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跟你法庭见。”厉明深低声说,“我不会跟你争冬冬的抚养权。”
梁暮秋陷入沉默。他没有转身,始终侧面对着厉明深,灯光勾勒出消瘦的身影。
不知道是版型的原因或是其他,梁暮秋的风衣显得有些宽大,衣领后方露出一截细长又漂亮的脖颈。
厉明深情不自禁想要抬手去触碰,又生生按下这股冲动。
许久,他听梁暮秋问:“所以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是他们的婚礼上吗?”
厉明深一愣,飞快说:“是。”
“准确说是婚礼前的派对,当时所有人都在外面草坪上,我回房间,在楼梯上遇到你。”
梁暮秋表情放空,像是在回忆。
厉明深知道他在听,继续说:“你蹲着在看地板,说花纹很少见,你还说那个房子虽然华丽有格调,但未免没温度,不像给人住的,倒是像展示给旁人看的。
正好那个时候在放烟花,我们站在窗边,我一转头就看清了你的脸,还有你鼻尖上的痣。”
厉明深尽力还原那一晚的每个细节,试图唤醒梁暮秋的记忆。
梁暮秋像是记了起来,极轻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有所松动,厉明深紧绷的神经跟着一松,索性全都坦白:“后来再遇见你,我就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你,但并不知道你就是冬冬的舅舅,是我要找的人,知道以后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潜意识告诉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否则我根本连接近你的机会都没有,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但隐瞒身份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小秋。”厉明深再度轻声唤他,嗓音沙沙的,“这件事是我错,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梁暮秋听在耳中,脑海中交替闪过很多画面,纷纷乱乱,直到被厉明深捏住下巴。
厉明深动作很轻,他一晃就能避开,但他没有,随着厉明深的力道转过头,这一晚第一次正视厉明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厉明深五官轮廓比以前更加锋利,好像瘦了。
厉明深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对他说:“你瘦了。”
梁暮秋心头蓦地一酸。
“我后来想过,其实你暗示过我很多次,是我自己没想到。”梁暮秋自言自语般,声音飘忽,目光黯然没有焦距地盯着某处,“至于原不原谅……”
他一顿,忽然发狠似的抓着厉明深的手腕把他的手扯了下去,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将眼底涌起的涩意强行逼退,抬起头直视厉明深,冷冷说道:“如果你能让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你去村子里的那一天,坦白地告诉我你是谁,或许我就能原谅你。”
厉明深唇角紧抿,说不出话。
“做不到是不是?”梁暮秋说,“那就请你让开。”
良久的静默后,厉明深退开一步,为他让出路。
“对不起。”厉明深再次说,“我很抱歉。”
梁暮秋理了理衣服,转过身正要走,厉明深又忽然叫住他。
“梁暮秋。”
梁暮秋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在你看来或许都是在骗你。”厉明深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我自问没本事让时间倒流,但从现在开始,往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会证明我的话。”
“我爱你。”他最后说。
梁暮秋眼眶蓦地红了,他不再迟疑,一脚重新踏进了繁华的夜色里。
梁暮秋走了。
他能感受到厉明深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快速穿过马路后就毫不留恋地上了车。
梁暮秋努力清空大脑,专注在路况,路上堵车,开回村子的时间比往常多了半小时。等在小院门前停下,他才松开紧握的方向盘,活动发酸的手指,向后靠在座椅上缓了片刻,随后去解安全带。
安全带的锁扣弹开,在安静的车厢里发出啪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搁在副驾上的手机闪了一下。
拿过一看,是那位明先生的信息。
对方问在吗,没说什么事。梁暮秋发现他半小时前也发了一条,于是回复:不好意思一直在开车,刚看到。
MS立刻又问:那现在到家了吗?
梁暮秋开门下车,从后座把猫包拎出来,单手打字:到了,您找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MS:表格我已经填好,待会儿发给你。
梁暮秋立刻回复:好。
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十几秒才有新消息。
MS:早点休息,晚安。
梁暮秋脚步一停,迟疑着回复:晚安。
他收起手机,往杨阿公的小院走去,到近处才发现门外靠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虽然是本地牌照,但看着有点眼生,之前没见过。
梁暮秋正奇怪,梁宸安大概听到动静跑了出来,扑到他怀里喊他:“秋秋!”
