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赶紧回去吃个午饭,我还得收拾收拾去学校上课,今天可忙着呢……”
他们一路闲谈着,走到了码头对面的马路旁,坐上了小轿车,从日邮码头驶离。
随着车子调转方向,朝着外白渡桥而去,纪轻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车窗。
隐隐约约间,他望见了骆明煊的身影还站在码头的登船口处,似乎正张着嘴,向着他们的方向边呐喊边挥舞着手臂道别。
以他的大嗓门,如果真喊出声了,估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吧。
纪轻舟这般想着,便将车窗往下扳动了一些,初冬的冷风立即灌入车里,远方的画面更清晰了,却只听到了瑟瑟的风声。
倏然间,一辆墨绿色的电车从车窗旁驶过,等电车过后,已望不见那人潮汹涌的码头,唯有一艘庞大的旧客轮浮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正滚滚冒着黑烟。
汽笛的轰鸣声再度响起,跟随着江风传向远方,纪轻舟收回了视线,听着那愈渐模糊的鸣笛声,耳畔似有一个轻柔的旋律一直回荡……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堤岸旁整齐的草坪。
那苍翠而鲜嫩的绿意,令钟财难得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凛冬已过,春寒也已消散, 已是新一年春光烂漫的四月天了。
他深吸了一口这江边的空气,转过身,望向马路的另一侧。
在那一排高大壮观的西洋建筑中,一栋蔷薇红清水砖墙面的四层大楼坐落于公园草地旁, 那新造的大楼外观时髦又漂亮,正是自己此次的目的地。
不,应当说是他即将入职的大公司。
回想他前二十年的生活, 钟财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过特别顺利的时候。
年幼失怙, 自出生起就没见过母亲,作为流浪儿被送进慈幼院,念了两年义学后, 就开始起早贪黑地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原以为会这般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 谁知却侥幸地获得了命运的眷顾, 令他拥有了一次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这些年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当年凭借着一腔热爱, 用着旧报纸画了一幅蝴蝶旗袍的美人图,连同他所写的读者信件, 一起投稿到了《纪元》杂志社的信箱。
虽然那幅旗袍图最终没有入选, 但他却更为幸运地得到了世纪首场高定秀的入场机会。
那一场绚丽浪漫的花园时装展览,带给他的震撼与影响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深刻入骨。
看完那场表演后, 持续数月, 他都会在夜里想起那一套套美丽的造型,一件件华美的服饰,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并在空闲之时,用着拾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描绘曾见过的那些时髦靓丽的裙子。
也许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从未学过绘画的他,在之后两三年间持续地给《纪元》举办的设计比赛投过稿。
从十一年的秋冬到十四年的春季,十季的比赛,其中竟有五次都入选了奖项,还有一次获得了最高奖的“纪元之星”称号,那幅作品也拥有了单独的展示页。
而相比名誉上的收获,最令钟财感到振奋欣喜的还是奖金的收入。
这五次获奖拿到的奖金相加超过百元,那本是他工作一辈子都很难攒下的积蓄。
毫无疑问,这些奖金收入,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因此在今年开季刊上,看到《纪元》杂志招收时装插画师的招聘启事后,他便秉着试一试也无妨的心态,将自己的简历和作品合集,一并投到了南京路的老杂志社。
他想这份工作既体面,薪水又高,定然有无数人竞争,本未抱有多少希望,谁知不过一周时间,他竟真的收到了那封梦寐以求的入职邀请函。
于是在这四月初的第一个礼拜一,他便仪表整齐地来到了外滩,来到了这座新造不久的世纪大楼门口。
尽管对入职这一刻已期盼了许久,当真的穿过马路,站到这座象征着国内时尚行业翘楚的巍峨大楼前,钟财却又难以抑制地忐忑紧张起来。
