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陶公公的搀扶下,朝这里走了过来。
宫变的事情,单单是他就已经经历了数次,他听明白了慕厌舟话里的意思,但没有第一时间追问,而是径直朝着暗房外走去。
慕厌舟在他的身边装了二十年之久。
皇帝早已经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那个一心享乐、情爱,无意朝堂正事的朽木。
最重要的是,慕厌舟的体内,还有他下的蛊虫。
皇帝对这个三皇子,向来都很信任。
可是这一回……
事情却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皇帝还没有走到石阶旁,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锐响——慕厌舟身边的侍从,在此刻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皇帝的脸色瞬间一变。
他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两步,好似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你这是何意?”
不只是他,就连扶着他的陶公公也跟着睁大了双眼:“齐王殿下这是何意啊?”
劫后余生的紧张感在一点一点褪去。
徘徊在皇帝心间的那阵异样感,终于在此刻,蔓延了开来——
假如慕厌舟说的是真的,那他是怎样躲过这场杀劫,安然无恙地回到宫中的?
眼前的人,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
皇帝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咬牙道:“你,你这是要逼宫!朕早有意封你为太子,你为何,为何要搞这样一出?!”
与此同时,缓缓地将手臂收到了背后。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
全被宽大的衣袖遮挡在了背后。
可是站在不远处的宋明稚,还是在瞬间便看出了皇帝的意图——他意识到了慕厌舟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决定催动蛊毒,借此控制眼前的人!
皇帝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大声威胁道:“你可知道,你的生死都在朕的手中,只要朕想——”
“啊!”一声惊呼,响彻了整间暗室。
宋明稚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匕首,重重地抵在了他的手腕上。
宽大的衣袖下,皇帝原本紧攥着的手,忽地一下张了开来。
慕厌舟体内的蛊毒明明早就已经解开。
可宋明稚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他的身侧,打断了他的威胁,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齐王殿下的生死,只在他自己的手中。”
眼前的人和慕厌舟一样并不简单。
皇帝的耳边“轰”一声响了起来,匕首上的寒气,于此刻自他的手腕处散遍全身,宋明稚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直接废掉他这只手。可是此时的皇帝,早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虽然昏庸,但也是自幼接受皇子的教育长大的,再怎么说都有点武功。
皇帝当即攥紧手心试图凝聚内力,催动自己体内的蛊母。可……无论他怎么尝试,慕厌舟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异样,完全没有蛊毒发作的样子。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慕厌舟走上前,笑着从背后将宋明稚揽入了自己的怀中。继而垂眸,对一脸惊慌的皇帝道:“父皇的确有眼光。”
皇帝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慕厌舟如看出对方眼中困惑般,“好心”解释了起来:“譬如早早在我体内种下蛊虫,戒备着我……”
他顿了顿,稍有些不屑地将视线落在了皇帝的手上,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再譬如,下旨将阿稚赐入我府中。”
凤安宫前的战火已逐渐熄灭。
守军开始向宫内进发,哪怕是在海宣殿之下,仍能听到自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皇帝的心狠狠一沉……
想到慕厌舟体内蛊虫的来历以后,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略带颤抖。
慕厌舟笑了一下,垂眸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耳尖:“话说回来,我的确应感谢父皇才对。若不是父皇赐婚,阿稚也不会来到中原,为我解开体内的蛊毒。”
皇帝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果,果然是他……”
惧意如一朵乌云,盘踞在他心间。话音刚一落下,暗室内的侍从,已一拥而上,将他逼退了回去。
皇帝睁大了眼睛,一步一步退回了他方才的位置。继而脱力,重重地坐了回去。
……一切都完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凤安宫内的战局与天下的未来,皆已尘埃落定。
说来也巧,就在宫变结束之后。原本覆盖在从崇京城上的铅灰色阴云,竟被秋风吹了个干净。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可就在宋明稚走出海宣店的那一刹那,他抬头便看见……浅金的阳光自云层的间隙挤了出来,顷刻间洒满了整片大地。
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地感叹了一句:“日出了……”
宋明稚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仰头朝着天边看了过去,轻轻眯起了眼眸。
慕厌舟竟也随宋明稚一道停下脚步:“怎么了阿稚?”