喊完又赶紧去看小花。
小花在猫包里叫了一声,就在这时,杨阿公小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爸,我想带乐乐出去住一个晚上,您放心,我明天会送乐乐去幼儿园的。”
梁暮秋一愣,紧接着听到杨阿公一声冷哼:“问我没用,你那么久没回来,乐乐还认得你?”
安静了片刻,那女人声音再度响起,依旧温温柔柔的,这次是问杨思乐:“乐乐,要不要跟妈妈出去住一个晚上?”
梁暮秋微微蹙起眉,梁宸安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说:“乐乐的妈妈来了。”
杨思乐的回答梁暮秋没听清,但很快,那女人就走了出来,一手牵着杨思乐,另一只手里拿着杨思乐的书包。
忽然照面,双方都一愣,很快地,对方借着门上不算明亮的灯光认出梁暮秋,主动向他问好说道:“是小秋吗?好久不见了。”
梁暮秋也认出来了,客气回道:“茉莉姐。”
阮茉莉,就是杨思乐的妈妈冲他笑了笑,解释道:“我回来看看乐乐。”
梁暮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点点头。
杨思乐喊一声“秋秋”,又回头,似乎在犹豫,但手被母亲紧紧拉住,于是又把头转了回来。
那辆黑色轿车的门打开了,驾驶室下来一个人,杨思乐吓了一跳。阮茉莉柔声安慰他:“这是司机叔叔。”
司机想从阮茉莉手里接过杨思乐的书包,阮茉莉说了句“我来吧”,司机便去开后座的车门。杨思乐高兴地钻进车里,阮茉莉把他书包放进去,冲梁暮秋一点头,自己也上了车。
车发动,很快开走了,杨阿公这才从院子里走出来,望着那辆车离开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了才重重地叹一口气,随后回到小院关上了门。
不知为何,梁宸安感到有些不安,朝梁暮秋看去。梁暮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走吧,回家了。”
确认梁暮秋安全到家,厉明深放下手机,他正在派出所。
梁暮秋离开后几分钟警察就到了,将那两人抓个正着,厉明深一道过来,刚做完笔录,剩下的事情让律师去交涉,他找了个有插头的地方给手机充电。
李律师是从饭局上被叫过来的,交涉过后朝厉明深走来,说:“厉先生,都了解清楚了。”
那对兄弟当场吓傻,警察一问就什么都说了,除了两人还有其他几个同伙,都是被厉明深开掉的厉家亲戚,开着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准备等两人把厉明深挟持到车上再狠揍一顿。
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招数,实在愚蠢。
李律师继续说:“带头的是个叫方德的人。”
厉明深花了点功夫才想起方德是谁,之前在孟金良餐厅堵他,把他车砸了的那个人,厉玦他老婆的什么亲戚。
厉明深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知道。手机一头还连着充电线,电量够用了,他随手拔下来,起身往外走。
李律师跟在后面,问:“厉先生,真的要告吗?”
几人虽然策划但没能实施,没有造成实质伤害,估计关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
厉明深脸上闪过厌恶,脚步不停,边走边道:“之前他们去寰旭闹事,有报警记录,这次的事有录音有录像,能关他们多久要看你的本事。”
“是是。”李律师抹把汗,追着厉明深的脚步往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厉玦迎面走了进来。
说走显然不妥,厉玦是不情不愿被他老婆拽着往前的。
双方照面,厉明深停下脚步,视线冷冷地扫过去:“舅舅,好久不见,病好了?”