他如同当年去参加花园高定秀那般,再三地整理起自己身上斥巨资购买的灰色细条纹西装,随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楼房西侧的大门前,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
在那半圆券窗的红砖门楣下,清晰明了地镶嵌着“世纪大楼”几个端庄的大字,下方则是一串他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在那对开的深色木门旁,还挂着一个铜质门牌,刻着“30”的门牌号,意味着这里是外滩三十号。
若非知晓《纪元》杂志的总编辑和世纪时装公司的老板是同一个人,若非入职函上明确书写了请他到外滩三十号入职,钟财还真要犹豫一下自己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确定门牌没错,他再度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稍后便拿着入职函踏上台阶,进入了建筑内。
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弧形的前台区,前台后方为贴着墙的木质楼梯,入门的右手边则是一大片的工作区。
那蔷薇红砖包围的工作区内,由墙柱和嵌着玻璃的红漆木格门大致地分为了两块办公区域,门口分别挂着“编辑部”和“市场发行部”的铜牌。
他透过那剔透的玻璃窗往编辑部内瞧了眼,便见临街一侧几扇半圆券窗旁,整齐对称地排列着一套套的办公桌椅。
里面的员工众多,至少有十几位,他们或坐或立,或抱着一摞的新刊报纸穿梭在不算宽阔的走道间,皆在忙碌工作。
这就是我未来的工作场所了吧,可真高档啊……钟财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幸福感。
能在这样宽阔明净的地方上班,哪怕每月只给他十元的薪水也很乐意。
倘若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他感到骄傲的吧?
正暗暗地兴奋感慨着,钟财神情恍惚地环视一圈后又对上了前台小姐的目光。
对方一边忙碌着接电话,一边似乎知晓他来意般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财一时也顾不得多瞧,连忙走了过去,将自己的入职函放在了前台桌面上。
“新入职的插画师,就你一个啊。”挂断电话后,前台小姐打开他的入职函确认了一下。
钟财稍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接话道:“是的。”
“那我带你去编辑部吧。”前台小姐这么说着,正要领这新人做入职流程,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裙、提着酒红色漆皮手包的高挑女郎。
对方纤细而坚硬的高跟鞋碰撞着地板,发出了清脆有力的响声,瞬间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良嬉姐,”前台小姐眼睛一亮,打招呼道,“您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
“不谈了,那洋人老头一点儿诚意也没有,想要拿到我们杂志在法国的版权合作,却还摆着一副傲慢的雄鸡样,跟谁求着他合作似的。”
解良嬉冷着脸轻嗤了一声,抬眼瞧见站在前台旁站姿拘谨的陌生年轻人,不觉顿住目光,上下扫量了他几眼。
“这是新来报道的插画师。”前台立即介绍道。
“奥我知道,钟财是吧?”
解良嬉打量了这站姿拘谨的年轻人两眼,认完脸后,就朝他招招手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入职。”
钟财面对着眼前这位身量比自己还高的气质冷艳的女士,心里莫名地很有压力。
忍不住扭头看向一旁面容亲切的前台小姐,想要让这位小姐继续带自己入职,结果对方却朝他微笑介绍了句:“这是我们的主编,解小姐,你跟她去吧。”
“原来是主编,解主编,您好。”钟财吓了一跳,急忙弯腰鞠躬问好。
“叫我良嬉姐吧,虽然我职位比你高,但也都是一起在我们纪老板手下讨生活的同事伙伴,不必太过拘束。”
解良嬉略带调侃之意地提醒作罢,便提着包带着新人转身朝着编辑部的入口走去。
“这栋楼的一层都是我们杂志社的办公区,除了我的办公室,公共区域你可以随意走动。
“但楼上几层是世纪时装的公司部门,没有许可你不能上去,知道吗?”
她这么叮嘱着,推开玻璃门时,有意地回头盯了新人一眼。
“我明白,主编……额良嬉姐。”对上她的目光注视,钟财面庞微红、略结巴地点头应声。
数年的打工经历,让他总是下意识地在上级面前表现出顺从听话的模样,以讨他们的欢心。
然而解良嬉在瞧了他一眼后,却陡地移开目光,瞥向了他的后方。
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般,倏然高声喊道:“解予安!装什么路人,从我面前走过都不知打声招呼?你的礼貌教养呢?”
