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照一顿,低声答:“开着,吴安在管。”
“吴安现在是你的人?”
“不,勉强算还有联系。”谈照说,“他现在在境外吸收温明哲的旧部,取而代之,另一边办了个联盟的假身份,赌场归他了。”
温明惟道:“这是你当初许给他的好处?”
“借花献佛罢了,我也没牺牲什么。”
谈照刚闹了不到五分钟的别扭,迅速好转,侧身抱住温明惟,喃喃道:“空调是不是开太高了?有点热。”
温明惟被他一打岔,没继续追问细节。
谈照把室温调低两度,湿度也降了十个百分点,然后磁铁似的又吸上来,抱住温明惟。
他不再提结婚的事,忽然道:“明惟,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嗯,你知道日期?”
“问过顾旌。”谈照提议,“我们好久没休息了,要不要去度个假,顺便过生日?”
当然可以,温明惟正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没想到谈照会主动问他,他以为大少爷工作成瘾,不肯给自己放假。
计划一敲定,谈照便着手安排度假的地点。
这方面他是熟手,经验丰富。不到一天便做好三张度假计划,让温明惟选一个喜欢的。
第一个是深山古堡,中世纪风情度假村;
第二个是一座海岛,谈照名下的私人岛屿;
第三个也是岛屿,但是一座几乎没有任何自然风光的人造科技岛,宣传图拍得光怪陆离,温明惟看了半天没明白这到底是干什么的,谈照却好像很喜欢。
他被勾起好奇心,想了想道:“就这个吧。”
温明惟已经连续几年不庆生了,专程出门度假也是稀罕事。
在他看来,度假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休息,环境还不一定比家里舒适。
但一个人不愿意做的事,两个人做就很不同。谈照是一个总能给他惊喜的人,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喜”。
他们计划12月29日启程,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工作要简单处理下。
温明惟足不出户,远程指挥简心宁,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谈照自从结束跟温明哲的纠缠,精力又放回自家公司上,兢兢业业地按时上班。
有一回,温明惟问他:“对了,听说你们集团最近在做慈善?”
当时温明惟端坐在沙发上喝茶,谈照在厨房门口跟厨师交流晚上的菜单,闻言回头,有点莫名:“什么慈善?”
温明惟说:“给小公司撒钱,据说已经撒出几十亿了,当真?”
“……”谈照转过去,指点了厨师几句,半晌才走回温明惟身边,解释:“一点小投资,最近不是有个企业互相帮扶的政策么,投点小钱,换一部分税收减免,几十亿不及我们每年纳税额的零头。”
这个政策温明惟知道,是人民党牵头做的,颇受好评。
但税收减免的额度是有上限的,以温明惟对人民党的了解,很可能给公司和公司之间的上限也不同,换句话说,存在一定的可浮动空间,方便贪腐。所以谈氏最终能免多少税,属于各种意义上的财政机密,外人不可能轻易查到。
既然是由人民党主导,谈氏那边的主要负责人应该也不是谈照,是他大伯。
温明惟转而问道:“你大伯最近没为难你吧?”
“你还盼着他为难我?”谈照坐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贴上来撒娇——自从提到想结婚,少爷一天比一天黏人,“我这不是有某位温先生撑腰吗?谁敢欺负我?”
温明惟笑了声,一不留神就被按进沙发里,身上那人又突然间长出坚硬的骨头,把他牢牢锁住,亲了两分钟才算完。
终于,12月29日一到,他们上午出发,先乘飞机,后转游艇,在傍晚抵达了那座仿佛是科幻都市的人造岛屿。
温明惟的生日是1月1日。
但这个日期并不准确。
谈照从顾旌那边没打听到太多细节,是温明惟亲自解释的:“我不是在孤儿院出生的么。”
游艇靠岸,他扶着谈照的手下船。岛上正在下雨,眼前密集的楼群笼罩在锈色雨雾和遍布视野的全息投影里。
温明惟撑开一把伞,轻声道:“我的亲生父母把我丢在孤儿院时,是一月上旬。院长不知道我具体哪天出生,把每年的一月一日定为生日。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没有哪天比一年中的第一天更充满希望,这是最好的日子。”
温明惟微微笑道:“后来我去龙都,成为‘温明惟’,一年过两个生日,一个是假的,一个是不确定的。”
“所以你不爱过生日?”
