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褚寒有些缄默,“是……”
长夜漫长,江褚寒这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天亮的时辰愈发早了,江褚寒用过早饭,如约去了栖岩寺的后门。
寺庙背靠着栖岩山,整座山峰背面走势如同刀切,凿出的悬崖绝壁几乎绝无生路,江褚寒即便再想下山,也没想试过这条绝路。
但他今日从后门出来,才发现这地方是个绝佳的观景台——高山观景本就合适,这日天色晴明,一早日光洒落,缭绕山间的云雾随水汽蒸腾干净,整个山间大地的景色一览无余。
而令他诧异的是,那远处山脚下,四面群山环抱着一片谷地,那块平整地界上,竟是大梁囤积城外的南衙军营。
南衙囊括了京城北衙禁军外的几乎所有军士,除了远在边境的戍守大军,未上战场的将士大多先编进了南衙。
江褚寒除了当年去南下和谈去过一次军营,江侯爷从来不让他在军中过多停留,一面掩饰他素有心疾的借口,二是下了狠心将他留在京城。
江褚寒往前走了两步,就在悬崖边上停住了,那山崖下的动静如同阵阵惊雷,隔着百尺的高山也传进他的耳朵,将他的目光全都聚拢了过去。
那山底下的军营中,竟然集结了南衙大军,气势恢宏地在此演练——
震声响过的口号伴着擂响的鼓声直冲云霄,其他的刀兵战戈之声让人不过臆想,就能沉浸地补全这浩然声势。
壮大的声势间队伍应声而动,战甲刀刃被明媚日光折射出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如同一条条长龙在群山脚下盘旋,威风凛凛。
江褚寒就这样立于万丈高处,俯瞰这威风凛凛的大军。
世上没有哪一个男儿郎在这气吞山河的声势下不为之所动,江褚寒身上流淌的血里就有从前金戈铁马的影子,他的血性不过轻易一勾,那些什么征战沙场的凌云壮志也能一道全涌出来同他自己的真心打上一个照面。
难道他真的要这京城里无边的岁月里走到头吗?
一只手很轻地往江世子背后拍了一下,江侯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他们站着差不多一般高,江褚寒甚至还能肩膀再宽阔些。
“昨日的话你心里可有答案了?”江辞也望着山下军营,“你若愿意跟我走,我明日就去上奏陛下,让你随我出京。”
他等了一会儿,温声说了下去,“不管那些从前的桎梏,你江褚寒是我江家儿郎,从前是想护你周全,把你埋在京城的侯府里,可你如今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侯府的庇佑了,你遵从本心,是否想要飞出京城,父亲替你把背后的刀刃挡上一挡,往后辽阔天地,你可以抛却骂名做回你真正的自己。”
江侯爷一字一句,字字千钧:“今后你就是赤羽营的少将军。”
这灼灼的话语一下下砸在江褚寒的心上,从上山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对他起了磨砺的心思,即便要把他关起来,怎么留不是留,侯府有他在,江褚寒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一个卫衔雪不会让镇宁侯忌惮,让他留在山上一开始就生的是让他脱胎换骨的念头。
只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肖想过可以去接手赤羽营,江家与长公主手下的兵一道建起的赤羽营几乎可撑过大梁半边军营的天,只要他答应了,往后这天底下还有他江褚寒的一席之地。
可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江褚寒的眼神竟然躲了一下江辞望过去的目光,江侯爷嘴唇动了动,他思忖着偏过了身,“前两日我去见过他一面。”
江褚寒立刻就已对号入座过去,他愕然一惊,“父亲你莫要为难……”
“我不曾为难他。”江辞敛起眉,“相反,我答应了他去查蕲州的事,那日查到的户部账本里牵扯到蕲州,他余太师让户部收敛钱财,无底洞一样送去了蕲州,这笔账如今消失无踪,我要去查上一查。”
“蕲州?”江褚寒还不知道这事,“那当年蕲州一战,里面莫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是否有内情。”江辞眸光转过去,“你想亲自去查吗?”
江褚寒又把眼神绕开了,“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事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我对他有诸多亏欠,并非当年入京路上那几步路的为难可以囊括,他身上也不止那一年满身枷锁下的伤痕,其他的难言之隐,怕是连我也找不着踪迹,满京城都觉得我多情,说出去什么心甘情愿的话旁人都要拿玩笑看,可我剖出来心仔细一瞧,对他的心思不是一时的花言巧语,是我想要帮他走完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你帮他……”江辞沉声摇了摇头,“可你知道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吗?”
