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儿”言笑晏晏之余,一把将聂更阑拉得更为贴近。
聂更阑整个人几乎就要往娇媚的人儿胸膛靠倒,眼看唇要与“洛儿”娇嫩水润的唇贴上,“啪叽”一声,聂更阑及时扯过一本书拍在这人的脸上,一个肘击往下一顶。
“咳咳,快捂死我了,哥哥好凶……”
聂更阑冷笑:“再不起来就等着受死。”
“洛儿”幽怨地从地上爬起,脸在洛儿和丘宿鱼的脸之间幻明幻灭,语气娇嗔又粗犷,“洛儿的胸口都被哥哥顶出淤青了,哥哥也太生猛了些!”
在聂更阑动怒之前,洛儿/丘宿鱼已经疾速撤退,“娇笑”铃铃作响从藏书阁窗口一跃而出,“哥哥定力非凡,洛儿佩服,就不打扰哥哥看书啦!”
人影彻底消失后,聂更阑耳边终于恢复清静。
藏书阁四周寂静,弟子们都在埋头苦读,没人看得到结界里发生了什么。
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聂更阑瘫倒在地,深呼吸三下,默念了三遍清心经才重新捧起方才落下的书册。
半晌,视线所及不过才十余行子。
又过了许久,少年耳根热度才完全消退,终于再次沉浸进入典籍中。
十二月转瞬即逝。
距离除夕还有半个月时,这届的新晋内门弟子进行了一次实力考校。
许田田在这段时间突破了炼气中期,在考校中打败了五十多名弟子。
第五十三名弟子被打趴在比试台后,许田田兴冲冲奔回到观战的聂更阑跟前。
许盼娣他们也都在别的比试台进行考校,只有聂更阑隶属外门弟子,没有资格参与考校,只能在台下观战。
许田田格外亢奋,摩拳擦掌看着其余几个台子弟子的比试,“这段时间升到炼气中期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能打败五十多人更是意外之喜,这感觉也太妙了!”
一旁的丘宿鱼到:“单灵根在金丹以前升级还算简单,相比多灵根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在金丹之前你们可以多积攒实战经验,而金丹以后,在外的对手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实战经验丰富不说,手段层出不穷,非死即伤。”
许田田:“师兄的意思是,大家历经千辛万苦突破金丹,在这之前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对战经验,所以不能掉以轻心,对么?”
“正是如此。”
许田田顿时燃起熊熊斗志,“师弟受教了!我一定会好好总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争取在下次考校多打败几个对手。”
“嘿嘿,方才周炎被我摁在地上揍爬不起来,聂更阑你看到了吗?他那表情也委实太精彩了些!”
聂更阑:“干得不错,你争取下次把聂云斟也揍得满地找牙。”
“那必须的,你也加把劲,洗髓过后你的修为也上来了,到时咱们悄悄套麻袋收拾他,咳咳,不是,在考校时将他打得翻不了身……”
许田田激情澎湃地叨叨半天,终于发现不对劲,诧异地盯着丘宿鱼脸看了半天,“师兄,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谁能把你一个化神期大圆满打到鼻青脸肿的?”
气氛陷入尴尬境地。
聂更阑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将视线转到台上的比试。
丘宿鱼哈哈大笑:“这不是某人出手毫不留情,我脸上挂彩不冤枉。”
“这是怎么回事?”许田田好奇地左右来回打量二人。
“咳……也没什么,就是我收了神通修为同他比划过招,没想到他手劲这么大,师兄才被打成这副模样。”
“那师兄为何不服用丹药疗伤?”
“我想看看在除夕前他到底能在我身上留下多少印记,进步与否。”
那日藏书阁丘宿鱼以“洛儿”之身调戏聂更阑后,隔三差五就以各种形式“挑衅”他。压下神通的丘宿鱼要么化为合欢宗子弟,要么化为魔族小兵,再或者是周炎张涛之流。
聂更阑每一次总能将“幻形”稳稳压制,将其揍得满地逃窜求饶。
除了丘宿鱼的黑皮本体。
在力气上,聂更阑已经远超常人。而在对战技巧和敏捷度上,他还有所欠缺,尤其是丘宿鱼将幻形恢复到本体。尽管压制了神通,聂更阑每次都被压倒性的力量死死钳制,即便使尽浑身解数满脸涨红,对方依旧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这让聂更阑大感挫败。
丘宿鱼鼓励他:“师弟能将除了我之外的人打趴已经极为难得,我这身肌肉毕竟长了两百多年,实力悬殊也属正常。”
聂更阑神色沉沉,“要如何才能打得过你?”