温明惟点头,“小时候也有几年爱过,现在无所谓了。”
他和谈照走出码头,地面是平整的水泥路,被高楼簇拥的狭长商业街从眼前延伸至岛屿尽头,各式商铺广告牌在雨夜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光。
温明惟把手伸出雨伞,触碰锈色的雨水,才接到两滴,就被谈照一把按下。
“有污染。”谈照提醒。
这是一个以“赛博朋克都市”为主题打造的度假岛,旨在给宾客真假难分的沉浸式体验,被污染的雨水是体验的一部分。
仅以美学风格评价,这个主题不新鲜,但通过游戏和电影呈现的效果终究只停留在视觉层面,远比不上一座真实城市给人的震撼。
温明惟有点恍惚。
从下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明明现在刚刚傍晚,岛上却仿佛已经步入深夜——刻意营造的时差切断了人和现实的联系,路边各家商铺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各走各的,没有任何两家时间一致,给人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他和谈照自由探索,没有工作人员接待。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
街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行人。但那些商铺是在营业的,刚刚路过一家用奇特文字写招牌的游戏厅时,门开着,能看见里面没有客人,寂寞的服务生倚着游戏机打呵欠,乍一看不知是活人还是仿生人。
“这地方赚钱吗?”温明惟四下看了看,“怎么没有游客?”
少爷摘下脸上的墨镜:“我包场了,半个月。”
温明惟:“……”
由于提前做过攻略,谈照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辨认着路标说:“这座岛十几年前刚立项的时候,找我爷爷拉过投资,当时他不感兴趣。”
“但你很感兴趣?”温明惟猜到他要说什么。
谈照默认:“我小时候喜欢看科幻小说,读过一个叫《全息玫瑰碎片》的故事,很短,没复杂情节,不吸引当时更喜欢惊险刺激剧情的我,我读完就把内容忘了,但对故事里虚构的一种‘感官体验装置’印象深刻。”
谈照看向温明惟,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也读过这本书。
温明惟经常阅读,但他的书架上摆满各种宗教,哲学,心理学著作,科幻小说似乎不在他的喜好范围内。
果不其然,温明惟摇头。
“那是一种……高级录像机?”谈照想了想怎么形容,“能把一个人在某一时刻经历的感官体验记录下来,包括他视觉所见,听觉所闻,触觉所感,所有一切……像电影般录入磁带,然后另一个人通过感官装置,接入这盘磁带,就能从他的视角去经历他体验过的一切,理解他当时的感受。”
“很有意思,”温明惟说,“技术上很难实现。”
“对。”
那个故事创作于二十世纪,近两百年前的科学幻想,至今也没有实现。
“但可以尽可能地模拟、接近那种效果,”谈照说,“这座岛上最有名的服务,就是‘模拟感官体验’。当年我被吸引,软磨硬泡地让爷爷给他们投了钱。可惜最终效果不如人意,像全息影院换了层包装。但最近我听说技术上有突破了。”
谈照接过温明惟手里的雨伞,微微向上倾斜,视野扩大,温明惟抬头看见一个写着“感官体验”的巨型广告牌,雨雾氤氲,霓虹灯上覆了一层晕影。
他们走到门前,谈照突然说:“温明惟,你还记得我们在干什么吗?”
“度假。”温明惟笑着看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了一个特殊环境,谈照今晚的状态有些不同寻常。
“不,”谈照说,“我们在谈恋爱。”
他在伞下握住温明惟的手,犹豫了下说:“我考虑了几天,要不要跟你摊牌……”
“‘摊牌’?”温明惟轻轻一挑眉,“你有事瞒着我吗?”