钟财被她陡然抬高的嗓音吓得一颤,回过头一瞧,才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有个黑色西装笔挺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提着公文包走向楼梯。
那男子已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不冷不热回道:“看你正忙着训手下,不好意思破坏你威严。”
“别狡辩,我就没见过你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解良嬉全然不信地冷哼了声,扫了两眼他的着装道:“你是出差刚回来?一回来就往这跑啊。”
解予安面色淡淡点头,问道:“他在吗?”
“在楼上吧,你去精品部看看,多半是在那改衣服。”解良嬉不假思索地回道。
话落,见男子已迫不及待地朝楼梯走去,她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正准备继续带新人参观杂志社,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朝楼梯喊道:“既然回来了,晚上叫轻舟一道回解公馆吃饭,听见没?”
“知道了。”
沿着乌黑油亮的实木楼梯径直上到三楼,转过楼梯口,透过那嵌在走廊深木色墙壁上的窗户,解予安一眼望进去,便锁定了里边熟悉的男子身影。
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站在窗前,凝望着那道正在给模特试衣服的青年侧影,眸光柔和地看了一阵。
旋即又迈动脚步,穿过走廊,来到了精品部半开合的房门口。
但他并未进去,也未开口打招呼,仅是站立在门旁静静看着里边人工作。
“手抬起来,我怕扎着你。”
纪轻舟低着头,微微弯侧着腰,用着手里的一枚枚大头针,将殷珍珠身上这件连衣裙的衣身浮余量收束标记,使其变得更为贴合模特的身材。
他细致地在模特身上操作着,作为模特的殷珍珠则放慢了呼吸,尽量不打扰他的思绪。
已经习惯了这份工作的二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得体的,唯独站在门旁的某人嘴角微沉,眼底透出几分不高兴的情绪。
“感觉怎么样?”
片晌之后,纪轻舟直起腰问道。
“非常舒服,衣服更加贴体了。”殷珍珠稍稍抬起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轻盈得就像是我的第二层皮肤。”
“嗯,背后我再看看。”纪轻舟说着,便转身走到模特后方,正要查看样衣效果,结果一抬眸却瞥见了门旁的黑西装男子。
与那双总显冷淡的凤眸一对视,他情不自禁地绽开了一个浅笑,道:“回来了?去我办公室等吧,我等会儿就上去。”
解予安也不知为何,方才还有些微微醋意,一看见青年朝自己绽露的微笑,心底那份被忽视冷落的不满便一下子冰消瓦解了。
他状若寻常地点了下头,正要依青年所言,去他办公室等候,转身之际,又听对方出声道:
“诶等等,你要是有空,帮我把胡经理送来的工厂上月的财务报表核对一下吧。”
解予安顿住脚步,语声平静问:“在哪?”
“桌上的哪个文件袋里吧,你找一下。”纪轻舟说着,又侧过头专心地忙活起来。
解予安“嗯”了一声,凝视了青年片晌,见他没有别的嘱咐,便抬步朝楼梯走去。
踏着木质楼梯走到四楼,转过楼梯转角便看到一扇对开的厚重房门。
走进这道门,先是接待室,然后是秘书部,再往里走,才是老板办公室。
如今公司规模越办越大,纪轻舟身边的人手也愈来愈多,光一个秘书早已忙不过来。
因此便在一年前,这座世纪公司大楼正式建立后,专门增加了这个新部门,将季景含升为了主管,手下带着三个负责不同职责的助理秘书。
在这几个秘书的问候下,熟门熟路地穿过秘书部,走进老板办公室,一间装潢布置沉稳舒适、光线明亮通透的西式房间映入了眼底。
屋子空间宽绰,西、北两侧靠墙摆着一长排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柜,东侧近门摆着一套皮质沙发椅。
沙发北侧靠窗,放着一张胡桃木写字台,那便是纪轻舟的办公桌了。
解予安合上沉厚的办公室门,室内一下清寂许多。
他将自己的公文包放在了门旁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办公桌旁。
纪轻舟说工厂的财务报表就放在桌上的某个文件袋里,而这办公桌面上却堆满了稿子、画本和各种文件,乱得超乎他的想象。
这些东西,估计秘书没得到老板的许可,也不敢随意整理。
解予安便一边翻找文件,一边收拾书桌,将纸张分门别类地放到一旁,留出了处理工作的空间。
