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自己进入朝堂以后,宋明稚便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只给他吃清粥小菜,顿顿都是由王府中几名不同的大厨换着花样做的。
跟着一起来的尤建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他正打算开口说“好”。
慕厌舟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开口道:“……不知道王府里的膳房,有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帮你们几个准备饭菜。”
尤建安:“……”
这句话他听懂了:殿下这是在赶客。
算了,算了,看也看饱了。
眼见慕厌舟是个劝不动的,众人纷纷从桌前站了起来:“殿下与王妃用膳要紧,我们几个就不多打扰了。”
话音落下后,便朝宋明稚和慕厌舟行礼,退出了屋内。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蹚这趟浑水了。
眼见人已经走光。
宋明稚终于将心放了回来。
他轻轻垂眸,朝桌下看去:慕厌舟的手指颇长,一只手便覆住了宋明稚的腰腹,将他整个人揽在自己的怀中。或许……是因为宋明稚太安静,慕厌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腿上,还坐着一个人。
宋明稚抬手轻轻地推了推慕厌舟的手腕:“齐王殿下?”
慕厌舟的视线,随宋明稚一道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腿竟也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地动了一下。而两人原本就紧贴的身体,也跟着轻碰在了一起。
宋明稚的感觉,格外清晰……
宋明稚:“#¥-#%^@&”
宋明稚压根没有时间多想,直接凭借本能,挣脱了慕厌舟的怀抱,从对方的腿上弹了起来。手腕上的铃铛,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晃动,生出了一阵脆响……站定之后,宋明稚又本能地朝着身后退了两步,脸上则是大写的“惊魂未定”。
宋明稚鲜少发出这样的动静。
听到徽鸣堂里面的声音,就连守在门口的元九,都回头朝这里看了过来。
唯独慕厌舟,依旧神情自若:“爱妃这是不好意思了吗?”
宋明稚:“……!”
他攥紧手心,迅速冷静了下来。
刚才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已适应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是一惊一乍的。
宋明稚不由反思了起来:“方才是我太过……”
慕厌舟笑了一下,摇头打断了宋明稚的话:“不必不好意思。”
方才那一群纨绔,早已经走远。徽鸣堂前,安静得落针可闻。寂静中,慕厌舟端起茶盏,起身走到了宋明稚的身边,从容道:“越是觉得难以适应,就越要想办法适应,如今朝堂形势格外复杂,我们随时都要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他的语气格外温柔。
宋明稚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仔细地思考起了慕厌舟提到的这个问题。
慕厌舟走来,轻轻地拍了拍宋明稚的肩道:“所以阿稚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宋明稚咬了咬唇,认同道:“殿下说得对。”
心中再次生出了几分敬意。
见他如此认真,慕厌舟再一次笑了起来:“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宋明稚赶忙道:“好。”
说着,便随慕厌舟一道,擦着徽鸣堂前厅而去。
正在低头复盘刚才那一幕的他,没有注意到——守在大门前的元九,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慕厌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挑了挑眉道:“怎么?”
元九立刻低头:“没,没什么……”
这总不可能也是殿下计划吧!
不止那群纨绔公子。
慕厌舟要进宫的消息传出去以后。
周围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人,都凑上前来,劝阻了起来。然而,慕厌舟似乎是和这群人较起了劲来,周围人越是劝说他、阻拦他,他便越是起劲,就像和周围人杠上了似的。
当日那几个流民暂时住在了王府。
完全不知道整座崇京城,已经因为他们的出现,而乱成了一锅粥。
但慕厌舟却像往常一样,继续着户部与王府两点一线的生活。好几日之后,终于按照他从前所说的那样,带着宋明稚一道,走进了凤安宫中。
按理来说,皇子成年以后就要离宫居住,除非接到皇帝的旨意,不然绝不能私自入宫。但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格外溺爱他这个三皇子。因此,慕厌舟随便向凤安里说了一声,便一路顺畅地来到了御前。
两人到的时候,皇帝正在水榭里面听曲。
宋明稚远远就看到……
提前收到消息,知道自己与齐王要在今日进宫的严元博,也已经候在了水榭中。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隔着一座水榭,朝两人笑了一下,拱手行礼道:“巧了,今日竟在宫中遇到了殿下与王妃。”
听上去,就像真的是一场偶遇般。
但是宋明稚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恨意——哪怕慕厌舟“并不是有意与自己作对”,他这几日的举动,仍给严元博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如今,一看到慕厌舟,严元博便恨得牙痒痒。
不过,纨绔自然不会想这么多。
慕厌舟远远朝严元博点了点头。
他像是没看出对方的心思一般,笑道:“严大人好久不见啊!”
