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人堆里找到了黎峰。
黎峰在那儿哈哈大乐,和一帮汉子一起调笑三苗。
一声“送入洞房”喊出来,他们的起哄声能翻了天。
黎峰没对他这样过,各处都呵护着。
陆柳喜欢被爱护的感觉,可这一刻,他莫名被黎峰外放的性格吸引,也很想看看黎峰野蛮的一面。
新人去了洞房,他们就能落座吃酒了。
顺哥儿早问过桌次,拉着陆柳找到了陈桂枝那桌,两人挤着一张长板凳,和另外几个小媳妇小夫郎一起,随便动一下,都能把别人撞着。
三苗照着黎峰娶亲的排场来,落实到各处都要低个档次。
接亲的车少一些,酒席的菜固定,吃完就没有,不是流水席。
接亲已经结束,车子不用管了。
开席之前,大家都盯着桌上餐食。
陆柳记着顺哥儿,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会努力抢来的!
顺哥儿想吃大肘子。
他在酒席上就吃过一两次肘子!
大家都在伸筷子,一来一去的功夫,盘子就空了,实在抢不到。
席间喝酒谈天,都是碗里有菜以后的事,现在先要盯菜。
陆柳记下了,又问陈桂枝:“娘,你想吃什么?”
陈桂枝看看陆柳,又看看两眼放光盯着席面的顺哥儿,对他俩没话说。
她本不想理陆柳的,但她吃了两个猪肚。
陈桂枝:“……”
她说:“顺哥儿不是要吃肘子吗?我也吃。”
陆柳点点头,把顺哥儿的筷子也拿手里捏着,左右手都拿着筷子。
陈夫郎跟他一桌坐着,陆柳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陈夫郎让大家看陆柳:“县里来的小哥儿就是不一样,吃席都是两双筷子。”
陆柳忙着盯菜,先不理他。
空盘就是一瞬间,不能大意。
陈夫郎又说三苗家娶亲的排场:“车子不多,席面不够,聘礼也少,怎么还把你请来了?不怕你笑话他们?”
人家正在办喜事,他在说什么东西?
陆柳皱眉,这话让三苗家里人听见,肯定不爽。
他说:“我只会笑话你,觉得你可怜,三苗办喜事的大好日子,大家伙都乐呵呵的,你连凑热闹都不会,自找气受。”
陈夫郎还要再说,陈桂枝压住他:“你要做什么?不怕烂了舌头?你男人跟三苗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让你这样搅局的吗?”
陈夫郎怕陈桂枝,喊了声姑姑,不再吭声。
就在这时,三苗爹喊了一嗓子:“开席!”
陆柳立即站起来,两手并用猛夹肘子。
站起来之前,他还怕自己这架势太丢人,结果满桌子的人都站起来了。
顺哥儿不知从哪里又拿到了一双筷子,抢不到菜,就到处捣乱,一双筷子东戳一下西戳一下,玩得可高兴。
陈桂枝本也想夹肘子,看陆柳筷无虚发,两手并用,一夹一块,中途落空,还能顺手捞一筷子别的菜。
她:“……”县里吃饭也要抢的吗?
她转而去夹别的。席面上菜色点数,两道汤,一个山鸡汤,一个蛇羹。再有一个烧兔肉,一个酱肘子,余下是猪肉炖白菜,蒸腊肉。一桌是四荤两素两汤。
陆柳夹了满碗的肘子、一个鸡腿、一个兔腿,半碗腊肉,半碗蛇羹,若干猪肉片、兔肉块、鸡块。
顺哥儿的碗是满的,娘的碗是满的,他的碗也是满的。桌上有空盘,他顺手拿起来装。
抢到后边,他只用一双筷子,另一手拿着盘子,手到哪里,哪个菜就没了,让跟他一桌坐着的人都傻眼了。
陈桂枝喊他两声,他才意识到他是“杨哥儿”,笑呵呵收手,看着面前堆出小尖尖的战利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吃席,简单又快乐。
他下次还来!