然而桌子是收拾整齐了,在桌上翻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纪轻舟口中的那份文件。
但他也并未着急,凭靠着对某人工作习惯的了解,在办公椅上落座后,就后靠椅背,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果不其然在其中看到了那份印着“世纪成衣加工厂”的大文件袋。
他随手将这牛皮纸文件袋拿了起来,正要合起抽屉,视线扫视间,却是陡地一滞。
只见这抽屉杂七杂八的纸笔、画本与裁缝工具中,一条风格甚为扎眼的黑粉配色蕾丝花边三角内裤和一件女士的粉色真丝内衣明晃晃地摊在其中。
解予安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也许是纪轻舟为他自己准备的,毕竟他的审美总是那么前卫又变幻莫测,偶尔想换个新风格的内衣裤也是有可能的。
但当他提起这粉色内衣的肩带一瞧,看见那明显属于女子内衣的尺寸与形状,耳根便瞬间滚烫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他烫手般地将其丢回了抽屉,目光沉沉地审查着里边的物件,倏然注意到那蕾丝花边的内裤旁竟还有一张名片大小的金边小卡片。
他拿起那卡片扫了眼,就愈发的心慌意急、气涌如山。
在这张无名的白色卡片上,他从未见过的娟秀字体写道:“我会永远记得您带给我的温柔体验。”
文字下方,赫然挑衅般地印着一个口红唇印。
“这件可以了,熨一下拿去摄影棚。”
“我的真丝粉红豌豆花裙呢?赶紧让珍珠上身试一下……”
楼下的精品部内,纪轻舟仍在给模特调整新品的样板裙。
龙门架上挂着的大部分服装, 都是夏季系列预备上架的新款,今日打算先挑选几个款式,让殷珍珠提前拍个时装海报。
殷珍珠在连续三年作为纪轻舟高定秀的开场模特惊艳登场,并维持着良好的状态, 给世纪拍了大量的广告海报、杂志封面后,如今已然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超A级模特。
即便在世界范围内,模特“Pearl”都相当具有影响力。
她的一些经典造型时装照, 早已被专干盗版勾当的商人盗印制作成了墙贴画、年历海报等, 销售传往南洋、东欧乃至大洋彼岸,成为了知名度极高、极具代表性的东方美人。
纪轻舟起初选择将殷珍珠打造成品牌的形象代言人,是因为她本身的形象气质和镜头表现力都非常契合自己设计的衣服风格。
后来他想, 要令模特行业崛起, 必然要先捧出一位风光无限的顶级模特, 令人们看到这个行业所能产生的价值,才会有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入这块市场。
于是, 他就开始集中手上的时尚资源,大量地倾注到殷珍珠身上。
凡有秀场, 必将最华美的衣裳交给她展示, 《纪元》每年的开季刊、闭年刊封面,总有她展示的空间。
每一次拍摄新款, 凡主推款必然都要先上一遍她的身, 由设计师选出最适合她演绎的款式,选剩下的衣服才能轮到其他模特。
世纪对殷珍珠的营销无疑是非常成功的,短短三年时间, 这位模特在上海地区已是家喻户晓,身上的商业价值完全不亚于施玄曼等女星。
模特这行业虽诞生也没几年,但名利终究动人心。
事到如今,大家对于时装模特这行已然改观不小,不再认为这是一份出卖色相的工作,而将其视为一份能出名挣大钱的正当职业。
甚至,自从一些花边小报上,登出世纪模特部的星探时常会在黄浦滩路和大马路上挖掘新人模特的假新闻后,没事穿着时髦衣裳上街闲逛的年轻男女都多了不少。
外界尚且如此,世纪公司内部,模特们的竞争就更为激烈了。
但纪轻舟并不在意这些,他只要模特们安安分分听他指挥工作,别将小心思耍到他面前来,那些姑娘们之间的事情,她们自己自会解决,他都当视而不见。
“今天下午辛苦你一下,把我挑选的几个新品一次性都拍了。”
在选款工作完成得差不多时,殷珍珠换上那件以豌豆花为灵感设计的洋粉渐变色真丝薄纱连衣裙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一字肩的领口包裹着鱼骨收束的胸衣,下身拼接饰有多层薄纱木耳边的渐变浅粉扇形短裙,蓬松的裙摆,清透的色彩,时髦动感的X廓形,打造出蝴蝶般的灵动少女感。
足够再搭上一双刺绣镂空长筒丝袜,整套造型充斥着甜蜜浪漫的女性气质。
纪轻舟上下打量了她几秒,对这套衣服的上身效果还算满意。
随后又问助手拿来一条粉色细网格头纱,盖在殷珍珠已盘好的头发上,用着一字夹、真丝烫花、蝴蝶结等直接在她头上做起造型来。
殷珍珠化着小烟熏妆的眼眸,透过薄薄的网纱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倏然开口:“下午拍摄您在吗?”
