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废话江褚寒都不爱听,他脑子也就进了“粮草军械”四个字,前世的时候余丞秋还站在朝中和侯府作对,江褚寒才亲自去运送粮草,这回用不着他来送,他早做了粮草延误的准备,御敌在前,无论宫里怎么不情愿,送来东西也不过早晚。
江褚寒没同他寒暄,而是两步上前去拜了镇宁侯,“父亲。”
江辞示意他过去,“福公公过来带了宫里的旨意,褚寒从前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也是个小将军了。”
“将军?”江褚寒敛了敛眉,他目光扫到桌上摆置的圣旨,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这圣旨我都没有听到,怎的就颁下来了,陛下可是不想让旁人知道?”
启福脸色一慌,“世子误会了,旨意乃是奴才入军营的时候宣的,世子这几日离营,才让侯爷代为……”
福公公一概知晓江世子的性情,怕他发作,眼神求助地望向侯爷,江辞咳了一声,缓着声道:“陛下知道你在前线立了功,这才要赏你,说的前尘旧事有些误会,现如今还有差事要交代你做。”
“咱们陛下啊……”江世子意味深长似地沉吟了片刻,“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启福提着拂尘道:“世子也知道如今的战况,燕国与西秦一道起兵,大梁突遭变故,陛下心里也是忧虑甚重,南边有镇宁侯坐镇,如今与燕国还算是败少赢多,近来西秦却是……”
“西秦怎么了?”江褚寒追问得太及时,他自己沉了下气,“曲州有长公主御守多年,又有……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世子不动声色地藏了下担忧,但他前几日才知道卫衔雪跟着去了曲州,前线有多危险他自己知道,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曲州败了。”江辞脸色沉了沉,“这消息昨日才传来,想来已经是前几日的事,大公主受伤,已经带人退到了西河。”
“那……”江褚寒压下风起云涌的心绪,咬着牙问:“那卫衔雪呢?”
“卫公子,哎,奴才过来正是为了他的事。”启福这才敢开口说:“曲州遭难之前,陛下就已经发了几道上谕要召公子回京,可公子次次都驳了旨意,如今……如今奴才也不知道西边的情况。”
启福揣着他干爹的拂尘,凑过去忧虑道:“此次西秦来势汹汹,前几年似是在山里开出了新的矿石,造出的炮车比从前要厉害了许多,奴才还听了一嘴说是他们养了什么怪物……”
江褚寒把人打断,“那陛下到底是有什么吩咐?”
“陛下……”启福道:“陛下才从病重好些,就已经派了人去前线支援,北边的人马启程已经是两日前的事了,还想问问侯爷这边……”
“我去。”江褚寒晃了眼圣旨,马上道:“福公公等我回来,又带了陛下封我的旨意,想必意思就是让我带兵前去支援了。”
启福松了口气,“世子能去自然是好……”
“慢着。”江辞点醒似地道:“褚寒领兵的经验不足,陛下怎的放心让他前去?”
“这不是前线兵力不足,除了侯爷坐镇军中,其他几位将军如今都在御敌,抽调人手出来恐有不足。”启福这话笑着说的,可观营帐里的气氛,跟着叹了口气,“其实……是陛下想要带卫公子回京——奴才跟在陛下身边,倒是也知道了些…不当说的,如今燕国开战拿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公子身份如何,世子应当……”
启福察言观色咳了一声,“待四殿下回京,陛下就准备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了。”
燕国此次开战为着师出有名,拿的是卫衔雪的借口,可卫衔雪身份一旦昭告天下,这由头不复存在,全天下的眼睛看着,燕国在道义前还得再输上一把,何况撕破脸的时候,揭开身份也用不着顾念什么燕国陛下的脸面了。
不过陛下这到底是真心想认下卫衔雪,还只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搏点颜面呢?
褚章这一门儿子生得不好,没有一个可以省心的,三儿子大逆不道,二儿子党同伐异,四儿子也能不遵旨意放虎归山,这几个里面挑挑,倒还真只有一个卫衔雪能让他用旧情匀一匀,何况如今燕国的借口在前,卫衔雪还不能死在大梁。
可陛下怎么觉得江褚寒还会愿意帮着带回卫衔雪呢?
他可是叫着卫衔雪下毒,这种事情放在常人身上都已经深仇大恨了,怎的他还想赌一把情深不寿,江褚寒还能继续对着仇人心心不念吗?
