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皮子不能急,火大容易糊,太快出锅又没烫定型,须得稳当点。
等饭蒸熟,他这儿还有三五勺的面糊。
陆杨先把米饭盛出来,单独给谢岩留出一块米锅巴,余下的拿米汤煮锅巴粥吃。
这头忙过,他继续把余下面糊用完。四十多张春卷皮做好,他再去调馅儿。
肉跟地菜混到一起,还没加调料,他端着碗到灶台边,顺着大大小小的罐子取料,弄完拿筷子搅匀。
现在不包春卷,等饭后再包。
放好馅料,陆杨擦擦手,一回头,看见谢岩靠门边望着他。
他笑了:“正好,过来吃饭,我给你留了米锅巴!”
二月的日子很有盼头,陆杨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可能是身边人对他的关爱,又可能是谢岩常常回家哄他,也或者是食补汤羹吃多了,又或是丸药发挥了作用,还可能是开始卖书,家里银钱得以周转,他不再紧绷着心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些。
距离月初的蔫蔫憔悴样没几天,他脸色还是苍白没血色,但脸上有笑意,眉眼间又恢复了劲劲的张扬样,让谢岩放心不少。
谢岩饭量见长,他说过要锻炼的,现在每天早起,都会蹲马步背书。
中午回家,都是跑步走来回。据说饭前饭后还会在私塾里走几圈,让腿脚活动开。
饭量长了,人反而瘦了。
陆杨给他编的红绳只松半指,戴一阵子,能挤进一根手指,脸也瘦了,脸部轮廓都硬挺了些。有点像成亲时的样子了,看起来很英武有威严。
不开口说话就好了,开口软软的。
“杨哥儿,你今天怎么没突然回头捉我?”
他常悄悄在灶屋门口偷瞄陆杨,陆杨爱以捉他为乐。
陆杨不想捉他了:“让你好好欣赏一下我的美貌。”
谢岩听得笑起来,跟他一起把饭菜端上桌,到前面去叫娘来吃饭。
赵佩兰让他俩先吃,要在前面看店,再做些花样馒头。
今天铺子里人少,谢岩等会儿还要回私塾,劝说两句作罢。
陆杨看他喜滋滋的,问他:“是不是书卖得很好?”
谢岩连声说是,“乌平之说早上就卖了七十多本,照着这个情况,我们定下的八百本肯定能卖完。”
陆杨给他盛一碗肉丸汤喝。
清汤丸子打汤,瘦肉炖出鲜甜的汤水,看着寡淡,入嘴却香。
谢岩口渴,小口喝了小半碗解馋,再拿筷子吃肉丸。肉丸嫩滑弹牙,地菜鲜嫩,入口没有苦味。
谢岩咬一口,眼睛微微睁大,过会儿又咬一口,又看了眼放在菜篓里的地菜,问陆杨:“这是野菜吗?”
他以前吃的野菜都很苦。
陆杨还惊讶呢:“你认得野菜?”
谢岩说:“我在别人家菜园里没见过的菜,都是野菜。”
他在村里住过那么多年,早看熟了。他还种过菜,种得不好,稀稀拉拉的。
陆杨觉着有理,跟他说:“柳哥儿挖的,让大强捎带的。大强还带了话,这两天他们要再来一次县城,过来送酱料。”
酱料送完,他们几个就要上山一趟,把野猪猎了。
谢岩点点头,一口米锅巴一口肉丸子,吃完锅巴,他也吃了三个肉丸。
再盛饭,吃豆腐和山菌炒蛋。
他跟陆杨说:“我明后天不回来,等月中休沐再回家。这两天要忙着写文章,送到县学的文章。”
小书生记仇,书籍开卖,且是大卖,他要上门报仇了。
要拿以袁集为首的几个人的文章做例子,写夹批,写评语。供人观看。
陆杨给他夹菜,让他再吃几个肉丸子。
“你怕不怕?这事办完,就跟他们结仇了。”
谢岩让他自己吃:“你别管我了,你也多吃点,趁热吃。”
再答话:“他们本来就恨我,我怕或是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与其挨打,不如我打他们。”
这话说得霸气,很合陆杨心意。
“阿岩,你长大了。”
谢岩差点呛到。
“我不是小孩子。”
他总说他不是小孩子,但他生活经验实在浅薄,与人相处都在摸索,心智上真是小孩。
陆杨不跟他拌这个嘴,还问他:“我给你做的核桃糕吃完了吗?”
