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条鲨鱼,足够一口咬碎船桨,可鳗鱼的牙口终究不及鲨鱼,船桨脱手,木头卡在鳗鱼嘴里吐也吐不出,而且因为足够长,必定已经伤到了它的脏腑。
狗头鳗就此被?牵制住,下一刻喊声传来:“网沉了,有东西进来了,快起?网!”
钟三叔船上撒下的网成功网住了东西,他和钟虎还?有另一个?族里的小子扯着渔网往上拽,因在船上,暂时?看不到出水的渔网里有什么。
反而是对面船上的钟四叔看到网里的儿子,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倒在船板之上。
再?说另一头,被?船桨捅了个?正着的鳗鱼剧烈摆尾,海水高高溅起?,扑了钟洺满面,随即飞速消失在海面。
钟洺却?不肯放过它,钟石头生死未卜,不解决这条尝过人血的巨鳗,他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下手持鱼枪,紧跟着翻身入水。
来到水面之下,眼前的景象比在船上看到的要清晰许多,狗头鳗痛苦地抖动身躯,不住下沉,等到它一路沉到海床上时?,钟洺手持鱼枪,换上最大的铁箭头,对准它的尾巴射出一箭。
之所以射尾巴,是因为这条鳗鱼太过粗壮,若是射身子,怕是铁箭都不够长。
凭这一箭,狗头鳗的半边身子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因听闻即使斩掉鳗鱼头,鳗鱼依然?能活,可以仅靠鱼头跃起?咬人喉咙,钟洺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在海底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
他抱着石头接近侧躺在沙地上的巨鳗,举起?双手,对着那丑陋的鱼头用力砸下。
等到鱼头几乎被?砸烂成一团血肉烂泥,钟洺这才丢掉石头,用脚踹了下鳗鱼,确定它是真的死透了,方俯下身抽出它身体?里卡的船桨,抽走钉住尾巴的箭头,两手环抱住没了脑袋的巨大鱼身往上拽,结果被?压手的重量狠狠惊了一下。
需知东西在海水中比在陆地上更轻,以他的力气扛起百来斤的东西轻轻松松,居然?有点拽不动一条狗头鳗。
转念一想,上次他逮的小花鳗一条都有十五斤,这只狗头鳗怕是能顶那个?几十条,难不成有二百斤往上?
钟洺没办法,只好抽出腰间匕首,费了半天劲把狗头鳗从中间割成两半,因为匕首太小,他割得?坑坑洼洼,然后先提起当中一半,游去海面。
“是阿洺上来了!”
唐大强是第一个?发现钟洺下水的人,如今看见他安然?出水,差点也险些?站不稳。
“你?小子往海里跳什么,不要命了!”
唐大强气得?也想拿船桨拍他,“快上来!石头命大,只是小腿被?咬烂了,要赶紧送回去看郎中!”
钟石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见了,接着大声喊道:“撒张网下来,我抱不动!”
“什么?”
唐大强第一下没听清,还?是钟守财在另一艘船上又问一句,“阿洺,你?说什么,撒网?”
“对,撒网,我把那条狗头鳗杀了,身子带上来了!”
没过多久,一网分两次打捞起?肥硕的鳗鱼尸身,结束后钟洺没回自己的船,而是游到钟三叔的船边爬了上去。
船板之上,钟石头已经醒了,他刚刚昏迷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呛水,现今看着仍然?虚弱,一条腿的膝盖以下血肉模糊。
钟四叔正跪坐在儿子身边,搂着儿子的上半身嚎啕大哭。
钟三叔给他一巴掌,“人又没死,你?个?老小子嚎什么丧!”
说罢注意到湿淋淋的钟洺,又是一巴掌甩到他背上,“没一个?省心的!石头刚救上来,你?又上赶着下去,你?看我不打死你?!”
钟洺躲闪不及,硬挨了这一下,他赶紧辩解道:“那狗头鳗被?我用船桨捅了肚子,本来就活不成了。”
“它活不成,我也快被?气得?活不成了!”
钟三叔原地跳脚,钟洺赶紧上前两步,冲到钟石头身边蹲下查看。
他上辈子在军营见过伤兵无数,清楚什么样的伤势能活,什么样的伤势必死无疑。
从海里捞上来的人,伤口都被?海水冲得?发白,上面涌出了新的鲜血,但流速很慢,看来没有伤及要害。
几眼看过,他确信钟石头能保住小命,也能保住这条腿,心下安定。
钟石头看向钟洺,嘴唇惨白,声音发颤,“阿洺哥,你?把那条大鱼宰了?”
