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 by巫羽
巫羽  发于:2025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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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旸跳的是鹰舞,舞蹈奔放而热情,搭配着振奋人心的鼓点,精彩绝伦,赢得声声喝彩。
无论是鹰舞,还是战舞,显然都是五溪城人熟悉的舞蹈,人们不是旁观,而是纷纷加入,近百人一起跳舞,歌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场面相当壮观。
恣情放纵,快乐无忧。
这样欢快的场面,青南从不曾在自己生活的地方见过,感到很惊讶。
在一旁观看许久,青南离开篝火会,借着月光到人少的溪畔踱步。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坡地,青南登上高坡,望见五溪城的城墙,还有城墙上的守卫与月亮。
四周是那么静谧,月光似水般柔和。
坐在草坡上,青南回想故乡的城墙和月光,羽邑那些古老的城墙因为年久失修,早已经破败不堪,惨淡的月光照在稀稀拉拉的破旧屋舍上,更显得毫无生气。
察觉有脚步声靠近,听声辨人,青南头也没抬,那人挨近,在他身旁坐下,念叨:“我看你酒不爱喝,舞是根本不跳,篝火会那么热闹,你却独自一人躲到这里来。你以前的降神舞就跳得极好,比我见过的任何巫覡都好。”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篝火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青南嘴角以很小的幅度上扬,反问:“赢了吗?”
“在五溪城斗舞我没输过。”
感觉玄旸把身子放平,躺在草坡上,躺地四仰八叉,他的语气也很恣意。
青南低头去看身边人,果然是大大咧咧躺平,双臂做枕头。
月光皑皑,凭借月光,没有其他光源,无法看清对方的脸,这使得青南感到自在。
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夜幕下相处,听不远处聚会的人们传来的喧闹声。
“你怎么会来五溪城?”
玄旸用手臂支起脑袋,身子侧向青南,用话家常的口吻问。
“说来话长。”
“我想听,你说吧。”
两人独处时,习惯用羽人族语交谈,说羽人族语的玄旸,总是让青南有倾诉的欲望。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青南问:“青宫的覡鹳,你还记得吗?”
“覡鹳?哦,我记得有这么个人,我在羽邑居住时,听过他的大名,他是青宫之覡。羽人族和其他部族不同,很少会进行远游,更不喜欢跟别的部族往来,覡鹳不一样,他经常出游,好像去过不少地方。”
“你记得很清楚。”
“当然,在羽邑生活的那些时光,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事我记得更清楚。”
玄旸这句话,让青南不知道该怎么接。
决定忽视,青南谈正经事:“覡鹳是为了一个目的出游,他在寻找某个人。”
“什么人?”
“能让羽邑再次繁荣的人。”
青南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天上无数的星,犹如人世间无数的人,覡鹳最终找到那个人了吗?
“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
玄旸望向星空,语调悠闲:“按你们羽人族的歌谣,羽邑发生动乱,最后一代羽王被杀,距今有两百年了吧。从此,羽邑再也没有王。”
“覡鹳去其他部族寻找能够在山谷修筑水坝,疏通水道的人才——他想重修羽邑城外的水利设施,清理城中淤塞的河道,使羽邑适合居住,让四散的族人返回。”
青南回想幼年时见过覡鹳,是个瘦高寡言的人,虽不强壮,意志坚韧。
玄旸说:“我听舅舅讲过,羽邑就营建在沼泽地里,第一代羽王建起羽邑,用万人之力,数十载之功。据说羽邑相当古老,距今可能有千年之久,羽邑的外围还有十分复杂的水利设施,羽人族沿山体建设数座堤坝,既能拦山洪,平时也能蓄水。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城外真得建有堤坝吗?”