“还没吃完,还有三块。”
谢岩读书入神,很难记得吃东西。他现在跟乌平之住一屋,乌平之到饭点会叫他,他手上写到要紧之处,就会胡乱应付两口。饭没好好吃,糕点嚯嚯了不少。炒面粉都吃完三斤了。
陆杨点点头记下来,吃过饭,跟谢岩带着馅料和春卷皮子,到铺面里包春卷,替换娘跟张铁过来吃饭。
谢岩帮他一起包。
包春卷简单,面皮中间放馅料,用筷子拨弄拨弄,让肉馅摆成长条,底部折上,两边折中,再卷起来封口就行。
封口是用面糊,手指沾一点,封口很严实。
谢岩照着来,眼睛记住了分量、样子,手上没准头,陆杨包好十个,他才包好两个,形状长短不一。
谢岩看左右无人,饭点的生意少,又低声问陆杨:“杨哥儿,你想好你的小名叫什么了吗?”
陆杨自小就没小名,挨骂的时候叫赔钱货、贱骨头,挨夸的时候就是杨哥儿叭叭叭,哪有什么小名?
谢岩要问,他还想了几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名字。
谢岩说:“那叫小杨?”
杨跟羊同音,羊听起来就很弱小,陆杨不喜欢。
谢岩又说:“那叫小狼?狼是吃羊的。”
陆杨挑字眼:“我为什么要吃我?”
他明明也没承认他是羊。
谢岩再提议:“叫小陆?”
陆又跟鹿同音,鹿很贵。陆杨有点喜欢。
“那你叫我小陆,不跟喊伙计一样吗?”
谢岩也没辙了,问他:“不然给你取个表字?我喊你表字。”
小哥儿很少有取表字的,家里受宠,才给取。
陆杨有些心动,他小时候还渴望生呢。
他问:“取什么表字?”
谢岩的表字叫浊之,他给陆杨取表字叫净之。
一个不干净,一个不脏。
陆杨稍作思考,念叨念叨,感觉这名字还不错。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喜欢。
两人包着春卷,来来回回的浊之净之喊个没完,对视一眼都是笑。
他们这里吃春卷,多数是蒸熟的。
口感软嫩,但没有油炸的酥香。
谢岩带回来了书籍的销售情况,陆杨稍作思考,决定炸春卷吃。
这就四十多个,炸都炸了,大方一点算了。
弄完这里,等张铁吃完饭到前面来,他们夫夫俩就抓紧去炸春卷。
陆杨还记得陆柳嘴馋炸豆腐的情形,趁着锅里有油,他又去切了两块豆腐。
春卷估计等不到弟弟来吃,炸好的豆腐可以留几天,等黎峰来送酱料,让他一起带回去。随是切丝切块的炒菜,还是炖菜,亦或者白口蘸酱吃,都可以。让弟弟解解馋。
谢岩在灶屋转转,没见着羊肉了。羊肉卖得快。
他跟陆杨说:“这几天吃过鸡、羊、兔子,家里常有猪肉,我下次给你做猪肚汤喝吧?”
陆杨求他别做了:“我连着吃这些好的,晚上睡觉都烧心。一个月吃两次就行了。”
谢岩觉着不行。
他买回来的药材很少,人参没有。
第一次炖的人参乌鸡汤,还是从乌平之那里拿的几片。
这东西贵,是个大人情。
等哪天,黎寨有人挖到人参,他要买来还给乌平之。
贵价的药材吃不起,一般的肉菜汤羹就多吃点。
陆杨见他都会说还人情了,很是欣慰。
谢岩得了夸,也高兴。
油炸的春卷很快爆出香味,灶屋里油香弥漫,说不清的滋味。
谢岩以前过好日子的时候,也没吃过油炸的春卷。
他站灶台边望着,陆杨慢慢拨弄,让每只春卷受热均匀。
锅里火不大,他慢慢炸。