谈照不答他的话,自顾自道:“三个多月前,你说你不想再把我当替身,我们试着好好谈恋爱,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温明惟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沉默片刻,用鼻音“嗯”了一声。
“当时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跟你和好。”
谈照靠近了些,细长的伞把隔在他们之间,广告牌的亮光穿透半透明的伞面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我坦白,我有过骗你的心思。”谈照说,“一开始我说想帮你抓温明哲,就是骗你的。其实我真正的打算是跟温明哲接触,寻找脱离你控制的机会……”
“……”温明惟不太意外,意外的是他竟然肯承认,也向他靠近了些,被风吹起的发丝飘上谈照绷紧的手背。
“但我骗你的同时,可能也在骗自己吧,不找一个‘正当理由’,怎么劝自己不顾廉耻心安理得地原谅你,和你谈恋爱?”
谈照低声道:“后来,我有时也分不清哪些话是骗你,哪些话是洗脑自己。总之,我有点忍不住,想跟你把话说开,温明惟——”
谈照还是更喜欢念他的全名,唇齿缠绵地一碰,喃喃道:“我想坦白,你呢?你试着谈恋爱的结果是什么?有没有真的……忘记那个人,爱上我?”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完全是自说自话,没给温明惟答话的空隙,一连气道:“你总是说需要我,不会离开我,我是你的药。可我从来都没有实感,看不透你。你会包容我,也会怀疑我,但好像不会为我紧张心痛,更不可能像我一样,一想到也许你没那么爱我,就窒息憋闷,还要强装镇定——逼自己当一个体面人,留点自尊。”
“……”
“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过,”谈照抱住他,“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坦然直面欲望,需要什么就千方百计抓在手里,不计较亏欠和对错,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很正确,不必自责……”
话说太多会有缺氧的感觉,谈照像抱氧气瓶似的抱紧温明惟,嗅闻他头发的香。
但这里雨水污染太重,空气里浓烈的腐锈味盖过了温明惟的气息,他什么都没吸到,本能地捞起一把长发,攥进手心。
“你能不能回答我,温明惟,”谈照缓了口气道,“这三个多月,我们试着谈恋爱的时候,你究竟体验到了什么?”
第66章 玫瑰碎片(4)
在一座时差错乱的岛上,陌生的都市,刺鼻的雨水里,强烈的脱离现实感是人为营造的沉浸式体验。
谈照突然倾吐心声,仿佛也是体验的一部分。外面那个现实里的他依然冷静,体面,和眼前这个一开口就情绪决堤的人毫无关系。
温明惟任他搂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这也算“惊喜”的话,谈照的确又让他措手不及。
甚至有几十秒,温明惟脑海一片空白,推翻了这段时间对谈照的一切判断,怀疑少爷的成熟只是假象,即使他冷脸捅了温明哲四刀,血溅一身,但回到家里,仍然是一株敏感脆弱的温室植物,必须用爱浇灌。
见他迟迟不答话,谈照似乎清醒了些,收回手,低声道:“我是不是不应该问?突然说这些很破坏度假的气氛吧。”
“不,”温明惟道,“度假就是为了抛开工作,回归生活,没什么不好。”
他就着拥抱的姿势偏过头,安抚性地亲了亲谈照的侧颈。
很热的吻,驱散了冷风冷雨,谈照浑身一颤,想将这个吻继续,但温明惟拿走他手里的伞,指向对面的感官体验店大门:“雨下起来没完,我们先进去慢慢聊。”
他们把伞收了,一前一后走进店门。
这是一家很大的店,像一座星级酒店。大厅宽敞,环境优良,接待是一位穿制服的男性——终于有活人——亲切地迎上来:“两位先生,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包了整座岛,不得不小心伺候,但为了不破坏“体验”,也不能太殷勤,对方笑得很拘谨,紧张写在脸上。
谈照收拾了下情绪,直截了当:“能开房吗?”