桌上人都说陈桂枝给黎峰娶了个好夫郎。
“真是厉害,比二田媳妇厉害,上回你带她来吃席,她还要你帮忙夹菜!”
陈桂枝也是高兴。村里吃酒,不讲虚的,客气就要挨饿,陆柳今天表现很好,她很喜欢。
同桌坐着的人,陈夫郎最惨,他夹几次菜,知道抢不过,还去夹别人最不稀罕的猪肉片,被顺哥儿捣乱,也没夹到两块。
现在要开始谈天说话了,他碗里寒碜,酒都不想吃了。
外头开席,汉子们也有一桌。
黎峰以挡酒的名义,跟着三苗巡桌敬酒,到陆柳这桌瞅一眼,眉毛挑动之间,尽是得意。他家小夫郎真是厉害!
三苗今年才十九岁,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满桌一圈敬完,剩个陆柳,他让黎峰来挡酒。
陆柳都把酒倒好了,一抬头是黎峰跟他喝,他的脸蹭一下就红透了。
黎峰跟他碰杯:“喝吧。”
三苗成亲,他们不能抢风头。
陆柳一听,就仰头灌酒。
亲事用的酒多,家里不会买特别好的,又烈又浊。酒入喉很辣很呛,陆柳喝完就用手背捂住嘴,轻轻咳起来。
黎峰在他背上拍两下。被他触碰,陆柳咳得更厉害,瞪黎峰一眼,都柔里含情,只见缠绵,不见讨厌。
三苗还要去下一桌敬酒,黎峰也走了。
顺哥儿让陆柳再吃点菜,陆柳不想吃菜,想喝水。
陈桂枝起身,给他拿了一碗茶水过来,陆柳咕噜噜喝了半碗,脸上已有醉态,面皮红透了,眼睛会出水。
“谢谢娘。”
陈桂枝见状,让他再坚持坚持,“过会儿就回家睡觉。”
陆柳点头应下,拿筷子拨碗,找到了蛇肉,闭眼就扔嘴里吃。
蛇肉很鲜,口感细腻,吃起来有点像鸡肉,更加嫩滑。好吃。
陆柳把余下的蛇肉都夹出来,给娘吃。
陈桂枝有,不用他给。
“你自己吃。”
陆柳醉得明显:“你吃,吃完了喜欢我,嘿嘿。”
他醉了,陈桂枝不跟他一般见识,只说:“你吃完,我们再说。”
陆柳单纯发问:“说什么?你喜欢我?”
陈桂枝无语。
她又不是大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顺哥儿在旁边听得憋笑,拍拍陆柳,“大嫂,你给我吃,我吃了肯定喜欢你!”
陆柳回头看顺哥儿,说了很无情的话。
“要娘喜欢,不要你喜欢。”
顺哥儿:“……”
怎么这样!
陈桂枝不想他在酒席上闹出事,把蛇羹留碗里了。
陆柳又从碗里翻出肘子,他碗里有三块肘子,两块给娘,一块给顺哥儿。
顺哥儿又高兴了。
大嫂还说不要他喜欢,都是假的!
陈桂枝看陆柳一杯酒就醉成这样,隔空瞪了黎峰一眼。
难得来吃酒,好东西都让出去,不像样。她把兔腿给陆柳,让他吃了。
陆柳听话,给他他就吃。
他第一次吃兔肉,是成亲那天,顺哥儿给他端来饭菜,里面有兔肉。
第二次就这条兔腿。
桌上这盆兔子,是先烤,再烧。
烤熟的兔子外皮焦脆,再跟别的配菜一起,焖烧一大盆。
烤的时候没加多少调料,只在兔子身上划刀口,让它里外熟透。焖烧时酱汁渗透进去,每一口都有浓郁的酱香。
陆柳吃不出多少兔子味儿,就觉得肉很好吃。
他啃着腿骨,间隙里说个话,都是“谢谢娘”,满脸都是乖样。
同桌吃饭的人,又跟陈桂枝搭话,说她县里的儿夫郎好。
“抢得到菜,人也孝顺,又疼弟弟,待大峰也好,你说话也听。前阵子还有人说他跟大峰不合,被打得下不来炕,我看这都是瞎说,哪有的事?大峰刚过来那眼神,你瞅见没?我看他眉毛都要飞上天了!”