丘宿鱼眨眨眼,掰着手指数,“力量、技巧、敏捷度、实战经验,缺一不可。”
于是,聂更阑除了挥剑之外,主动在腿、手臂绑上铁砂袋,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不曾解开。
由于铁砂袋过于沉重,他挥剑次数从两千骤降到三百,重新回到初时挥剑胳膊酸痛的日子。
聂更阑明白这是必经阶段,把三百次挥剑坚持了下来。除此之外,他还会绑着铁砂袋满雪地追赶灌灌。
灌灌:“?”
“聂更阑你疯啦,本鸟有翅膀,你追我不是自取其辱吗!”
“你不许飞,只能在地上跑。”
“我呸,凭什么!”
“肉包子,羊肉,牛肉,管够。”
“罢了,本鸟向来心善大方,舍命陪废物了!你来抓我啊!”
于是,苍茫雪地留下一串乱七八糟的鸟爪和人的脚印以及满世界吱哇乱叫的呼救。
“你追就追,禁止揪我的羽毛!”
“干什么满脸杀气,本鸟又不是你仇敌,救命啊啊啊!”
在那之后没多久,聂更阑多少也能让丘宿鱼本体脸上挂彩。
丘宿鱼索性不治,以此作为激励。
许田田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聂更阑如今的眼神看着都有震慑力了,原来是师兄训练的成果。”
不过挂彩就挂彩,师兄怎么还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半边脸快肿成猪头还笑得出来。
鸡飞狗跳的日子悄然流逝,转眼除夕已至。
灵音宗在妙音峰主殿设宴,各峰真君、弟子以及长老和各个管事皆有出席。聂更阑一个外门弟子没有资格参加,据说,清鸿剑尊也并未露面。
丘宿鱼身为元德真君的弟子,自然是去了的。
而当夜,聂更阑一直在仙音台修炼至繁星满天才缓缓睁眼。
因为是除夕,仙气飘渺的灵音宗群峰难得沾染上一丝凡尘的烟火气,各个峰头都飘起了五彩焰火,火舌形状如飞龙凤凰在天空漫天飞舞。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本应举家团圆夜,只余一轮寒月照我心。
聂更阑努力不去想象聂家庄此时该是何种推杯换盏热闹场景。
聂云斟回了聂家庄与家人除岁迎新。聂重远和沈端枫以及聂家族人应当满脸是笑,庄内各处挂灯装饰一新,桃符贴上,到处都洋溢着新年气息。
这是聂更阑认回双亲后的第一个新年,那热闹的场景却唯独没有他。
本以为……
聂更阑自嘲般扯起唇角,他何苦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只会为难自己而已。
从仙音台出来后,他漫步在雪地里,手脚绑着沉重的铁砂袋,行路缓慢,任由雪水将衣摆靴子浸湿。
火炎珠被他收进了储物袋。
也许,只有无尽的寒意能稍微浇灭心里仅存的一丝对于家的渴望。
待他好不容易走出竹林,鞋底衣襟被打湿,身体被多余的负重拖得摇摇晃晃,在夜里的雪地留下歪七八扭的细痕。
到妙音峰停剑坪时,聂更阑已经哆嗦得牙齿上下打颤,眼睫沾上一层雪花结了冰,唇色亦苍白如纸。
眼看身形一晃就要倒下,一双手及时出现稳稳将他扶起。
“火炎珠呢,为何冻成这样?”
聂更阑费力抬起沾满霜雪的长睫瞥向凝视自己的丘宿鱼,吃力启唇:“师兄,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话才问出口,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聂更阑一病连躺了三日。
许田田几人只以为聂更阑是单纯生病,送了不少礼物过来探望。
直到第四日,聂更阑才肯服下丹药治病,之后生龙活虎继续日常的修炼,对除夕夜的事只字未提。
丘宿鱼同样没问。
宗门恢复了之前勤修苦练的氛围。
直至,初十五花灯节来临。
花灯节当日,聂更阑忘我修炼一整天,练了二十遍丘宿鱼教给他的剑法。在压制神通的丘宿鱼脸上留下新的淤青,再把灌灌追得满山逃窜直呼救命。
最后还是丘宿鱼强行把他从雪地里带走,灌灌才逃过一劫保住了没被揪掉的羽毛。
“师兄说过带你赏花灯,走走,今日目标超额完成了,修炼须张弛有度方能有奇效!”
