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野张口便道:“阿芜,你我好歹相好一场,不如卖我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阿芜却不认这话:“呸,谁与你相好一场。”她刚要抬手打开净瓶继续放蛊,却突然感觉身后传来了一阵凛然威压,阿芜惊讶回头,却见两道剑意凭空袭来,目标正是她手中的“栖寒枝”。
阿芜矮身避过,便看见黑色的玄天已至身前。
原是徐白趁着薛野吸引阿芜注意的当口,偷偷绕到了她的身后,打算一举拿下。
但阿芜亦不是好欺负的,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她的嘴角旋即带上了一抹笑意——她竟然笑着迎上了徐白的剑刃。
徐白心中觉得有异,却听一旁因为负伤已经气喘吁吁的黎阳大喊道:“别靠近她!”
徐白闻言,立刻一个闪身后撤,回到了薛野的身前,与阿芜拉开了一段不远的距离。
薛野皱眉问黎阳,道:“怎么回事?”
黎阳想要开口回答,但他确实伤得不轻,刚刚那声大喊已经用了不小的力气,如今甫一开口,便只能脱口而出一阵咳嗽声。
楚平见黎阳这样,只能开口替他补充道:“她是蛊师。”他说完这话后,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还是黎阳的母亲。”
蛊师常年隐于深山,虽然罕见,却并不是多么难寻,但是——
“母亲?!”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薛野比楚平还要震惊,他瞪大眼睛看向黎阳,不敢置信地说道,“你竟然让我去勾引你自己的母亲?!”
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对薛野这类人来说,也委实有些过于耸人听闻了。
黎阳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不远处的阿芜率先说道:“就是啊阳儿,你难得带着朋友来看我,不如还是不要再想什么‘栖寒枝’的事情了,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喝杯茶吧。”
说完,阿芜又摆出一副慈爱面孔,对着薛野等人说道:“我自小不在阳儿身边教导,所以他为人处事有所欠缺,不太明白怎么同人相处,还请几位多多包涵。”
明明是刀剑相向的场面,在阿芜的叙述下竟显得有些莫名亲切了起来。
但亲切的表象很快就被黎阳的话语给撕开了。
黎阳看着阿芜,说道:“是,我不明白。我到今天都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跟父亲分开?他明明把所有美丽的绸缎、所有华贵的首饰都给了您,他对您那么好,从渊城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其实黎阳并不喜欢他的父亲,他甚至对他父亲的许多举动都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此时,他却莫名地说出了和他父亲观点一致的话。
“他对您那么好,您为什么要逃?”
阿芜听了这话,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黎阳甚至认为她可能不会回应。
但阿芜却突然开口了,她说:“爱而不敬,便只是宠。他不是爱我,他是宠我。他如何对他的灵宠,便是如何对我的,那不是爱,至少不是我要的爱。”
阿芜问黎阳:“阳儿,所以连你也觉得,女修便应当甘愿为了几件美丽的衣服,几套名贵的首饰就束之闺阁吗?”
黎阳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只是说:“可父亲从来没有苛责过您。”
“嫁给你父亲之前,我可以踏遍山河,恣意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事情。而嫁给他之后,我每日除了修炼,干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绣花。他是没有苛责过我,他对我向来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我扮演好道侣的角色。”说到这里,阿芜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掷地有声地说道,“但我不愿意。”
听到阿芜如此坚定的回答,黎阳罕见地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他近乎质问地对着阿芜说道:“但你与父亲已经相濡以沫二十余载,为什么……”
阿芜却打断了黎阳的叙述,她问:“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来找我讨要你缺失的童年的吗?”