陈桂枝没听说过,“什么不合?”
别人看她不知道,七嘴八舌跟她说。
陆柳耳朵嗡嗡的,分不清谁在说话,眼睛有重影,兔腿啃到后面,都是刮痧,半天咬下一丝肉。
幸好他前面啃得快,余下一点,浪费不多。
到酒席散场,桌上残余的剩菜,尤其是骨头类的,有人收走,带回家喂狗。
陆柳还呆呆坐着,顺哥儿扶他起来,没扶动。
陈桂枝跟顺哥儿一起,左右搀着陆柳离席回家。
寨子里常做的醒酒汤是萝卜加糖煮水喝,正值萝卜生长的季节,陈桂枝出去拔了棵萝卜,切了一半下锅,再拿糖罐子下糖。
等黎峰凑完闹洞房的热闹,回到家里,也跟着灌了一碗醒酒汤。
喝了醒酒汤会发汗,他俩今晚不回山下,让姚夫郎帮忙喂二黄一顿饭,顺手给兔子放棵萝卜。
姚夫郎说帮陆柳留菜,还真留了。
他在灶屋帮忙,不好明晃晃地端出来,等到酒席散场,才拿出来给黎峰,让黎峰带回家。这一碗全是荤菜,没上桌就盛出来了,都是干净的,热一热就是一碗好菜。
菜放进灶屋,黎峰把陆柳抱去房里,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让他先睡。然后去娘屋里坐。
陈桂枝有话问黎峰,问的就是他心里有鬼的事。
黎峰狡辩:“我心里没鬼,就是孝敬您。”
陈桂枝就问他:“我是什么恶婆婆?要隔三差五吃个猪肚才能好?”
黎峰哑声。
他说:“手里有钱,就多买了两个,你别多想,就剩一个了,吃完就没了。”
陈桂枝不吃了。
她没口福,好歹识货,知道猪肚做得好吃,就得收拾干净。
寒冬腊月的,黎峰早出晚归,独留夫郎一个人在家,肯定都是陆柳收拾。
一个就算了,三个收拾起来多费劲?
费这么大劲,还没把事情摊开告诉她,陈桂枝心里七上八下的。
“怎么的,陈家找他要钱了?他给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
黎峰摇头:“他没什么心眼,出去赶集都没乱花钱,到家就把剩下的铜板都给我了,没可能贴补陈家。”
陈桂枝就很想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黎峰含糊说:“还不是骗婚的事。”
这件事,在陈桂枝这里已经揭过。
棉衣拿了三件,怎么着都够平嫁妆的份额。
他们娶亲的,肯定要多出银子。两家不用等同,看得过去就行。
她皱眉:“杨哥儿还记着这事?”