水榭前是一道曲折的长廊,宋明稚刚顺着长廊的方向转过了身。下一息,便听见慕厌舟压低了声音,在自己的耳边道:“阿稚害怕吗?”
今日的事情格外关键。
宋明稚没有想到,慕厌舟到这个时候,都不忘关注自己的心情。
他立刻摇了摇头道:“不怕。”
说着,忽然抬手紧紧地牵住了慕厌舟。
——无论语气还是动作,都格外坚定。
慕厌舟的手指不由一顿……
几息后,也用力紧紧地回握住宋明稚:“好。”
夏日的阳光落在湖上,映亮了慕厌舟的眼睛。他垂下眼帘,似乎是在躲避那过分耀眼的光亮。
慕厌舟今日可以一个人进宫,但他偏偏带上了宋明稚——向来独来独往的慕厌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觉得身边有人在,好像也不错……
慕厌舟的话音刚一落下。
两人已经绕过长廊,走进了水榭中。
垂眸听着曲的皇帝,终于悠悠地睁开了双眼:“齐王来了。”
慕厌舟带着宋明稚坐了下来:“是,父皇。”
皇帝听早说了慕厌舟近日在户部表现不错,但知道他只是在那打个杂的皇帝,并没有什么兴趣去关心这种事。皇帝一边听曲,一边随口问道:“怎么突然想进宫来看朕。”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
若是忽略话里的“朕”字,听上去便与寻常人家里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
和一脸紧张,时刻观察着慕厌舟动静的严元博不同。回到家的齐王殿下,表现得同样很自然。
慕厌舟没有同皇帝客气的意思。
坐下后便从桌上取来一颗荔枝,剥开送给了宋明稚:“阿稚,尝尝这个,我小时候很喜欢吃。”
等看着宋明稚吃完后,方才想起皇帝正朝自己问话。
慕厌舟用丝帕擦了擦手指。
他并没有卖关子,直接道:“我这次来找父皇,是有正事的。”
“哦?”
听到他说有正事,皇帝终于将目光落了过来:“什么正事?”
周围的乐声也随之弱了一瞬。
而坐在那边的严元博,则在桌下攥紧了手心。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严元博余光看到,慕厌舟放下丝帕,直接道:“前几日儿臣和阿稚在京城,遇到了几个流民,他们说京城附近好像是……发生了旱灾,儿臣看父皇好像还不知道这些事,便想进宫来直接告诉您。”
说完,他又将视线落在了严元博的身上。
慕厌舟突然笑了一下。
接着,补充道:“正好!”
严元博愣了愣:“正好……?”
慕厌舟自然道:“正好严大人今日也在,我就不多跑了。”
最近这两三天的时间,虽然有不少人在阻拦慕厌舟入宫。甚至还有人提到,他这样做会得严丞相,但是并没有人敢清清楚楚地告诉慕厌舟,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而作为一名被皇帝溺爱的“纨绔”。
慕厌舟也不会主动深思此事,甚至不会将它放在心上。
毕竟,身为齐亲王的他,向来只有被讨好的份,从来都不会将“得罪官员”当成什么大事。
严元博打掉牙齿和血吞:“对对对……”
皇帝缓缓坐直了身:“旱灾?什么意思。”
水榭内的乐声彻底断了下来。
说着,他便将视线,落在了一旁的严元博身上:“严丞相可知道此事?”