宋明稚摇了摇头,唇边不由生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旱灾已了,历史上原本还要再作威作福多年的严元博,也不再风光。世上的一切,都已在不知不觉中,与自己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了……
他摇头道:“走吧,殿下。”
说着,忽然抬起手,当着众人的面,轻握住了慕厌舟的手腕。
慕厌舟顿了一下。
他并没有再追问,而是微微用力挣出了手腕。末了,与宋明稚十指相扣,迎着仿佛新生的日光,朝着凤安宫中走去。
凤安宫中多的是严元博的人。
今日宫变刚刚结束,皇宫内仍不安稳。
慕厌舟还不能闲下,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扫清宫内那些不安分的势力。
同时,按照宋明稚的“指示”,派人通过皇宫密道,去搜寻、抓捕试图自此处逃离的严元博等人,并将他们押回凤安宫中。
宋明稚离开海宣殿后,在凤安宫中短暂休息了一会,便被慕厌舟派人护送回了王府内。
这个时候,凤安宫内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如燎原的野火一般传遍了整座崇京城。
不过小半日,齐王“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故事,也被人添油加醋越传越像样了。
齐王府,侧门畔。
马车穿过了长街,自朱红色的大门,驶入了齐王府之中。
这座侧门距离酌花院不远。
现在距离宫变虽然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但是宋明稚心中的情绪仍没有彻底平复。
马车驶入府中之后,宋明稚便直接走了下来,打算借着秋风平复自己的心情。哪知他前脚刚走下马车,后脚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听上去,好像是有人在此求见自己?
这个时候会是谁?
齐王虽然已经控制了皇宫。
但是按理来说,朝臣应会观望上一两日,等局势彻底定下之后,再来“贺喜”或是站队。
宋明稚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就迫不及待来到齐王府。他回过身去,有些困惑地朝跟在自己身后的元九问:“府外是何人?”
方才已经去门外看过的元九,立刻回过身来,前向宋明稚行礼道:“回王妃的话,是廖公子他们!”
“廖公子?”
宋明稚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
慕厌舟摇身一变,从纨绔变成了“英明神武”的齐王殿下,这世上最激动的,或许就是那群曾经围在他身边的纨绔好友了。
一直是齐王好友的他们,更不必考虑观察局势还有何时站队这个问题。便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了王府之中。
此时宋明稚就在侧门外不远处。
元九的话音刚一落下,他便听到了门外的声响。那群纨绔正围在廖文柏的身边,向他问东问西:
“廖兄!今日发生的事情,你之前真的也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吗?”
“是啊,今日廖将军率军进京,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齐王殿下的本事,你可是他的亲儿子,之前真的没有听你爹说过什么吗?”
廖文柏的语气比他们更加激动:“快别说了!我向来都不同我爹问朝堂之事,此前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廖文柏顿了顿,咬牙道,“……我就说为什么这段时间,我爹一直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心里藏着这么大一件事!”
“想来爹可能也觉得我不太靠谱,怕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一不小心说漏嘴,坏了大事……”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侧门外突然安静了一瞬。说到这里,终于有纨绔反应过来:“你说……既然齐王殿下并不像完结外界传言的那般,是个不学无术的‘朽木’,那我们……”
他们虽都是崇京城中的纨绔,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什么正事也不做,但也是实打实将慕厌舟视作“好哥们”的。
今日,几人在来齐王府之前,都已经听说了慕厌舟那些英明神武的传说,彼时他们只顾着激动没有多想。直到这个时候,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今齐王殿下肯定是不会再当这个“纨绔”了,那他可会嫌弃自己这群狐朋狗友?
沉默片刻之后,侧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要不然,要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
虽是纨绔,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有个词叫作“臭味相投”,按照今日家人在府内的话:齐王殿下此前只是为了消除皇帝对他的戒备,这才与自己整日混在一起玩乐。
如今,自己来这里……
说不定在齐王的眼中,只是给他添乱罢了。
想到这里,众人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失落之态。
刚才的事情不但传遍了达官显贵之家,自然也传到了百姓耳边。他们虽不敢像慕厌舟这群纨绔好友一般靠近王府,甚至前来贺喜,但也忍不住来到了齐王府门外,在不远处默默地围观起了这里。
此时,看到一群人候在门外。
不远处的人群中,已经窃窃私语了起来,好像是等着看这群人的笑话一般。
话音落下,几人对视一眼。
而带头的廖文柏,也于此刻挠挠脑袋道:“也好,那我……”
怎知,他的话音还没有彻底落下。
一袭灰衣的元九,已经推开王府的侧门走了出来,他快步上前,拱起手笑着朝几人行礼道:“几位公子,这边走。王妃叫你们一道进府内,去喝茶!”
闻声,几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们立刻挺起胸膛,转身环视了周围一圈,接着便在元九的带领下,走入了齐王府中。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今早的事情我们可都听说了——”
“王妃与齐王殿下一道,在凤安宫门外用剑挡住流矢……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王妃是什么时候学的武功?我之前竟没看出,王妃竟然也是个高手!”
