼睛上。
鼻梁还算高挺,不过鼻头圆钝,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到了嘴巴,就存在明显问题了:又窄又薄,像槟郎嚼多了。
人的理想嘴宽,大概要有脸宽的40%。而段立轩的嘴明显过小,跟鼻翼差不多宽。导致下半张脸留白过多,一整个上重下轻。
古语有言,男怕小嘴,女怕大鼻。意思是嘴小的男人没魄力,难成大器。而鼻大的女人野心大,不适合迎娶回家。虽然都是些封建糟粕,但确实影响着大众审美。
段立轩原来的小胡子,留得相当巧妙。既修补了嘴宽,还能带上点痞范儿。然而他大概想不到,自己拼命遮掩的缺陷,也有人觉得可爱。或许还得加重程度——特别可爱。
在陈熙南眼里,段立轩没有缺陷。他的一切都是巧夺天工,每一寸都长进心坎。
云层遮住了太阳,那股中暑般的失控感再度袭来。想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也想惩罚他,捉弄他,欺负他…
“忙去吧。”段立轩把毛巾扔到床边柜上,打断他的旖旎幻想,“我不给你找事儿,老实儿呆着。”
“我今天能下个早班。”陈熙南靠回椅背,藏起眼里的欲望,“下班后我过来,帮你做下康复治疗。”
“不就活动两下,我自己练。”
“康复治疗不是单纯的锻炼,而是一个综合的治疗过程,需要由专业人士制定。”
“那你给我介绍个什么,呃,专业人士。”
段立轩本意是要花钱买服务,没想到陈熙南一整个误会了。他凉飕飕地笑着,又开始卷舌头:“段先生这是想要多专业的啊?用不用我给你打几份儿简历,好好儿筛一筛?”
‘好好儿’这词还前三声后一声,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段立轩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酸唧唧的,蹙着眉解释:“你内舌头骨折了?这不是怕你白干吗。我这边儿,内什么,钱不是事儿。”
陈熙南怔了一怔,紧着清了两声嗓子。正色道:“谈钱就俗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情况。而且康复训练不是儿戏,需要佩戴合适的支具。你的左臂还没有接,肋骨也有骨裂…”
段立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打断他的施法:“行行行你来!你来。陈南北陈东西都不好使,就陈西南整得明白!”说罢往枕头上一仰,手背盖着额头叹气,“哎我的妈。我是真怕了你了。”
陈熙南没能下个早班,直到晚上九点才过来。穿着一身运动服,累得抬不起脚。头发油塌塌的,眼底都肿出了眼袋。
“不好意思啊。五点接到通知,有个车祸的急诊手术。”他疲惫地笑了下,声音粘哑,“你下午那个片子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段立轩打量了他几眼,冲外间喊道:“蔫儿!给陈大夫拿点喝的!”说罢又对陈熙南道,“你冲个澡不?屋里有淋浴。”
陈熙南瞬间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没带换洗衣服。”
段立轩对老蔫扬下巴颏儿:“给买一套去。”
“诶!不要麻烦。”
“不麻烦。”老蔫关上冰箱,递给他一罐可乐,“你这加班加点过来的,不呆舒服了,二哥过意不去。”
陈熙南接过可乐,又偷瞟了段立轩一眼。见他慵懒地靠在枕上,松拢着件开衫。蜜色燎原,还能看到半个褐檀,在扣眼里支着。
“没吃饭呢吧?”段立轩温柔地笑了下,又对老蔫道,“去打包俩菜。别整太咸的。”
老蔫干脆地披上外套,揣上车钥匙走了。还没等出外间,段立轩又扯着嗓子叫住他:“蔫儿啊!”
“哎!”
“二院后边儿有个朝汕砂锅粥,点他家的!”
“知道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成了两人世界。陈熙南双颊滚热,不停地拿可乐冰脸。
“你们这当医生也挺辛苦。”段立轩拉家常似的找话问,“多大了?”