“下午啊,有点事。”纪轻舟随意回了句。
固定完发夹装饰后,拿着剪刀破开了遮挡在她面前的头纱,问:“怎么,我不在这,拍摄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殷珍珠清浅一笑:“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谁敢欺负我呀。”
“我想也是,你不是模特部一姐吗?”纪轻舟笑着打趣,继而补充道,“我得外出办个事,办完事还早的话就过来看看。”
“嗯,您的事要紧。”殷珍珠语声柔和地说道,未打听他去办什么事,维持着员工与老板之间友好而又疏离的关系。
这三年工作间,她也并非没有动过歪心思。
尽管她现在已是行业顶峰,名声不亚于电影女明星,收入多时更是高达三五百元一月。
住着高档公寓,穿着最时髦的衣裳,出行都有专车接送……但日子过得越好,她反而心生焦虑,因为知晓这一切的美好都是眼前这个男子带给她的。
他今日可以高高地捧起她,明日自然也可以捧别人。
届时作为被舍弃的旧人,她只能和现在那些巴结她的小模特那般,穿人家挑剩下的衣服,被工作人员忽视,甚至可能连一个出镜的机会也难以博得。
因为这份患得患失的焦虑,她自然会想尽办法巩固地位,除了自律的锻炼和控制饮食保持状态,也想过趁着纪先生对自己正宠爱,使些手段成为他的情人,凭靠美色将他攥在手里。
但很遗憾,她在舞台上的张扬自信都是装出来的,私底下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只敢那么想想,而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也或许,是她女人的直觉发作,知道自己一旦那么做了,只会迎来惨痛的教训。
这三年下来,她和纪先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数不胜数,哪怕有那么一次,对方眼神中流露出对于她本身的兴趣,她兴许就会勇敢迈出一步。
但那样的机会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近在咫尺的眼神相碰,每一次手贴肌肤的亲密相触,他的目光中只有衣服,只有她的妆容、发型和整体造型。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样貌漂亮、身材标准的模特,和百货商场橱窗内的那些假人模特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她会动,是个能听懂指挥的活人而已。
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勾引对方的心思,全身心地将精力集中到工作中去,以超高的能力,维持自己业内顶级名模的身份。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好奇一下,能将这个男子牢牢抓在手里的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也或许,纪先生压根对女子不感心趣,只喜欢工作?