廖文柏一群人刚走进酌花院,便立刻将宋明稚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从他聊起了方才发生的事。元九也在此时,朝屋内送去了茶盏。
他听着听着……
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对劲。
在此之前,齐王这群狐朋狗友,鲜少会与宋明稚说话。
一来,他们与宋明稚并不熟悉,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二来则是……齐王与王妃恩爱一事,早已经传遍了整座崇京城,慕厌舟常常在他们的面前吃飞醋。他们就算是想与宋明稚聊天,也不敢多说一句。
然而今日,他们不但与宋明稚格外热络。
甚至话语之中,还透出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态来……
听到这里,元九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一般。
还不等元九上完茶退下,便见其中一名纨绔,端起桌上的茶盏,忍不住在宋明稚的面前感慨道:“……听我爹说,齐王殿下正是为了彰显自己无意继承大统,消除圣上对他的戒备,这才假装断袖!”
这则流言已随着宫变遍京城,并被众人默认为真。
也不知是谁,忽然在此时感慨了一句:“……殿下真是深谋远虑啊!”
话音落下之后,他忽然转过身去,实在忍不住好奇地朝宋明稚问道:“这么说来,王妃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所以王妃究竟是何时,知道殿下不是断袖的?”
元九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杯扔在了地上——
我就知道!
宋明稚自元九手中接过了茶盏:“什么时候知道殿下不是断袖……”
他的语气听上去略有些不自然。
这群纨绔虽然不务正业,但是也不乏“机灵”者。看到宋明稚一脸犹豫后,他们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凤安宫的宫变刚才结束,齐王妃一整日都待在凤安宫中,并不清楚外界都有什么样的传闻,更不知道崇京城中的百姓,已经知道了殿下有多英明神武。
宋明稚的话音刚一落下,此前与他见过几面的尤建安,立刻凑上前去,激动道:“王妃放心,殿下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说着,他便格外自然地坐在了宋明稚身边的凳子上,像是没看到元九脸上震惊的表情般,端起茶,一边喝一边与宋明稚“分享”了起来:“圣上当年是依靠柳家的势力登基为帝的,自登基那日起,他便忌惮着柳家、贤平皇后,与齐王殿下。殿下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自小在他的面前,装出一副不务正业的样子。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当今圣上登基这二十年来,并未做什么正事。
百姓们虽然不敢在外明说,但都知道他是一个实打实的昏君,更清楚严元博与他同党的狼子野心。
但是自从几个月前“旱灾”一事起,“齐王”的形象,已逐渐与那几人区别开来——
百姓们或许不怎么懂得朝堂政事,可却没少听话本戏文,最爱看的,便是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戏码。
今日,有不少传言堪称“夸张”,恨不能将慕厌舟写作帝星降世。尤建安说的这个版本,已经算得上是尽量客观的了。只看前半段,几乎与事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话音落下之后,他还侧身看了一眼元九。
宋明稚也随尤建安一道,将视线落在了元九的身上。接着,就听尤建安顺带着问了句:“你说对吗,元九?”
和一整日都待在凤安宫中的宋明稚不一样,元九始终留守在齐王府内,并且清楚外界的传言。宋明稚看到,尤建安的话音落下之后,元九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时笑着道:“尤公子说得对。”
宋明稚当下就明白过来:
此事已经传遍了崇京城,殿下也没有了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宋明停顿片刻,挑自己能确定的问题回答了起来:“我是……从禁军入府那日起,确定殿下并不像外界传言那般简单的。”
“果然如此!”
纨绔们瞬间激动了起来:
“我猜也是那日!”
“……京城中人都在传,户部那个写诬状的冯……冯荣贵?其实就是殿下在暗中收拾的!而那日,梁王慕思安也并没有搜错地方,只不过他那个目中无人又道貌岸然的蠢货,显然没有想到,齐王殿下技高一筹,”尤建安一边说,一边端起了手中的茶盏,将视线朝宋明稚落去,“当日应该就是王妃为殿下隐瞒,说他一直都在府内的?”
他刚一说完,便有人随声附和道:“如果我是殿下,也要在那个时候和王妃交底了。”
宋明稚犹豫着点了点头道:“没错……”
世人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如今宫变的事情一出,众人恨不得将这些年来大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齐王扯上点关系,说是他在背后布局。众人能够想到这一点,并不令人意外。
“我就知道!”有人激动道,“我就知道齐王殿下定不是断袖。”
紧接着,就有人应和了起来:“……殿下虽然一直说自己喜好男风,并因此拒绝了不少美人,但是哪有断袖像他一样洁身自好的?崇京城内多的是真断袖,除了殿下以外,还没有哪个能忍二十多年的!”