“我所幸在他无知的时候瞥见过一点他的真心。”江褚寒想起过往自嘲一笑,“他说不想坏我大梁国祚,我信他这一句,其他的不论天理人伦,江褚寒这些年来也没做什么谨守正道的好事。”
“他如今的路已经并不好走了,所以我若不在京城,他……”
“褚寒啊……”江辞搭着他的肩,“你糊涂。”
“你听听这山底下军营里的声音,你真的要为了区区一人,放弃来日位高权重的军侯身份,不论你这些年的隐忍收敛的艰辛吗?”
耳畔的声音不绝,江褚寒进退两难。
“罢了……”江辞叹了口气,“不妨跟你说一句实话,这让你离京的话,就是他跟我提出来的。”
江褚寒不可置信地偏过了眼。
一晃七月,已至酷暑。
顶着烈日,镇宁侯启程离开京都。
这一回侯爷入京算是述职,但他此番回京,帮着安顿了前些时日大批涌入京城的流民,又让手下沿途护送了些物资出京,还顺着清扫了岐岭往北一路许些山匪窝点,做了许些为人乐道的好事。
只是他这次离京,怕是一两年都难以抽身回来。
还有人说,侯爷这次一道带走了镇宁世子。
京中好些时日没人瞧见江褚寒了,世子一向风头盛,但好像从他当着陛下的面求娶那个燕国质子,就像偃旗息鼓一般,再没怎么传出过风声。
所以说事情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出格,江世子被陛下责罚,侯爷回来更是直接将他带离了京城,只是这事并无人看到,算不得板上钉钉,当做茶余饭后的玩笑说来刚好。
城西有座荒废的城楼,夏日炎炎无人踏及,却有一个人影站在日头下边,远远眺望着城外的方向。
此次镇宁侯出城有人相送,他身边只跟了几个近卫,其他一道返京的赤羽营将士都在南衙以外候着,跟着一道返回边疆。
卫衔雪一直盯到视线里的人影消失。
降尘对着眼睛过来适时瞧了瞧,他手上抓了把巨大的芭蕉叶,杵在头顶替卫衔雪遮阳,“殿下,这人都走了,也该回去了吧?”
卫衔雪目光微动,“嗯”了一声。
降尘动了动嘴,他猜道:“听说那个世子也走了,殿下莫不是不舍?”
“没有……”卫衔雪挪开眼,他淡淡地说:“让他离开京城,是我去求的镇宁侯。”
卫衔雪想起那日在马车里同镇宁侯江辞相见的场景。
说完了正事,江辞也没说走,卫衔雪便知道他可能要说起江褚寒的事,他干脆低着头说:“世子他……何时归来。”
江辞摸了摸下巴,“你想他何时归来。”
“……”卫衔雪平静地垂着眼:“京城诸事纷杂……还望侯爷留他在城外多待些时日。”
“你不想让他回来?”江辞脸上有些诧异的神色,“京城里都说你得了褚寒的青睐,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卫衔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世子好意我自当心领,可如此出格之事,我不便置于其中毁他前程。”
“这事对他来说倒也算不得太过出格。”江辞自然清楚自家儿子德行,“他这人横冲直撞久了,想要什么争抢过来,只要不违背道义,就还是在他身份之内,但他若小心翼翼谨慎起来,才真是畏葸不前动了真情,他对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江辞了然道:“你这是不喜欢他。”
卫衔雪手指一攥,脸上的窘迫一闪而过。
“我……”卫衔雪换而道:“侯爷有没有想过,带世子离开京城呢?”
江辞一顿,有些眯了眯眼。
“今岁年节的时候,世子喝醉了酒,误闯了一次乌宁殿,虽说酒后胡言当不得真,但那一日年节,世子孤身一人,多少算吐露了些真话。”卫衔雪忆及当初,眼神里恍惚了一瞬,“世子的生辰偏巧在年节之前,他……正是加冠的年纪。”
“此事由我说来僭越,世子这些年身在京城,并非就是心甘情愿做侯府里尊贵的世子,大梁朝中的亲疏关系我不当置喙,可世子出身并非是他的选择,他想选的并非孤身一人的高贵,也并非徒有虚名的敬重,侯爷身为父亲,最是懂人间真情的可贵,也最懂亲眷离散的悲苦,这一层加诸于身以外,他还要藏着心里的郁郁不得志的遗憾,一日日地在京城里蹉跎下去。”
卫衔雪带了点微微的感叹道:“侯爷为何不能给他一个单单‘褚寒’之外的名分呢?”
