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我都懂……”
纪轻舟端着茶杯,刚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后铃铛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就见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他目光带有些许目的性地扫过店内的几套主推款式,最后看向柜台后方衣襟上扣着经理胸牌的胡秋韩,开口问:“请问,你们店可否订衣服?”
“订衣服?”未等员工回答,纪轻舟便条件反射地先一步接了话:“是指量体定制?”
“并非这个意思。”男子关上店面,详细解释道:“我家主人之前在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买过衣服,听闻你们今日在南京开业,便想要在这长期订衣。
“只需你们每次出新衣,都搭配一批适合她年纪、尺寸的衣服,送去府邸即可。但不必送太多,每月五至八套便足够。”
“哦,是这个意思啊,那当然可以了!”察觉有大生意上门,骆明煊立刻接过了话,热情地拉着男子沟通起细节。
纪轻舟见状,便同解予安一块坐到了柜台后的椅子上,旁观起新员工的业务情况。
一通简洁明了的商议过后,胡店长摊开崭新的顾客名册道:“请您在这留下地址,再签一个您的名字。”
男子依言打开钢笔,在本子上留下了详细的地址信息,结束后道:“那麻烦你们明日先送几套至府邸,账单届时会有人直接结清。”
说罢,他不再多留,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汉府街钱公馆。”骆明煊在他离开后,才念出了那地址名称,“这是哪位大户人家?”
纪轻舟正想过去瞧一眼,抬眼恰好看见解予安的眉头微动,就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问:“你知道?”
解予安点了下头:“总督署的。”
“奥,那还真是大生意来了。”骆明煊喜笑颜开,朝着纪轻舟挑起半边眉毛道:“我说吧,你压根用不着担心生意,在这地方,多的是有钱人。”
“行吧。”纪轻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不再顾虑此事。
转而问起另一件正事道:“之前叫你帮我留意的云锦可有消息?”
“诶,我正想同你说呢。”骆明煊合起了名册递给胡店长,好整以暇地倚着柜台道:“你要买云锦,起码是要提前一年订货,否则寻常绸缎庄定然买不着。但我办事,那叫一个可靠,我还是帮你找着了!
“这次还得多亏咱们房东郭叔帮忙,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位绸缎庄的退休老掌柜,老先生收藏有几匹前朝的妆花缎,绝对的金贵货,乃是用孔雀羽线与金丝线织造而成。
“那老掌柜我之前已去同他攀谈过,那几匹妆花缎他说不准备卖,但你出价高呢,他视情况也许可以割舍一匹,你可要去看看?”
纪轻舟光是听他这般形容,心里犯起痒来,当即便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肩,拉着解予安起身道:“那赶紧走吧,请骆少带路。”
第165章 妆花云锦
骆明煊所说的那位收藏有妆花缎的退休老掌柜, 就住在秦淮河旁的一条巷弄里,距离他们的店铺不远,听闻是一位朱姓的老先生。
三人到其住处时, 是他的孙子孙媳在客堂接待的他们。
听闻他们的来意后,由孙子去转告一番,这老先生才姗姗来迟。
老人年过七十,身板瞧着却挺硬朗, 穿着身旧布衫,留着灰白长胡子,即便在大热天里也戴着顶丝绸小帽, 从帽子后方探出鸭屁股般蓬乱翘起的头发来。
“朱老爷, 你还记得我吧?”
见着老人从后厢房出来,骆明煊便很是熟稔地凑了过去打招呼:“先前同您说过,我一好友想要购买云锦, 今日我便将这二位兄弟给带来了!”
老人闻言只是端着杯泡有浓茶的旧茶杯, 坐在客堂的椅子上, 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打量着纪轻舟和解予安,礼貌性地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尤其这位兄弟, ”骆明煊拍了拍纪轻舟的胳膊,接着道, “他可是如今上海鼎鼎有名的新锐裁缝, 您这缎子给他拿去做成衣裳,定能叫您这的云锦藏品价值再上一个台阶!”
约莫是已经习惯了骆明煊的说话方式, 纪轻舟听着他的吹嘘, 竟也没有觉得尴尬。
而那老先生闻言却约莫信了几分。
抬起头来,审视了面前这衣着新潮、模样漂亮的年轻男子几眼,用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开口:“裁缝?你?”