——他妈的这老皇帝还真能赌赢。
江褚寒知道曲州出事的时候心底里的蚂蚁都快烫焦了,可外人面前的冷静他还得装出三分,让他看起来只是有些许着急。
江世子故作冷静地问:“什么时候启程?”
江辞几乎是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江褚寒喉间哑了哑声。
“罢了。”江辞许久,终于还是长抒了口气,“既是宫里的旨意,前去支援平西军的事,赤羽营义不容辞。”
这一日未至黄昏,援西军就已启程。
这一回离开赤羽营,江褚寒罗里吧嗦地将自己藏着的见解一股脑地同父亲说了,他也不管什么露出端倪,父亲的生死性命、全军得胜还朝要紧要得多。
老父亲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当儿子长了本事,偷偷对着天上的星星告诉长公主孩子长大了。
江褚寒十日之后带兵赶到了西河。
西河连遭重创,两个月就与从前判若两城,大军都留在城外,几乎与平西军回合,江褚寒要去见大公主,带着人很快入了城。
连日赶路疲惫,江褚寒没顾得上满街荒凉,马上去见了褚苑和胡舟。
褚苑带人突围的时候被西秦的火炮伤了,一根炸断的断刀从她肩膀后面横叉过去,几乎把人捅穿,江褚寒过来的时候正有大夫替她换药,那么大块冷铁捅了窟窿,大公主包扎的时候声也没吭一声。
褚苑满脸忧虑。
“阿姐——”江褚寒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看到她的伤喉间顿了一下,“你……”
“褚寒?你们来了?我……”褚苑的神情里好像一瞬闪过千头万绪,连援军赶到的喜悦都淹没了,她马上抓着点什么一咬牙,“对不起。”
“……”江褚寒没在军营落脚,他是直奔了西河城门,他想来阿姐受伤身在西河,若是照看她的伤势,没有人比……更合适了,可他过来一句话没问,阿姐身边的大夫他不认识,她说的话更是……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阿……”江褚寒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阿雪还留在曲州。”褚苑把包了一半的纱布接过去,她让那大夫退下了,自己很快打了个结,她又沉声说了一句:“阿雪还留在曲州。”
“什么?”
这话仿佛晴天霹雳,眨眼就劈到了江褚寒头上,他看褚苑那一脸的抱歉与忧虑,两句话抛到面前,江褚寒都没听明白似的。
曲州……曲州如今不是被西秦给占了,那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
江褚寒好像一瞬间没说出话来,脑子里已经把最坏的可能都过了一遍了,“他,他为什么还在曲州……他……”
“褚寒,你别瞎想。”褚苑看江褚寒僵硬的表情怕他想错,“他,还活着。”
“是他说,他要……”褚苑叹了口气,她极少这般三缄其口,这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听不下去,褚苑把自己伤口绳结又按了一下,脑子清醒地说了下去:“前几日还是战况焦灼,西秦像吃了火药,手底下的人都疯了一样,我让人递了战况入京,不想才过了五日,我就受了伤,那时昏迷,军中的主意都是之亓拿的,我是醒来才知道曲州没守住,我被带到了西河。”
“阿雪……阿雪他自己去了曲州。”
江褚寒听到一半就眼底生寒,“我现在就带人去要人。”
“你先,你先冷静一点。”褚苑见江褚寒要走,伸着胳膊拦过时动了伤口,她“嘶”了声,还想继续说的时候被江褚寒回头按着坐回去。
江褚寒道:“阿姐尽管养伤,我这就带兵去曲州。”
“你先听我说完。”褚苑脸色苍白地说:“阿雪留了信,他当日分明已经跟着我们到了西河了,可敌军追过来,阿雪自己选的回去,他说……”
“他说什么?”
“当日那个情况,主帅受伤,如若西秦的兵马追过来,我军的胜算不大,所以……他要去拦住西秦的兵马。”褚苑现在想来懊恼,“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
“他这个人就是不顾自己……”江褚寒抓着桌角差点抠出印子,卫衔雪历来就爱做些以身做局的事,他一个人若真能拦住千军万马,他随时都能光着手就冲过去,可群狼环伺,他就不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吗?
江褚寒生气地想:“当时宫里的人怎么没把他绑回去?”
他就不能不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吗?江褚寒咬着后槽牙问:“他去多久了?”