钟洺轻拍他的肩膀,“对,宰了,回头你?多吃点它的肉,狠狠补回来。”
钟石头吸了吸鼻子,庆幸不已又感慨不已,用力点头。
出海在外,船上都或多或少放着止血的草药,他们把捣碎的大蓟根敷在钟石头的伤口之上,处理好后,其它本来相隔颇远的船也都听见了风声,处理好了钓钩,得?以调转方向,纷纷靠近。
“刚刚出什么事了?石头落水了?有没有事?”
“狗头鳗?狗头鳗把石头叼海里去了?”
“等等,说什么?我没听错?你?们把人救了,还?把狗头鳗给宰了?”
听到这故事的人纷纷瞪大眼睛,一时?难以置信,要不是远远能看见受伤的钟石头和死鳗鱼,他们都怀疑这帮人是在编故事。
其中有个?人相隔不远,虽然?没出得?多少力,可看到了全程,小嘴叭叭宣扬道:“还?是阿洺反应快!他让我们用船桨和竹竿捅狗头鳗,把它惹急了后好趁机救人,然?后他又潜到水里,把狗头鳗给宰了!”
这番话说得?简略,少了许多细节,外围的人不由在脑内勾勒出一幅钟洺大战狗头鳗的激烈场景,等料船上的几人听说时?,故事已经添油加醋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连海面上都是血都说出来了。
苏乙听罢当即脚下一晃,差点栽倒。
“乙哥儿!”
方滨就近将他搀住,身边的六堂嫂生得?富态些?,力气大,跟着撑了一把。
“这些?汉子在海上动不动就搏命,哪里知晓咱们的苦处!”
四堂婶也听了全程,长叹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现下两个?人都没事,已是万幸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狗头鳗的厉害,以前我听我在家时?听我爹讲……”
四堂婶说了个?她老家村澳里的水上人,出海时?被?狗头鳗咬死的故事。
“……当时?就扯着人胳膊直接进了海,船上人想救,哪知水里不止一条……总之到最后连个?衣服片子都不剩,人就那么没了。”
六堂嫂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婶子真会说话,光长岁数不长脑子。
人家小哥儿刚听说自家汉子下海宰鳗鱼,吓丢了半条魂,让她这么一讲,岂不是另外半条魂也要没了。
她岔开话题,安慰苏乙道:“你?家钟洺的水性好,咱们白水澳哪个?不知,想来下水前心里头是有分寸的,你?别听刚刚那小子胡咧咧,等见了人再?着急也不迟。”
又双手合十拜了拜道:“海娘娘在上,保佑我们钟家一族,无论是谁,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滨哥儿也摸摸他冰凉的手,去给他倒一碗热水压惊。
两口水入喉,几人见苏乙终于慢半拍地定了定神,喃喃道:“是,总归人没事就好。”
虽是出来第三天,原定后日一早才回白水澳,可眼下差点出了人命,已经有部分人没了捕鱼的兴头。
他们跟六叔公打声招呼,跟着钟三叔和钟四叔家的两艘船先行?返航,顺便带回一批鱼获。
离开的人里,有一个?人的媳妇也在料船上,她被?接走后船上还?剩五个?人,但捕鱼的船也少了三分之一,是以接下来送上船的鱼获,靠着余下五人也忙得?过来。
算过来这笔账,五人便都没有反对,走就走了,有人胆子大,就得?允许同样有人胆子小。
但退一步讲,水上人的日子生来如此,与天争,与海争,祖祖辈辈,风浪里沉浮来去,注定养不出贪生怕死的孩子。
其实今日提前回程的这些?,下回出海照样会跟着,因为生计注定都从鱼口来,现在回去,无非是暂时?过不去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坎。
一批船走后,船队的规模骤缩,方才缀在后面的料船向前靠近船队,隔着一片海水,苏乙总算见到了全须全尾的钟洺。
钟洺哪知传话的人在胡编乱造什么,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下水扛上来一条本来就半死的鳗鱼罢了,说是宰杀,不如说是收尸。
他久违地见到夫郎,赶紧走到船边想说两句话,奈何?对上的却?是夫郎一双泛红眼眶,立时?有些?慌了。
“这是怎的了?”