“89的。”
“哦。”段立轩眯起眼睛,捏着手指算了下,“27了?”
陈熙南喝了口可乐,又拨弄了下刘海儿。这才压着嗓子嗯了声。
天知道他从不是个多动的人。但此刻他心脏跳得厉害,拼命往四肢供着血。搞得他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的红舞鞋,浑身都是起舞的冲动。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搓着下巴冲他笑:“哎,那你瞅我像多大?”
这送分题让他从热浪里微微清醒,小声给出了标准答案:“我猜35。”
“哈!!”段立轩听罢果然很高兴,照着手机来回打量,“我瞅着是显老哈!”
陈熙南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痴迷显老,但觉得他当下异常可爱。黑亮亮的大刀眉一抬一抬,眼里兜着两汪灯光,像两方波光粼粼的池塘。
安静的病房,两个人不过一臂远。陈熙南手掌撑着侧脖颈,温柔又痴迷地望着他:“没有35?”
“比你大四岁,31。”段立轩放下手机,冲他怒了下嘴,“我搁家里排老二,你就跟大亮他们叫吧,叫二哥。”
陈熙南一愣。
大四岁?他明明记得这人的病历上,写的出生日期是87年7月30日。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先在心里捋了下逻辑。
87年生,那现在就是29岁。要按照农历,可以虚一岁,算30。七月份生的,还有三个月过生日。四舍五入一下,就又多虚一岁。不过以上逻辑只对本人生效,自己还是27。31-27=4,大四岁没毛病。
捋顺后,他心尖溜过一阵酥麻。啪!可乐罐被他猛地捏扁,涌出大一股黑沫。顾不上多想,他连忙凑过去猛吸。过量的二氧化碳从胃部上逆,给他冲出一声响亮的气嗝:“嗝!”
段立轩看起来更高兴了,打了个响指:“叫得够亮堂!行了,你今儿叫我一声哥,往后遇事儿吱声。只要是在这溪原,哥这儿都好使。”
作者有话说:
关于der:
有傻的意思,也有不地道的意思。虽然是脏话,但朋友之间开玩笑也会用。
“有点儿。”段立轩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了几秒,“不大一点儿。”
“有感觉,就说明神经功能在恢复。”陈熙南一手握脚踝,一手抬膝窝。反复地帮他屈曲、放平:“这套动作,每天做两到三组,每组20分钟。”
“啥前儿能好利索?”
“两三年吧。”
段立轩一个仰卧起坐,唰地跟陈熙南脸对脸:“两三年?!”
热乎乎的小爷们味儿扑面而来,在脑海里钩出一嘟噜意象:冬天、暖气、熟梨、奶酪、煮鸡蛋、鲫鱼汤…豆包的蒸汽、蜜色的身体、混沌的喘息…全都浓白鲜甜,在小腹里翻搅。
“一,一般是。”陈熙南折着颈子,手指轻推段立轩肩膀,“不过你要是乖一点,年底前能差不多。”
段立轩没琢磨这话里的暧昧,顺着他的力道躺回去:“就没再快点的招儿?”
陈熙南扯了两下衣领,抬头望水池上的镜子。看见自己红闪闪的,活像每逢过年,他妈往窗户上挂的彩灯串。
他想去洗把脸,手背轻碰段立轩胳膊,示意他等等。没想到段立轩搓澡习惯了,蹬着床铺就翻了个面。趴得稳稳当当,堆着脸颊咕哝:“躺个两三年,江湖上可就不是哥的传说喽。”
“人要走到开颅这一步,就相当于死了一回。”陈熙南看他趴那么可爱,没舍得离开。索性将错就错,沿着他的腿往下捏,“二哥这种幸运的是少数,多数只能做选择题。”
段立轩一愣:“还得做题??”