“朱老先生, 他的话呢,您随意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纪轻舟口吻平和接过话道:“我的确是个裁缝,但不是什么上海最有名的裁缝,只是眼下工作需要,想来购买一匹合眼缘的云锦而已,听说您这收藏有几匹妆花缎,就特地来拜访一下。”
老人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后,缓缓说道:“并非我看轻你,我收藏的那几匹料子,不是你这小辈可折腾得起的。即便你有再多的钱财,再好的手艺,那料子被你用去做成衣裳,那就是在糟蹋宝物。”
听见他这般轻视的言辞,解予安顿然蹙起了眉,侧头看向了青年。
骆明煊则已上前一步,想要帮兄弟说说话。
但还未等他开口,纪轻舟便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回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更有兴趣了。您放心,我这人做事一向懂得分寸,要真是我驾驭不了的面料,我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拿它来做身衣裳,这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嘛?不过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料子,不知今日能否在您这开开眼界?”
“嚯,小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
朱老先生听他这般发言,似乎也被激起些劲道来,接着就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道:“好,那今日老朽便带你们开开眼。”
说罢,就背着手转过身,领着他们朝后边的厢房而去。
纪轻舟三人跟上他的脚步,进入后厢房后,才发觉这屋里头还有一个正临河畔的露天台榭。
以木质栏杆围绕的露台上,摆放着为老先生喝茶看景而设的桌椅,角落里又有几盆菊花绿叶盎然摇曳,布置得古雅宜人。
朱老爷叫他们三人先在这坐着等候,旋即就让大孙子搬来了四只长长的木盒子放到了桌面上。
“你们看好了,可千万别眨眼。”老先生这么叮嘱着,就打开了一只木盒,取出一匹丝绸包裹的锦缎来。
还郑重其事地叫他孙子抱着,走到阳光直射处,将那锦缎从丝绸布袋中取出。
随着老人揭着锦缎布边徐徐展开,极为鲜艳正统的朱红之色映入眼帘,纪轻舟和骆明煊顿时坐不住,起身走到了栏杆旁近观。
待这匹缎子正面展开,落入阳光之下,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正午的光线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在朱红的料子上闪烁跃动着,光彩溢目得就仿佛栏杆外波光涟涟的河水一般,极为绚丽耀眼。
老先生多半是想要给他们的一个震慑,首次打开便是这样一匹色泽华丽纯粹的朱红色织金云锦。
布幅较窄的红色锦缎上以金线织出了整幅的蝙蝠纹样,在老先生和其孙子的展示下,一半位于阴影处,一半位于阳光下,使得朱红与金色对比得愈发分明。
而纵使是在阴影处的部分,那花纹依旧金光熠熠,一眼看去,可谓是霞蔚云蒸,鲜艳灼目犹比赤色晚霞。
这一刻,即便是对面料所知不多也不怎感兴趣的解予安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细细欣赏。
明白了纪轻舟为何这般态度严谨地非要亲自来这挑选购买,而不是叫他托人砸钱代购。
老先生瞧见三个年轻人喟然叹息之模样,显然很是满意,暂且收起面料放置在桌面上,紧接着又叫他孙子拿出了另一匹他颇为喜爱的缎子。
“不如这次我来打开?”