他以为对方担心钟石头,忙道:“石头没事,已经送回去了,我让三叔和四叔送他去黎氏医馆找黎老郎中,估计好生养上个?把月,伤口就能好全了。”
六堂嫂诧异地看钟洺一眼,心道素来听说这小子挣钱的心思活络得?很,没成想在这事上像根木头,忍不住道:“我们知晓石头没事,你?夫郎又哪里是担心石头。”
钟洺看她冲自己挤眉弄眼,初时?不解,片刻后顿悟。
“我也没事!”
他急切道:“你?别听人乱讲,我下水的时?候那条狗头鳗都快没气了,我想着要彻底绝后患,这才跟了去。”
本以为解释完,小夫郎就该对自己笑笑,至多皱眉嗔怪几句,这事便可以就此揭过。
孰料小哥儿头一回对着他不发一语,默默听完,默默一抹眼睛,垂眸扭身回了船舱。
六堂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对着滨哥儿悄悄努嘴,后者?是弟夫郎,不比六堂嫂,哪怕心里想得?一样,面上如何?敢有显露,遂只是抬脚快步跟上苏乙,若真生气了,也好劝劝,夫夫哪有隔夜仇。
而钟洺站在原处,一脸茫然?。
这是……
生气了?
螺号响起,这?是就此收工的意?思。
船上?还有最后一批带鱼没?送去料船,钟洺和?钟虎不顾脚下?一片银亮,刨了个?地方出来坐下?歇口?气。
钟三叔把自家?船撑走,陪着钟四叔一道送钟石头去看郎中,因返程用不上?那么多人手,于是走前把钟虎留下?,让他去钟洺船上?待着。
“这?个?时辰,也不知我爹和?四叔他们回去了没?。”
人在忙碌时脑子被?眼前的活计塞满,顾不上?想别的,一旦想下?来,千头万绪重新浮现。
钟虎有些苦恼地抬手狠狠搓搓脸,对着茫茫大海自言自语。
过去只听长辈们说?出海的凶险,自己从未真正见识过,现下?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了钟石头血肉模糊的小腿。
亏的是鳗鱼,这?要是鲨鱼,说?不准捞上?来时一条腿都被?扯没?了。
想想就后怕。
“石头运道好,今天回程是顺风,天黑前怎么也能到了。”
钟洺看出钟虎的魂不守舍,他自己镇定,也无非是有上?辈子上?过战场的缘故在,去战场上?清扫时,常能踩到死?去士兵的残肢,初时大家?都不习惯,吐得翻江倒海,后来看多了,就能面不改色地捡起来一并掩埋。
不过即使如此,今天钟石头的遭遇仍是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海上?风险重重,譬如上?次出海时遇见的龙吸水,再譬如这?次的狗头鳗,若是运气差一些、反应慢一些,纵有一身好水性也没?有用武之地。
人在大海面前实在太过渺小,虾米再不起眼,尚且能被?人所看到,然大海之大,莫说?一人,就是十人、百人……
任它是朝廷的官船还是富商的宝船,沉入其中照样了无痕迹。
一阵海风拂过,一阵浪头打过,什么都剩不下?。
他因前世客死?他乡,这?辈子对大海生出更多探索的意?头,一心想补回从前的缺憾,恨不得日日下?水,流连忘返。
在海底时他只觉自在,仿若游鱼翩然来去,现在想来,还是少了警惕与敬畏。
思及苏乙的双亲都是死?在出海途中,钟洺揣测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冒险”吓到了小哥儿,他开始思索该怎么把人哄回来。
在这?件事?上?钟虎帮不上?半点忙,待船队在狗牙岛靠岸,他们搬运鱼获送去料船,因着收工早,六叔公打发所有人都去帮着腌鱼。
虽说?帮忙,仍是分开做事?,料船上?的几人已培养出默契,再加进?人来反而要拖慢速度。
于是海滩上?一群人四五成群,面前一堆带鱼,身边是大袋粗盐,水桶里是满满的盐水,两人负责腌鱼,一人负责接过后放入竹筐压紧,各个?肚子直叫,都盼着早忙完早吃饭。
一筐到顶,钟虎自告奋勇地上?前提起送去船上?,留下?来的钟洺抖了抖空盐袋,把袋子丢到一旁,拆一袋新的来用。
这?种?腌鱼的粗盐比吃的细盐便宜得多,不能直接入口?,所以腌制的干活在吃之前也要清洗泡水去除盐味,不然影响口?感。
钟守财看他半晌,略带狐疑道:“你不对劲。”
钟洺瞥他一眼,抬头看天,面色平淡道:“我瞧着天还没?黑,你怎还说?起梦话了。”
钟守财失笑,咂嘴道:“反正就是不对劲,平日里你和?乙哥儿黏糊得很,前日从山上?下?来片刻工夫,都得举着野草去献宝,昨日也是,人家?做饭,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今日怎么不去寻你夫郎,在这?和?我大眼瞪小眼。”
钟洺給带鱼翻面,鱼尾拍到下?面垫的大片蕉叶,啪啪直响,“这?会儿人太多,都还聚在一处,阿乙他脸皮薄。”
钟守财上?下?打量他,冷不丁道:“在这?装相,当你能骗过我?我好歹也比你成亲早,眼看是都要当爹的人,你这?幅垂头耷脑的模样,我猜猜……是不是和?乙哥儿吵架了?”