“当然可以。”对方熟练道,“我为您准备一间高级VIP套房,房间里有我们最先进的感官体验设备,您随时可以查阅使用说明,自行体验,有需要的时候传唤我……”
边说边引他们进电梯,给了一张房卡。
谈照事先说过不喜欢被打扰,那位工作人员送到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识趣地离开了。
门是温明惟开的,插上房卡,房间里所有的灯同时亮起,将近百平的大客厅中赫然摆着两台近三米高的感官体验舱,由电线相连,倾斜放倒,舱门开着,分别可容纳一人。
温明惟走到设备旁,打量舱内复杂的构造,还没来得及细看,谈照突然拉起他的手,走向卧室。
“这里还有一台,”谈照事先了解过,指了指卧室里的床——如果那个东西能叫做“床”的话,“双人装置,我们可以同时躺在上面,接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官收发器,实时体验对方的状态。”
“真的可以?”
“或许吧,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跟谈照之前讲的科幻小说很不同,毕竟还不能实现记录并回放某个人真实经历的高级“录像”技术,这里的“感官体验”其实更像是一种实时监测人的心率,体温,呼吸频率,脑波等数据,加以解析,并模拟其效果,同步传达给另一方的技术。
换句话说,更像是在模拟“共感”。
一般人见了这种设备,第一反应都是安全吗,会不会有健康隐患,比如心脏病患者不能轻易使用。
但温明惟不在意,他颇感兴趣地研究了几分钟使用说明,回身问谈照:“我们试试?”
谈照就是奔这个来的,比他更主动地脱下衣服,率先上了那张床。
床垫很软,材质特殊,上面遍布功能不明的触点,皮肤一接触到上面,设备的传感中枢就会产生数据,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小圆片形状的微型传感器,需要贴在太阳穴,心口,手腕等关键部位。
谈照给自己贴好,闭眼躺下。
温明惟学着他的模样也把衣服脱了,躺到另一侧。
完成连接的一瞬间,似有电流窜过全身,温明惟微微一激灵,心跳开始加速。
他感受了好几秒,后知后觉——这应该是谈照的心跳,被设备同步施加给了他。
……很微妙的体验。
他们忽然间在彼此面前好像没有秘密了。
“你很紧张。”温明惟说,“要继续聊刚才的话题吗?”
他伸手关了灯,偌大的房间沉入黑暗,刚才忘了关窗帘,玻璃窗上雨水细细地流,反射进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光,微弱一小片,像一个橘色的方块印在谈照脸上。
温明惟从侧面看着他被照亮的鼻梁,谈照不睁眼,表情很平静,但心率又加速了,心口抽紧,传给温明惟的,是一种哮喘般上不来气的体验。
谈照突然说:“现在我们一人问对方一个问题,轮流回答,怎么样?”
“可以。”
“好,我先来。”
得到准许,谈照毫无预兆地问:“你还爱简青铮吗?”
“……”
原来他把这个设备当测谎仪,然而温明惟体征数据稳定,几乎没有波动:“我想爱的时候就爱,不想爱的时候就不爱了。”
“对我也是吗?”谈照问。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温明惟反问他,“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摊牌说这些?”
谈照的心跳放缓了些,似乎在刻意压制情绪:“因为我……不想再维持恩爱的假象。”
温明惟微微一顿。
“也许在你眼里不是假象,是很正常的状态,简青铮活着的时候也得不到你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依赖,但我——”
他想说的后半句已经通过感官设备传给温明惟,是比刚才更强烈的窒息感。
“那天我想和你结婚,也是因为想改善我们的关系。但结婚是个馊主意,一张结婚证可有可无,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温明惟安静听着,像一张空白的纸,没有异常数据可供解析。
“……”谈照闷了几秒,“你是在故意控制情绪吗?”
“算是,我习惯了。”温明惟遵守游戏规则,没有避而不答,“情绪都可以管理,只要你学会就很简单。”
谈照沉默下来。
温明惟又看他一眼,猜他可能是受伤了——近乎失控地倾诉了一大通,却得到这样苍白的回应。
温明惟问:“谈照,你想把我们的关系改善成什么样子?”