聂更阑随丘宿鱼御剑往山下飞。在经过妙音湖边的红晶树时,聂更阑叫住他:“等等。”
红晶树见有人靠近,张牙舞爪要发动袭击,却见少年拿出一条长丝带,其上镶嵌无数细如小指的夜明珠。
珠子是聂更阑在灵兽课捕捉紫晶灵狐得到的。
他把丝带挂在红晶树身上,长长的丝带一闪一闪发亮,在浓厚夜色中亮起一条银河。
红晶树目瞪口呆:“……”
聂更阑出声:“走吧。”
丘宿鱼勾唇一笑,御剑带人离弦般驶向杳鹤城。
初十五,杳鹤城张灯结彩亮如白昼,花天锦地满城人声鼎沸。
“赏花灯分为河边放花灯,以及点燃花灯升空。”
丘宿鱼边走边同聂更阑解释,“距离赏花灯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你若嫌挤我们可以寻一处地方喝酒吃茶慢慢等。”
聂更阑:“好。不如就去上次那对夫妇的茶铺?”
丘宿鱼:“不可与凡人牵扯频繁,对我们彼此都好,去酒楼吧。”
聂更阑没有异议,两人从人群里中脱离出来,却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身进了街尾的巷子。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一同来到街尾。
丘宿鱼自己和聂更阑身上罩了结界,聂更阑循着稍显漆黑的巷子望去,适应光线后渐渐看清许田田身边围着几个身穿华服之人。
“……甚是思念四皇子,还请四皇子随小人来……”
许田田道了声“好”,随那几个华服之人往另一头巷子出口走去。
结界里,丘宿鱼啧了声:“这小子藏得够深啊,原来竟是凡界皇宫的皇子?”
身边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丘宿鱼偏头看去,发现聂更阑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伤心了?因为同伴藏着身份不告诉你?”
聂更阑转身往回走,语气平淡如常,“能不能带我去邻近的桐月城?那里也能赏灯花吧。”
“当然。”
丘宿鱼索性布了个小型阵法带聂更阑一跃而入。
聂更阑久违地再次体验到被空气挤压到窒息的感觉,当喘不过气时,人已经出现在一条全新陌生的长街。
丘宿鱼拉起聂更阑:“走吧。年轻人谁没有个秘密,他不告诉你也许有苦衷,别难过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没有恶意。”
聂更阑瞥他:“谁说我难过?”
“嗯?怎么?”
聂更阑:“杳鹤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赏灯花说不定会碰见他和他的家人,届时他会内疚自责。今日是灯花节,还是不要扫兴为好。”
两人漫步在挂满流光溢彩的灯火长街,丘宿鱼望向身侧少年,灯火掩映,轮廓也似隐隐透着流光。
懂事不是不好。
只是他更想看到少年率性想哭就哭,想生气便生气的模样。
而此时,聂更阑思绪正翻飞。
倘若没经历过绿苑里恶心的事和被聂云斟等人构陷,兴许他会如寻常少年一般朝同伴置气,又或者大吵大闹一个月都不理对方。
如今他除去惊讶,多余的情绪倒是没了。许田田尽管是乞丐出身却始终阳光热烈大方自然,再譬如,他居然识字且见多识广,虽然咋咋呼呼可胸襟远超同龄人。这些都是他往日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现在想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不过正如丘宿鱼所言,人谁没有个苦衷。凡界皇子身份贵重,他瞒着自己无可厚非。
聂更阑没再多言。
眼看气氛凝滞,为了转移话题,丘宿鱼自储物袋拿出一件礼物,“师弟,新年最后一日,师兄送你一件礼物。”
聂更阑扬眉,不动声色接过来,接着面露讶异:“留影石?”
“是,不喜欢?”
“这很昂贵,据说要三千上品灵石以上。”
“不贵,师兄富得流油,冰山一角而已。”
上次聂更阑险些被独孤苍眠刺中脸,北溟朔坚持要送礼物给他压惊,丘宿鱼记起来这档子事,趁着灯花节便送了。
见聂更阑摩挲着手里的留影石,丘宿鱼笑容神秘道:“里面特意存了一段你女装挥剑的影像,师兄是不是很贴心?”