当然不是。
听了这话之后,黎阳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他原本因为愤怒而生动起来的表情渐渐收敛了,如同一只沙滩上的贝类生物一样,好不容易向四周舒展开柔软的内里之后,却又因为经历过一次海浪的拍打,就慌忙地缩回到了坚硬的壳里。
黎阳又成了那个宛如木偶一样无悲无喜的假面人。
阿芜见他如此,眼中竟泛起了莹莹的泪光来:“此事,确是我对不起你。”
阿芜自问这一生对得起任何人,却唯有这个儿子,她从一开始就亏欠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弥补,只是缺失的陪伴无法填补,只能越积越多,等到再回头的时候,稚儿已经变成了少年,牙牙学语已经变成了刀剑相向。
遗憾无法消弭,只能被尽可能地忽略。而同遗憾一起被忽略的,还有他们之间那越来越稀薄的亲情。
阿芜不说话,黎阳也不说话。他们俩不说话之后,剩下的三人便突然显得好似是插入旁人家务事中的局外人,无从开口。
正在这沉默的当口,之前已经躲起来的那名女童突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
她嘴里大喊着“坏蛋”就只管蒙头往前冲,竟然成功瞎猫碰上死耗子般撞到了薛野的身上。
那女童的个头只到薛野膝盖的位置,但是她没有丝毫的畏惧,她攥紧了小拳头,不痛不痒的攻击如同暴风骤雨般砸到了薛野的小腿上:“打死你,打死你,叫你欺负阿芜!”
那女童只是打了个头阵,片刻之后,一大群女修也冲到了场地中央,尽管她们各个都握着兵刃,但明显修为低下,且有好几个女修明显连握剑的姿势都是错的。
很明显,这些女修并不善于战斗。
但她们无所畏惧地站在了阿芜的身前,各个目露凶光地看着薛野等人,道:“尔等贼匪休要猖狂!今日,我们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断断不会让你们动尊上一根寒毛!”
这些女修都是阿芜这些年在人间捡来的。
她们或是孤女,或被娘家苛待,或遭婆家不喜……
总之,她们俱是身世凄苦,为世所不容的人。阿芜在游历中州的途中救下了她们,让她们自己选择去留。她们无一例外,选择了留在阿芜身边,潜心修习。于是,阿芜便开始带着她们在中州各处游历。可近些年,女修的队伍逐渐壮大,且老弱妇孺过多,再想带着四处走动有些麻烦,阿芜才终于建立起了这座山庄,并取名“薄命司”。
看着她们,原本还在伤怀的阿芜擦了擦眼中的泪光,看着黎阳正色道:“阳儿,你问我,明明我有了你父亲,有了你,为什么还要执意离开,甚至为此,不惜和你父亲闹翻。”
阿芜看着面前的这些依靠自己的意志站起来的女修们,说道:“因我想做我自己。”
她说:“我想继续走遍三山五岳,寰宇大地,做我年少时未竟的事情,而不是日日关在那从渊城里,等你父亲闲暇时的游戏。”
这场架终究是没打起来。
一是因为徐白和楚平只是来找血肉灵芝的解药,没必要非要弄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有了一层亲缘关系,能坐下来谈反而更好。
二是因为薛野与黎阳本来是为了来偷东西才进薄命司的,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没能说清楚的家事,既是家事便没必要一言不合就开打。
三是因为他们一群修真界中喊得出名字的青年才俊,总不能真的对着一群老弱妇孺出手吧。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计较,局面便陷入了僵持阶段。
而唯一心中没有计较的楚平,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趁机开口劝道:“大家不要激动,我们没有恶意的,就不能坐下来谈谈吗?”