面皮不一会儿变黄,跟煎饼的黄不一样。油炸的面皮像熟透的柿子,是偏深的金黄色。也像流动的油水,怎么看都诱人。
陆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吞完还听见了吞咽声,侧目看,发现他家状元郎看着锅里,露出了馋虫表情。
陆杨看笑了,心中欢喜。今天这个油用得值。
谢岩没法在家多留,炸出二十个春卷,陆杨就先停下,拿了食盒,给他装好,让他一并带到私塾。
谢岩拿一个,塞他嘴里,让他先吃个味儿。
刚出锅的春卷烫得很,烫呵呵的香。外皮很酥,咬一口都掉渣,内里的馅料却格外嫩。
陆杨还担心馅料会炸不透,这一口吃完,真是把他香迷糊了。
“行,你快去吧,再晚要迟到了。把这春卷也给财神爷尝尝。”
谢岩听不惯财神爷的外号,每回听都要皱皱鼻子。
拿上食盒,他郑重跟陆杨告辞:“净之,我走了,再过几天休沐,我就回家了。”
这名字太正式了,他态度也太认真了,陆杨跟他比划着,学着书生作揖:“好,浊之,你去吧。”
一抬首,两人都笑了。
他俩拜堂成亲那天乱糟糟的,说起来还不如今天正式。
恰好想到,陆杨又弯腰躬身。
谢岩晚一步,两人对拜一下,笑得不行。
送走谢岩,陆杨把余下的春卷炸出来,就着油,又炸了些豆腐出来。
油都用了,他想着中午的肉丸子,再看看剩下的野菜,垂眸想想,又剁肉洗菜,调馅做了肉丸子,炸了两碗出来。
他留一碗肉丸子和一碗炸豆腐给弟弟,余下的就自家吃。
油炸的东西贵,也没多少,分出来按个数给,陆林一家人,每人有一个春卷和肉丸吃,炸豆腐没有。等他发达了再说吧。
春卷数量不多,陆杨又带五个去隔壁找丁老板,送给他尝尝。
丁老板也给香迷糊了。
“陆夫郎,今天是什么喜日子啊?”
陆杨说:“没什么喜日子,我弟弟给我挖了两筐地菜送来,我前阵子蔫头耷脑的没精神,说是要给你送酱吃,也没空炒,他们的酱料还要再等两天,今天我相公嘴馋,炸了几个春卷,就送几个给你尝尝味儿,也是赔礼,劳您再等等,酱料送来,我给你拿好的。”
酱料炒出来,是让丁老板尝味儿定下的,那几天陆杨的状态太差了,脑子也有点不记事,这不,精神头刚好一点,他就过来套套近乎。
丁老板总是乐呵呵的,看起来没脾气,他跟陆杨说:“这点小事没什么,你身子好些了?”
陆杨点头:“好了许多,还要养一养,不然我就可劲儿出去奔了。”
书生们要考试了,是个挣钱的好时候。
丁老板家的酒都卖得多,很多人是买了酒,夜里助眠。
等考完试,他的生意会到顶峰。落榜的人,都会买酒消愁。
他跟陆杨做的不是同一天的生意,一个赶着考试前,一个赶着考试后。
两个人都露出奸商表情。
陆杨今次过来就是送春卷,唠两句家常就回铺子里看店,没说旁的话。
不能每次过去都有事,再会做人,也不好频繁麻烦人家。等丁老板闲暇时想一想,这关系也要淡了。
到铺子前头,陆杨看下午的生意淡,包子馒头都有,灶屋的面团也有一些,就让张铁出去转转。
背些包子馒头出去卖,中午蒸好了两笼金榜提名的花样馒头,带一半出去。
“往县学和衙门附近走,最近报名的书生都在那边排队,林哥哥他们可能在那里。你看他们有没有空闲回来吃饭,要是没空,就拿包子馒头吃,在外头背着那么重的货,空着肚子怎么行?”