“和普通情侣一样。”谈照说,“比如你生气就直说,不要包容我。不喜欢我做某些事也直说,别一边忍耐一边怀疑我……”
他的嗓音微微发抖:“不想我的时候,不要装作很想念,让我知道哪一次才是真的,应该高兴。否则你每次说想见我,我都担心是谎话,或者你的病又发作了,只是生理需求。”
“……”
温明惟的数据终于有波动,但短暂地一掠而过,是转瞬即逝的电流,快得谈照根本来不及捕捉。
即便如此也像一种鼓励,谈照一把抓住他的手,俯身接近,压住。
轮到下一个问题,谈照已经意识到很难从他嘴里得到爱或不爱的回答,温明惟对爱的定义和一般人不一样。
“温明惟,你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离开我?”
“……”
怀里的人自有一种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镇定,可他平静的表象下,潜藏某种不明情绪的脑电波大幅度地震颤起来,谈照浑身难受,仿佛设备出了问题,解析不了那是什么,只能不断地刺激他。
就在这时,温明惟没什么表情地摘下传感贴片:“当然,我说话算话——这次体验就先到这吧。”
温明惟对谈照撒过的谎数不胜数,根本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离开的瞬间,传感中枢数据中断,谈照身上所有来自他的“感觉”猝然抽空,设备发出“嘀嘀”的电子音,提醒连接结束。
温明惟赤裸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他出来时谈照仍在床上呆坐,身上的传感贴片没摘,像一个断电的仿生人,僵硬地等待下一次充电的来临。
温明惟裹着白色浴袍,在穿衣镜前吹头发。
在吹风机扰人的噪音里谈照终于动了,抬起头,看着温明惟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分贝太低,没争过吹风机的噪音。温明惟关掉开关,示意他重说一遍。
谈照说:“就算你不爱我,也没那么难以启齿吧,实话实说能怎样?”
“……”温明惟沉默几秒,打开开关,接着吹。
差不多吹到半干,他就近放下吹风机,回头时情绪已经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实话实话是不会怎样,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可你就是在骗我。”谈照下床,抓起衬衫披上。
数据的波动比表情真实,虽然数据也有出错的可能,但这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瞬间——
谈照隐隐觉得,自己曾经也接近过,然而温明惟忽远忽近,忽真忽假,好像不爱,又好像不是完全不爱,雾一样在他身边漂浮,游离,能看得见,抓不到具体的形状。
有时谈照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玩弄人心的手段,让他的爱人饱受折磨,情绪崩溃,他再居高临下地投以微笑,大发慈悲地拥抱对方:“你哭什么?我一直在呀。”
谈照没哭。
但的确有点想哭。
跟温明惟谈心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没有安全感。”
谈照不信他不明白,“我住在你家,温明惟,你家就是我唯一的家。”
可能是“家”字终于让他有所触动,温明惟主动走近了些,抱住谈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敞开心扉前的预示动作,可他却说:“我已经尽力了,谈照。”
“……”什么叫尽力了?
他说:“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你爱我什么?”
谈照微微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温明惟又道:“是不是因为没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抓;越是看不透的人,越想弄清楚;再加一点身份地位权力的仰望,和优质皮囊带来的生理性刺激……这些组合在一起,就是爱了?”
谈照听得呆滞。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
很久以前,他们讨论过类似话题,温明惟始终认为爱是激素产物,所以他对一个人的爱是“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了”,毕竟他是一个用药物控制自己身体反应的人,谈照想抓到他心里真实的情绪,但他根本没有所谓真实的情绪。
“我很难体会被爱的感觉。”温明惟喃喃道,“在你看来,被爱是种什么滋味?”
“……”
“把对方视为自己的安全领域,可以无理取闹,恃宠而骄?放心地索取?”