黎峰只应声,没多说。
陈桂枝眉心舒展:“行,我知道了。剩一个猪肚不用送过来了。他今天还说他以前都没吃过猪肚,就剩一个,你让他料理了,你俩尝尝。”
黎峰说了许多陆柳的好话,趁着今天聊到这里,他也问:“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陈桂枝叹气:“我肯拿二十两银子给你娶亲,我想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我只要你过得好,要你夫郎跟你一条心。你往前过得太苦,娘对不起你。
“你最年长,跟你爹感情最深,他没了,你又要养家又要撑起门户,去山里一待好几个月,连猎犬都没得挑,只能选别人挑剩的狗崽。后来说亲,这个看不上你,那个看不上我们家,你都没得挑。
“银子好啊,有了银子,是我们挑别人。我挑人为着什么?老大,你俩把日子过好了,天大的事,娘能扛着。你这样一天天的,才叫我心里不踏实。”
黎峰心里难受。他想了想,没挑明。
“他跟我是一条心的。他没心眼,就惦记着我。我俩成家了,他连门都没怎么出,满屋子收拾干活,我各处转转,连点尘土都没见着。回家就有热饭热炕。他说话也好听,各处都哄着我,不惹我心烦。我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陈桂枝听明白了。
真有天大的事。
她好久没吭声,突然跟黎峰说:“那先分家吧。也要年关了,年夜饭的时候,我叫寨主过来做个见证,你跟二田分了,你认识铁匠,再给我买口锅,我跟三顺单独起锅做饭吃。”
黎峰同意分家。二田两口子不齐心,骗婚的事再闹一场,他们家不得安宁。
但娘跟弟弟没必要分出去,他是长子,他来养。
陈桂枝不同意:“你俩有天大的事,我不去凑热闹。我带着三顺,把他照顾好,过两年给他找门好亲事,就算对得起你爹。等他嫁了,我看看你的天塌没塌,没塌我再考虑跟你们过。”
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黎峰不多劝。
事到临头,或许有转机。
他出来,顺哥儿烧好热水,招呼他洗脸洗脚。
黎峰把水端到房里,陆柳也没睡,手软脚软睁着眼睛,见了黎峰就笑。
“我说我做梦呢,怎么不知道这是哪里,也没有我的大峰。”
黎峰拧干棉帕,给他擦脸。陆柳乖乖闭上眼睛,擦完脸,又望着黎峰甜甜笑:“大峰,我让娘喜欢我了。”
“哦?”黎峰问:“怎么喜欢的?”
陆柳说:“她吃了蛇肉,我吃了兔腿!”
听起来跟喜欢毫无关系,黎峰只说恭喜。
陆柳高兴得只会嘿嘿笑。
黎峰掀开床尾的被子,给他擦脚。
陆柳还惦记一件事情,又喊他:“大峰,你今天好、好、好喜欢。”
他好半天,想不出形容词,就知道他很喜欢黎峰的外向。
黎峰问他喜欢什么,陆柳说:“喜欢你哈哈笑。”
黎峰真被他逗笑了:“小醉鬼,你咕咕哝哝说半天,我一句没听懂。”
陆柳不觉得他醉了,他说:“我是小柳,我不是小醉鬼,我说我喜欢你哈哈笑,你都不懂。”
黎峰让他解释解释,陆柳脑子转得慢,思绪千回百转,不知拐去哪个弯儿,他说:“就是喜欢你开心!”
黎峰的心都要化了。
“我开心,你就喜欢?”
陆柳“嗯嗯”点头,“要笑大声一点!”
黎峰问他:“还有吗?”
陆柳害羞:“对我要野蛮一些。”
具体怎么个野蛮法,他说不清楚。
晚上吃鸡,用力一点,他就说得清了。
就是这样,要凶一些,这样子的黎峰就是真实的,他才不会觉得是在做梦。
明明会哭着喊着求饶,声音却甜得像蜜,听在耳朵里,腔调软软的勾人,说着不要其实是要,说着轻点其实是重点。
真听他的话,慢了,轻了,他会懵好久,说着好直白的话,问黎峰:“结束了吗?”