江侯爷位高权重,什么过重的情绪在外人面前极少表露,可对着眼前这个儿子所谓“喜欢”的少年,仿佛从他这一番话里找出了些他惹人怜惜的端倪所在,“褚寒从前在京城里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但你是真的很了解他。”
“可他若是走了,你怎么办?”江辞目光和善了些,“你从一开始,没有想过要依附他吗?京城于你是个虎狼窝。”
“侯爷方才的话说得没错。”卫衔雪目光定了定,他绕开方才的长篇大论,把此前的话说了下去:“我的确是不喜欢他。”
“……”
卫衔雪想到这里,之后的话也没太多说法了,送走了侯爷,除了外面传的流言,这一个多月他再没听到关于江褚寒的消息。
见卫衔雪出神,降尘又喊了一声,“殿下?”
“人都走了。”降尘把那有些发枯的芭蕉叶往他头上盖了盖,“既是殿下让他走的,如今不是合了你的意?正巧京城里的事少了阻碍。”
“是啊,少了阻碍。”卫衔雪回过身,他神色一敛,别无情绪地说:“蕲州的事情江侯爷答应替我去查,那账本的事情暂且就无须我来担忧了,该担心的是另一边……”
他目光转向,看向了城中方向,“那日钥匙不见,想必余太师很是恼怒吧?”
“那可不,江侯爷手下人收拾残局太干净,让人一点线索都找不着。”降尘咧开嘴笑了笑,“还多亏殿下的意思,让余丞秋知道这钥匙是落在了江褚寒手里。”
卫衔雪身子虚,站在太阳底下半晌额角也没什么汗,他往城墙下面走,一边道:“早先还怕这账本里的东西不够紧要,激不起余太师想要除掉侯府的狠心,但事关当年蕲州,这事情若是给侯爷查出来,来日的血雨腥风怕是谁都难以料想。”
降尘撑起叶子跟着走,“反正现在余丞秋知道账本在镇宁侯手里,江褚寒也不在京城,少了他过来纠缠,殿下这些时日避着外头的锋芒过些安稳日子就是。”
卫衔雪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下了城楼。
时年永宴十年秋。
也就才过了几月,京城里无论底下如何的暗波汹涌,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潭静水。
这几日秋日寒凉,方才下过一场大雨,京城满树的枯黄被雨洗刷成了空枝,遍地都是落过的枯叶,一人缓慢走过,脚步绕开了落在地上微微泛黄的叶子。
“殿下——”降尘走路不看脚下,一脚将叶片踩进了泥水坑,“昨日才下了雨,这么冷的天,你的风寒都没好,怎么要这时候出门,国子监那边要书不会自己写吗?你还非得自己亲自送。”
降尘替卫衔雪抱着书卷,有些不忿地跟在他后面。
“马车今日让人去接先生出宫了,国子监也不算远,走上一趟便是。”卫衔雪脸色有些不好,他拢着衣襟,朝手心呵了口气,“不过今日确实天冷,想来冬日也不远了,正巧前几日先生念叨想吃庆酥斋的糕点,回来刚好可以绕过去,给他带些栗子糕回去。”
降尘无奈,“殿下想做什么我又拦不住,那些国子监的公子哥往日里怎么看人的,若非那日遇到林大人路过,他们还想拿你写的东西充他们的脸面,他们也配!”