“第四天了。”褚苑沉声呼了口气,“我三日未醒,醒来的时候得到他的信,他说他最多能拦住西秦的兵马五日,五日之后若是没有援兵,就……就只能做好我军死守的准备了。”
江褚寒心里颤了一下,“那,那我们赶到……”
“那就只能让你们兵临城下,前去救他出来了。”褚苑沉声喊了句“褚寒”,“你,你怕不怕,他们若是拿阿雪要挟,你什么打算?”
“我……”江褚寒忽然眸光一躲,霎时间记忆往脑海里奔涌,像把江褚寒的力气抽去了大半。
“怎么会,你……你把信给我看看。”江褚寒把手从捏出印子的桌上拿开,他略微有些颤抖地从桌上翻找起来,“是他自己说的,他们会拿他要挟我?”
说到“要挟”二字,江褚寒感觉自己喉间的血腥味都要涌起来了,这奔涌的心绪简直能把他淹没,让他胡思乱想到恨海情天的地步。
“我,我跟卫衔雪深仇大恨,他前些日子给我下毒,从前他入京的时候我不知欺辱他多少,我怎么可能……”江褚寒一拳捶在桌上,“西秦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他这个要挟。”
褚苑默不作声。
曲州城楼建了快一百年了,风霜的痕迹没给古城多少磋磨,战火却将墙角的砖块轰掉了大半,如今悬空欲坠,透着衰败似的。
城墙上风大,飘摇的旗子换了西秦的战旗,旗帜招展声里混着棋子敲上棋盘的声音。
“承让。”卫衔雪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垂着眼道:“我又赢了。”
西秦的拓尔将军盯着桌子看了许久,终于哈哈笑了两声,“你好有本事,赢了我四个日子。”
他把手摩挲过手边的砍刀,“是因为你知道一旦输了,我就会杀了你。”
“将军棋艺高超,我不过是运气好。”卫衔雪抬起眸,和气地笑了一下,“不过是将军宅心仁厚,肯听我一言罢了。”
“我不宅心仁厚,我杀了很多梁国人,我还把你锁起来了。”拓尔往卫衔雪腿上系的锁链看了一眼,“我只是好奇,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衔雪坐在城墙上,腿上却挂了一条锁链将他的双脚套住了,延伸的长度让他不过在城墙上可以动作,可他不在意似地,只是挑拣着桌上的棋子,“将军不信我的身份,也不信我的本事,留我在此这几日难道不是自找麻烦吗?”
“你说话的本事跟你的棋艺一样,你很聪明,知道投其所好。”拓尔等身边的人替他把棋子放回,将盖子阖上了,像是不再下的意思,他盯着卫衔雪的眉眼:“你的胆识不错,长得也很漂亮——放在我们西秦,会被外出打仗的勇士带回家藏起来。”
卫衔雪脸色尴尬地藏了藏笑,“将军学大梁的棋,就莫要学巧取强夺的本事了,西秦的姑娘能歌善舞,哪里是我可以比较的。”
“你谦虚了。”拓尔生得硬朗,整个人高大得像是猛兽,他目光定定,“所以你说梁国的将军会对你神魂颠倒,我相信你的说法。”
卫衔雪很轻的笑了一下,他把目光迎上去,“那我若是输了一子,将军还会把我杀了吗?”