这段时间厉家亲戚频繁去寰旭闹事,厉玦两边不敢得罪,干脆装病。
厉玦满脸尴尬,讪讪地赔笑,他在家呆得好好的,他老婆忽然接到方德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
厉玦知道了情况,心想真是作死啊,他不敢见厉明深,根本不想来,但他老婆又哭又闹不消停。
厉玦没办法,知道自己搞不定,再加上这次的事不止涉及方德一个人,先去大宅求厉環,让厉環也跟着一起来。
以前几次报警,警察都是教育一顿就走,厉明深这次连律师都带来了,看来是要动真格。
“明深。”厉玦一咬牙,先把厉環抬出来,“明昭的小孩是你妈的亲孙子,是你的亲侄子,你们俩都希望孩子好,为这件事闹翻是不是不太好?她现在就在外面,你去认个错,把明昭孩子接回家,一家人团聚,开开心心多好。”
“那今天的事呢?”厉明深面色平常,看不出情绪。
“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厉玦严肃说,“都是一家人,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追究了。”
厉明深冷声道:“先是砸我车,接着在公司楼下聚众闹事,现在又扬言要揍我。舅舅,你和稀泥也要有个限度。”
厉玦老婆见状,忍不住插话:“明深,你这样就不对了,家和万事兴,家里现在给你搞得乌烟瘴气,那么多亲戚没工作,大姐也天天不高兴。明昭才走多久啊,做人不能忘了本。”
厉明深懒得跟个没见识的女人计较,但他心里窝着火,嘴下也不留情。
他连余光都没给对方,只看着厉玦说:“舅舅,我看你早晚还会再结婚,既然老婆迟早要换,那赶早不赶晚,到时我一定奉上大红包。”
厉玦脑子还没转过来,下意识说“谢谢谢谢”,回过神已经晚了,被他老婆抄起包狠狠抡在头上。
厉玦当即也火了,反手打了他老婆一巴掌。两人撕打在一起。
厉明深才不管,绕过两人就走,下台阶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认出是厉環平时外出的座驾。
厉環没有下车,大概在等他过去。
厉明深冷冷地投去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径直离开了。
隔天早上,梁暮秋送梁宸安去幼儿园的时候,又看到了阮茉莉。
阮茉莉从昨晚那辆车上下来,蹲在杨思乐面前替他整理衣领,又从后座拿了个崭新的书包给他背上。
看到梁宸安,杨思乐兴奋地挥手,跑过去说:“冬冬看,我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新书包!”
梁宸安伸手摸了摸那书包上的卡通人像,有些羡慕地说道:“好看。”
两个孩子手拉手往幼儿园走,快到门口时梁宸安回了下头,冲梁暮秋挥一挥手。梁暮秋也挥挥手,等梁宸安进去了才收回视线,看到了同样站在旁边的阮茉莉。
昨晚光线暗,离得又远,梁暮秋没看清。白天再看,他才发现阮茉莉容光焕发,穿戴华贵,完全不是记忆里和杨雄吵架离婚时憔悴的模样。
阮茉莉主动打了声招呼,又感叹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冬冬也这么大了。”
梁暮秋道:“是啊。”
“回家吗?”阮茉莉问,“我正好也要过去,要不要坐我的车?”
“不用了。”梁暮秋客气地笑了笑,“我还要去买点菜。”
阮茉莉也不勉强,等司机拉开车门后就上车走了。
早市买完菜,梁暮秋拎一袋排骨去给栗阿婆。
村子里没有秘密,一夜过去连栗阿婆都知道杨思乐的妈妈回来了。
栗阿婆抓起一把水果糖往梁暮秋口袋里塞,跟他嘀咕道:“一离婚就走了,乐乐那时候还不到两岁吧,追在后面哭也不回头,心真是狠。不是说又结婚了吗,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梁暮秋剥了块糖放嘴里,草莓味的,他摇头说:“不知道。”
“你见到了吗?”栗阿婆问,“听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戴着耳环项链,拎着皮包,还有司机,气派得咧,看来嫁了个有钱人。”
“可能吧。”梁暮秋没多逗留,把排骨送给栗阿婆就走了。阳光不错,他慢悠悠地晃回去,看到阮茉莉的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杨阿公院子外头。
他看了一眼,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听到了隔壁传出的对话。
“这些年您辛苦,这些是我一点心意。”这是阮茉莉的声音。
“拿走拿走,我可受不起。”杨阿公粗生粗气回道,“你也别叫我爸,你都跟杨雄离婚了,我们俩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您是乐乐的爷爷,一直照顾乐乐,我很感激您。”
杨阿公哼了一声:“有话直说,别跟我来这一套!”