严元博当即站起身,立在了皇帝的对面,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道:“回陛下的话……臣的确知道。”
严元博没有办法阻止慕厌舟将这件事捅到皇帝耳边,仓促之下他只能尽可能地削减此事对自己的不利影响,尽量不给皇帝留下自己办事不力,一问三不知的印象。
“臣前几日……呃,刚刚收到了消息,”严元博迅速组织语言道,“如今,已经在处置了,担心打扰到圣上的心情,这才一直没有上报进宫。原本是,呃……打算等到事情解决之后,再报给陛下听。”
慕厌舟笑了一下——
严元博的反应,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而水榭之中,听到真的有旱灾发生,皇帝的眉毛也随之紧紧蹙了起来。太久没有接触朝堂事务的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一时间却又有些不知道从何问起。
直至几息后……
慕厌舟继续剥起了荔枝,同时好奇道:“这旱灾严重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继续剥你的荔枝,怎么那么多话?
严元博心中,已经将慕厌舟痛骂了一万遍,但只能强忍着,不表现出来。他强颜欢笑了一下,转身朝着慕厌舟道:“回齐王殿下的话,崇京城附近的十八个县,皆有不同程度的灾情……”
话音落下,严元博不由狠狠地咬了咬牙。
慕厌舟的府中就养着几个流民。
严元博拿不准他究竟知道多少,因此只能实话实说。
皇帝突然抬手用力抵在了额间,咬牙道:“整整十八个县?!”
严元博立刻低下了头:“是……”
皇帝鲜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他的语调都因为情绪,而发生了变化:“旱灾如此大,你为何说都不说一声!”
水榭内鸦雀无声。
周围的太监宫女生怕他迁怒于自己,纷纷低下了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唯独坐在慕厌舟身边的宋明稚默默抬起了眼眸,仔细地看起了眼前这一幕。
不过,还没等他看清那昏君的表情。
耳边就传来一声:“阿稚。”
慕厌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剥好一只荔枝,轻抵在了宋明稚的唇边:“张嘴。”
——慕厌舟近几日,没少这样做。
宋明稚立刻张嘴,咬了一口荔枝,温软的唇瓣,也于无意间自他的指尖上蹭了过去。
痒痒的。
宋明稚今日看得格外入迷。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垂眸看到宋明稚专注的目光,慕厌舟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愉。他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剥开一颗荔枝,放在了宋明稚的唇边。
小小的水榭,两头的气氛完全不同。
宋明稚和慕厌舟正在这边你侬我侬,而另一头的严元博,却已经跪在了地上:“回陛下的话,旱灾关系到地方官的政绩,而政绩又与升迁息息相关……他们顾忌这些,因此一直都没有上报灾情。下官,下官也是……在齐王殿下发现了这件事之后,才勒令他们仔细调查的。”
宋明稚可算是听懂了……
严元博这是故技重施,再一次把事情,赖到了下面人的头上。哪怕他口中那些“担心影响政绩而不上报灾情”的官员,就是他的手下,他也照常出卖不误。
果然是一个大奸臣!
严元博虽然想办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可并不妨碍皇帝生气——毕竟,他虽是个昏君,但是这不代表他不清楚,这场旱灾究竟意味着什么。
皇帝不知何时,已将手按在了心口:“废物!”
看上去已经有几分急火攻心的意思。
见此情形,守在一旁的陶公公立刻走上前去,扶着皇帝坐在了长桌边,同时朝着周围人吩咐道:“快快快!去请周太医来——”
慕厌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荔枝。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父皇,您没事吧?”