说实话,楚平嘴笨,他说的话,向来不是被人无视就是叫人跳脚,从没被真正采纳过。但世上的事情,总不能因为知道没用就连试都不试了吧。
楚平虽然总是做事缺一根筋,但也可算是一片赤诚。
就像此刻,所有人都在迟疑着如何让一场干戈平息得足够自然的时候,楚平的粗神经就起到了作用。他这突兀的一句话,就像是给两边的众人递上了期盼已久的台阶一样。
本就已经没了战斗心思的两方听了这话之后,竟然同时点头道:“好,就坐下来谈谈。”
“啊?”楚平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劝动对方,一时之间愣住了。
在他还愣着的时候,众人便被招待着进入了一间宴会厅之中,再回过神,面前的桌面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味,手中已经被送进了一大杯酒。楚平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便被面前拿着酒杯站起来的薛野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薛野看着面前的美少妇举起了酒杯,道:“阿芜……”
话音刚落,却听见坐在一边的黎阳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薛野便又改口道:“伯母。”
薛野丝毫没有被打断说话的尴尬感,气定神闲地对着阿芜说道:“伯母真乃女中豪杰,一手建起了这薄命司不说,竟然还凭借一己之力弄大了修真界那么多男修的肚子,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佩服。”
薛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确实令人佩服,更令人佩服的是,哪怕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黎阳连脸都绿了,他也一样视若无物。
薛野哪里会管黎阳的死活呢,事实上,他说这话的主要目的就是恶心黎阳。黎阳雇他来偷东西,却又瞒着他“薄命司的那位尊上实际上是黎阳自己的母亲”这件事,可谓是彻底把薛野得罪狠了。
本质上,薛野是个十分记仇的人。
为此,薛野还特地把被安置在偏僻小院子里的宋邈一起喊了过来,美其名曰:“怎么说都是你小爹,一家人嘛,不要见外。”
小爹这称呼,可不怎么美妙。
但宋邈也是个缺心眼的,他是真的认为阿芜与他乃是真心相爱。甚至在得了消息之后,不知道从哪里裁了一小块红布,匆忙间便用红布包了一小颗灵丹递给黎阳,说道:“第一次见面,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一副第一次见小辈的后爹做派。
黎阳听了这话,已经开始磨牙了,他凶神恶煞地看着宋邈,一字一句道:“多谢宋——师——兄——”黎阳故意把“宋师兄”三个字拉得很长,为的就是提醒宋邈他们之间的辈分可不能按照薛野说的“小爹”来。
但宋邈显然一门心思都扑在了阿芜身上,并没有领会黎阳话里的意思。他专心致志地给阿芜夹着菜,桌上的各色菜肴已经在阿芜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但阿芜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只一门心思地慢慢喝着手里的酒。
宋邈在阿芜心里的地位,由此可知。
而一旁的薛野看着这一幕“父子相认”的场景,心里很是快意:
这样正好,支使过自己的宋邈不光苦于单相思,不日还将大着肚子回上清宗,转着圈地丢人;而暗害过自己的宋思远,一看见自己死而复生却又身怀有孕的儿子,弄不好连仅剩的几年光景都将一口气用尽;再加上坑过自己的黎阳,不明不白地收获了一个没用的“野爹”——
那场面,真是想想都觉得开心。
薛野嘴角含笑,可扭过头,却看见徐白端正地坐在一旁。徐白可能是因为上次喝醉的事情学乖了,所以这回他并没有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
他面目清俊,似一尊白玉制成的雕塑,在这喧闹的酒席上倒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薛野最见不得徐白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们明明同是泥潭出生的野鸭,为何独独徐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于是薛野不自觉地就想给徐白找不痛快:“徐白,你怎么不喝,是不是不给伯母面子?”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禁一下子汇聚到了徐白的身上。
徐白没有丝毫的不适,他对酒席和攀亲戚没有任何兴趣,见众人看向自己,便顺势淡淡地询问道:“血肉灵芝的事情,应当如何解决?”
