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
可偏偏,每一个感触都无比真实。他能清晰地嗅到每一个人身上散发的血腥味,他耳膜现在还在嗡嗡作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逸失力,跪伏在地,放声哀嚎着。
都死了。
杀他的,算计他的,救他的,与他相似的,全死了。
他们都解放了。
整个城市,只剩他存在。
只有他存在。
只有他会记得死城,只有他要体会无尽的孤独。
这样的绝望,在实验室被屠时就出现过。
他痛恨那里,可那里却又实打实见证过他,每一间屋子,每一块板砖,都或多或少留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向来对外人没什么好脸色,可也依旧会有那么几个热烈的人偶尔踏过界限,或是给他分一些小零食,或是咨询一些学术问题,约他一起去市中心转转。
他其实,并不算讨厌。
同情感无关,也同他们是不是自己的亲友无关。只是他们都曾实打实存在过,都或多或少和自己有过交集,算是在自己人生中埋下一个小小锚点。
他们死了,就是连带着那时自己,也一同湮灭了。
……那现在呢。
死城内的人类全死了,留他一个做什么?
对了,对了。
洛奕俞。
洛奕俞死了,他应该也可以了吧?
他嗓音嘶哑:
“操……把我当什么了,谁他妈要替你们活?”
随后捡起那把还散着余热的枪,抵在自己额头,猛地扣动扳机。
终结在这儿吧。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整个人旋即陷入一片黑暗中,向下一点点沉溺着,坠入没有底的海渊。
可怕的是。
在这之后,他依旧能感知到这个世界。
无尽的风,灌满鼻腔的血。
这样朦胧又真切的感触,他无比熟悉。
这代表着他还要继续活着,即使整座城市只剩他一个人类,即使所有和他相仿的人全下了地狱,他也仍旧要活着。
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流不尽似的,不断地滴落,渗在地里。
很久,很久。
“沈逸。”
他睫毛颤抖着,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撕开这片混沌,睁开双眼。
或许是哭多了的缘故,朦胧中刚睁开眼,眼前世界都变成了几个模糊的小色块。
他用沾血的手揉了揉眼睛,才得以看清面前这个人。
皮肤苍白,没有一丝多余伤口。整个人干净到和这片尸山格格不入。
“你……没死……?”
自己都死不了,更何况他呢?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
他静静看着他,像在下最后的通牒:“做事前要想好后果,沈逸。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出奇的,竟没有他预想之中的暴怒。
反倒是像彻底心死了,再也不会妄想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了似的。
无端的,让他有些心疼。
甚至,有些想抱住他,道一句歉。
可又明白自己没资格。
是他自己亲手将他推开,一次,两次。
他挣扎着跪起,缓缓俯身,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抓住洛奕俞裤脚哀求着: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都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不然你也把我绞碎一次,我们扯平好不好?让我去死吧,放过我,小俞,我熬不住了,求求你,求求你。”
“你在说什么呢。”
他缓缓蹲下,抓着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依旧没什么生气的意思。眼底更多的,竟是悲凉与怜悯。
“沈逸,你觉得你配死吗?”
他逼着他转头,去看附近这数不尽的尸体,在他耳边一字一顿:
“他们都因你而死,你觉得,你配解脱吗?”
沈逸猛地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大半了!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你想知道真相吗?你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去死了吗?你难道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想死吗?你以为我所经历的痛苦就只有他妈的被绞碎这么简单?”
洛奕俞终于不像是一潭死水了,沈逸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能透过它窥探到他内里扭曲沸腾的灵魂。
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哥,你摧毁了我整整两次……我都快要拼不起自己了。”
他竟然也在颤抖:
“他们可以用死去赎罪,可你的罪孽,是就算死也无法消弭的……”
“你有什么资格以受害者身份自居,在这里伤春悲秋?”
“沈逸,你才是最肮脏,最不配去死的那个人。你要永永远远的留下,要用无尽的时间去偿还所有人的命……”
洛奕俞垂眸,掩盖住那层即将掉出来的水雾:
“那几天演得很辛苦, 对吧?明明内心早就想把我千刀万剐了, 还要装作顺着我喜欢我的模样,简直是太委屈哥了。”
沈逸终于还是没忍住,颤抖着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抛弃你, 我只是……”
却被猛地一下推开。
他愣住了。
再怎么样,不管是之前的七年,还是现在。就算架吵得再凶,洛奕俞也从来不会对他表现出疏远的意思。
洛奕俞双手紧攥着,指甲狠狠割破掌心皮肉,猛地站起身:
“沈逸,别演了。我经不起被你摧毁第三次。你是觉得,只有你是人, 只有你不会被逼疯吗?”