“原本你不戴面纱还好,戴上远远看去同女子无异,哈哈哈,这段留与你作纪念,不要太感激我。”
聂更阑“唰”地停下脚步,目光飘飘幽幽扫过来。
丘宿鱼仍在大笑,看他神色有异也跟着停下,“不想留,那就消除了?”
气氛有一瞬间寂静。
也许是几息,也许是一刻钟,久到丘宿鱼快要以为这件新年礼物触了少年逆鳞。
就在丘宿鱼欲问时,少年出声了。
声音依旧飘忽却带着清透,不似以往低沉。
“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
丘宿鱼一惊,目光撞进少年沉沉的视线里。
少年没有躲避,只是静静看他。
半晌,丘宿鱼不答反问:“你可知道梵音铃么?”
少年摇摇头。
丘宿鱼从里储物袋拿出一只金色铃铛递到他掌心。
少年的手被大手握住,温热的触感不似真实一般。他听到上方传来低沉嗓音。“握紧铃铛。”
少年听话,慢慢收拢手指。
“梵音铃摇动,若声响,则铃铛之主情动。”
低沉嗓音仿若魅惑精灵,一步步诱引少年。
“来,想知道答案,晃动它。”
聂更阑有一度不明白身处何处, 在做什么,方才又说了什么话。
但裹着他的那只掌心过于滚烫,他实在没办法忽略。
因此大脑短暂空白几息后, 他唇抖了抖,终于着记起方才自己居然问出了什么骇人惊闻的话。
一阵后悔随血液冲上头顶, 耳边来来回回萦绕问出口的话,聂更阑登时感到脊背发凉, 脚也软了软, 眼看就要站不稳。
丘宿鱼稳稳扶着他,手掌依旧将他的手裹着,声音低低回荡在耳边,“师弟?”
聂更阑如梦初醒,反应过来挣扎着要逃。
丘宿鱼早有预料, 牢牢将人擒着拽到跟前, 脸上笑眯眯的:“话说了,我也听见了, 况且留影石也记下来了,你是心虚了, 还是打算抵赖?”
挣扎着想逃的聂更阑被这句话提醒, 忽然出奇般恢复了冷静。
他咬牙,强装镇定淡声道:“放开我。”
“可以, 不过可别想着跑,”丘宿鱼拍拍他肩头, “师兄有的是办法把你抓回来。”
那只梵音铃被放到聂更阑掌心, 裹着他的大手也放开了。
聂更阑拢着金色的铃铛,指尖和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冷脸看向丘宿鱼,极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从容:“师兄, 我只是随口一问试探你罢了。”
丘宿鱼:“是是是,我知道你聪慧敏锐,铃铛就摆在眼前,你真不打算亲自验证?好奇到抓心挠肝也不想知道结果?”
聂更阑观丘宿鱼一如往常嬉皮笑脸,方才冲动之下生出的猜测仿佛瞬间拨开迷雾有了答案。于是心口凝滞,隐隐生出一丝酸涩。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亦想快刀斩乱麻认清现实,以浇灭不切实际的猜想。
聂更阑暗暗吸了口气,将铃铛捏起扬在半空。
丘宿鱼语气含着鼓励:“摇三下。”
聂更阑捏着铃铛,在寒风中晃动,心中默默念着。
“一下。”
“两下。”
最后一下,他紧张得喉结上下浮动,目不转睛盯着盯着金色铃铛。
“三下。”
冷风萧瑟席卷长街,将装饰的五光十色的缎带和花灯吹得微微飘荡,也吹凉了少年方才还火热跳动的一颗心。
他不甘心,几乎是下意识又将铃铛摇了三下。
依旧毫无动静。
“哈哈哈,”爽朗笑声在长街响起,丘宿鱼眼睛眨了又眨,“师弟,这下可不能再怀疑师兄对你图谋不轨了吧?”
聂更阑蓦地仰头与他对视,唇慢慢抿紧,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别的痕迹。
他是否看出自己的手足无措和心慌意乱,在给自己递台阶下?
丘宿鱼却已经转身朝前大步走去,“走了。这只梵音铃,送你了!”
聂更阑一愣,碎步小跑不由自主跟上,但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为何要送我?”
“师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尤其是容貌姣好的都有些臭屁自狂,生出误会也是正常。”
“这只梵音铃横竖对我也没什么用,你就收着,倘若我真的情动心动,铃铛随时会发出警示。”
“这下,你可以放心跟着我赏灯花了吧?”