张铁人老实,过于木了,来铺子里干活这么久,要吩咐到位才知道做事做几分,机灵劲儿赶不上陆林的一分。
多跟他打交道,谢岩的聪明劲儿更明显。
好就好在,他知道自己笨,平常不会顶嘴耍牛脾气,说什么是什么,他都干。
他背上背篓,不带钱袋子,在怀里塞些散碎铜板,就出门去。
赵佩兰到前面陪陆杨一起看店,让陆杨坐着歇会儿。
陆杨中午忙过一回,这会儿真有点累,也不挣扎,就坐小靠背椅上打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聊天。
“娘,你吃春卷了没有?要趁热吃,我用了很多油,不吃就浪费了。”
赵佩兰吃了,她说:“我拿了三个,跟阿岩爹一起吃的。”
拿了三个,去牌位前上香祭拜,等谢岩爹吃完了,她再吃。
陆杨垂眸,心中很是感伤。
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一份春卷,阴吃香火,阳吃滋味。
他不自觉摩挲自己的手腕儿。
他最近瘦得脱相了,照个水镜,把自己都吓到了。
他不知他死后会是怎样,但他真是不舍得。
命还是留着好,岁短日长,他们慢慢过。
他赶在进山之前,把家中事务料理妥当。
菜园的地翻了,找出育苗的田, 播种后往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等着发芽长出苗, 再移栽。
寨子里种菜,都是自家留种,有多少种多少。
等发芽了,看存活多少。哪家苗多,还会互相求一求、换一换。
菜地忙完, 粪肥再清一次,柴火不用管, 把水缸灌满。
他还要去一趟县里。送完酱料,他要再找鲁老爷子做画像的雕版。
陆柳把猪肚炖了汤, 一家四口,一人一碗吃了。
这阵子炒酱忙,他抽空做了些肉干。
黎峰常吃的肉干是鸡肉干,用山鸡肉做的。
平常上山就能猎到, 好过出去买肉。
陆柳给他做的也是山鸡肉干,没拿太多,有个半斤多点儿。再多, 黎峰不要。
另外带了些硫磺粉和盐包。盐包分两种,他有一种特别粗的盐粒,炒菜都要煮一会儿才能化开, 味道很苦。这种便宜, 带身上下饵用。
炒酱的事拉了几个人入伙,新村那边只有苗小禾过来学炒酱,别的人一听利钱, 再看这个季节都能去山上捡菌子了,就都婉拒了,没一开始热情。
姚夫郎跟陈夫郎挺热情,陆柳看他们更像是较劲,好像谁先退出,谁就没面子一样。
统共四家一起炒酱,这回给县里送的酱料是五百五十多斤。
贵价的酱料有一百五十多斤,平价酱料四百多斤。装坛的斤数有零头,不好把控。
陆杨推算过,铺子里一个月卖酱应该能卖四百到六百斤。
这一批酱料卖完,周边街坊熟悉了,他会再找面馆合作。这个酱拌面真是香。
他的铺子里,有拿别人家的货过来卖。别人家能不能拿他们的酱去卖呢?
这个事也能跑一跑,跟人谈一谈。只要隔着些距离,找人代销不是事。
因利薄,这个合作谈下来,就算人家直接从黎寨拿货的,陆杨不参与抽成。
话说到这份上,陈桂枝就不想让陆杨帮着跑,说等这批酱制成,她抽空去县里一趟。她去找铺子谈。
这事没的说,陆柳想要跟着一起去。
酱料炒完,各家凑坛子,也编草绳,约个日子,一起去县里送货。
陆柳空出手,跟姚夫郎还有陈夫郎一起去挖野菜。
他真的,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野菜。
以前在陆家屯的时候,野菜刚冒头,就有人挖回家。
黎寨挨着山林,野菜多得挖不完。他出去一趟,没一会儿就满背篓的回来。
他做了一顿饺子吃,地菜肉馅。
上回吃饺子是过年的时候,这都一个月了。
从剁馅开始,顺哥儿就说嘴馋,揉个面,眼睛一直盯着盆里的馅料。
开春了,寨子里还有一场酒席,办的红事。
这时候该办事的人家都办完了,所有人都等着去吃酒。
这家关系稍远一点,不好拖家带口的去。
黎峰打算只带陆柳去,陆柳会抢菜,到时候带菜给娘和顺哥儿吃。
顺哥儿这才没闹,两眼都盯着饺子馅儿,嘴里还念叨着酒席的菜。他明明才吃过猪肚汤,怎么那么馋呢?
陆柳望着他,反思了一下自己。
他问顺哥儿:“我平时馋不馋?”