酒酣意浓的时候提起这事,多少有些煞风景了。
但徐白向来对人情世故不感兴趣,他来这里,是为了办正事的。
原本含笑的阿芜听见这话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向徐白,说道:“这血肉灵芝是我精心培育的,你空口白牙便想要解药,想得有点太美了吧。”
说着,阿芜搁下了酒杯。酒杯的底面砸在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脆响,这声音如同一声信号一般,让原本还算轻松愉快的气氛就这么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
徐白却似乎成竹在握,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我们能查到血肉灵芝出自薄命司,旁人也迟早能查到。”
说到这里,徐白用凉薄的眼神看向了席间坐着的那几名老弱妇孺。他的意思很明显了,若是不交出血肉灵芝的解药,愤怒的修真界人早晚会杀上薄命司,到时候就算阿芜本事通天,也一样护不住所有人。
领会了其中含义的阿芜,霎时间拍案而起:“我看谁敢!”巨大的冲击让桌上的餐盘剧烈晃动,无数美食落到了桌面上,叫场面看着有些狼藉。
面对突然发难的阿芜,徐白却依旧是那一副淡然的表情,他保持着那挺拔的坐姿看向阿芜,意有所指地说道:“在你的计划和你身边的人中间,你总要做出选择。”
阿芜的计划十分宏大,叫修真界的众人惧怕。但同样的,她的软肋太过明显,轻易便可叫人连根拔起。
阿芜无法不有所顾忌。
要叫恶人停手,最好的办法便是要叫他们知道,挥起的屠刀早晚回落到自己的头上。
听了徐白的话,阿芜果然迟疑了,她脸上愤怒的神情渐渐隐去,身体也慢慢落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片刻后,阿芜说道:“若是你能答应我不将薄命司的事情说出去,我便告诉你解除菌胎蛊的办法。”
阿芜口中的菌胎蛊,指的就是如今在修真界中泛滥成灾的“血肉灵芝”。
阿芜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些老弱妇孺。
对于阿芜的提出的要求,徐白不可置否:“这个自然。”
得了徐白的允诺,阿芜终于再次在手中变幻出了那尊白玉净瓶。
阿芜看着手中的白玉净瓶,朝众人询问道:“你们可识得此物?”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黎阳断断不可能认错,他就是为阿芜手中的这样东西来的。
于是黎阳抢在所有人说话之前,强答道:“栖寒枝。”
阿芜点了点头:“不错,栖寒枝是我的毕生心血,也是我养的所有蛊的来源与归宿。若是想要去除已经生根的菌胎蛊,需将子菌尽数收入我的‘栖寒枝’之中。”
也就是说,想要彻底根除血肉灵芝,少不了要用到阿芜的法器栖寒枝。
但众人还没讨论到该怎么借用栖寒枝的时候,黎阳却已经等不及提出了反对意见:“不行。事有轻重缓急,栖寒枝我有急用。”
黎阳所说的“急用”,薛野也有所疑惑:“你本来是打算要这东西做什么?”
黎阳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也只能在沉吟了片刻之后,开口说道:“我想要用栖寒枝,来杀死我的父亲。”
说这话的时候,黎阳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就像是在说着今天午饭该吃什么,但他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那么惊世骇俗而又大逆不道。
黎阳顿了顿,再次强调道:“用来杀死从渊城的魔尊。”
此话一出口,在座的众人皆是大骇。
但最应该惊讶的阿芜却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她叹了一口气,开口对黎阳说道:“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黎阳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阿芜没有再劝黎阳,她只是说:“栖寒枝我不能给你,你若是真心想要杀你的父亲,还需另外想办法。”说完,阿芜又看向了徐白,直接说道,“我可以把栖寒枝借给你,用来收回菌胎蛊。”
黎阳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他猛然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洞开的堂屋外面。
众人循着黎阳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椋鸟竟乍然间“扑棱棱”地飞进了宴会厅里来,它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沿着一条直线飞行,然后倏地直直撞向了堂前的房梁。
房梁是金丝木制成的,坚硬无比,那椋鸟甚至连鸣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接撞断了脖子,“啪”地一声落到了众人的面前。
薛野敏锐地察觉到,阿芜和黎阳同时盯着那只死去的椋鸟,表情很不好看。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便看见有一个好心的女修想要上前将椋鸟的尸体收拾掉。
却不想那女修刚刚走近那死去的椋鸟,刚要伸手触碰的时候,那死去椋鸟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它开始猛烈地扇动起了翅膀,断了的脖子扭曲着流出汩汩的鲜血。