他话里周全滴水不漏,全然是将即将步入十七岁的聂更阑当成一个心思敏锐又自恋多疑的少年。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聂更阑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好事,是该庆幸心底隐秘的一丝情愫没被发现,还是该暗叹这一点微末的感情没被当真?
丘宿鱼仰天大笑拍了拍聂更阑肩头,“还发呆?走了。”
聂更阑看着大步往前走去的宽阔背影,定定站在原地。
他郑重地将梵音铃收进储物袋,小跑着再次追上那双长腿。
桐月城笙歌鼎沸,暗香流动,欢笑吆喝交织,满城大街小巷五光十色,一派繁荣。
接下来的路程,丘宿鱼神色与平日一般无异。
聂更阑起初还浑身不自在,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身侧的人。
心里的纠结又偷偷浮上水面——他是看穿了自己在给台阶?还是根本好无所觉,单纯地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臭屁的自恋少年?
不过丘宿鱼往日张扬惯了,若让他这么藏着掖着自我伪装也是一件难事。
聂更阑仿佛一只暗处的小兽,心事重重偷窥了许久,见对方神色始终如常,才渐渐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撇去那点混乱酸涩的情愫,寒风将脸上的热意吹散,任由自己沉浸进入桐月城的夜色景致。
“时辰差不多了。”
丘宿鱼招呼聂更阑来到一处花灯摊子前,“师弟,过来挑几盏,咱们也凑凑热闹到河边放花灯。”
聂更阑被满摊子的花灯迷了眼,造型千奇百怪各式各样,仙鹿兔子灵珠花草应有尽有。纠结许久,他挑了花、好、月、圆四盏花灯。
丘宿鱼笑吟吟道:“看来师弟已经想好许什么愿望了。”
随后,两人各提两盏花灯,随人流慢慢向绕桐月城边缘而过的一条宽阔的河走去。
河面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将花灯放了,顺着汩汩流水沿河飘下。满河熠熠生辉仿若星罗棋布的亮芒星子,煞是好看。
“花好月圆,师弟,你要这花好,还是月圆?”丘宿鱼这时问。
聂更阑忙着张望四周穿梭如织的人群观察旁人都在做什么,闻言随意回答,“都可。”
丘宿鱼便将月圆递给他,“喏,你要不要在花灯上写下愿望?那边有摊兜售纸笔。”
“不是说,愿望写出来就不灵了么?”
聂更阑第一次赏花灯,有些手足无措,对一切流程都是一知半解,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在绿苑从来不被准许出门,更年幼的那几年,身为小乞丐整日饥一顿饱一顿,哪有闲情过年节赏什么花灯。
丘宿鱼拉起聂更阑往贩卖纸笔的摊子走去:“写下来将纸叠好,别人看不到就能有机会实现。”
聂更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提笔时就像一只护食的小狗,一会儿用手遮挡自己的花笺,一会儿又卷起花笺一角,生怕别人看到写的内容。
磨蹭许久,两人终于将愿望写完,分别塞进自己的两盏花灯。
一盏,顺水漂流而下。
一盏,形似孔明灯,点燃缓缓升空飞去。
漫天灯火下,丘宿鱼抚了抚少年的发顶,“可以闭眼许愿了。”
少年合上掌心,嘴唇翕动,默默把心里的愿望诉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睁眼。
四周不断有新的人涌到河边,天空和河面的花灯数量庞大可观,璨若星河。
绚烂灯火映入聂更阑淡色的眼眸,眸子盛着斑斓壮阔的世界……也逐渐盛进一道宽阔的身影。
丘宿鱼站在聂更阑面前,好奇地盯着发呆的人晃动手臂,“怎么放个花灯还魔怔了?师弟,你可别变痴傻了,师兄可不负责养你一辈子啊,醒醒师弟!”
聂更阑一脚把映入眸子的人影踢了出去。
“你傻了我也不会傻,”聂更阑咬牙,末了又正色道:“师兄,花灯放完了,能否带我去个地方?”
寒风呼号,北域冰雪千里。
不过阵法内并不能感受到这一切。
聂更阑再次经历挤压窒息的感觉,从传送阵出来后大口喘气。
丘宿鱼环顾四周苍翠群峰,不禁赞叹:“不愧是地处西南,与北域的冰封千里天差地别,山峦常青,甚好甚好。”
聂更阑望向前方熟悉的聂家庄,心中略有不安,“师兄真能帮我?”