钥匙插在锁眼里,梁暮秋没动,竖起耳朵听。
沉默一阵,阮茉莉的声音才又响起:“您要是这么说,那我也就直说了。杨雄欠的那些钱我已经帮他还清了,但是有条件的,他愿意把乐乐给我抚养,所以我这次来是要带乐乐走的。”
杨阿公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大声说着让阮茉莉想都别想。
梁暮秋怕他高血压又犯了,钥匙一拔抬脚就过去了,到的时候杨阿公正抄起扫帚要赶人,阮茉莉脸色都变白了。
阮茉莉走了,说还会来,让杨阿公考虑她的话。
扫帚扔到地上,杨阿公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脊背仿佛被什么压弯直不起来。梁暮秋看在眼里,感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
下午放学的时候,杨思乐兴冲冲回来,一到家就问“我妈呢?”。
杨阿公心情本来就不好,中午小饭馆都没开张,再一看杨思乐的书包衣服都是新的,忍不住发火:“你就知道你妈,你妈!多少年没管过你,给你买点东西就是你妈了?”
杨思乐被说哭了,跑过来找梁暮秋。梁暮秋正在网上回复咨询民宿的信息,蹲在他面前替他擦眼泪,又好声安慰:“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从小到大这一招哄杨思乐最管用,果然,杨思乐的眼泪立马止住,吸吸鼻子说:“我想吃炸鸡。”
“行,吃炸鸡。”梁暮秋又问梁宸安,“冬冬,你要吃什么?”
梁宸安说:“我想吃汉堡。”
“我也要吃汉堡。”杨思乐打着哭嗝补充,“还要多加沙拉酱。”
炸鸡店在村口,梁暮秋同两人商量:“我去买,你们俩在家看小猫好不好?”
梁暮秋先去了趟隔壁,跟杨阿公说杨思乐在他那儿,让老人家别担心。杨阿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像听明白他的话,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了下去。
梁暮秋不知道该说什么,悄悄离开了,又走去村口买炸鸡。有人排队,他便站在队尾耐心等待。
小院一楼的客厅里,两个孩子围在小猫旁边,杨思乐这会儿不哭了,逗着小猫玩。梁宸安把一只吃饱了奶要“越狱”猫抓回小花身边,问杨思乐:“你妈妈怎么回来了?”
杨思乐抿了下嘴唇,没说话。阮茉莉出现的时候他都没认出来,还是阮茉莉跟他说他才知道那是他妈妈。
梁宸安记得杨思乐说过,他妈妈又结婚了。
杨思乐坐在地板上发了会儿呆,吸吸鼻子说:“好像要带我走,去城里生活。”
梁宸安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那你要跟她走吗?”
“我不知道。”杨思乐小声说,“但我妈妈现在好有钱,她下午还去学校找我了,塞给我好多钱,让我买零食吃。”
有钱就可以买玩具买零食,想买什么买什么。杨思乐心里想,但他又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跟所谓母亲生活过,况且他舍不得杨阿公,也舍不得梁宸安。
五岁小孩提前体会到了成年人的烦恼,托着下巴说:“好烦哦。”
两个小孩沉默一阵,杨思乐忽然喊梁宸安。
“冬冬。”
梁宸安朝他看。
“你叔叔也好有钱。”杨思乐说。
梁宸安眨眨眼,没明白什么意思。
杨思乐凑近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叔叔要来带你走,你跟他走吗?”