那女修哪里见过这样残忍的场面,直接尖叫着远远跑开。楚平更是反应迅速地地捂住了坐在他身边的女童的眼睛。薛野和徐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他们皱眉戒备着地上那只古怪的椋鸟,心中明白这定然不是普通的禽鸟。
只见椋鸟那已经没有了光彩的眼睛略过了面前的众人,直愣愣地看向了坐在席间的黎阳。它张开了鸟喙,发出的却不是鸟叫声,而男子嘶哑低沉的嗓音。
“黎阳吾儿,速回从渊城。”
第67章
椋鸟口中的男声薛野曾在幽鹿泽里听见过,当时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如同现在一般,潜藏在暗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是那位从渊城的魔尊。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么想着,薛野和徐白不约而同地看着地上那只诈尸的椋鸟皱起了眉头。
这显然应是魔尊用来传话的一个化身。
而那椋鸟说完了给黎阳的传信,便立时发出了一身刺耳难听的叫声,接着如同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啪”地一声倒回了地上,再无声息。一旁的女修迟疑了片刻之后,壮着胆子上前查看了一番。她细细查验之后,对着阿芜摇了摇头。
看来,那椋鸟这回方才是终于真的一命呜呼了。
至此,场面安静了下来,但目睹了如此血腥的一幕之后,众人的心绪却是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女修们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而剩下的众人,也是愁眉紧锁,神色各异。
这场原本尚算宾主尽欢的宴席最终不得不不欢而散。
女修们自发地留了下来打扫场地,而徐白和楚平走到了阿芜的面前——先前关于“栖寒枝”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谈妥。
尽管从渊城魔尊的化身是个十分巨大的威胁,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今徐楚二人的当务之急依然是菌胎蛊的解药。
故此,宴会虽已结束,人群却滞留在了宴会厅里。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却有一个人特立独行地独自朝着宴会厅的外面走。
正是黎阳。
黎阳逆着光,走得很慢。
突然,黎阳的身后传来了阿芜的声音,阿芜问他:“阳儿,你打算怎么办?”
听见问话的黎阳回过头看向了阿芜。面对魔尊这诡异的召见,黎阳的神色很是平静,甚至平静地有些异常,他对阿芜说道:“自然是回去,我若不回去,下一此到这里来的,怕是便不会再只是一只小小的化身了。”
黎阳说完这句话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头继续往外走,他停在了那里,似乎在等阿芜开口挽留他。
黎阳多希望他的母亲能开口留他啊,哪怕只是客套话也好。他希望他的母亲可以告诉他,他不是非得回到那如同血池地狱一般的从渊城里去的。
可惜阿芜每沉默片刻,黎阳的心便冷上了半分,直到他的心彻底凉透了,阿芜也依然没有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
阿芜并不是不想留住她唯一的儿子,她只是做出了取舍,在做母亲和做她自己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这是无可厚非的,算不上是错误的选择,只不过,这并非是黎阳所期望的选择罢了。
黎阳失望地回过了头,继续朝着屋外走去。
屋外分明天光正亮,刺目的阳光把一切都照亮得如同白茫茫的一片,可向着那片白光走去的黎阳却始终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不可避免地步入黑暗中去。
跨出宴会厅的门槛的时候,黎阳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出了一颗血红色的珠子,那珠子乍一看似是平平无奇,但仔细一瞧,便可看见其内,似有无边无际的血海正在翻腾。
当黎阳正盯着手中的珠子出神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了薛野的问询声:“这是什么?”
被吓了一跳的黎阳侧身看去,发现薛野竟然和他并肩走出了宴会厅。
黎阳感到震惊,他问薛野:“你怎么……”
怎么会跟着我?
回头望去,徐白和楚平不忘初心,正在与阿芜继续谈论着栖寒枝的租借方式。
当然,徐白虽然办着正事,但是对于薛野的动向,徐白却也没有丝毫的马虎,他一直在谈判的间隙中抽空观察着薛野的走位。
因为薛野与黎阳此刻离徐白的距离算不上多远,若有异动,徐白瞬息之间便能反应过来,所以对于薛野的举动,他并没有制止。
但这也不意味着徐白就会听之任之,他侧目,提醒道:“薛野。”
薛野回过头看向徐白,不耐烦地说道“干什么?”
徐白再次重申了一下自己的主张:“你哪儿也不能去,需得随我回上清宗。”
这话说得几位不近人情,简直就是把薛野当做是囚犯对待。
对此,薛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怼道:“你急什么,怎么说黎阳也是我的雇主,我讨要报酬顺便送送他怎么了?”