拓尔觉得他的目光很危险,“会,但我会等到明天,我会让你真的死在他的面前。”
“明天……”卫衔雪这就猜出什么,“看来梁国的援兵到了,你知道和我说的一样。”
“可是将军都不考虑一下我说的燕国的事吗?”卫衔雪可惜地说:“西秦从前派刺客杀过燕国太子手底下出使的使臣,这案子还是当时我亲自经手过的,我兄长这个人其实记仇的很,都是从前各方有过利益牵扯的,将军想开疆拓土,怎么不能想想我,你想让我做谁,咱们都可以商量。”
“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拓尔上下将卫衔雪打量了道:“我们西秦很多沙漠,也有雪山,雪山上有灵狐,看着漂亮亲近,其实非常狡猾。”
拓尔又笑了,“但我们西秦也喜欢狐狸,剥了皮还能冬天里暖和。”
卫衔雪低下头,“那怪吓人的,我就不能活了吗?将军这盘棋我可还没输。”
拓尔站起来,“那我就把你带回西秦,下到你输为止。”
卫衔雪知道拓尔这是要走了,因而只是淡然地叹了口气,就不再理他了。
夜晚来得很快,这夜曲州无月,天色灰蒙,似乎比前几日还要冷些。
卫衔雪在城上坐了一日,夜里才转身往城楼里面走,避风的城墙间有个狭窄的隔间,那边铺了个草席,卫衔雪这几夜都是缩在那里。
那地方他过去没人拦着,守城的将士避之不及——几乎只隔了一堵墙,外面就是人影晃动,那边关着西秦造出来的“生人”。
西秦这几次几战几胜,大多是拿生人打个头阵,后头炮火夹击,再有西秦将士勇猛,那些生人久经多日还能行走自如,可自身体里面透出股难以忍受的血腥味,夜风里更是容易飘出来,因而进了曲州,就把人都关在城墙底下,只有外头的风往下面涌,还能遮盖住许多血腥之气。
但靠得太近还是不可避免闻到的,卫衔雪凑近墙些许,几乎就胃里翻涌,那边的城墙被炮火轰炸,有一半的石头掉了,卫衔雪微微侧首,还能瞥见那边关着的怪物。
可卫衔雪还是靠着草席蹲了过去。
夜色愈发深了,似乎明日就要下雨,这一夜冷得出奇,卫衔雪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冻得瑟缩了几下,他最终还是站起来,出去问那些西秦的将士要个火盆。
拓尔将军待卫衔雪算是客气,外面的将士也没有为难他,没给他火盆,给他丢了个焦炭过去。
卫衔雪碰到微弱的火星子,缩着身子将手放在上面暖了暖。
外面的巡视的护卫只探了卫衔雪几眼走开了,卫衔雪还是瑟缩着,可他悄悄从鞋袜的缝隙里,抽出了几根细细的香烛。
卫衔雪将香烛凑到还燃着的焦炭上面点燃,青烟飘起来,很快被风吹散了,他用手护了护香烛,居然透过那个被炮火炸开的石头缝,放进了另一边关着生人的囚笼。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香烟传出来,往那囚笼里缭绕了进去。
第130章 :夺回
后半夜的时候曲州下起了雨,细细烟雨笼罩上城楼,翌日天亮的时候还是朦胧的样子,卫衔雪觉得太冷了,整个人蜷在墙角,做了个不安稳的梦。
梦里……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尝出滋味,就被一阵刀枪棍棒胡乱敲响的声音震醒了,卫衔雪皱眉睁开眼,他才微微抬了抬首,就看见身前人影晃动,几个凶神恶煞的西秦将士朝他走了过来。
卫衔雪胳膊都已经僵硬麻木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个人在他身前杵了一会儿,马上生硬地去抓他的胳膊手臂,要强行把他拖出去,卫衔雪试着无用挣扎,只是用手肘无意识撞了下后面的砖块,将上边还残留的些许香灰蹭掉了。
锁链撞得作响几声,擦着地板的动静刺耳,那几个将士把卫衔雪拉出去,跟着把他按着跪在了外面的地上。
朦胧的细雨还在飘,外头似乎起了些雾,细细的雨水往卫衔雪脸上敲过来,带着濡湿的凉意,他一仰头就看见拓尔走过来,脸色铁青,那模样气愤得像能把他吞下。
“将……”卫衔雪方才开口,拓尔的刀连着刀鞘一挥就往卫衔雪胸腹的位置撞过来,直接把卫衔雪的撞得失了声,他喉中咳出一口气,顿时疼得整个人都蜷了一下,卫衔雪跪着往前差点伏在地上。
拓尔低头生气地说:“是你干的好事。”
“你过来根本不是想和我下棋,也不是想和西秦谈判,那些梁国人叫你殿下,你根本不是燕国人,是你干的吧?”拓尔指向城墙后面,“你杀了我们的将士。”
城墙的另一边关在西秦造的生人,昨夜还人头攒动的牢笼,如今竟然一片死气,整个城墙里面弥漫着沉沉腐朽的糜烂血气,满地都是腐烂的身体,躺在地上像是横尸遍野的战场。
“不曾……”卫衔雪疼得说不出话,他艰难地咬出几个字,“我没有。”
拓尔像是没听到他说的,他咬牙切齿地把刀杵在地上,“我要把你做成‘生人’。”
卫衔雪眸光一颤,他呼着气缓了缓,仰头辩解地说:“将军,我昨夜都在城楼上,我什么都没做,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我……”
拓尔甩开了刀鞘,“我听说过你的本事,你给梁国人解过毒,他们说你是天上的神鸟,身体里流的是上天所赐的血。”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本事杀了他们,放掉你这一身的血,你把你做成生人送给梁国。”刀光一闪,拓尔拿刀对准了卫衔雪。
卫衔雪瑟缩着仰了仰身,他无辜地望着,“你手底下的将士没了,将军不留下我,要怎么和梁国交易?”