梁暮秋拎着炸鸡站在外面,屏住呼吸,心跳一阵快过一阵,等待着梁宸安的回答。
梁宸安却陷入沉默,半天没说话。
梁暮秋咬紧嘴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
梁暮秋回过神,赶紧走到一旁拿出来看,是即将入住民宿的客人,他深呼吸后接起电话,因此错过了梁宸安接下来的回答。
“我不走。”梁宸安说,“我要跟秋秋在一起。”
“可是你叔叔很有钱。”杨思乐夸张地比划,“还有那么多跑车。”
“我可以自己挣钱。”梁宸安平静道,“他的钱又不是我的,我也不稀罕。”
杨思乐睁大眼睛,目光满是崇拜。
梁宸安隐约听到梁暮秋的声音,掀开帘子跑了出去。梁暮秋还在打电话,把炸鸡汉堡递过给他,做了个口型示意他和杨思乐先吃。
梁宸安高兴地接过袋子,没注意梁暮秋看他的眼神。
挂断电话,梁暮秋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屋,两个孩子一人一个汉堡,吃得嘴巴上一圈油光。
几只小猫闻到香味,耸着鼻子爬来爬去,梁宸安撕了点汉堡里面的鸡肉给小花,小花吃完又舔他的手指,梁宸安笑起来,看着梁暮秋说:“好痒哦。”
梁暮秋压下心头的酸涩,冲他笑了笑,等梁宸安转过头时,嘴角又悄然落下。
几只小猫陆续有了名字。
两只黑白的,杨阿公给其中一只起名叫葱花,另一只背上带斑点,梁暮秋起名叫斑斑。三只三花里头,有一只胸前毛发雪白,杨思乐最喜欢,坚持要叫“白雪公主”,梁宸安原本还想跟他争论,心里一想还是算了,给一只眼睛周围一圈黑毛的三花起名叫“小眼镜”。
还剩一只三花没名字,梁暮秋问起,梁宸安说他还没想好。
隔天上午,阮茉莉又来了,言语之间还是想要带杨思乐走。杨阿公坐在院子里剥大蒜,不管阮茉莉说什么都不理。
临走前,阮茉莉又把一个信封递过去。
“不管怎么说,我都曾经叫您一声爸,我和杨雄结婚之后您一直很关照我,我生完乐乐您天天熬汤给我喝,汤的味道我现在都还记得。所以无论乐乐跟不跟我走,这钱我都要留下,这是我孝敬您的,跟旁的没关系。”
阮茉莉温声细语,姿态放得很低,杨阿公还是冷着脸,看都没看那信封就丢回她脚边。
阮茉莉脸色一变,捡起信封塞回包里,离开的时候正好看到梁暮秋。
两家住隔壁,两人以前也有过接触,阮茉莉一直觉得梁暮秋心地好又明事理,大概认为梁暮秋能理解她,便倒起苦水:“小秋,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乐乐阿公,我带乐乐走是为乐乐好,城市机会多眼界高,难道让乐乐一直在村子里读书,长大以后还跟阿公一样开个小饭馆吗?”
“开饭馆怎么了,我不觉得靠双手劳动获得财富有什么丢人。”梁暮秋语气微冷,“阿公照顾乐乐很辛苦,这么多年没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乐乐,他对乐乐的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
阮茉莉听出这话里暗含的讽刺,咬紧嘴唇:“我知道我没对乐乐尽过做母亲的责任,但我只是怕乐乐跟着我受苦,现在我条件好了,想要补偿乐乐,想给他更好的生活,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说完她又看梁暮秋一眼,坐上车离开了。
梁暮秋望着那辆车开远,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情感上他支持杨阿公,但理智上,他清楚阮茉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时就见杨阿公在抹眼泪。
注意到梁暮秋在外头,杨阿公撩起围裙随意在脸上抹两下,粗着嗓子抱怨:“这什么大蒜,太辣。”
他起身去后头堂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存折。
村里老人用不惯银行卡,有钱还是习惯存在存折上,时不时看一眼上面的数字,心里踏实。
梁暮秋知道这张存折,是杨阿公给杨思乐存的学费。他独自支撑着小饭馆,儿子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钱,有好几次还是梁暮秋带他去的银行。
杨阿公翻开存折在阳光下看,静了好半晌,忽然重重叹一口气,声音哽咽地说道:“人家说得对啊,我就这么个小饭馆,怎么供乐乐读好大学。”
梁暮秋感到不是滋味,想起那天两个孩子的对话,心头越发沉重。
回到小院之后,他在书房一直待到下午,伏案久了腰背酸痛,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看时间差不多正要去接梁宸安,突然又收到明先生的消息。
近段时间,明先生的信息变得频繁,这次发来的是一则天气预报,提醒本市尤其是北方地区今明两天大到暴雨。
梁暮秋一愣,不明白对方用意,紧接着就收到新消息。
MS:不好意思,发错了。
原来如此。
梁暮秋恰好在看明先生发过来的表格,那栋别墅他是要与爱人同住,还有一个五岁男孩,是否养宠物那一栏也打了勾。
他当时就在想,这位明先生应该是个细腻又顾家的人,这条信息或许原本是要发给他爱人吧。
他正要找机会再问些细节,于是回复一个笑脸,问方不方便,有几个问题想问清楚。
MS立刻回复:方便。
明先生自己做生意,梁暮秋知道,便问:方便说一下您爱人的职业吗?