“你知不知道, 每次被彻底杀死,我都要……”
他骤然止住话头。
很久, 转变为一声细小呜咽:“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你想让我死,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以为我就很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活着吗?!为什么又要背叛我?到底要践踏别人感情多少次才算完?”
沈逸终于发觉,洛奕俞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明明没过去多长时间,在他眼里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似的,以至于整个人对他的感情好似病态的上了好几个台阶。
和自己……简直太像了。
同样的崩坏与秩序并存, 说不清是哪里乱了。
可说到底,不论洛奕俞是否起疑,是不是故意放宽管束,想测试自己对他的感情,还是单纯想死……
不管哪样,不管抱着怎样的幻想,在被刺入针头又连续射了几枪后,都算输了。
一瞬间,他便从掌握规则的人变成了痴心妄想,自作聪明的蠢货。
只可惜,没死成。
赢了也没什么用。
沈逸看着他的脸,没再试图安抚什么。反倒是近乎残忍地想:既然你推开了我,那你就活该得不到爱。
很过分。
但也很解气。
可又在看见洛奕俞真的哭出来时动摇一瞬。
他的眼泪,可比自己值钱多了。
“是我错了,小俞。你罚我好了,别哭……”
洛奕俞倒比自己想象中坚韧许多。
等他将脸上泪痕全擦掉,再次抬起头时,眼底又恢复成他最熟悉的残忍。
“哥,是你先的,是你先要毁掉我的。”
沈逸不懂他在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却见他指了指倪景悦已然苍白的尸体,淡淡道:“这是个很伟大的人,对吧?”
“什……”
“她知道自己犯了无可弥补的罪,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崩溃,就迅速冷静下来想好了对策,且甘愿最后一个去死,主动承担自己要面对的无尽孤独。用所有人的死来向我们赔罪。哥,这一点,你比起她来差远了。”
沈逸整个人浑浑噩噩:“什么意思,是你让他们都去死的吗?”
洛奕俞不理他,自顾自道:
“宁愿自己变成刽子手,在赎罪同时解放同类,死死守住自己的嘴,宁愿被人憎恨也不将这份绝望扩散出去……可惜,得不到任何人的感谢不说,被她解放的人或许下地狱了也会永世恨她。能做到这个份上,我简直要佩服了。”
解放……又是他妈的狗屁解放。
谁允许他们这么美化一条性命的陨落的?!
沈逸神色不太好看:“你到底要说什么?”
“哥。”
他张开双臂,任由风穿过,像是想拥抱什么,又像是即将坠落的前兆。
“你,知不知道实验体的由来?”
他愣了:“什么?”
他却又转移了话题:
“这座城市很奇怪,对吧?明明有实验室,科技却那么落后。明明聚集知识分子,却偏偏罪犯横行。明明从事这么‘高端’的工作,却不被允许泄露一点点信息。”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地方呢,哥,你说是不是?”
无端的,沈逸开始胆怯,慌乱道:“是为了保证不泄露机密,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嗯,对。”
他笑,眼睛好像在发光:“那是什么机密呢,城外实验体被如此大量滥用,到底是什么机密,才值得这样死死捂嘴呢?”
“沈逸啊沈逸,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犯了这样大的罪,我想罚你都不知道该从哪下手了。”
“可是怎么办呢,你是不是吃准了我不舍得对你太过分?是哎,连视频都不舍得分享给别人看,更别说把你扔给别人轮了。真的断手断脚?虽然你能重生吧,但好像也有点太血腥了哎,那该怎么办呢?”
他故作苦恼,视线扫过来时,像是要将他活生生抽皮扒骨。
“你……”
沈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阵阵恶寒,明显感受到他不是光嘴上说说,似乎是要动真格。
“算了。”
洛奕俞望向这遍地尸骸,似乎连吓唬他的力气都没了,眼底隐隐挣扎。最后还是从兜里掏出手机,三除两下点开。
“不是好奇吗,自己看。”
是段画面灰暗,镜头摇摇晃晃的视频。
一大群人像是在开会,但却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方桌会议,只是一大群人聚在个房间里,围在一块激烈争吵着。
拍摄者应当是在偷录,甚至不敢将镜头直对准别人,隔几秒就极其心虚的拿手挡一下,再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转个方向。
可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听清他们的对话内容。
一道极其激动的声音响起:“他的想法很大胆,但确实有可取之处!科学发展就是要这样,只有不断大胆设想,勇于实践,才有可能成功……”
“又来拽你那点儿二吊子官话了。”说话者拿小指掏掏耳朵,很不屑的模样。“有点夸张了吧,凭空造人,怎么听都像是异想天开。”
有人阴阳怪气:“那是你的思维太死板!跟古人想象不到手机怎么制造一样。要是只知道在这儿打击人就别参与了,连夜收拾铺盖滚回你老娘家吧。”
“你……!”