“将军……不是想把梁国的将士都一网打尽吗?”
前几日拓尔留下卫衔雪,根本不是听他的劝说想要拿他换人,几场大胜蒙了拓尔将军的眼,光是一个曲州不够,平西军败在他的手里,他还想更多的梁军都败在他手里,所以他愿意等几日援兵赶到,他要拿更多的丰功伟绩去填他西秦的史册。
“你……”拓尔冷笑了一声,他转动着手里的砍刀,忽然长刀一扬,冷刀迅速地划过一道,眨眼间擦过了卫衔雪的一只腿,在他脚踝的地方割了一刀。
卫衔雪方才扬起的身子重新往地上伏下去,他闷哼着喊了一声,一丝冰凉的触感从他腿上划过,随后才是疼痛喷涌似地蔓延开来,卫衔雪白色的鞋袜里洇出了血。
倏然的疼痛疼得卫衔雪攥紧的手差点陷进掌心,他感受到鲜血在体内流动,从砍刀划过的伤口里涌了出来,疼痛之外他半条腿都凉了,仿佛比这漫天细雨还要寒凉。
拓尔玩味地看了他半晌,“把他吊起来,等大雾散了,梁军就能看到他们的殿下被我们折辱。”
很快拓尔的手下过来抓住了卫衔雪,他们用绳子把卫衔雪的手腕绑在一起,解下他脚下的锁链,强硬地把他拖了过去。
卫衔雪腿上的血不停流出来,划过地上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拓尔道:“伤口不深,你一身的血,大概可以撑一个时辰,看梁国行军的速度,还能不能等到你活着见他们。”
两个西秦的将士把绳子挂上西秦的旗杆,一拉就把卫衔雪吊了上去。
漫天的细雨与凉风冲卫衔雪掀过来,像把他拍打进浪头似的,支撑身体的胳膊仿佛都要断掉了,卫衔雪吃痛地抿着嘴,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吧嗒”一声,他的血从脚底下流下,滴在了城墙上。
拓尔冷漠地盯着半空,他回转身来,目光触到了城墙上的摆置的棋盘,拓尔沉眼说了句“可惜”。
五里之外正有快马奔腾。
“世子——大雾间恐有埋伏!”鸦青骑马赶在后面,身后跟着行军队伍,马蹄踏过昨夜积水,四溅起泥泞的污水。
江褚寒盯着远处,速度未放慢分毫,“有雾遮掩,西秦还不知道我们出兵,我们打他们措手不及。”
“夺回曲州——”
还有阿雪。
滴答的血仿佛流不尽,积起的血已经往城楼上不平的地方流了过去,大概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卫衔雪的眼睛微微阖着,他气若游丝地缓缓呼吸,胳膊与伤口的疼化作了麻木与冰冷,鲜血流出来的地方他觉得是冻上了冰碴。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呼啸的风声远去,卫衔雪好像自己都听到血往下滴的声音,一滴滴的流逝像是带走他的生命——从前死得猝不及防,好像是现在放慢了他才感受到生死终结的漫长。
其实选择来曲州的时候,卫衔雪不是没想到过这个结果,他想给西河时间,想要阿姐活着,他也想过来将西秦不顾人命做出的生人终结,把他祈族传出去的蛊虫烂摊子收回去,他还想……撑一些时间来见江褚寒。
这样的时候卫衔雪又想过自私的事了,当初没狠心给他把毒药灌进去,要是江褚寒永远都只待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什么生死人命,百姓与国家的安危都是硕大的秤砣,压在身上能让人喘不过气,他也只想跟江褚寒远走高飞不顾旁人的死活。
眼前不知不觉就回放起过往的点滴了……卫衔雪惋惜地想:除了那次,他还看过江褚寒当将军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似乎自己臆想出了千军万马奔腾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马蹄踏过泥泞的沙土泥浆,在这雨天里还能渲染出铁马金戈的气势。
接着卫衔雪居然听见下面哈哈笑了一声,拓尔仰头道:“他们来了。”
卫衔雪撑起眼皮看了一眼。
迷雾散了许多,漫天的烟雨朦胧居然有几分江南细雨的影子,还有些……像卫衔雪见过满是粉尘风雪的冬日。
他隔着风雨,见到了兵临城下,江褚寒还是骑马坐在前头。
江褚寒一眼就认出了被吊在城楼上的卫衔雪——他腿上的鲜红比起西秦的旗子还要刺眼。