徐白没有接话,他微微颔首,而后又继续跟阿芜商量起了栖寒枝的事宜。
简直就像是一个上位者在给下属发布许可一般
徐白这该死的态度让薛野气得牙痒痒的,他刚想回身与徐白吵上一架,却见一个布袋子被黎阳朝着自己的方向丢了过来。
薛野条件反射一般地顺手结果,一边打开口袋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黎阳直言:“养灵丹。”
确实,那口袋里躺着九颗色泽光润的养灵丹,看样子应该是上品。
薛野不由地挑了挑眉,他对黎阳说道:“你倒是大方,事情没办成也支付酬劳。”
黎阳闻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本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再说了,你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跟着我往外走的吗?”
黎阳不光是从渊城少君,还是一个资质卓绝的丹修,养灵丹这种东西,薛野虽然需要出生入死才能得到,但对黎阳来说,却并不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儿,随手赠与他人亦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话说的虽然是事实,但多少有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味道。【注】
薛野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黎阳:“可恶的世家子!”
但表面上,薛野却还是一副笑语盈盈的友善面目看着黎阳。他先是给两人偷偷地施加了一个隔绝声音的法术,然而,才不紧不慢地否决了刚刚黎阳说的话:““我当然不是为了养灵丹才来找你的。我来,是想再找你谈一笔买卖的。”
说这话的时候,薛野笑得十分殷勤,若是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徐白,便定会在看见这个笑容的第一时间就本能地反应过来:薛野肯定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
但可惜,黎阳没有那么了解薛野。
薛野就如同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一样,笃定地望着黎阳,眼中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仿佛料定了这桩买卖肯定能成一般。
于是,面对薛野如此胸有成竹的表现,黎阳果然上了钩,他狐疑地看着薛野,询问道:“什么买卖?”
听见黎阳这么问,薛野便知道事情的走向已经来到了自己的掌握之中,他陡然敛起了面上的笑容,一瞬不眨地盯着黎阳,说道:“你不是要杀魔尊吗?”
黎阳骇然。
这话虽是黎阳自己说出口的,但他却从来不敢想竟然真的有人敢与他合谋。
连黎阳自己的没有发觉,他正因为紧张而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黎阳艰涩地开口道:“你可以知道……”
你可知道从渊城魔尊之所以到现在没死,不是因为没人想杀他,而是因为没人杀得了他。他少年时便可独自一人斩杀从极之渊的守渊恶兽,而后三百年更是凭借一己之力对抗了众多与魔道势不两立的修仙大派。同时,从渊城里伺机篡位的人不在少数,却无一例外全都被他强行武力镇压。
他是,是从极之渊的开拓者,是众多魔修的统领人,是彻彻底底的暴君。
便是上清宗的剑圣仲简,昔年在幽鹿泽遇上魔尊亦是以求和为主,不敢妄动干戈。而如今,薛野不过元婴,却竟然敢做“杀死魔尊”这样的春秋大梦。
然而黎阳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遭到了薛野的打断:“我不用知道。”薛野说道,“左右我如今不过是一介散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如索性豁出性命却,搏上一搏,若是输了,除了一条命倒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侥幸赢了的话——”
说道这里,薛野停顿了一下。
薛野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他与黎阳的一桩买卖。既然是买卖,那么价码便应该开诚布公地摆在台面上。薛野能卖的货已经说完了,那么下一步,他便要开出自己想要的价格了。
这点规矩黎阳还是懂的,他也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地向薛野询问道:“你要什么?”
薛野道:“我要半座从渊城。”
这话说得好生狂妄。
今日若是换个人对黎阳说要用魔尊的一条命换从极之渊的半座城,黎阳都会觉得这个人疯了。但如今,黎阳看向薛野的眼睛,只看见了不加掩饰的野心。
“昭然若揭的野心”这种东西,在修真界可并不多见。虽然修者崇尚顺应天道自然,但实际上,只是约定俗成地不明争而已,私底下的暗抢可是一点都不少。像薛野这样把野心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的修者,不能说不多,只能说没有。毕竟,锋芒太露,容易招致攻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