此时,一个身着白大褂靠在墙上,双手环胸的人淡淡开口:
“怎么没可能了?”
虽然看不见脸,但沈逸想,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周边所有争吵不休的人就瞬间止了话头,空气透着宁静,等着他下令。
他却只是喃喃道:“人造胳膊,人造心脏,人造大脑……”
“那我们到底为什么不可以,直接造个‘人’出来呢?”
提出过反对意见的人紧张兮兮地站出来,劝阻道:“老大,单个器官还好说。可想要把每一环连接起来,让它们像人体一样正常运行,难度系数可是呈几何速度上升的啊!”
“如果不难,要我们是做什么吃的?”
即使隔着屏幕,沈逸也从这句话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威压。
提出异议者闭了嘴,低头不吭声。
那人拍了拍手,算是鼓舞士气:
“各位,听我说。”
“亚当夏娃可以造人,上帝可以造人,女娲可以造人……只有神才能造人,当我们掌握这项技术后,我们就是神啊!”
人,一条完整的生命,一个如此精湛完美的艺术品。
当掌握这项技能后,生命延续将不只通过繁衍,而是到达一个更高程度——创造。
“请相信,我们会创造神话的。”
视频明显是经过剪辑的,这话之后,画面停了一瞬,立即切到另一场景。
偷拍者终于开口,底气不是很足的样子,嗫嚅道:
“老大,他今天还是没来吗?”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男人在听到这话时竟是愣了一瞬,语气柔软起来:
“嗯,还在闹脾气,现在连话也不肯跟我说了,真是惯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又毫无预兆调转话头,拆穿他:“小峰,你在偷拍,对吧?”
偷录者吓了一大跳,镜头猛地晃动几下,传来他快要哭的声音:“老大,我……我不是……”
那人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让你拍的?”
小峰应当是在点头。
“那无所谓。把会议内容发给他吧,正好也省的我回去再浪费口舌了。”
又无奈道:“他真是……这个倔脾气。明明是自己最先提出的设想,结果一听见有点困难就开始打退堂鼓,哪有这样办事的。”
视频回去是要发给他的,这和当面指着他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小峰尬笑两声:“可,可能,他是不太能接受对活人下手吧。”
“有什么关系?”男人冷哼一声,“都是早就该死的罪犯。直接枪毙多浪费,这还算便宜他们了。不仅能多苟活几天,还能发挥一下最后的价值,当为自己下辈子积福了。”
他顿了几秒,剩下的话,像是在直接对着镜头说:
“宝贝儿啊,你应该知道。这条路上,向前的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刃的。”
“我们可是在为全人类利益办大事啊。一两个牺牲,总是在所难免的。”
视频戛然而止。
沈逸大脑发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自动跳转到下一个视频。
昏暗的黑房间,锈迹斑斑的铁桶,一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沈逸颤抖着手,将亮度调到最高,又一点点放大画面,才看清那人身上裂了条大口,像是正在遭受解剖……
视频里,有两人在争吵。
一道清冽的,有些崩溃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在他妈的干什么?!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还不收手,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算完?”
“之前是穷凶恶极的死刑犯,那现在呢,是不是连偷个面包的人都要被你打上罪犯标签,再送到实验室里来?这些人分明罪不至死,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命当回事?!”
同他争吵的人猛地一拍桌子,听声音,倒很像上一段视频中被称作老大的那个人:“你在装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明明是你最先提出的设想,明明你也参与进其中了!现在收手,是想把罪名全抛给我,你好独善其身吗?!”
另一人同样吼着:“是我错了!我那时不知道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别继续了,你现在已经魔怔了!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东西吗?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初心?况且……就算一直继续下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方向,别让自己陷进沉没成本里,停手吧!”
“什么狗屁初心,能填饱肚子吗?!你能不能别一直活在理想世界,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再说,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你以为我只是在为自己的私欲吗?我难道不是一直在为全人类利益努力吗?!”