如果是这种标准,温明惟曾经感觉自己被简青铮爱过,虽然那个人没表过白。
但长大以后,简青铮也不再是他的“安全领域”,温明惟不喜欢向任何人索取——欲望是弱点,暴露的瞬间就会被看穿。
事到如今,温明惟的欲望已经所剩无几,都不是被爱就能满足的。
之前强迫谈照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在意谈照爱不爱他,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而且他的需求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舍弃,也跟爱一样,是想需求就需求,不想需求就不再需求的东西。
但是——
温明惟忽然想起不久前,温明哲死亡的画面。
他当时没觉得痛快,反而觉得温明哲一死,世上和他有关联的人又少了一个。
温明惟抬起手,几乎无意识地摸了摸谈照的脸。
人和世界本无关联,关联来自于人和人。
不同的人宛如不同的线,在温明惟身上缠绕千丝万缕,但都很细,轻轻一碰就会断裂。只有谈照这条,是他亲手给自己系上,希望能更牢固一些的。
温明惟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忽然一阵四肢乏力,意识恍惚地飘远,出现了一点犯病的征兆。
他把熟悉的抽离感压下,继续刚才的话说:“其实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向我索取,我不是很少拒绝你吗?”
“……是吗?”谈照有些茫然,心说:我现在不就是在索取,可你给了吗?
气氛变得沉默,僵硬。
过了一会儿,谈照迟钝地问:“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困倦地趴在他肩上,打断思路:“谈照,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一片潮湿的长发从肩膀散开,温明惟无力地拥着他,想结束这漫长的谈话,以一个吻封住他的唇。
“……”刚才那些话,谈照不是完全不理解。
但言语简单,温明惟隐在言语背后的态度却仍是一团雾,谈照简直怀疑自己太愚蠢,怎么就不能够看清他,读懂他?消不掉隔阂,当不成知己,也许不是温明惟的错,是他自己站得太低。
谈照终于不再问什么,温明惟也不再说了。
交流到此为止。
这个房间的床不适合睡觉,他们去客厅吃晚餐,然后去另一间卧室休息。
——谈照想再尝试一遍感官连接,但温明惟不肯了。
当天晚上,谈照失眠了。
温明惟在他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谈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看向了他。
窗帘很厚,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温明惟完美的脸庞隐入黑暗,鼻息散发微微的热。
谈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皮肤白而清透,薄薄一层,远不如本人那么坚不可摧。
或者说,即使是坚不可摧的温明惟,也只有一具脆弱的肉体。
很难被理解,但可以被触摸,被掌握,被困在床上,锁进怀里。
“……”谈照思绪混乱。
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鉴于岛上的钟没一个准的,这个时间八成不对。
但他和温明惟的手机遗落在另一个房间,就算知道时间不对,也只能以它为参考。
终于,在电子钟走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谈照合上眼睛,艰难地睡着了。
昨晚谈照睡得不好,温明惟也并不好多少。
久未造访的噩梦缠绵一夜,无数故人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话语温柔或激烈,倾诉爱意或厌恶,温明惟四肢捆缚无数丝线,孤独地悬在高空,低头一望,谁的脸都看不清。
他挣脱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醒来前的最后几秒,他记得自己在心里喊了一声“谈照”,但谈照好像不在他梦里。
这个噩梦连续做了几天,直到生日来临。
在他们登上这座岛的第二天——也是谈照试图跟温明惟深度沟通但失败的第二天,谈照沮丧了很久,几乎一天没怎么主动跟温明惟说话。
温明惟坐在露台的单人沙发里,把谈照之前提过的那篇科幻小说读了。
大少爷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更喜欢惊险刺激的剧情,除了那个很难从技术上实现的感官体验装置,他什么内容都不记得了。
而温明惟没想到,被谈照遗忘的内容竟然很合他口味。
故事很简短,写作风格奇特,没有起承转合分明的强剧情,更像是摘录了一段男主角的人生片段:
某年夏天,他跟女友分手,用垃圾处理器粉碎了一朵她留下的全息玫瑰。
文中描述全息成像技术的特点:“如果你捡起任何一块碎片,将其照亮,每一块都会呈现出一朵完整的玫瑰图像”,经常使用感官体验装置“经历”别人人生的男主角认为自己就像那朵玫瑰,“他的每一块碎片都反映出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整体”,意指他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