随即又有人愤愤道:“和殿下一道‘鬼混’了这么些年,可我还从没有看到过殿下去找什么公子、小官。你们见过这样的断袖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元九虽是齐王心腹,但平常慕厌舟与人议事还有闲聊的时候,他都会守在远处,尽量不插话……唯独今日,上完茶之后仍站在桌边不走,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精彩的不像话。
看到廖文柏和尤建安那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宋明稚凑近过去,元九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咳咳咳!”
离王妃这么近,成何体统!
只是……听到轻咳声后。
众人非但没有丝毫收敛,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又围在宋明稚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完全是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他们手中端的明明是茶,但畅聊之中,手中的茶盏仿佛也变成了酒杯。
尤建安得到来自宋明稚的肯定答复之后,忽然灵机一动,再一次凑上前,朝对方道:“那王妃之后打算怎么办啊?”
“……之后?”宋明稚乍一下竟然有些没听明白他的问题。
秋风将窗扇吹得“嘎吱”作响。
尤建安忽然端起刚放下的茶盏,好似饮酒一般与宋明稚碰了一下杯,“等齐王殿下,呃……”这时,那昏君即将成为太上皇的消息早已经传了出去,但慕厌舟毕竟没有正式登基,如今仍是齐王。尤建安顿了顿,方才继续组织语言道,“等齐王殿下登基以后,王妃也该功成身退了吧?”
元九:“!!!”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同时如见了鬼似的睁大了眼睛。
但可惜的是,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宋明稚身上,完全没有人有兴趣观察他的表情。
尤建安的话音刚一落下。
宋明稚便攥紧了手中的青瓷盏。
眼前这群人并不清楚事情全貌,直到现在都以为齐王和自己,仍是逢场做戏……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瞬间,宋明稚的心脏忽地一颤,慕厌舟此前问的那个问题,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很清楚自己对齐王殿下,并不是逢场作戏。
宋明稚的心乱了一瞬,就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不安分地在他心间攀爬。
又酥又痒。
他并没有点头,更没有开口说“是”。
就在他纠结着到底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周围这群正激动着的纨绔,已经迫不及待地为宋明稚畅想起了未来:“要我说,齐王妃这一年绝对是劳苦功高啊!”
元九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都没救了。
尤建安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词来:“从龙之功!”
“对,从龙之功!”有人凑上前来,强行与宋明稚碰了碰杯问,“我虽然……咳咳,也是今日才知道,殿下并不像表现想出来的那样简单,但好歹和陛下一道玩了十几年。齐王殿下非但不是那种卸磨杀驴之人,且还很重义气!等到他忙完这阵子,一定会赏赐王妃的。”
尤建安点头道:“大家都说,等殿下登基与王妃和离之后,便会为王妃封官,归还自由身……嘶,也不知道王妃这大半年的时间在中原待得怎么样?究竟习惯不习惯,若是不习惯的话,也可以趁这个时候回到述兰去吧?”
宋明稚向来都不善言辞。
并且不怎么在意大家对自己的看法与言语。
但这一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个稍显陌生的念头……
宋明稚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尤建安摇了摇头,岂料还不等他反驳,酌花院院内那棵大树下,竟传来了一声:“谁说阿稚要回述兰去?”
……是齐王!
宋明稚站起身朝着门外看去。
阳光在刹那之间洒入他眼底,那双水蓝色的眼瞳,瞬间变得格外明亮:“殿下——”
纨绔甲乙丙丁:“!!!”
齐王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到王府来了?
如今宫变刚刚结束,朝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别说是今日了,众人原以为慕厌舟会彻底在凤安宫中住下,直到登基。
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回到了王府。
——他并没有如京城中的传闻般,身披金衣、头戴玉冠,反倒是仍和平日里一样,穿着一袭青衫。众人虽说了一日有关他的事情,但猛地一下,仍没有将眼前的人与他们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齐王殿下联系在一起。
“……这是什么情况?”尤建安忍不住喃喃道。他随宋明稚一道站起了身来,还未搞清楚状况的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将手朝着身边宋明稚的肩膀上落去,像是想与对方勾肩搭背。
“啪。”慕厌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拍在了对方的手上。
“手拿开。”慕厌舟垂眸,将视线落在了宋明稚的肩上。
“哦哦……”尤建安愣了一下,挪开了手指。
他总觉得哪里有一些怪怪的。
慕厌舟走上前,无比自然地将一缕长发从宋明稚的鬓边撩到了他的耳后。接着,凑上前去同对方耳语道,“抱歉,让阿稚久等了,”他将宋明稚的手握在了掌心,轻轻地揉了起来,“手可还痛?稍后我替你敷药。”
宋明稚的手因为阻挡流矢而受了些伤,此时仍轻轻地发着颤。
他的语气无比温柔,远胜于平日。
这时,有几人已经意识到了事情或许与想象中有些不同。但是刚才被慕厌舟用扇子拍了一下的尤建安,脑子向来都转不过弯。
他默默地甩了甩刚被慕厌舟拍过的手。
今日立志要给未来皇帝当好狗腿的他,好心并贴心地提醒道:“殿下,那个……我们都知道您和王妃的事了,您没必要再,再那么辛苦……”
慕厌舟忽然蹙眉:“知道什么了?”