那当然没有。
要是反复多来几次,他还会在醉态里狂说大实话。
“大峰,你以前不这样,你是不是没有吃饱?你好像累了?不然下次吧,我睡觉也可以的。”
这跟直说黎峰不行了没区别。
在新村的家里,一屋住着人,黎峰会用大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所有的软腻音调都堵住,也会嘴对嘴吞食那些让他卖力的声音。
这事出汗多,陆柳喝了醒酒汤没用,吃鸡反而醒酒了。
他羞赧不已,清醒感受着黎峰的野蛮。
要自己捂住嘴,藏住声音,还要乖乖配合不要跑。
夜尽天明,陆柳眼皮重,想要补眠,揉揉眼睛,看见了在光里漂浮的灰尘。
他跟黎峰说:“你把墙撞成破烂了。”
黎峰哈哈笑起来,是陆柳喜欢的畅声大笑。
腊八节, 吃腊八粥。
陆杨从铺子里拿了些核桃、花生,到街上买了点芸豆、莲子和栗子,再加上煮粥的糯米、粳米, 一起有七样。
到这个时节, 一般五味食材就够。凑足了七样,就想往里加一味。
陆杨算来算去,决定加点糖。吃个甜味粥。
初七晚上就剥核桃花生和栗子,提前把米泡上,等睡前, 把食材都放进瓦罐里,加水, 一起放灶里煨着。
灶里只剩余火,煨不熟腊八粥。到清早, 陆杨再生炉子,把瓦罐拿到炉子上,小火慢炖,熬出米香。
熬粥时, 他看看家里食材,揉面做了萝卜丝馅饼。
他做的素馅也好吃,萝卜丝过水, 会再加点木耳丁一起调馅儿。家里有醒发好的面团,揪一团下来,反复揉几下, 擀成长条, 剁出小面团,再把皮子擀薄拉长。
陆杨做素馅馅饼,喜欢用薄面皮裹馅儿。和做包子的手法不一样, 饼子还是那么大一个,拉长条的薄面皮裹住一团素馅,然后层层包裹,哪里露馅儿裹哪里,把它包成一个团团的圆子,再用手掌轻轻压扁,成为一个个巴掌大的厚饼子。
素馅便宜,可以多包一些馅料,少用一些面粉,厚饼子不够大,大口大口地咬,一个饼子四五口就吃完了,满足了食欲和口感。
哪天有钱了,他也要这样做肉馅饼。大口吃肉才是香。
萝卜都是地里种的,也是村民们送来的,有好几筐。家里这点菜,他不拿出去卖,就留着自家吃。
过了腊八,还要降雪。家里再吃菜就难了。但萝卜是真的多,面粉家里也有,陆杨就多做了些饼子。等会儿给陆林送几个尝尝。
算着时辰,他猛一回头,把刚来灶屋探头探脑的谢岩抓个正着,还把人吓得一激灵。他
又哈哈笑起来:“你怎么总偷偷摸摸的?”
偷偷摸摸这个词,已经跟前天夜里的景象产生联系。谢岩总忘不了村民在拐角、在院墙上,在门窗后探头探脑的样子。
他小声辩解:“我跟他们不一样。”
问哪里不一样。
他就说:“他们跟你没关系,是偷看你。你是我夫郎,我怎么看你都是光明正大的。”
“这就是你探头探脑的原因?”陆杨还是想笑。
谢岩想了想,说:“我怕吓到你。”
陆杨才不会被吓到!
“明明是你怕我跑了!”