纪轻舟看见那缎子背面的多色断纬,直觉它会很是缤纷漂亮,忍不住向老先生请求道。
朱老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来打开。”
纪轻舟便走到他孙子身前,揭着面料幅边将其徐徐展开。
起先看见的是一片金黄,尔后便见灿烂繁丽之花纹映入眼底,令人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发出轻轻的惊叹。
这第二匹缎子,是一幅缠枝莲纹金宝地。
所谓金宝地,就是以圆金线织满地,再于金地上逐花异色织出五彩缤纷的花纹图案,是织金与妆花的结合物,因此在色泽丰富的同时,又金光灿烂,尤为的富丽堂皇。
纪轻舟首次拿到这般贵重的织物,禁不住暗自心跳,简直不敢问,买下这一匹需要花费多少的金钱。
同时他也明白了方才老人家为何会说用这料子裁制衣裳就是暴殄天物,寻常人的确很难压得住这样夺目灿烂的颜色,约莫也只有极为盛大庄重的仪式上,才会用到这般华丽的锦缎。
随后,老先生又命他孙子打开了两匹料子。
一匹宝蓝色彩蝶织金的妆花纱,同样明闪闪的很是漂亮,但有了前两匹的映衬,显得相对温柔素雅,却也别有一番韵致。
而另一卷料子展开后,又令纪轻舟等人眼前一亮,感到眼界大开。
这一幅妆花缎已不再是一匹料子,而是一幅以清代画家石涛的《秋山红叶图》为蓝本,用着天然染料染色的丝线、金银线与禽鸟羽线织造而成的绚丽优雅的妆花画作。
那青山碧绿之色,远山与阴影处明亮的孔雀蓝色,树木枝叶的霞红、葡灰、鷃蓝与秋香等色的变幻晕染,种种色彩搭上水墨色的描边,就构成了这样一幅绚烂绮丽犹如梦境般的工艺美术品。
“哇,这得织上多久啊……这都有上百种颜色了吧,太厉害了,那些织工……”就连见识过无数好料子的骆明煊也禁不住感慨敬佩道。
想要触摸那面料上的花纹,又怕自己手粗给摸坏了,就握着衣袖兀自在旁激动。
纪轻舟虽在现代见过一些华丽美妙的云锦作品,依旧被眼前这一幅料子惊艳得挪不开眼,心脏怦怦跳动着,像是见到了心爱之人。
看见他们这般目瞪口呆的模样,朱老爷很是得意,轻哼着笑了声说:“如何?这料子你可驾驭得住?”
“的确是华美精贵无比,但正是我想要的。”纪轻舟直言开口道,“不知您要价多少,才愿意割舍?”
老人愣了一愣,旋即就板起了脸:“这幅我不卖,况且这一旦裁开了,便彻底失了其精髓,你……”
“不裁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纪轻舟截断了他的话道。
约五尺的长度正好,就连这窄短的布幅都很合适,不用任何的改动装饰,直接就可以用来做披肩。
“不裁开,如何能制衣?”老人对他这年轻人的话语很是不信任,
“您稍等,我给您看个图。”
纪轻舟说罢,转头朝着解予安勾了勾手,接着就从对方肩上的背包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坐到了桌子旁边开始作画。
而解予安和骆明煊就像左右护法般地站到他身后瞧着。
老人让孙子收起了锦缎,走到桌旁斜睨着眼,略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他的画笔,尔后便见短短几分钟间,一位端庄窈窕的女郎在他笔下诞生。
女子穿着一身款式简洁的修长旗袍,旗袍上打上了两层阴影,一块亮色的披肩从女模肩膀一侧向前倾斜披落,宛如画卷般垂于地面,铺展在身前。
披肩上以较为潦草的笔触绘制出山峰、树木的图案,画得虽简单,但能一眼看出这披肩正是那一幅妆花缎。
大概绘制了一幅设计草图后,纪轻舟以免他等得不耐烦,也未过多补充,直接将画稿递给了朱老爷:“您看,这样便不用裁开了。”
朱老爷拿着画纸,抻着后脖子远远瞧着,说:“你这还算衣裳?”
“算是一件服饰单品吧。”纪轻舟搁下笔,靠着桌沿,话语诚恳道:“我老实跟您说,虽然我是个裁缝,但我此次来求购云锦,却不是为了给谁做衣服,而是为了我所创办的杂志。
“我与朋友合办了一个以服饰穿搭为主要内容的杂志,上一期中,我着重宣传了苏罗中的四经绞罗,下一期则准备在杂志上详细介绍一下南京云锦。
“但如果只有文字介绍,多少缺乏些说服力,一些从未见过云锦之人也很难想象它的美丽,我便想要将其搭配成衣服,拍成相片印制彩图,以便人们欣赏了解,所以才来找上您。”
老先生听得神情微愣,不懂他在说什么杂志穿搭,但大致意思他还是能理解的,明白这年轻人就是要在报上宣传他们南京的云锦工艺。
纪轻舟见他未直接出言回绝,紧接着又提议:“您看这样如何,我知道如此宝贵的料子,您肯定不舍得卖给我,那能否借我使用一月?我保证,用完后我一定原模原样归还给您,绝不会损坏您的料子,行不行?”