卫衔雪这些时日做回从前敬小慎微的小质子,他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忍一时的风平浪静,往后的时日还多,自有他们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殿下好脾气——”降尘快了两步凑近些,“可从前殿下收拾人不是得心应手,怎的这次任他们得意了。”
“今时不同往日。”卫衔雪掐着自己的念头,但发现好像没拦住,便说了出来,“他们人太多,借不了江褚寒的势,我就是在自找麻烦。”
“……”降尘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见卫衔雪坦然说出来,也就无意道:“这男人果然是容易变心,几个月了也没有音信,京城里一群人见人下菜碟,还敢拿这种话来取笑。”
江褚寒走了,一来几月毫无音信,京城里从前因着他的关系不去找卫衔雪的麻烦,如今见他不过是被人一时新鲜捧在手里,转过头就抛开的玩意儿,为着这事取笑了他好些时候。
卫衔雪只是一哂,“我们降尘怎的连同你我一道骂了。”
“殿下自然不一样。”降尘又自嘲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卫衔雪笑了笑,忍住了喉中咳意,“走吧,今日早去早回,若还碰着他们说什么不能听的话,你下回把这添油加醋的话除去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部分,往大声了说,国子监的林大人年纪大了,但耳朵还好使,益于国子监的学生谨守礼仪的事,林大人爱管。”
降尘欣然应道:“行,嚼舌根子的话我也爱说。”
秋风瑟瑟,卫衔雪去国子监送了书卷,这一日赶上天凉,无论街头还是府衙都门可罗雀,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
卫衔雪这一回东西送得相安无事,他从国子监出来,就拐过街角去了一趟庆酥斋,往日里这家糕点卖得快,但今日人少,卫衔雪想到先生好几日没回来了,他又爱吃,因而买了许些,他摸到身上的银子,将今日从国子监那里拿过来的微薄报酬全给出去了,那让掌柜分了两份包好。
卫衔雪将其中一份递给降尘道:“跟之前一样,找人送去林大人府上,别让人发现是谁送的。”
降尘应声接过去,他提着糕点出去了一趟,很快就空着手回来了。
随后两人才往雪院的方向走。
这一日午后天色又暗了下来,乌云从天边涌过来,似乎又是下雨的征兆,街上起了风,吹得街边的招展的挂旗应风飞舞。
方才绕路过来买糕点,再往来时的路走就要远上许多,两人没走来时的街道,绕着几条巷子抄了小路。
卫衔雪有些禁不住风吹,这对冷风咳了好几声,咳得降尘心里直咯噔,说起来降尘最近婆婆妈妈的,卫衔雪本来就爱藏着事情不说,大多数时候还不听劝,没人拦着,他什么不顾惜自己的事都能做出来,可降尘身为下属,除了劝说几句,别无什么旁的法子。
他有时候竟然想过:那个人要是在就好了……
见他又咳了,降尘摸着后脑勺开口:“殿……”
但降尘又“嘶”了一声,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他闻声动作一顿,接着却立刻自然地迈过去了,“殿下往这边走。”
降尘耳朵灵,很轻的追杀声与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被他听了正着,可他不想说,这事他说出来,殿下准要多管闲事,再吹会儿风……
“发生了何事?”卫衔雪敏锐,不过一点端倪就能嗅到什么,他声音微沉,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味道似的,“降尘,那边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降尘张了张口,支支吾吾道:“有人打架,殿下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再过会儿就要下……”
他一句“下雨”还没说完,卫衔雪的目光在街角处停住,“那地上是……血迹?”
天色昏黄,巷子里有些暗,可那街边的地上糊了什么深色的东西,乍一看就像鲜血,正冲着巷子深处的方向滴落过去。
降尘再辩驳也没意思,他叹了口气,脚步一转,冲那转角的地方绕过去,“殿下跟上,咱们速战速决。”
“这京城里还有杀人抢劫的事,绛京城也不怎么安稳。”降尘循声脚步加快,耳边求救与追杀的声音愈发明显,他几步绕过去,一道刀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巷子尽头只有一面高墙绝路,两个彪形大汉提刀围着,对着墙角举起了大刀,眼见大刀就要砍下去,那刀下的人影被他二人拦住了,可沙哑的哭喊声从刀下传来,带了点绝望的祈求似的。
降尘当即脚下一踢,一粒石子从他脚下踢过去,往那大刀锋刃上不偏不倚地砸了过去,“住手——”
两个彪形大汉立刻回转身来,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降尘最不听吓唬,“真是放肆。”
他往身后一探,卫衔雪正快步过来了,那一句还正正骂在了殿下的头上,降尘这番就讲些意气了,“天子脚下,你们光天化日的,是想做些什么蠢事?”