就是这样。
谢岩也笑了,笑容很腼腆。
跟他把话说开,陆杨的生活没有明显变化,他家状元郎还是黏人,早上依然起不来,要先躺着背个《千字文》才能醒神,跟来灶屋以后,不会大咧咧进来找他,更不会开场吼一嗓子,总会安静站在那里,似怕惊扰,又似乎只看着他就满足了。
陆杨对这种状态很满意,变化太多,他就不自在了。
热饼子出锅,他用盘子装了五个,又盛了一大碗腊八粥,让谢岩出去串门。
“给林哥哥送去。”
谢岩会串门,他之前还请陆林帮忙炖了鸡汤。
他拿了小篮子过来,把碗和盘子都放里面,拎着篮子稳当出门。
腊八节,铺子还得开张。
陆杨说了,开店最忌讳开一天歇一天,一旦开门,除了年节休市,否则再难的日子,天要塌了,铺面都得开张。
只有稳定开业,才会让周边百姓感到踏实。这种踏实,会让他们有需要的时候直接过来,而不是有需要的时候犹豫要不要来,怕没开门,白来一趟。
铺子要开门,陆林也起得早。
他也煮了腊八粥,加的食材少一些。是用的花生、红枣、芸豆还有粳米煮的。收了谢岩送来的粥和饼子,他让谢岩等等,替出碗和盘子后,也装了一碗自家熬的腊八粥。
“馒头还没蒸熟,我等下给你送去。”陆林说。
谢岩愣了愣,粥他能拿回去,不知道馒头该不该要。
他学着陆杨的话,与他客气:“不用,我家夫郎烙了好多饼子,都吃不完。”
陆林:“……”
那样伶俐的夫郎,嫁个木头。
谢岩回家,陆杨问他都怎么说的。
他记性好,一句句转述了。
陆杨:?
“你就这样学我说话的?”
谢岩这样说话,是有理论基础的。
先客气说不用,再表达自家有吃的,然后让人留着自家吃。这就是个套话。
陆杨:“……”
都学了什么东西。
谢岩拉他手:“杨哥儿,你再教教我。”
陆杨低头看。
真是的,撒娇越来越自然了。
陆杨说:“如果是我,我会这样说。不用不用,我家里烙了好多饼子,得趁热吃了,家里就三张嘴,再多也吃不了!你这馒头我闻着就香,下次,下次拿两个我尝尝!今天就算了。”
他要学套话,陆杨就跟他讲套话。
“你客气,你不能说一句‘不用’,一句太冷,三句显得很真,两句就差不多。你说你家有饼子,那得加一点真事,你只说一句多得吃不完,别人听了当你是炫耀,显摆家里阔气。你要说家里就三张嘴巴,那再多的饼子,也就这个数了。
“然后馒头,他都蒸上了,也要给你送,你得夸他呀。没吃着,不知道味儿,就说香。怎么香呢?你说下次要吃。说要吃,也要实际一点。数量很多,你不能乱说。随它什么,两个都是最合适的,这就是个虚话。不多不少凑合凑合。
“再是收尾,你就说算了。算了又冷了,得今天算了。人家下次蒸馒头不一定记得,这事儿就过去了。今天不是过节吗?再随口说两句吉利话就聊完了。”
谢岩犹如在听天书,他自小被人夸聪明,头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大笨蛋。
“这都是什么……”
陆杨拍拍他的手:“这是生活的智慧!”
好话都爱听,摆阔让人心情舒爽,要是碰上一个啥也不懂的愣头青,你跟他摆阔,他连锅端走,两家就结仇了。
生活的智慧在生活里学,真用到实处,没这样细细拆解的。
陆杨叫他来吃饭,让他别钻牛角尖。
“灵活一些,没人说话是固定不变的,你看那些书,字都那个字,每个圣人留下的篇章都不一样。别把自己困住了。”
谢岩若有所思,吃饭时心不在焉,不知他想了什么。
陆杨没心事,吃得香喷喷的。
自家煮粥,他用料大方,夜里煨炖着,已经把食材都炖得半熟,今早熬一熬,每样食材都软烂化开。
糯米黏,熬出浓郁的米汤,将它们完整包裹,每一口都是多种食材在嘴里爆香。
陆杨不爱吃硬硬的东西,可是核桃、花生经过两顿炖煮,都变得跟栗子一样软糯。糖没加多,没有掩盖它们的原滋原味。这个粥炖得好。
陆林的腊八粥材料少一些,炖的时间久,大颗的花生都软软糯糯,里头没有加糖,是红枣撕成条,把红枣的甜都熬进了粥里。
陆杨吃得直点头,下次,下次他要在腊八粥里加红枣!