“诶,这是个好法子!”骆明煊做捧哏道,“待这幅妆花缎上了杂志,作声明是由您朱老爷所提供,还不知有多少收藏家要羡慕您呢!”
老人闻言心中微有松动,可想到这收藏多年的料子要送到别人手上,又很是不安:“要是损坏了……”
“我在南京有店,我可以用那店铺的一半资产来做抵押,换这料子一月的使用权,再支付您一笔借用费,怎么样?”
骆明煊刚要再度附和,倏然察觉不对,诧异地张开了嘴:“啊?”
纪轻舟抬起手肘撞了下他的手臂,骆明煊马上反应过来道:“额对,我们那店就在武定桥口,是一家新开的时装店,您和郭老爷相熟,对此定然也有所耳闻。
“那家商铺,我们两兄弟可是把半条身家性命都给投进去了,您的料子送到我们手上,我们定然是像护着自家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它。”
另一侧,解予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微微启唇想要帮纪轻舟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好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又默默闭上了嘴。
“借用费就不必了,我不缺这点钱。况且,听你这小辈的意思,如此奔波也是为了我们这传统工艺之宣传。想我年轻之时,这秦淮河畔处处皆为机杼之声,如今却……”
老先生稍显怅惘地摇了摇头,考虑半晌,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语气庄重道:
“这幅料子我可以借你,但你万不可对其有丝毫损坏。抵押合同,我们还是得签,我也不要什么铺子抵押,就真金白银的把赔偿费写清楚了,我最多借与你们一月,逾期归还也要赔偿。”
纪轻舟闻言双眸中立刻绽开笑意来,高兴应答道:“没问题,那就多谢老先生体谅了。”
第166章 荒废(感情章)
当日黄昏日暮, 洗完澡后,纪轻舟便带着一头潮湿的黑发,坐到了客餐厅的长桌前。
迫不及待地拿出昨日绘制一半的图稿, 对照着展开的妆花缎,将剩下的披肩花纹补上。
之后又取出颜料盒,调着颜料,细致地填充起颜色。
解予安洗完澡出来时, 他已绘制了一半。
见男子穿着件浴袍、带着淡淡水汽地走过来,他便拉住他的手腕到耳边,将微湿的头发贴着他的手掌蹭了蹭。
解予安顿时走不动道, 方才想去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站在青年身旁,叩了叩桌面问:“能否起来?”
纪轻舟仰起头,眼眸微眯地扫了他一眼, 接着就站起了身, 任由解予安霸占他的座椅后, 再坐到某人的怀里,继续拿着笔上色。
解予安熟练地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身体, 弓着后背,垂头在他纤细修长的脖颈上细细深嗅。
一边亲吻着, 一边伸手进睡袍衣襟内, 指腹接触到那柔韧温软的肌肤,便如上瘾般地摩挲不停。
纪轻舟也并非没有感官之人, 被他搂着抱着揉来揉去的, 很难集中精力干活,就不得不出声制止道:“能别这么急吗,让我画完行不行?还有一晚上呢, 等会儿随你怎么摸。”
解予安闻言脸色微有些发红,随后就双手交叠环抱着他的腰腹,下巴搭在青年肩膀一侧,行为规矩不再打扰他工作。
桌面上的画稿颜色已上了大半,他垂着眼眸,看着那纤细的笔尖蘸取颜料,将那妆花缎的柔软与光泽感皆形象生动地展览了出来,不禁微叹息道:“很漂亮。”
“嗯?”纪轻舟疑惑发声。
解予安气息轻抚着他的耳朵问:“考虑办画展吗?”
“我?”纪轻舟轻笑了声,“那我会被那些画家的支持者给骂死吧,什么水平也敢来开画展。”
“你背后的拥趸不比他们多吗?”解予安不以为然。
他打从心底认为对方很会作画,也画得很有个人特色。
他看过之前的《摩登》画报,也翻阅过新杂志上的时装画,杂志社的画师和纪轻舟的学生,或许是为了风格的统一,多少都会模仿纪轻舟的风格去绘制时装图,但纪轻舟的图稿就是别有一番他独特的味道在。
“我的支持者喜欢的是我衣服,关画什么事。”
纪轻舟无语地摇了摇头,“况且我现在也已经在办时装展了,未来可能还会办更大规模的高定秀,所以,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业了,嗯?”