“你为什么不懂我?你难道不知道吗,在这个世界里少数人的牺牲微不足道,他们只是我们‘成神’之路的垫脚石罢了!在绝对利益面前,一些人的牺牲是大势所趋!古往今来,哪一次变革不见血,我们是在推动这个时代向前走啊!!!”
他们还吵了很多,很多。
沈逸大脑被钝刀子一寸寸割磨着。
很久,很久。
一道小小的,带着轻微呜咽的声音:“我不会逃的,我们一起。跟我去自首吧。”
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被砸落的声响后,视频再次终止。
这,是什么意思?
沈逸瞳孔剧烈颤着,几乎要拿不稳手机。
洛奕俞从身后抱住他,手轻轻搭在他的咽喉处,挑逗似的揉了揉。
“哥,”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下屏幕中的一个人,轻声道,“这个,是首席。”
出乎意料的,他所指的并不是那个一直嚷嚷着“成神”的疯癫男人,反倒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自首的人。
可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那根紧紧吊着他脖子的线,在这一刻终于割破皮肉,彻底嵌入进他的咽喉之中,吊着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沈逸感觉自己快要发不出声音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吗?”洛奕俞在他身后笑着,“你猜,实验体是怎么来的?”
“你说,聚集这么多罪犯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于是,沈逸想起那张病床,那个被活生生剖开腹部的人。
洛奕俞的话,一寸寸插进他的皮肉里,比那天在仓库中还要痛苦百万倍:
“将犯了罪的人都抓到这座城市,锁起来。拖进实验室里,取下他们的器官,制成样本以供研究……可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啊,那怎么办呢?继续向下挖啊,从害死过人的罪犯,到抢劫的人,再到偷窃的人……反正罪名这么多,总不会愁样本不够。哥,你说是不是?”
“踩着无数人类血肉一步步走上来,将无数的他们做成实验体,一步步向上爬,再到如今大量成批次产出……”
“哥,我问过你很多次了。除去脖颈的编号外,实验体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别,别……”
沈逸身体不稳,颤颤巍巍想要捂住耳朵,却依旧感觉,他整个人被彻底扔进了滚烫岩浆中,脚下土地变成浓稠的,翻滚着的黑色液体,它幻化出一张尖锐的大嘴,咆哮着要吞掉他。
“别,别说了,不会的……你……”
洛奕俞抓着他手腕的五指猛地扣紧,在沈逸快要死掉的目光下,一字一顿:“因为,根本就没区别啊。”
“实验体本身,就是人啊。”
这句话,无疑是最重,也最致命的一击。
他松开了手,沈逸膝盖瞬间砸在了地上,缓缓弯下脊背,放声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周围,是数不清的,已经去赎罪的同类。
他的膝下,埋着过往不知多少年的同类尸体。
他的手,被尘土弄脏的手,过去,曾经,现在,沾了数不清的鲜血。
太残忍了。
在实验室或是基地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例外接受着一遍又一遍洗脑似的教育,直至扎根,彻底成为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
“全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为全人类利益献身。”
“坚定不移投身于为全人类利益奋斗之中。”
他们为此而生。
为了这个宏大到有些空虚的口号,将自己杀死,彻头彻尾埋没自己所有欲望,变成麻木的工作机器,为了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缘由杀死一个又一个实验体。
为了这句话,甘愿永远永远地留下,宁愿自己被困住,直至成为一具又一具白骨。
可他们都杀人了啊。
他杀人了啊。
他杀了好多,好多好多……
沈逸茫然抬头,看见自己跪在尸骸堆中第一次,有了自己在炼狱被灼烧的感觉。
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仰被连根摧毁了。
这整座城市,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喉咙里都被插满刀片,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凌迟,“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很简单的道理。”洛奕俞一语点破,“因为你是少数人啊,是被当成台阶,被牺牲掉的那部分少数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沈逸,你觉得这个问题不好笑吗,害死了那么多人的罪犯,凭什么心安理得活着?”
他拽起沈逸,掰着他的下巴,逼他去看这周围数不尽的尸体。
“还有你的同类……我们的同类,他们都因为你死了。天啊,这么多条命,你到底该怎么还?”
他陡然一惊,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语无伦次颤抖:“是因为我,是因为我销毁了五号间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知道这些,所以他们才会选择自杀……?”
“对呀。”洛奕俞在他耳边道,“这整个城市都藏着他们过往的罪证,他们又怎么可能让这里的人活着出去?