“西秦……”江褚寒捏着马绳几乎要勒断了绳子,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卫衔雪若是死了……”
“世子,卫公子还活着。”鸦青注意到卫衔雪抬头的动作,赶忙劝说着世子冷静。
江褚寒已经气疯了,喷薄的情绪是被他强行用冷静压着,才只是面前的几分冷漠生气,满心的心疼简直疼得他胸口堆了厚重的山石,稍不小心就会砸的他浑身是血。
他想杀了这城里每一个人。
但江褚寒只是骑马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后吹起了出兵的号角。
拓尔将军站在城墙上,满目的大军如同的蚂蚁,他身后的将士已经去推重炮了,但面对大军,拓尔知道自己已经失掉了先机。
卫衔雪在曲州乖乖待了四日,他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男子会毁掉他手底下的军士,他以为他只是想给梁国争取五天的时间。
事到如今,他还真只能考虑一下这个人说的话了。
塔尔往后招了招手,后面的将士砍断绳子,卫衔雪立刻从上面摔了下来,他挂得虽然不高,但摔落下来还是重重磕到了城墙上的石板,满地的鲜血在他身上滚了一身,显得狼狈不堪。
卫衔雪疼得人清醒了片刻,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尤其腿上如同灌了铅,全身的冰凉让他几乎一直都在哆嗦,后面的人把他提起来,支着胳膊架到了城墙面前。
卫衔雪目光定定地望着江褚寒——这一次好像看得比上一回要清楚。
如今已经是历经千帆,早就与从前的心绪不一样了。
上一回的希冀和仇怨,如今都在心里了无踪迹地化开,好像只留了心甘情愿的欢喜,让他才知道,原来堆积到一处的喜欢,可以化作死生不惧的无畏。
江褚寒如今再射他一箭的话,卫衔雪居然望着远处的江褚寒笑了一下,他看到江褚寒提过了搁在马边的弓箭。
拓尔一只手差不多就把卫衔雪拎起来了,他把站不住的他按在城墙边上,“你等的就是下面那个男人?”
卫衔雪没吭声,他手上的绳子还捆着,两只手阖在一起搭在了城墙上面。
拓尔不满意地按住了卫衔雪的肩膀,他的一只手上缠了铁甲,延长的部分是几根勾起的钢针,他的手往下一按,钢针刺破皮肤,涌出的血洇上衣服,卫衔雪在他面前躬下身不停颤抖。
跟着拓尔拿出了一个搁在怀里的小盒子,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就往卫衔雪的伤口里面按了进去。
卫衔雪立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伤口的地方涌动,仿佛是什么虫子噬咬他的血肉,透过他那一层皮肉,好像往更深的地方钻了进去。
卫衔雪灵魂都好像颤动了一刻。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跟着一只羽箭就从楼下往他面前射了过来——那箭像是奔着卫衔雪去的,几乎只有毫厘的差别就射中了卫衔雪的胸口,只是他弯下身子,面前又是城墙,那只箭竟然直直穿透了城墙,射进了砖石里面。
卫衔雪抬头一瞬,竟然是江褚寒射的箭。
江褚寒射完这一只,他勒住马绳往前走了一步,跟着又从后面掏出一只箭来。
“他……他想杀我。”卫衔雪突然忘却疼痛似地呆愣住了。
拓尔原本还没察觉到那支箭是冲卫衔雪射的,等到面前这人身子一僵,他才反应过来,“你在骗我?
“你说他喜欢你,会受我威胁……”拓尔抓着卫衔雪忽然恼怒起来,“你真的是在骗我。”
卫衔雪好像没有听到,他害怕地往后,甚至往拓尔身上靠了一下,依然呆呆地说:“他想杀我……”
拓尔恨恨地把人按上墙,“你没有在听我说话。”
“唰——”的一声一根羽箭被后面西秦的将士用箭追上,那冲着卫衔雪头顶方向的羽箭往一旁偏着射了过去。
卫衔雪伏在墙上,颤抖的身体像是忍了忍,他低沉的声音咬过一句,“他要杀我,我也要杀了他……”
塔尔被这一句撞上来,好像碰着点什么意外之喜似的,他忽然低声冷笑道:“既然是这样,你的确可以亲自去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