顺哥儿说:“比我馋。”
陆柳赶紧闭上嘴巴,怕口水流出来了。
包饺子的时候,陈桂枝进屋帮忙。
陆柳擀皮子,她来包,让顺哥儿先去烧水。
有席面,家里的酒又卖了许多,这阵子卖了快三百斤酒,走量之快,让陆柳很是惊讶。连带着,花生也卖得快。
陈桂枝跟陆柳说:“你记得提醒大峰,这回去县里,要拿些酒回来。别忘记了。”
陆柳记得认真。
上次说拿打年糕的家伙,他就忘记了。
年过完了,各家腊月里的囤货也见底了,他们家油盐酱醋的生意也起来了,一斤两斤的,几样凑数,每天能有个十几斤往外卖。
米面有点滞销。种地以后,寨子里的人会去新村那边买粮吃。村民互相沾亲带故,平时也会各家之间走动,买些便宜粮吃。
最开始拿得少,搭着卖一些出去,余量一天天减少,可以跟着酒一起补货。
能挖野菜,自然也能有春笋。
黎峰跟王猛拉了一帮人去挖笋子。
只可惜陆杨的铺面太小了,不然他这回能多带一些到县里。
这次三苗不跟着上山,黎峰嘱咐三苗,过十天半个月,再去县里送一次笋子。
这顿饺子吃完,到了吃酒的喜日子,黎峰带陆柳出门随份子。
就在山寨里,夫夫俩手拉手,走路就能去。
沿路都有人打招呼聊天,陆柳差不多把人都认全乎了。
他们家热闹着,每天都有人去唠嗑,他看多了,眼熟了,也会叫人。
他俩亲密,总有人拿话臊他们。
陆柳脸蛋红着,手却不松开,怎么都要跟黎峰牵着。
今天黎峰不用帮忙迎亲,到地方,带陆柳去看热闹,仗着身材魁梧,直直就走到了最前面。
陆柳观礼,鼓掌叫好,很是捧场。
到饭桌上,他跟黎峰分桌,汉子们要吃酒吹牛,他跟别的媳妇夫郎坐一桌。
今天陈夫郎挨着他坐。他俩最近炒酱都在一起,都熟悉了。
陈夫郎跟陆柳说话很别扭,开口都是“哼哼哼”,话里的锋利收敛了很多。
这是愿意友好交往的表现,陆柳很努力的维系,问他:“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儿给你夹。”
陈酒记得陆柳在酒桌上的战果,但他不要陆柳给他夹菜。他要自己夹。
陆柳也就不客气了。
等“开席”的声音传来,他二话不说,夹出了两碗菜。
说真的,今天的席面并不漂亮。
多是山菌烧菜。素烧萝卜,主材料是萝卜和山菌。山菌炒肉,肉少菌子多。山菌炒蛋,蛋少菌子多。还有山菌炒青菜,青菜多。再是山菌汤。席面上的硬菜有两道,一道蒸鱼,一道是酱肘子。
陆柳很想只夹肘子,看满桌的菜,实在没什么好吃的,留些余地,夹了两块鱼,再夹三块肘子。
他吃一块肘子,余下的四块就都带回家。碗里别的菜,就是各类山菌了。
家里收山货好久,他还没把山菌吃个遍,正好尝尝味儿。
陈酒又跟上次一样,什么都没抢到,费劲半天,在鱼盘子里戳来戳去,戳到一个鱼头。上头没什么肉,没法下嘴,拿回去给狗吃,也只能磨磨牙。
还好席面不漂亮,多的菜别人不愿意抢,大家吃酒聊天的时候,还有几个盘子里有菜。
他们看陆柳面前的小碗,都笑他:“你家生意都做起来了,还抢这么多菜吃啊?”
陆柳说:“沾沾喜气。”
吃席都这样,来的人多叫捧场,吃的干净叫给面子。
陈酒注意他的表情,冷不丁说:“他们在说你眼皮子浅。”
陆柳没听出来,“啊?这样吗?”
笑话他的人一时尴尬,笑呵呵说:“问问,就是问问。”
陆柳没听出来话中话,但看出来他们表情的尴尬,知道陈夫郎说的是对的。
他抿抿唇,思绪走神。以前在陆家屯,他们家穷、人少,受人白眼。这便算了。
原来过得好,家里男人靠得住,也会遭人挤兑啊?
他想了想,做生意要以和为贵,在外不方便怼人了,就说个实话:“我家有阵子没吃肘子和鱼了,我带回家给娘和顺哥儿吃。我也没吃过很多山菌,这回见到了,一起尝尝。”
他说完,分了一块肘子陈夫郎吃。谢他提醒。
陈酒说:“谁要吃你夹的肘子?”