“你将我手上握着的把柄销毁了,他们当然就变得无所畏惧了啊,当然就要立即逼他们所有人全部都去死了啊。”
“虽然城内人类都有罪,可只要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算是麻木了些,至少也能多活一段时间吧……可是哥,因为你,他们全都死了。”
因为他的自私,愚蠢,害死了所有人。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全因为他而死。
短短刹那间,很多许久以前遗忘的东西,都在脑海中一点点串联起来。
他想起很多端倪,很多早有预兆,但全被他忽略过去的东西。
他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蠢到这种地步,自己的无知竟然能害死那么多人。
他真的该死。
该被活生生凌迟。
可他又不配得到解脱,甚至,他应该连哀嚎的权利都没有才是。
他再一次跪下。
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甘愿自己陷入沼泽地,甘愿自己被寸寸肢解,也不会再反抗任何。
他向洛奕俞叩首,脊背颤抖着:“是我害了你……”
他的罪,似乎已经深到洗不清的地步了。
死的人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自己要多么痛苦才能还清。
杀了他吧。 :
一次又一次抹杀他,让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去死,再被重新拉回人世间,继续新的一轮刑罚。
这样,能填平地下他们的仇怨吗?
沈逸终于被压垮了。
彻底,再也站不起来了。
洛奕俞看向他的目光复杂,他读不懂。
只能听见他道:
“我有试过保护你的,只是你意识不到……哥,我爱你。可我没有资格去替他们原谅你。”
实验体是人啊。
他们遭受了那么多虐待,被“实验体无法同人相提并论”这几个字困住那么久,可他们根本上就是人啊。
他都做了些什么。
沈逸声音极低:“不用原谅我。”
他再也不会去求洛奕俞放过他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活该遭受的。
洛奕俞看着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
他没再拽起他,只是示意他抬起头,干净利落赏了他一个耳光。
既做不到完全放下道德,又没法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真是,活该痛苦。
沈逸被打,却连声闷哼都没了,也不再试图求些什么,将身体转回去,垂眸等着他对自己的审判。
可远方,却来了很多人。
他们向洛奕俞报备了一声,便去清理这里的尸体,将他们好好掩埋进地底。
这算是原谅吗?
他们用死,换来了原谅吗?
可他不配。
沈逸只是跪着,双目放空。
同在夜市时大家各忙各的不同,很明显,他们是被洛奕俞叫来的。
而他,跪在洛奕俞脚边,很自然地吸来了一大波人注意力。
曾经受他管辖的,被他所伤的。
会感到丢脸吗。
其实有点。
只是,就算脸皮被活生生撕下去了,似乎也是他罪有应得。
他活该。
第54章 偿还
他安安静静跪在那十分多钟, 确信他们都看过自己一回,才小心翼翼请求:“小俞,我能去帮帮忙吗?”
他只是道:“没必要。”
沈逸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顶着被扇肿的脸抿唇跪在一边。
有胆大一点的过来八卦, 用同情的目光看看他,问洛奕俞这是怎么了。
不难看出,所谓的“王”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称谓,至少是内圈这些老弱病残,都是不怎么怕洛奕俞的。
洛奕俞自己倒也不怎么避讳, 像是刻意说给他听:“自己要犯贱,别理他。”
沈逸颤了下,依旧没什么反应。
就这样看着他们忙碌,挖了几个大坑,将十几个小时前还鲜活的他们抬进去,再一点点填土掩埋。
基地,终于还是变成了坟场。
沈逸终于懂了那句“代替我们去活”。
应当是代替他们去赎罪吧。
可,是他害死了他们……他当然要替所有人去还债了。
还不清也要还。
他问洛奕俞:“他们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嗤笑, “让他们知道自己本来可以和人类一样吗?沈逸, 你真的有设身处地替他们考虑过吗,那只会让他们更难受。”
于是, 沈逸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很久,很久。
他们将里里外外能找得到的尸体都掩埋了, 拾起几块尖锐的石头插进地里,算是一个无名碑。
沈逸这才想起些什么。
实验室里的人,至死都不知道实验体是什么,认为他们是一群畜生。
所以他们的尸首才被留在那,甚至有些要刻意摆成下跪姿势固定, 连埋土里的资格都没有。
基地里这些,用自己的死去赎罪。虽然一条命注定无法还清,却也算是为自己争取了个好的安息之地。
一切做完后,像是在举行什么特殊仪式似的,他们在地上洒满枯叶,点燃一束火,任它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大地焚烧。
沈逸盯着那火光,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也被它烧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