无论是神经再大条的人,也该意识到情况不妙。但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尤建安只得硬着头皮补了一句:“自然是您与王妃配合……装,装断袖啊……”
他越说声音越小。
话音落下,总算鼓起勇气,抬眸朝二人看了一眼。
秋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慕厌舟轻轻牵起宋明稚的手,在对方的指尖落下一吻……他的神情,称得上是“虔诚”。
尤建安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接着,便见齐王收回了视线,垂眸看向宋明稚的眼底。他的语气,格外认真:“本王对阿稚,乃一片真心。”
由慕厌舟唇边传来的热意,自宋明稚手指尖化了开来。
他的手腕轻轻地颤了一下,戴在腕上的铃铛,也随着这阵颤动而轻晃,生出“叮当”一声脆响。
总算打破了酌花院中的沉默。
慕厌舟笑了笑,终于一脸莫名地转过身,将视线落在了他那群狐朋狗友的身上,眼中则写满了困惑:“谁说本王与王妃是在假装?”
尤建安:“不,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站在一边的廖文柏已回过神来,突然抬手“啪”一声捂在了他的嘴上,将后面那半句话,给他打回了腹中——
不是装的啊?
如今的凤安宫已在慕厌舟的掌握之中。
他距离继位登基,也只剩下半步之遥,一切不过是走个流程的事。
作为大楚未来的皇帝,他完全没有必要在众人面前假装,更没有逗他们开心的必要。
所以说……
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还有齐王与王妃的恩爱传闻,全部都是真的了?
“轰隆——”
尤建安仿佛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一阵轰响。
他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完了,完了……未来皇帝的狗腿还没有当成,自己竟然就先将马匹拍到了马腿上!
酌花院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一名站在人群后方,身穿着红色锦衣的纨绔,终究是没有忍住张了张嘴……殿下如果真的是断袖,而非为了韬光养晦,才假装断袖的话,为什么在齐王妃出现之前的这么多年里,他竟然没有惹出一桩桃花债?
此事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他正欲开口,但还没有发出声音,便想起了慕厌舟如今的身份,慌忙将嘴巴闭了起来。不过,这群纨绔向来都是将心里面的想法,大大咧咧写在脸上的。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只一眼慕厌舟便看出了他究竟在疑惑些什么。
今日在凤安宫中,周太医已经为宋明稚简单诊治过手臂上的伤。但是他的伤都在暗处,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恢复的。宋明稚的右臂虽未流血,实际上距离恢复尚有一段距离。直至此时,他的指尖至手臂,仍透着一阵淡淡的寒意。
慕厌舟轻轻将宋明稚的手包回了掌心。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又伤到对方的手臂。
这一幕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众人的眼中。
慕厌舟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齐王殿下是认真的。
刚才那名身穿红色锦衣的纨绔,回过身看了领头的廖文柏一眼,并与对方交换了一个“撤退”的眼神。
随后,他立刻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朝着宋明稚与慕厌舟行了一个礼道:“时,时间不早了……吾等,呃……打扰了殿下与王妃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个…吾等来齐王府,原本就是为了贺喜,如今喜已经道完,也该,该走了。”
“对,对……!”
其他几人也跟着反应了过来。
“我们就不打扰齐王殿下了!”
“走了,走了。”
说话间几人已争先恐后地向大门口挤去。
那名身着红衣的纨绔也在其中。
他整日不学无术,鲜少在人前说什么正经话。今日这番话说得不但磕磕巴巴,甚至还有一些颠三倒四。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同时有些害怕地抬起眼眸,朝慕厌舟看了一眼。
不过,慕厌舟看上去并不介意。
他只是缓缓将视线从宋明稚的指尖移开,低声道了句:“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