皇帝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宋明稚默默低下头,强行藏起了眼底的笑意。
他确信:齐王殿下是在故意气人。
此时的严元博早已经无暇去管这些有的没的:“还请陛下放心!下官已在着手处理此事,必将妥善应对灾情,以确保万无一失。同时,呃……对于失职的官员,臣定将严惩不贷。”
听到这里,皇帝非但没有消气,反倒是咬牙道:“你被下面的人瞒得团团转,你能处理什么?”
陶公公赶忙道:“陛下息怒,息怒啊!”
话音落下之时,周太医已经提着药箱,小跑了过来。见状,陶公公立刻起身,将位置让给了他。并迈步走上前,将正跪地不起的严元博从地上扶了起来:“丞相大人,您先起来吧!”
水榭并不算大,严元博跪在这里实在有些耽误太医工作。见状,他咬了咬牙,点头在陶公公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朝着一边退去。而慕厌舟也在这时候,趁乱带着宋明稚退出了水榭。
混乱中,慕厌舟将唇贴在了宋明稚的耳边,低声道:“……他在想到底要派谁处理这件事。”
慕厌舟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
不过,只一息宋明稚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水榭外,正兵荒马乱。
女太监忙里忙外,也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唯有宋明稚和慕厌舟,还紧紧依偎在一起。听了慕厌舟的话,宋明稚忍不住回头问:“他会派殿下去吗?”
慕厌舟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宋明稚的发顶,继而心满意足道,“父皇现在很信任我,”说着,便垂下眼帘,朝宋明稚看去,“阿稚希望我去吗?”
凤安宫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地方。
此时,更不是什么好时机。
可宋明稚还是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了慕厌舟的眼底,他的语气格外认真:“希望。”
阳光将那双水蓝色的眼瞳照得格外清澈。
就像一泓清泉,没有半点杂质。
慕厌舟落入了泉中。
“为什么?”
宋明稚微微用力,握紧了慕厌舟的手:“齐王殿下心怀百姓、一心为公,和严元博那种唯利是图,自私狭隘之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够出手。”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
……心怀百姓,一心为公?
慕厌舟的目光有一瞬复杂。
他从来不是大公无私之人。
甚至,还曾觉得这个词有几分滑稽。
论起“自私”,他又何尝不是?
可或许是因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一刹那,面对着宋明稚那双眼睛,慕厌舟竟突然有一些不想看到他这双漂亮的眼睛里面,露出失望、错愕的神情。
慕厌舟笑了一下。
他移开了视线:“好。”
同时再次用手,揉乱了宋明稚那头浅金的长发。
终于心满意足。
水榭内周太医将银针,扎进了皇帝的手臂上。他艰难地睁开了眼,似乎是想找慕厌舟吩咐些事情:“咳咳……齐王呢?”
话音落下,宫女和太监便齐刷刷地转过身去——水榭前的那片空地上,齐王正低头在王妃的耳边低声说着些什么,几息后竟低头,又在他的发顶落下了一枚轻吻……完全将自己那快死的父皇忘到了一边。
不愧是朽木……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打情骂俏,连装都不装一下!
皇帝咳着移开了视线。
眼前随之一黑,差点被他气得晕了过去。
孺子不可教也!