喝着粥,再啃一口萝卜丝馅饼。馅饼用猪油烙的,外皮焦香,干吃面皮都够味儿,馅料热乎,萝卜的口感适中,木耳余留了嚼劲。大口吃着很香。
他家状元郎真是没口福,吃饭的时辰瞎想什么?
这么好吃的饭,他没尝出味儿。不如喂猪。
家中事务都是赵佩兰照料,白天事多,陆杨跟她说好了,让她早上多睡会儿,给她留饭,不用起早熬着。
夫夫俩吃完早饭,结伴出门去铺子里。
陆林看他们出门,就从自家院子里出来,跟他们同行。
谢岩悄悄看了看陆林的手。是空手,果然没有馒头。
谢岩:“……”
过日子真难,没有夫郎他可怎么活啊。
照例,三人坐傻柱的驴车去县里。
吵架事件后,傻柱家的战斗力飙升,咬着孙二喜家不放。
两家吵架,攀咬了许多的小村民,小村民经不起闹,相继承认没有债务,跟谢家是互不相欠的邻里关系。
谢家困难,是因为跟大部分人站到了对立面。
大村民少,小村民多。小村民望风倒,他们家就不再孤立无援。
大村民需要强压,这不是耍嘴皮子能撼动的。
看看傻柱,怕陆杨怕成这样,傻柱娘见面也客客气气的,对于债务,还是只字不提,只要陆杨不开口否认,他们家就想混过去。
那都是银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
陆杨盯着傻柱的背影看了一阵,收回视线,跟谢岩说:“过了腊八就是年,我再跟你说点东西。人情关系要维系,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们已经有求于人,更要主动一些。
“今天我就不出去卖货了,我们琢磨一份礼单。这阵子生意都不错,束脩攒得齐,我们手缝里要漏一些出来。多的不提,你那好朋友家,我们一定要过去送年礼。你们这样好的关系,他父亲还在世,礼轻礼重的,是你的心意。你婚酒都没请他,也得好好赔礼。罗大哥和罗二哥也是,他们照顾我,我不能依着这点,就只索取不知感恩,礼轻礼重,是我记着他们的好,不让人寒了心。”
维系人情,看远近、地位,像他们跟陆林这样,亲戚关系近,住得也近,平常有什么吃喝互相换一碗,就是人情往来了。
罗家兄弟对陆杨来说,与亲戚无异。但离得远,平常往来不便,过年过节还有寿辰一定不能忘。
常说三节两寿,照着这个来,大多关系都能维系住。
具体定礼单,又是一门学问。
陆杨其实也不会多少,从前家里这些事,是陈老爹来定,他搭着学。陈老爹太抠门,他很多东西都学歪了,后来跟别人聊天,听他们说这个讲那个,才知道许多不合礼数的地方。
礼数是要花钱的,陆杨缺实践。等下还是照着市井常见的礼来备,吃喝是好的选择,谁家都喜欢吃的。
他俩叽叽咕咕,陆林也搭着听。
心说这柳哥儿真是不一样了,从前没跟他玩,不知道他闷在家里憋出这一身好本事。
可是憋家里,哪能学来本事?奇了怪了。
陆杨是背对着傻柱,面对着官道,能看见后面的路况。
他远远看见一辆骡子车驶来,很面熟。是陈老爹。
陆杨再不说话,脱了棉衣,屈身躺到谢岩腿上,棉衣把他上身盖得严实,他还把手套摘了,不嫌脏,两只手套遮住他整张脸,就露出一道缝隙,让鼻子能呼吸。
他说:“累了,我睡会儿,到铺子里再叫我。”
谢岩没多想,怕他着凉,给他把棉衣掖严实。
陆林看呆了,叫他起来:“路上风大,这四处都透风,你这样眯会儿,到铺子里指定生病!”
陆杨知道,他开口催傻柱:“走快点,我冻病了,就找你拿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