卫衔雪走过来,隔着两个大汉身边的缝隙,看清那刀下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满身的脏污遮住了容颜,伸着一只手护在头上,瑟瑟发抖地蹲在墙角。
卫衔雪淡淡道:“能打过吗?”
降尘这意气更浓厚了——前些时日殿下说他功夫不够好,让他好些练练,不让他出去快活好多天,逼着他练了许久的刀。
这点胜负欲还是有的,降尘咬着牙说:“不在话下……”
降尘用惯了短刀,他抡起来冲过去,身形像条游鱼似的穿回两人之间,不过来回走了几招,他一人掀翻了两个大汉,暂且将两人捶晕了过去。
降尘摇了摇有些发麻的手,冲着卫衔雪笑,“殿下……”
卫衔雪拨开他的胳膊,直接往那墙角下的乞丐身边走了过去,降尘笑意一凝,有些怕殿下因为方才瞒他的事情生气,他缩着胳膊跟过去,不想蹲下去卫衔雪才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降尘心满意足地踢了旁边昏迷的大汉两脚。
卫衔雪蹲下身同那瑟瑟发抖的乞丐打了个照面,那人还用一只左手护在头顶,视线虚虚地落在脚下,卫衔雪才伸过手,他就整个人受惊似的往后一缩,不停用着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别杀我……别杀我……”
卫衔雪停下手,只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借着微弱天光,能看出这人的面容虽然蒙上污泥,却最多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手上细细的伤口密布,但都是新伤,旁的什么蹉跎痕迹都不明显,就连衣服虽然破烂,也并非那大街上随便找个乞丐难以分辨的破旧单薄,原本的料子破了,却还是细密蚕丝织就的。
这……是哪家落难的少爷吧?
卫衔雪皱了皱眉,这人不让他碰,他就试着去探他另一只垂下的右手手腕,可不想那只手碰过去并无反应,只缩着肩膀的时候轻轻晃了两下。
手断了……
卫衔雪思忖片刻,他从衣袖边角处找出一根银针,又快有准地往那人后脖颈上刺了进去,那发抖的男子身子一僵,立刻昏过去了。
卫衔雪站起身,“把他带回雪院。”
降尘接令过去把人捞起来,卫衔雪转身看到倒在地上的两个大汉,又添道:“待会让人把这两个人也绑回去。”
带上那乞丐少爷,卫衔雪和降尘快步回了雪院。
回去之后卫衔雪先让人给他收拾干净了,又替他换了衣服,这乞丐收拾干净,还真是一副清秀少爷的模样。
人还没醒,卫衔雪先仔细看了眼那人换下来的衣服,从他怀中找出了一块干净清透的玉佩出来,玉佩价值不菲,上头精致刻着一个“许”字。
“西河许氏……”卫衔雪站在床榻边,重新辨认了一下这小少爷的眉眼,“这玉佩若不是他偷的,这人应当是许家的人。”
降尘对这大梁人事不熟,他端着卫衔雪要用的药箱过来,“很厉害吗?”
“许氏乃是西河首富,从前些年给宫里进贡开始,就一直是皇商,手下开采的金银矿产给朝廷分一半之外,还能余下富可敌国的财物,大梁比许家有钱的,可算是寥寥无几了。”卫衔雪前世的时候替侯府打理账面,曾和许家做过生意,“可我记得许家少爷并非是这个模样。”
“若非大少爷,看他这个年纪,许是老二,或是老幺。”降尘眼睛亮了一下,“只要人是许家的,那就是捡了个财神爷回来啊。”
“既是被人追杀,其中许是有什么内情。”卫衔雪招了招手,将药箱接过去了,“我先看看他的伤。”
尹钲之回来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拿走了点心,传话过来不用顾及他。
卫衔雪这一看伤,直接看到了天黑。
那两个大汉被带回来,降尘过去审过了,那两人倒是开口,一口咬定两人贪财,不过打劫这西河许家的三公子,想找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供词明眼人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三公子蓬头垢面满身的伤,又被吓成那样,区区劫财哪能弄成这个模样。
降尘回禀了人,但他再回去查看,竟发现那两人已经死了,是自尽。
这背后的存疑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三公子……卫衔雪回想了一番,记起了他的名字,西河许氏的三公子乃是侧室所生,名为许云卿。