当今圣上的运气似乎还算不错。
自他登基以来,大楚外无强敌,内无割据,甚至就连气候也风调雨顺。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江山已经稳得不能再稳,直到近日,方才意识到无论朝堂、深宫,还是天下,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渐脱离他的掌握。
皇帝急火攻心,被扶出了水榭,回到了寝宫休息。宋明稚和慕厌舟则暂时留在宫中,等他恢复、召见。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针灸、服药,慕厌舟体内的蛊虫总算是安分了一点。再加上今天的时间还早,并不是蛊虫活跃的时候。慕厌舟进宫以后,终于不再像上一回那般,时刻顾忌周围暗卫,与藏在深宫各处的眼线。
他趁那昏君休息的时候,带着宋明稚一道,在凤安宫四处逛了起来。
慕厌舟虽是亲王但早已经成年。
哪怕是得了皇帝的应允,也不能在后宫等地乱走。
不过,两人虽然没有进后宫去,但是没走多远,宋明稚还是隔着一片湖水,看到了一座矗立在小丘之上的豪华宫室。
“远处是‘宝宜宫’,母后生前就住在这座宫殿,”慕厌舟一边回忆,一边向宋明稚介绍道,“我儿时也随母后一道住在这里。”
说着,他便坐在了湖边一座亭中。
见两人不再走动,宫女和太监立刻远远停在了不远处,不敢上前来打扰。
“坐吧。”
宋明稚随慕厌舟一道坐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齐王竟会忽然同自己提起贤平皇后:“好。”
宋明稚心中,生出了一丝意外,与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刚坐在亭子里,就听慕厌舟再一次开口道:“母后身体向来不好,当年随父皇一道被幽禁在王府的时候,还曾生过大病,损伤了根基。因此,哪怕后来成了皇后,有了太医照看她身体,仍早早因病薨逝。”
慕厌舟的语气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守在这座亭子外的宫女和太监们,看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只能看到慕厌舟的眼角,依旧带着笑意,看上去好像是在和王妃闲聊。
宋明稚听得格外认真。
他的语气略有些沉重:“连周太医都束手无策吗……”
慕厌舟笑了一下,他的语气格外的轻松,好像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当今圣上登基以前,全仰仗着柳家的权势。因此他在母后的前面,也表现得极其体贴……登基以后,却开始打压柳家,还有纳妃、充盈后宫,可谓是在一夜之间,就判若两人。母后身上的病症,也是因此而加重的。换句话说,她身上有一半都是心病。”
宋明稚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贤平皇后与她背后的柳家发现,皇帝开始戒备慕厌舟。
或许,就是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病不起。
盛夏时节,微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拂过眼前这片湖面,漾起一层层涟漪。
宋明稚不由转身朝慕厌舟看去。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深爱着发妻,连带着也溺爱由她所出的齐王。可是却没人能说清楚,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齐王的人生,从来不像史书中写的那般顺风顺水、完美无缺。
太阳一点点向西方转去。
阳光照得宋明稚有些睁不开眼睛。
见状,慕厌舟不由轻轻地笑了一下:“走吧,去别处看看。”
说着他便站起身朝宋明稚看了过来。
慕厌舟的语气,明明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这番话,听上去就像是路过宝宜宫,随口而发一般。但是宋明稚却莫名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失落与无奈来……
见慕厌舟起身,远远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又跟上前来。
宋明稚没有时间去深思对方为什么会同自己说这番话,他随慕厌舟一道站了起来,犹豫了一小下,突然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殿下。”
六角凉亭畔,慕厌舟脚步不由一顿,他垂下眼帘,深深地朝着宋明稚看了过去:“怎么了,阿稚?”
生于乱世,自幼进入宫中的宋明稚,不懂如何开口安慰人。
他只凭本能在慕厌舟的耳边,坚定道:“殿下一定能够肃清朝堂,成就千秋盛世……告慰贤平皇后,还有柳家历代将军们的在天之灵,不负他们所望。”
夏日的午后,连飞鸟也藏入了林间。
宋明稚的耳畔一片寂静。
话音落下之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齐王殿下可能只是故地重游,有感而发罢了,并不需要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
宋明稚:“……!”
他略有些忐忑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心跳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一拍。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宋明稚却看见——
慕厌舟的眸光一闪,他忽然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抚了抚宋明稚的长发,眉宇之间的无奈,瞬间便荡然无存。同时,回握住宋明稚,与身边的人一道走出了这座凉亭:“其实,母后她薨逝之前只有一个嘱托。”
宋明稚好奇地回头朝慕厌舟看去:“什么嘱托?”
眼下,两人虽已走出凉亭,不过宫女还有太监们,仍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也不知道慕厌舟是为了保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宋明稚的耳边道:“就是,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说完,他终于站直了身来:“阿稚觉得呢?”