见钟洺没?肯定也没?否定,钟守财惊讶道:“……还真是?”
天地可鉴,他原本只是随口?乱猜,毕竟苏乙看着寡言少语,性子软和?,哪里像是会和?钟洺吵架的模样。
钟洺见瞒不过,想着若是想寻个?人出主意?,那个?人多半也只能是钟守财了,犹豫半晌,他坦白前因后果。
“他定是怪我下?海逞能。”
钟守财听过,方知自己想多了,这?哪是吵架,人家?哥儿半句重话都没?说?。
“我当是多大的事?。”
他老神在在道:“既你都想通了缘由?,这?事?就不难解决,嫁给咱们水上?汉子的姐儿哥儿最怕什么,说?句难听的,最怕的无非是咱们哪日出海死在海上?,孩子没?爹,自己守寡。你又是个胆子大的,别说?乙哥儿,我们听了都要提心吊胆。”
钟守财抬起手指戳戳钟洺的肩膀,意?有所指,“阿洺,你有水性,有血性,敢下?深海,比我们都强,可是不能忘了,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钱再多,也是有命才能花,像今日这?等事?,别再来第二回了。”
他望着钟洺,正经道:“别找理由?,你只问问自己,当时是不是一时热血上?头,太过冲动,水性和?血性,说?到底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有句话讲,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自己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守财的一番话如同拨云去雾的那双手,令钟洺陷入沉思。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是想得太过浅显,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过蛮子,砍过人头,故而现在觉得杀鱼宰鱼不过尔尔,却忘了自己上辈子的结局是惨死战场。
他总觉得万事?尽在掌握,与之相对的,是忽略了一旦事?情脱出掌控,自己会为之付出多大的代价。
钟洺长久无言,钟守财知晓这?是对方听进?去的表现,等钟虎回来,他们三人合力处理了面前小山一样的带鱼,一人一筐,跑了两趟,连鱼带框送回船上放好。
临下?船前,钟守财拍钟虎一把,“虎子,今晚你到我船上?睡。”
钟虎憨归憨,有些事?上?也不傻,他张了张嘴,问出为什么之前就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我听守财哥的。”
晚食有鳗鱼,钟洺捞起来的那条巨鳗,其中大部分丢到钟三叔的船上?让他带回,另又斩了一段下?来,有个?几十斤的份量,想着今晚就做了吃掉,新鲜鳗鱼的口?感是鳗鲞比不了的。
“阿洺,这?鱼算是你一个?人捉的,一斤可不便宜,给我们吃多浪费,不如还是抹盐腌了,带回去换银子。”
听说?钟洺把狗头鳗分出来,要做成晚食请大家?伙吃,当即有人劝他道。
鳗鱼价值几何?众人心里有数,对于钟洺水下?的本事?,他们也都没?话说?,白日里要不是钟洺宰了巨鳗,说?不准还要有别的人倒霉被?咬。
鳗鱼肉一斤能卖二钱银,真说?分给他们吃,他们也吃得不踏实。
“我捉鱼宰鱼不过是巧合而已,一口?新鲜鱼肉难得,吃了两天带鱼,咱们也换换口?味。”
钟洺执意?要分,是真不在意?这?笔银钱,且还能借此卖个?人情给族里众人,长远来看没?坏处。
大家?便也不扭捏,纷纷谢过,直言吃了两天带鱼,还真有点吃腻了。
“鳗鱼赛肥肉,要是今天有酒就好了。”
“出海时你还惦记喝酒,一会儿让六叔公听见,当心他来抽你。”
钟洺没?参与嘈嘈切切的议论,先前在岛上?找到的石板尚在,他以石板为砧板,和?其余几人一起抄刀将鳗鱼剁块,收拾好后装进?大桶,提去料船附近。
“堂婶、堂嫂。”
钟洺喊了一圈人,没?看见苏乙,收了视线后客气道:“石板烤起来太慢,也不好撒料,我想着这?鳗鱼肉还是直接用酱烧,只是估计要多占几个?陶罐。”
出海时没?想到会有这?一遭,要是铁锅带出来,这?些就能一锅出了。
“好,酱烧鳗鱼最下?饭,我们沾你光,都跟着长长口?福。”
六堂嫂嘴皮子最利落,率先接话,她笑着说?完,见钟洺的眼珠子总往船上?瞟,焉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遂提醒道:“乙哥儿和?滨哥儿在后面淘米准备煮粥。”