许云卿醒来的时候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人似乎是被吓着了,看到自己胳膊被缠成了蚕蛹,整个人害怕地蜷成一团。
卫衔雪从前跟许家并无交情,面前的筹谋也并没把他添进去,因而没有追究背后的打算,只是见他伤着,便让他暂且留在雪院养伤。
因而就算许云卿醒来一言不发,他也并没有多加追问。
卫衔雪自己却为着操劳病倒了,秋风瑟瑟,卫衔雪几乎病了一整个秋天。
这雪院一时多了两个病患,雅致的庭院里枝叶枯落,跟春来时如同两样,竟然有些死气沉沉的。
大梁的天愈发冷了,方才入冬,卫衔雪就有些受不了,他来绛京城这么些年,也没真的适应这入冬就已刺骨的寒意。
偏巧这时候,雪院外面有人送来了冬日里的精炭——卫衔雪在京城其实并没有什么银钱可用,宫里给他一个质子发不了什么俸禄,侯府之前的来往让卫衔雪还回去了,如今日子过得几乎算有些清贫。
那炭他不知道是谁送的,是降尘还没说就已经给卫衔雪用上了。
这一日卫衔雪安静坐在火炉前看书,他这些时日病快好了,人还有些倦怠,披着厚厚的大氅,惫懒地靠在后座上。
房门敲响,卫衔雪看着时辰,以为是降尘过来送药,因而没有作想,就应声让人进来。
不想房门打开,端着药进来的是许云卿。
许云卿在雪院呆了一月有余,刚醒来时有些神志不清,对谁都很是戒备,但日子久些,人就慢慢清醒过来,只是问到他为何受伤,许云卿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被山匪所劫,却求卫衔雪莫要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卫衔雪没有力气多管闲事,就任他暂且如此住着。
“卫公子。”许云卿一只手端着药碗,用胳膊将门关上了,他声音很轻,“我来给你送药。”
许云卿其实生了一副温雅的模样,前些时日大喜大悲的模样掩住了他的文弱气质,如今休养一番,他身上其实带了些潇潇君子的书卷气,的确是高门大院里出来的小公子模样。
卫衔雪有些诧异,许云卿的手断了被他接上,可他伤得太久,如今的右手还没复原,理应是不该怎么走动的,卫衔雪放下手里的书,“怎么劳烦你亲自过来。”
“是我应当的。”许云卿走过去,将药放在了卫衔雪面前,“当日救我,让你病了这么久,我还……对你并未坦言。”
卫衔雪却淡然道:“我这样的人旁人避之不及,雪院里没有旁人,你留下来养伤也并无不合适的地方,至于难言之隐……你不愿说我若强求,同当日追杀你的人其实并无差别。”
“其实……”许云卿捏了捏手,他望着卫衔雪温和的模样,仿佛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可他踌躇不决,还是将头低下了。
卫衔雪见他不说,只是放下药碗,起身往窗户边走了过去,他推开窗子通了通风,望着外头萧瑟的庭院,“云卿犹豫不决,我并无追究的打算,你也不必如此作茧自缚了。”
许云卿的话没能说出口,他无措站了一会儿,就先离去了。
卫衔雪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有什么难言之隐,能让他离开富庶高门屈身在他这个小院,还带着那么一身的伤隐忍不决。
只是卫衔雪看他,竟然有些短暂地看到自己似的——他当年入京战战兢兢,满身的伤缩在乌宁殿里,也像是惊弓之鸟一般。
窗外的天乌蒙蒙的,京城里的冬日来得早,仿佛过几日就要下雪了,他想:这一年的听松宴……应当也不久了。
卫衔雪把窗户重新关上,心事重重地往屋子里面走。
他开始解起了自己的衣襟,卫衔雪把外面的衣服褪去,又将里衣的衣带解开了些许,他走到铜镜面前,自己往后背过了身,然后褪下衣服将自己的后肩露了出来。
空气里有些冷,皮肤露出来沾上凉意,卫衔雪微微打了个寒颤,心里却定了一下。
消失了。背后那个祈族图腾的印记前些时日因他病着一直没能消失,直到今日终于没了痕迹。
病好算是喜事,卫衔雪仿佛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把那碗许云卿送过来的药喝了,一边系着衣服,打算去庭院里走一走。
他方才出门,正将领口的大氅绳子系上,随后转身去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