“嗯。比如不能说话了,但是能多活几个月;再比如,失去一半视野,但不用天天担心猝死;还有啊,”陈熙南拍着他伤臂,逗小孩似的腹黑一笑,“虽然残废了一只手,但再也不用抽羊角风。”
“操!”段立轩厌恶得直撇嘴,“要真变那几把样儿,不如死了得了。”
“变之前都这么说。等真到了那一天,只要还能活,就没有不想活的。”陈熙南缓缓呼着气,像是在吁出一口烟。等烟雾散尽,这才徐徐地继续道,“到底要积累多少痛苦,才愿意放手去死。或者放手让亲人去死。这是个问题。”
一阵短暂的沉默。
“想活,也得有人要。”段立轩的声音不大,却很沉重。像个小钢坠子,当啷一声砸进陈熙南的脑海。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段立轩脸颊枕着右小臂,歪嘴笑着。
窄窄的病床,像一座孤岛。而那笑容,则像一片神秘的水域。表面风平浪静,但在更下面,在那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意识海里,仿佛有一头巨大的怪物在悲泣。
强烈的怜爱涌上心间。他手掌盖在段立轩后脑上方,隔着半指空气,轻柔地来回抚摸:“有人要的。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有人要。”
段立轩转过眼珠看他,没什么表情。但两颗瞳仁却晶亮纯净,像月光下的夜明珠。随着眨眼一沉一亮,一沉一亮。
这刚闭的彩灯串子,又被这小眼神给点着了。陈熙南叹了口气,垂下头转移话题:“骨科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手术?”
“二七。”
“二七?”
“你不说开瓢相当于死一回。”段立轩打了个哈欠,“从那天算,二七。”
陈熙南翻身尚床,跪在他膝盖两侧。虎口在他颈后虚比了会儿,又转去揉他双髋:“二哥要转骨科吗?”
“没寻思这事儿。”段立轩懒洋洋地随口道,“让转就转呗。”
“骨科床位紧,手术完两天就撵人。留这里,我陪你康复。好不好?”
“干啥?你要冲业绩啊?”
“你可是我的大客户,给我们科创收。”
“行吧。那就不走。”
陈熙南啃着嘴唇傻笑了会儿,又拍他肩胛骨:“诶,头还疼吗?”
“凑合。能忍。”
“别忍了,给你开点止疼。”
“不吃。那玩意儿成瘾。”
“现在的常用药成瘾性很低,况且是小剂量的临时用药。”
“不吃。”段立轩仍旧摇头,“吃完胃疼。”
“给你开不走胃的。”陈熙南遮天蔽日地盖下来,在他耳后柔声地劝,“这两天看你休息得也不踏实。用点止疼,沉沉睡一觉。好不好?”
他琢磨对了。
好不好。天知道段立轩多抵抗不了这仨字。他这人最是吃软,尤其是在外面消费。不管是沙龙Tony还是足疗小妹,只要来上一句好不好,他立马缴包投降。
咋说不好啊?人家都厚着脸皮开口了。也不是啥大事,也不差这几个钱,自己咋就偏得来一句不好?
要是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办卡,那他死都不可能办。但要在他耳边可怜巴巴地来一句:“段爷,办张卡吧,好不好嘛。”那哪怕推销的是火葬场会员卡,烧满十回打九八折,他都能硬着头皮掏钱。
这就是段立轩。脸皮薄,耳根软,看不得弱势的难做。京片子叫冤大头,大碴子叫徒鄙。
“行。开吧。”
陈熙南招子晶亮,又贴到他耳边检验新魔法:“开双氯芬钠栓剂,好不好?”
段立轩把脸埋进枕头,耳朵红了:“啥酸鸡都行,你看着整。”
其实段立轩自己也明白,任何一个‘好不好’,背后都有着目的。大多数是朝他要钱,少部分是求他办事。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好不好的背后,竟还有可能被捅皮燕子——直到陈熙南伸手扒他裤子。
他一把薅住裤腰,满脸惊恐地从肩膀上回头:“你干啥??”
“塞止疼啊。”
“操,我他妈头疼,你往哪儿塞??”
“直肠给药啊。”陈熙南笑眯眯地道,“肠粘膜可以直接吸收,见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