钟洺心思被?看穿,咳了一嗓道:“我晓得了,谢婶子。”
最终他还是没?去后面寻苏乙,担心小哥儿还在生气,不想见自己。
若只他两人就罢了,还有旁人在,有些话怎么说?都不自在。
为此耐着性子等到晚食出锅,他抢先去提了粥罐,盛了一大碗鳗鱼,还有一屉米糕回来。
苏乙去水边洗完几只陶罐,送回来时想取饭,被?堂婶告知已被?钟洺取走了。
“快些回船上?去吃吧,这?个?时辰都饿极了。”
苏乙没?想到会这?般,他愣了愣,轻声应下?,快步离开。
上?到自家?船,见船舱里果然已摆出桌,布好饭。
钟洺本盘腿靠在舱壁,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后一下?子坐起。
打了半天的腹稿,嘴边塞满字句,这?会儿终于看到人,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原来太在意?一个?人时,心里是这?样的感觉,无论话重话轻,都会怕对方伤心。
苏乙察觉到钟洺的踌躇,他上?前两步,在桌边缓缓坐下?,最终选择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
“白日里我不该不理你就走,对不起。”
他开头一句话就打了钟洺一个?措手不及,后者?抬头看来,见小哥儿望着自己,嘴唇抿成一线。
“你救了人,杀了狗头鳗绝了后患,大家?都夸你,我也觉得你很厉害。”
小哥儿的神态瞧着有些焦灼,他转而盯着面前的桌子,不看钟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整整大半日,他强装冷静,他听着旁人称赞钟洺的话,打心底赞同,面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搞得料船上?的几人都以为他在同钟洺置气,还来劝他。
只有他知晓,那不是生气,而是逃避。
繁杂的思绪令苏乙觉得喉头发堵,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而到了此刻,回到熟悉的船中,面对最亲近的枕边人,裹在外面的壳子层层溃散……
他忽然想通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在失去爹爹们后,会再一次失去钟洺。
这?句话终于带出一丝压抑的哽咽,苏乙面上?无泪,可看起来却仿佛整个?人被?悲伤浸透。
钟洺眼皮狠狠一跳,同时再也无法忽视苏乙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它们相握的力道看起来并不寻常。
他扑上?去强行把那双手扯到跟前查看,霎时间心神俱震。
原来那多出来的,软软的,小小的手指,被?钟洺视作?珍宝,噙在唇边吻过无数次的手指……
不知自何?时起,已被?小哥儿掐得血迹斑斑。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夫郎被泪意打湿的睫毛,钟洺亲亲苏乙的额头,认真承诺。
“二姑父、三叔,甚至守财哥都教训过我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太容易冲动,今天这?么顺利,其实不仅是石头命大,也是我命大。”
在大鱼看来,渔船四周全是食物,能吸引来一条狗头鳗,自然也有?可能吸引来第二条,要真是如此,且下?水后才发现,只怕后悔也晚了。
而今眼看夫郎为?自己担忧至此,钟洺愈发自责起来。
苏乙伏在钟洺怀中,小小一团,被臂膀环绕,好半晌才平复心?绪。
他揉揉眼睛,因自己先前的失态而心?生窘促,最重要的是相公?没有?责怪他。
“饭都冷了。”
苏乙看一眼饭桌上的鳗鱼和米粥,当?即起身道:“船上还有?干柴,我烧火热一热再吃。”
钟洺有?些舍不得地松开怀抱,想拦下?苏乙换成自己去,也没成功,小哥儿步子飞快,一眨眼就已?蹲去了陶灶前。
他无奈叹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舱内已?无半点光线,在他俩为?心?事纠结时,黄昏早就为?夜色吞没。