等了须臾那头才回复。
MS:他是个设计师。
梁暮秋有些惊讶,MS的消息紧接着弹出来:我想为他留一间单独的书房,让他可以安静工作。他本人比较浪漫,爱幻想,喜欢色彩明快的东西,还喜欢吹风喝茶看星星,所以露台最好不封起来。花园里要摆上桌椅,再留一片地方,他可能会种树。
聊天习惯能暴露一个人的性格,这位明先生聊天时文字一向简洁有力,不带语气词,也绝不说多余的话,这是加好友以来他发过最长的一段文字。
梁暮秋盯着那一长串字,继续打字:宠物是猫还是狗?
MS:现在还没养,但以后应该会养,他很有爱心,或许我们会养一只猫。
梁暮秋的心微微一动,MS连用好几个“他”,应该不是打错,字里行间,爱意几乎满溢。
他回复好,又问:那小朋友呢?
MS:小朋友很乖,喜欢看书,也要有一间单独书房,或许可以两间房子打通,给他做活动室。
梁暮秋一一记下,又问:您有什么要求吗?
MS说:我本人吗?
梁暮秋:对。
MS:我没有要求,我只要他们开心。
对话到此就结束了,手机收起来之后,梁暮秋慢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天,努力驱散刚才那番对话带来的怪异感。
头顶天空碧蓝如洗,阳光金灿,但远方却聚起乌云,似乎真要下雨。
明先生的消息还挺及时,错有错着,梁暮秋这样想,拿上雨伞出门去了。
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气温陡降十几度。村口那棵梨树一夜染上金黄,风一吹,树叶便簌簌落下,仿佛蝴蝶随风舞动。
栗阿婆杂货铺外的遮雨帘螺丝有些松动,风一刮就不停地响,梁暮秋带上工具去拧紧,又把其他几颗螺丝加固,刚搞定,瓢泼大雨忽地从天而降,瞬间将他淋湿。
他赶紧从梯子爬下来,跑进杂货铺里,脱掉外套抖落上头雨水。裤子和鞋也湿了,潮乎乎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但梁宸安就快放学,回去换衣服肯定来不及。
栗阿婆赶紧去后头拿条干净毛巾,递给梁暮秋说道:“赶紧擦擦,别感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栗阿婆已经穿上了对襟的棉夹袄,头发抹上发油梳成光亮的发髻,斜插一支翠绿的簪子。
爱美的老太太,梁暮秋心想,就听栗阿婆突然说:“好久没见你家那个又高又俊的房客了。”
雨不停下,落在地上溅起水花,空气中漫起一股土腥味。梁暮秋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关于厉明深的身份,他没告诉其他人,神情平淡地回道:“他不租了。”
“不租了?”栗阿婆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以后还来吗?
梁暮秋囫囵擦着身上,含糊说道:“不会来了。”
“挺好的一个人。”栗阿婆露出惋惜神色,“不过也是,人家本来就是来玩的。”
梁暮秋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沉默,就在这时雨中冲来一个人影,几步跑进栗阿婆店里。梁暮秋认出对方,是刘晓辉妈妈。
上次见还是梁宸安给刘晓辉写作业,两方家长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刘晓辉妈妈也认出梁暮秋,尴尬地笑了笑,栗阿婆也赶紧拿一条毛巾给她。
刘晓辉妈妈说:“出门急没带伞,还想着不会下雨,谁知这天说下就下。”
“可不是。”栗阿婆附和,朝梁暮秋看去,“暮秋到了。”
一语双关,梁暮秋不禁一笑。
孩子是家长之间永恒的话题,刘晓辉妈妈主动问梁暮秋:“寒假的冬令营你们报名了吗?”
梁暮秋一愣,冬令营?
“什么冬令营?”栗阿婆问。
刘晓辉妈妈滔滔不绝:“要去市里,去好几所大学参观,还请了外国老师上课,听说是跟县里争取来的,就几个名额。”
“呦,那得多少钱,不便宜吧。”栗阿婆问。
“几千块钱吧,关键能让孩子长见识。”刘晓辉妈妈满不在乎,“他爸在外面辛苦赚钱不就是为了他吗?我们已经报名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