想到那个昏君的样子。
宋明稚立刻摇头答道:“殿下自然不会!”
慕厌舟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也觉得。”
宋明稚再次见到皇帝,是在海宣殿。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后,急火攻心的皇帝终于缓了过来,而一向都不理朝政的他,鲜少会来到这里。与之前不大一样的是——这回,左相严元博并不在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的背后,朝着皇帝行了一礼。
随后,便听皇帝疲惫道:“免礼,坐下吧。”
“是,父皇。”
宋明稚余光看到,皇帝虽然缓过了劲来,但是脸色依旧难看:此时他仍用力将手指抵在额间,一副头痛至极的模样。
皇帝没有同几人再寒暄的意思。
慕厌舟坐下以后,便直接问道:“旱情的事,你了解多少?”
慕厌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他似乎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会与自己聊朝堂大事。
齐王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慕厌舟定会说自己头疼,或者另外找理由逃避这个话题,不干正事。但是今日,王妃就在他的身边……慕厌舟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宋明稚。接着,立刻清了清嗓子,好好表现了起来:“回父皇的话,儿臣的确知道远霞县里的情况。”
收到对方的眼神,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转身看向慕厌舟,并朝对方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慕厌舟随即坐直了身。
两人的小动作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
早知道慕厌舟“脾性”的他,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你说。”
话音落下,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指。
慕厌舟的身上虽有纨绔之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天资极佳”。近来,慕厌舟一直在户部翻阅文书,时不时地接受杜山晖的考核。这一来二去间,关于他过目成诵事,也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海宣殿内,静了几息。
片刻过后,慕厌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按照流民所说,远霞县应当是头一个受灾的地方,似乎也是此次受旱最严重的地方。”
皇帝点了点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终于一点点舒展了开来:“嗯。”
他来海宣殿前,已经从严元博那里简单了解了近日的旱灾。慕厌舟说的情况,与皇帝知道的相差不大。
刚才那个问题,明明是皇帝所问,但慕厌舟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宋明稚的身上,说着说着,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父皇还在这里,转而道:“阿稚你可知道,大楚每年何时收税?”
站在皇帝身后的陶公公,略有些无语地朝他看了一眼——
税收一事,归户部管理,这正好是慕厌舟近来一段时间接触的事务。他显然是在借这个机会,向王妃展示自己的“才学”,活像一只在变着花样开屏的孔雀……
大楚分别在春、秋两季征税。
宋明稚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他今日还是配合慕厌舟,认真摇头道:“不知道。”
见状,慕厌舟彻底将皇帝的问题抛到了一边,转而朝宋明稚,解释起了此事。直到皇帝忍无可忍,开口叫了句“齐王”这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
慕厌舟意犹未尽地转回了身去。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总之,那几日正好是收夏税的时候,远霞县刚才遭了灾,大部分百姓什么东西都交不出去,只能远走他乡,去别处找活路。而为了能够照常收税,远霞县当地的官员又将所有的赋税,加到了剩下人的头上。如此一来……就连那些遭灾比较轻的百姓,也因为交不上税,而被迫离开了当地。”
百姓离开故土后,留下来的田地便会被兼并到少部分人的手中。时间久了,民间便会产生巨大的矛盾……甚至,还会有人因此而揭竿而起。
因此而亡国的前例数不胜数。
当今圣上虽然昏庸,但是作为皇帝的他,不可能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而在户部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慕厌舟,不会像从前一样不清楚其中利害。
说到这里,慕厌舟的语气也认真了起来:“按照那几个流民所说,他们离开远霞县之前,当地的百姓已经将草根和树皮都吃光了。”
那日流民所说的内容,要比慕厌舟今日讲的复杂许多。但了解皇帝脾性的他,故意将它简化,只挑重点说了出来。
在外人看来,慕厌舟进宫只是向皇家“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