解予安从未有过操心,只是觉得他的手稿都很漂亮而已。
今日在朱老爷家的随手一画也分外传神,令他不禁想要将它们全部收集珍藏起来。
“今后你的手稿,别随意乱扔,都收着,知道吗?”
“收得好好的呢,工作室、杂志社、你家书房、我家卧室,全是我的画本,一箱一箱的。不过里面大都是废稿,以后空了你帮我整理?”
“嗯。”解予安欣然答应。
接着又微阖起双目,听着他工作时的细碎声响,安然地放空了思绪。
过了一阵,他忽然平静出声问:“明日可有想好去做什么?”
“还能去做什么,最多周边逛逛吧。”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我倒想出去玩,但是答应了良嬉姐,回去时要把完成的画稿一块带回去,还有好几幅欠着呢。”
“那便在家待着。”
“呵,你其实就想要我待在家里,好让你随时随地亲亲抱抱吧,语气里都藏不住笑了。”
解予安不做回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凑到他耳边,双唇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啃咬。
“少来这套。”暖风般抚过耳朵的轻吻令纪轻舟脖颈开始发烫,刻意偏了偏头躲过这亲密的举动,侧过身看着他挑起眉:“恼羞成怒了?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解予安眨动了下眼睫:“嗯?”
“装什么聋子,”纪轻舟话语轻嘲,语气却分外柔和,“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不懂?你说个软话,明天我就只待在你怀里,哪也不去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解予安直觉他之后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对方的承诺又实在诱人,便滑动了下喉结,音色虽低却吐字清晰道:“明日陪我,一整日。”
纪轻舟啧了啧舌,抬起左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可真黑心啊,想让小元宝日夜加班连轴转哪。”
解予安面上顿然浮出几分羞臊薄红,握住他作乱的手攥进自己的掌心里:“赶紧画。”
对行程探讨得那样认真,实际第二天,即便他们想出去游玩也去不了。
约莫是在凌晨破晓时分,一阵骤雨的淅沥预示着秋雨的到来,一早起来,便见窗边乌云密布,空气沉闷,似有水汽酝酿。
未及中午,果然下起雨来。
斜风吹着雨丝拍打着阳台门,玻璃上雨雾迷蒙,沙沙声包围着整间阁楼公寓。
也不知是雨幕包裹的密闭感促使了情感的交融,还是因为明日就要分离的紧迫感压迫着心头,自清晨起,卧室的动静就未有消停。
纪轻舟不知第几次想停下去工作,都被搂进了炙热的怀抱里,一上午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临近中午,好不容易从床上起来了,他趿拉着拖鞋、脚底发飘地去浴室洗澡,还在浴缸里放着热水,某人便又如影随形般地跟了进来,从背后拥抱住他。
修长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间,另一只手却又在帮他按摩着后腰。
受他的动作影响,真丝睡袍光滑的衣带又松散开来,一旁镜子中,映出青年白皙的胸膛,上面布满着一圈圈的斑驳红印。
见浴缸水渐渐放满,纪轻舟侧身去拿洗手台上的月桂精油,抬眼看见镜中被男子手臂束缚着的自己,不禁诧异地轻轻咋舌:“得亏我不能生,否则现在十胞胎都怀上了。”
解予安眉角微动,评价:“那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
“我看你是心里偷着乐吧。”他冷哼道,往浴缸里倒了几滴精油。
随着精油的扩散,氤氲着香雾的水汽在浴室内蒸腾起来,闷得人似有些喘不过气。
纪轻舟刚坐进浴缸,一条长腿便紧跟着伸进了热水中。
他抬头看见晃动的小元宝,立即偏开了视线:“不行,真不能吃了。”
解予安长臂一伸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方才不是吃得很好吗?”
“解予安你……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冰清玉洁的解二少了,我要退订。”
“已使用过,退不了。”
“怎么退不了?以我的使用频率,你现在还是刚拆封状态,起码九成新吧?”