丘宿鱼:“你知不知道,连续使用传送阵法极为耗费灵力元神,我既然千里迢迢带你到了聂家庄,何不送佛送到西?”
两人一路慢慢行至聂家庄的广场,再往前靠近,便不能了。
丘宿鱼:“这里有结界,师弟且退到一旁躲着,我去替你问。”
聂更阑于是退后数十丈藏到一棵巨树后,看着丘宿鱼朝那层结界走去。
他其实渴望和生母沈端枫见一面。哪怕母亲已经对他失望厌弃,他还是想亲口解释,那日并非他不愿下山,而是身不由己。
“咣!”
一声巨响惊动了沉思的聂更阑,四周森林群鸟惊得纷纷冲天而飞。
聂家庄结界遭受重创,很快庄子冲出一队人,王管家从人群里走出向丘宿鱼拱手:“敢问道友从何而来,夜访聂家庄究竟所为何事?”
丘宿鱼眉眼上扬,“好说,你们家二少爷在十五之夜过来,想求见生父生母一面,还烦请道友代为通传。”
“二少爷?”王管家惊疑不定打量眼前的青年,“你是说,少爷现在在这里?”
“我要先确定聂家庄及其夫人对亲儿子的态度,才好告知你们他的去处。”
王管家忽然明白了什么,冷笑道:“你莫不是绑了二少爷作人质过来试探老爷夫人口风的吧?你想要天材地宝,法器灵石?还是灵丹妙药?”
“我要的话,你们能给多少?”丘宿鱼扬扬眉。
王管家冷哼一声:“你们这些乡野散修当真胆大包天,主意竟敢打到聂家庄身上。”
“你若想讹法器珍宝,劝你还是早死了这条心,我们老爷早已宣布和二少爷断绝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小子,下次打听清楚再行事,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王管家放完话,往四周瞧了一眼,树影绰绰,灯火通明,并无人影。
他一挥手,带人撤退回了庄内。
丘宿鱼立在结界外,半晌,才慢慢离开,走回那棵巨树背后。
聂更阑从树干后走出来,一时与丘宿鱼相对无言。
“师弟,不若师兄直接将这结界劈开带你闯进去?”丘宿鱼十分认真地提出建议。
聂更阑苦笑:“别开玩笑了,这样只会让他们会更憎恶我,况且你今夜频繁用传送阵耗费了不少灵力心神,再大动干戈实在不妥。”
说着,他无声望向那片气派连绵的建筑群,
他不过是想在新年和生母见上一面,就这么难么?他们竟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
巨树投下的一片阴影里,聂更阑身形恰好藏在其中。
光线虽然昏暗,可化神期目力非凡,丘宿鱼依旧将小师弟黯淡的眸光和泛红的眼尾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先别哭,”丘宿鱼在巨树前踱来踱去,脑子急速转动,“师兄再想别的办法。”
“有了!”
丘宿鱼按住聂更阑双肩,将他重新藏到巨树后,“你在此处等着,师兄去去就来。”
聂更阑甚至来不及回应,丘宿鱼身影已经一闪而逝。他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他的人影?
丘宿鱼身形如夜鸟钻入结界,匿息法宝亮了亮,随后顺利踏入聂家庄。
这幻形可维持一刻钟,一刻钟后便会打回原形。
夜鸟扑簌双翅向前飞去,不多时已经赶上方才的队伍。下方,王管家正带人疾步往回走,一边吩咐护卫,“在清风苑四周增派人手,夫人院里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是!”
夜鸟眼珠子骨碌一转,跟在这群人的后面低飞滑翔,一路尾随护卫飞至东南方向的清风苑。
靠近清风苑地界时,夜鸟立即察觉出四周藏匿了无数探查灵识元神的法器。
不过,这些在它眼里都敌不过自己身上的息神仙草。
夜鸟无声掠过清风苑,果然法宝和法阵探测皆没有任何反应。它飞入院子,直奔正厅而去。
正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侍女衣裙飘动,往来不绝。
里面在设宴。
可显然只有一个女主人在首座,聂家庄的家主并不在里头。
夜鸟趁乱潜入正厅,潜伏在一根朱色正梁上方。
才没多久,女主人沈端枫似乎身体不适,观赏一阵歌舞后,便由侍女搀扶着进去了。
直到进了房内再无他人,银铃才终于出声埋怨,“夫人,十五是何等重要的日子,老爷竟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不来你这,倒去了渺渺仙子的住处。庄里的人已经察觉不对,都在私下议论夫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