他真不吃,放碗里凉着。
陆柳不管他了。等席面散了,他们收拾碗,他看见那块肘子不见了,只剩个小骨头在桌上。
陆柳看笑了,陈酒不理他,转而去找王猛。
王猛跟黎峰在一桌吃酒,陆柳也往那边去。
席面不漂亮,酒也少,黎峰没喝好,说下桌就下桌了。
跟陆柳回家以后,还没解馋,自己打了五两酒,再吃一盘花生米,才感觉畅快了。
陆柳把带回来的菜给娘和顺哥儿吃,就一块肘子了,他俩让来让去,还是顺哥儿吃了。别的东西没什么好惦记的,鱼块分了,各类菌子等晚饭热一热,当个配菜上桌。
吃完酒,黎峰就能去县里了。
去完县里,就要上山。
陆柳晚上特别黏糊,嘀嘀咕咕跟他东拉西扯说好多话,一句不舍没有说,表现出来的都是不舍得。
黎峰心里热乎,跟他说:“没事,就当我出一趟远门。娘不是说要去县里谈生意吗?我不在家,你正好跟她学点本事,以后我们家就靠你了。”
搁在以前,黎峰怎么都不会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软话。还说家里要靠夫郎,真是打死他,他都说不出来。
如今话语流畅,跟唠家常似的,张口就来。
陆柳认真应下了。
他以后要做什么、该怎样做取舍,他还没想明白,但有一件事很明确,他要是能挣到很多钱,黎峰就不用上山了。
这是很早之前就确定的事,再次想到,他内心愈发坚定。
他这阵子也总在琢磨,主要是卖书的事情。
他以前不懂,黎峰回来说什么雕版、印刷,他也不大懂。
算过银钱以后,黎峰又跟他细细说了,拿了木头和草叶做例子,让他看明白了。
他当时还问黎峰:“看起来卖书比雕版挣钱,为什么鲁家不去卖书呢?”
黎峰说,卖书挣钱,但买书的人有限。
陆柳就又想,这样是不是说明,鲁家也是会卖书的?那鲁家有多的雕版吗?
陆柳没想出来,说给黎峰听:“要是他家里有雕版,你明天就能捎带回来,我在家里就可以印书装订,等跟娘去县里的时候,一起带去卖。”
计划是好的,黎峰听前半段还在点头,听到后面,表情欲言又止。
这种书,他怎么可能让他亲娘跟他夫郎一起去卖?
“我最多二十天就下山了,你们别急,我明天去县里问问,真能很快印出来,你们也不要自己去卖。等我去。”
陆柳看他着急,眼睛有一瞬很是明亮。
他说:“那你要早点下山,这样我才不去!”
说完,他又想起来黎峰说的,做猎人,最忌讳急躁和贪心。
他眼神又暗淡下来:“不,你还是别急,我会等你的。”
他改口快,黎峰听着心中愈发柔软。
“放心吧,没事。”
晚上他跟陆柳说了很多山上的趣事。
他们上山经常不带吃的,食物就在山里找。
有一阵,特别倒霉,连着几天,都没猎到好货,别说山鸡了,鸟蛋都没摸到一个,没法子,只好去挖野菜吃。
那时候饿狠了,逮着一片野菜,他们连根茎都吃。吃多了会吐,吐出一堆红的黑的水,还以为要死了,把遗言都说完了,过后吃点东西,又活蹦乱跳。
有时候突然从头顶掉下来一根藤蔓,也能把人吓得使出一套连环动作,最后发现被插住的不是蛇。
还有一回,他们在安全屋里躲雨。
雨下了六天,他们在山林里,要保持衣物干燥,不然很容易生病,六天就硬耗着。
有一只松鼠也来躲雨,他们很轻易就把这只松鼠捉住了。算它运气好,他们有充足的食物,没对活捉的猎物下手。
躲雨好几天,他们在同一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待着。等雨停的时候,这只松鼠已经不害怕他们了,还往他们肩膀上爬。
他们心软,把这只松鼠放走了。
隔几个月,再到那个安全屋的时候,里面放着很多松果。
黎峰跟陆柳说:“很小一只,还没我手臂长,一开始很怕我们的,到了安全屋里,横冲直撞,在角落里躲着,拿爪子刨坑。过了两天,才小心翼翼往外探头,吃我们给的食物和水。吃饱了,就试探着在我们身边窝着。那时候在山里,不方便大声说话,互相之间都很沉默,它在我们身上爬,还在我们帽子上趴着睡觉,我们都爱看它。”
说着说着,黎峰对上陆柳的眼睛,他突地笑了:“像你一样。”
“嗯?”陆柳眨眨眼,“我?怎么说到我了?”
黎峰说不清,他就是感觉陆柳有很多小动物的特质。
弱小、胆怯,柔软纯净。他分明会怕,对他好一些,他又会放下警惕,尽全力回报。
他以前感觉陆柳像小鹿,那双眼睛尤其像。
今晚聊天,他才发现并不是像小鹿,也没特别像松鼠,只是柔软又纯粹而已。
黎峰说:“你想想,你挣很多很多钱,像不像松鼠搬来很多很多松果?”
陆柳听笑了。他人都贴黎峰身上了,还想更紧一些,就往他身上挤着蹭着。
“你想养松鼠吗?”
黎峰不想养。
做猎人的,要心硬冷血一些。
他亲亲陆柳:“我养你就行了。”
陆柳哼声说:“我又不是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