点起两?盏灯挂在船头,灶前蹲着的苏乙刚刚打亮火石,以干草引火,丢进塞了干柴的陶灶灶膛,火焰腾地燃起。
这?时海上起了风,正对着海岸的方向吹来,他正觉得有?点冷,那股风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形挡了个严实。
“手伸过来,我也给你?抹点药。”
钟洺刻意把?“也”字说得重,苏乙知晓他为?何如此,默默低下?头,伸出手。
药膏是紫草膏,先前在黎氏医馆买的,可生肌止痛,平日里干活总会有?点磕碰,这?个药性温和,用起来讲究不多,抹一抹总比放在那不管好得更快。
第一日他手掌被渔网长绳磨破了几处,还是苏乙给他上的药,后两?日他掌握了技巧,没再伤到手,结果需要上药的却换了个人。
苏乙手指上这?些伤口,显然都是他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远看甚至看不真切,只有?近看才能发觉有?多严重。
十指连心?,在料船上还要碰盐水,不敢想又多痛。
钟洺一边抹药,一边感同身受似的暗暗吸凉气。
“下?次你?只管掐我打我,别伤了自己。”
“下?次不会了。”
苏乙顶着有?些发红的鼻头,小声?说道:“我也向你?保证。”
钟洺的动作一顿,随即浅浅扬起唇角,片刻后他收起药膏,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递到苏乙面前,“咱们来拉钩,保证今天说的话都不会反悔。”
苏乙愣了愣,拉钩这?种事,也就小仔那个年岁的孩子会做,要是被别人看到,定要说他们小两?口胡闹。
可是那又如何。
苏乙被钟洺所感染,精神一振,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指,和钟洺的勾在一起,后者寻着乐趣一般左右晃了晃。
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动作,做完后却真的使人心?平气和。
热饭比煮饭快,两?人把?二次上锅的饭菜端出,重新坐回桌边吃起来,鳗鱼少刺,肉厚而嫩,滋味丰腴,肥而不腻。
上面酱汁红亮,钟洺觉得配粥可惜了,该蒸一锅香喷喷的干饭来配,能香人一个跟头。
他打算回家后便这?么做一顿,狠狠吃它个痛快。
因鳗鱼肉足够多,钟洺又是逮鳗鱼的功臣,给他们家的这?一碗份量十足,若非是刚刚耽误了一会儿导致两?人肚里更饿,说不准都吃不完。
“那条狗头鳗你?没见到,估计连着内脏和骨头,至少有?二百斤,今天留下?的这?一块约是五十斤,还剩一百五十斤,到时都晒干制成鲞,咱们几家一家分?一些年节里好做了吃,剩下?的都卖掉。”
钟洺问苏乙还喝不喝粥,见夫郎摇摇头,他把?剩下?的都倒在自己碗里。
饭菜的香味中夹杂着一丁点紫草膏的药香,苏乙把?剩下?的米糕也推给钟洺。
“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钟洺笑了笑道:“好,你?要是吃不了就放在那,我还吃得下?,浪费不了。”
苏乙又去倒两?碗水,搁在一旁晾凉,吃完饭就能喝。
“鳗鱼鲞是要卖去乡里,还是等着行商上门来收?”
每年冬日都是行商南下?的时候,夏日里炎热,哪怕是干货,在路上耽误了时日,保存不当?也会变质影响销路,若是冬日就没这?个困扰。
虽说经常为?此耽误回家过年,可出门在外的商贾对此早就习惯,三五年里能有?一两?年回家过年就属实不错,谁让吃的就是这?碗饭。
“看看价格,我偏向卖给走商,咱们海边人都清楚,鳗鱼长得再大,也还是那个味道罢了,冬日里正是鳗鱼季,想吃新鲜的哪里没有?,食肆也好,黄府那等富户人家也好,都犯不着囤鱼鲞,若是能有个走商来一齐收了,价钱合适,不如就卖了。”
几口喝完碗底粥,钟洺吃掉最后三块米糕,钟守财路过,喊他和苏乙出去干活,长绳和钓钩每日都要检查一遍,免得次日出什么差错。
方滨和自家相公钟存富站在一处,远看苏乙和钟洺一并下?船,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方知不管是不是真吵架,两?人定然也是和好了,他不再替苏乙揪心?,扯着钟存富加入人群中忙碌。
出海第五日一早,一众渔船载着沉甸甸的鱼获顺利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