“好了,你去准备拍摄吧。”
正当殷珍珠思绪发散之际,纪轻舟的一句话唤回了她的神思。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点点头,转身对着镜子寻找起适合这套衣服的感觉,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而纪轻舟完成了这边的事项,一刻也没多待,嘱咐了其他员工几句话后,便拿上自己的茶杯走出了房门。
从昏暗的走廊出来迈步向楼梯,路过窗户时,骤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的眼睛闪过一瞬的疲惫不适,想了想便顿住脚步,走近窗前稍微眺望了会儿外面的风景。
此时,窗口正对的马路上,一辆电车正缓速驶过,宽阔的马路对面是一排整齐茂密的行道树和碧绿的草坪,再往外便是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了。
到底是在外滩,视野相当之广阔……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心中悠闲感叹。
这一栋公司大楼,是他三十岁这年,自己掏出大量积蓄购买的地产。
原本的外滩三十号是被一座烧毁了顶层的□□会堂,他买下拆除后,请了一位德国建筑师与国内营造厂重新设计建造楼房。
从民国十二年年初,到十三年的夏天,总共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建造和装修,在去年六月时正式竣工,并投入使用。
虽然当初开玩笑说要在外滩买栋楼开公司时,觉得此事很是困难不切实际,但当真的做好计划迈出了这一步,便发觉只要存款和底气足够,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纪轻舟自认不是多贪心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长远计划,不论这栋楼十几年之后会如何,起码此刻他拥有过这的风景,就满足了。
在窗边稍微驻足了片刻,放松了一会儿眼睛和大脑,纪轻舟便转过身,顺着楼梯上到四层,穿过接待室与秘书部,回到了自己的老板办公室。
推开办公室门时,他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的办公桌方向,不出意料地与一双熟悉的眼眸对上了目光。
纪轻舟故作调谑般地哼哼笑了下,关上房门道:“等急了吧?哥哥来找你喽。”
他挂着笑容,在某人寂然无声的凝视中走到桌旁,将茶杯随手搁在了桌面上。
正要问问对方给自己的工作文件处理得如何,近距离看见男子脸上不含一丝笑意的冷然神色时,却是有些诧异,不禁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问:“怎么脸色这么差,出差两天,思我成疾了?”
解予安握住了他的右手,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直盯得纪轻舟心底莫名发慌。
正要问对方一句“到底在看什么”,就见解予安身体向后一靠,拉开了桌子中间的抽屉,眼神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解释?”
纪轻舟扫了眼抽屉中摊着的内衣裤,再看向对方满脸不悦的神色,就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他心里觉得很是好笑,却刻意没有解释,反倒抽出了手,侧身松弛地倚着桌沿,避开他的注视含糊其辞道:“啊,被你发现了。”
解予安将他这番举动视为了心虚闪避,情绪愈发地翻滚起来,嗓音尽可能冷静道:“我给你解释的机会,这是谁的?”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慢悠悠思索道:“这个么……我们现在也到了七年之痒的时候了,要想日子过得去,总要追求点新鲜刺激感。”
“想追求刺激,我可以满足你,为什么要找别人?”
“反正我的心还在你那不就行了,就算有别的可能,也只是玩玩而已。”纪轻舟用着平素的慵懒口吻道。
说话间侧头对上他的视线,逗弄般地轻飘飘开口:“我都忠诚于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满足吗?”
解予安一瞬愕然,未料到他真会说出这样一番不负责任的话来,一时间胸口种种复杂心绪翻涌,既心慌缭乱又委屈异常。
但在心乱气急之时,第一反应却还是伸手抓住了青年搭在桌角的手腕,紧紧攥住,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喉结吞咽了两下,片晌才开口:“看来我还是给你留了太多精力,让你在外面找女人。”
“哦,那你能把我怎么样?”纪轻舟一脸无所畏惧地咧嘴笑了下。
本还想继续逗他两句,但手腕上被攥得生疼的力道却令他有些装不下去,连忙恢复正色道:“解予安,你把手给我松开,骨头都快被你捏碎了。”
然而正在气头上的某人却是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反倒直接推上抽屉,握着青年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纪轻舟是知晓这小子的力气的,若要比扳手腕,自己两只手加起来都未必能抵过他两根手指,因此察觉到他的意图,就十分配合且顺从地侧坐到了他腿上。
解予安当即环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身体,分明是他自己将人硬拉过来的,却还颠倒黑白道:“你现在讨好我也没用。”
他手掌紧握着青年的肩膀手臂,怀抱被熟悉的温软填满,却只觉得心脏酸疼无比,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似是警告又似自言自语:“就这么不老实吗?是不是非要锁起来,你才能安分?”
“你也太天真了,天下男人有几个老实的。”纪轻舟嘟囔了句,垂着视线神色散漫地看着他道,“怎么办呢,要我给你跪下道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