“……那就多使用几次。”
浴缸倏然溅出水花来,两人交流着无聊的话题,共同沉入馥郁香浓的热流中。
午后,秋雨绵绵,静寂的房间内,阒然无人声。
重新更换了床单的白色床铺上,纪轻舟裹着条薄被,环抱着男人的后背,合着眼熟睡。
尽管很是疲惫困倦,他的潜意识中却总记得自己工作还没完成,一直在梦境中挣扎着,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纪轻舟看了眼时间,撑着胳膊坐起身来,稍一使劲就感到浑身肌肉酸麻。
他不禁自我反省,手上欠着那么多的工作,怎么睡得着觉的,临近交稿却还如此荒淫无度,真是罪大恶极。
屋外雨水仍在淅淅沥沥落着,寂静的环境正是发散思维的好时机。
纪轻舟往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拿起床头柜上的画本和铅笔,支着腿倚靠着枕头画起稿来。
静静地画了大半个钟头,解予安才从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青年的身体,却只摸到了被子。
他当即抬起了眼睫,待看见纪轻舟靠着床头安静画画的身影,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旋即便坐起身来,一声不语地挨近青年,揽着他的身体又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继续阖着双目打瞌睡。
纪轻舟犹如浑然不知般依偎在他怀中,肆意地舒展着双腿搭在另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上。
隔着层薄薄的衣衫,后背感受到男子胸膛蓬勃的心跳,他忽然间停下了笔,抬起视线,凝望着外面灰暗的雨幕,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解予安虽闭着眼睡意迷蒙,对周围的动静却很是敏锐。
“要是明天还这么大雨,我怎么去火车站?”
解予安眼睫微微颤动,嘴唇动了动微启:“那就……”
“那就只能打个伞去最近的车站,乘市内小火车过去了。”纪轻舟未等他说完,便补全了后面的话语,旋即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提起离别之事,男子声音多少有些低落黯淡。
“是不是想说,要是回不去,就干脆留在这陪你?”
仿佛被戳破了幼稚的心思般,解予安不声不语。
他不开口,纪轻舟也就自顾自地继续画着图。
过了会儿,他突然翻开新一页纸张,落笔勾勒出一张淡漠的脸庞轮廓,不动声色问:“这种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非要来做这份工作?”
解予安克制着心里的波澜,语调平缓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你这人真的,嘴比哪都硬。”
解予安也无心情与他争论,兀自紧抱着他沉默不言,仿佛陷入了一股无名的忧愁里。
他思绪已经飘到了明日送纪轻舟离开后的时光。
偏偏还是一个不必工作的星期日,当他独自从火车站回来,回到这出租屋中,面对着一间岑寂空寥却又处处留有青年影子的屋子,要怎样平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短短三日的相聚倏忽而逝,两日前的傍晚在火车站等候恋人到来时的兴奋转眼已不复存在,仅剩美梦将醒时倍然的怅惘落寞。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下,紧抿着嘴唇,闭着的眼眸却又不可自控地泛起红意来。
纪轻舟长久未等到对方回话,不禁转头看去,就见解予安极不自然地偏过了脸庞。
他佯装未发现,回过头来接着画稿,假作发科打趣地说:“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俩在一块的时候,彼此都很难专心忙工作,你不觉得吗?
“就拿这几日来说吧,我来了几天,你就荒废了几天,每天除了我什么也不干,效率是不是太低了?”
解予安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无言的低笑。
“现在这样正好,彼此都能认真地去做自己的事业,空闲时呢,就抽时间见上一面。”
纪轻舟垂眼安慰着,在画纸上“唰唰”地打着阴影:“一次次去到彼此所在的城市,一次次在重逢中相爱,多亏了你,南京对于我而言,也变成一座特别的城市了。”
解予安过了几秒,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道:“怎么这么会说?”
“不然呢,不会点花言巧语,怎么把你骗到手?”
“不是真情流露?”
纪轻舟轻哼了声,没有回应,转而道:“其实就在刚才,我连冬款的设计风格主题都想好了,要多亏元宝同志给我的灵感。”
“什么?”
“我刚不是说了吗?”纪轻舟最后为画稿上的男子添上一条围巾。
随即就抬起了手,将那画稿送到了身边人眼前:“如果说,春日是浪漫的初遇,那冬季就是温暖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