青南点头:“有。”
“年代实在久远,大部分坝堤在地表已经看不出来,我陪青宫大覡去城外寻找坝堤,在城西的天幕山找到两处遗址。”
青南继续往下说:“七年前,覡鹳再一次出行,他走前让青宫大覡准备荻草,荻草是修建堤坝需要的材料。覡鹳走得很匆忙,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玄旸躺在草坡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就是找到一个精通水利的人又怎样,以羽邑的规模,就算只是疏通河道,没有数千名青壮参与劳作,根本不可能完成,更别提重修堤坝这种事。”
“玄旸,你当年在羽邑住过,记不记得每次下大雨,水都会淹没外郭城,居民不得不搬到郭城的城墙与宫城的台地上居住。如今,只要下起大暴雨,甚至连宫城都会遭到洪水的袭击,青宫地势虽高,也许百年之后,也会被不断上升的水位淹没。”
青南的声音很平静,陈述时没有情感起伏,羽邑糟糕的处境,不是一朝一夕形成。
玄旸说:“记得。你来五溪城,就是为了寻找覡鹳的行踪吗?”
“前段时日,整理覡鹳的物品,发现一件带符号的木签,是五溪城的图文木签。我到五溪城来,是想弄明白木签上图文的内容,希望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找到了吗?木签上的图文是什么内容?”
想到木签上的图文是句情话,青南一怔:“图文上没有线索。”
玄旸说:“四处寻找一个极可能早已经去世的人,没有任何意义。”
远行极其危险,也极为艰苦,玄旸最清楚。
“我在五溪城会停留一段时日,学习五溪城的图文与草药,之后,就回去羽邑。”
青南整理因夜风吹拂,在脖颈摆动的羽冠缨带,他目光望向林间,刚刚有情侣经过,能听见男女亲昵的交谈声。
三月节,城郊处处是花前月下的情侣,到处撒狗粮。
玄旸举起自己的右臂,张开手伸向夜空,他的拇指上套着一个玉质的指环,月光从指缝渗透。
这种指环后世称为韘,也叫扳指。
拉弓时用指环扣住弓弦,放箭时,能避免弓弦割伤手指,是射手的装备。
“我和同伴要去大皋城,玄夷君叫我们过去办件事,路过五溪城,正好是三月节,便在这里停留。”
自顾自说起自己来五溪城的缘由,他很享受和青南的闲谈时光。
“后天,我和同伴会离开五溪城。”
玄旸坐起身,把一只手搭在腿上,注视月光下的身边人,只能看见轮廓,就算是轮廓,想到时隔多年,这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坐在自己身旁,都感到不可思议,以致滔滔不绝:“我回程还会经过五溪城,到时你如果还在五溪城,由我来护送你回羽邑。这些年来,我有时会想起羽邑,想回去看看,在那里度过一个夏天,捕鱼猎鹿,採桃摘枣,要是遇到雨天,就哪也不去,躺在青宫的屋檐下,看雨水像珠子一样落在鹅卵石铺的彩色散水上。”
仿佛看见宫城池苑里盛开的荷花,听见青宫大院里那棵高大的木荷树传来的蝉鸣声,雨断断续续下着,野鹿在已经成为沼泽的城郭荒废地带出没,从茂密的藨草丛里露出一对对灵动的鹿角。
在玄旸的讲述中,青南仿佛回到了过去。
雨声在木窗外滴滴答答下着,敲打地面的散水,少年玄旸就坐在少年青南身旁,在犯困的夏日午后打着哈欠,不久身子就歪靠在门框上,像似睡着了。
他头上缠的布条已经拆去,额头上留有一道浅浅的伤疤,随着时间推移,这道伤疤会淡化无痕。
青南拍去飞溅在发丝上的雨雾,悄悄侧过身去听玄旸的鼾声,他是否睡着了?
刚贴近玄旸的脸庞,突然就被对方揪住衣襟,拽入怀中。
温暖的唇轻轻蹭过青南的唇角,慌乱中,见到玄旸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上得逞的笑容。
那时的青南还不是青宫之覡,没有面具,无法隐藏自己的情愫。
他摸了摸被碰触过的唇,露出惊诧的表情。
附近的人语声将青南从回忆中拉出来,看来草坡这里是情侣们谈情说爱的优选地带。
青南站起身,拍去长袍上的沙土,心想该回城了,他说:“我有个随从,叫乌狶,是个老练的猎人,不需要你来护送。”
把头上的羽冠摆正,整理下衣服,青南听见身后方那人的声音,是温柔的轻唤声,唤他的名字:“青南。”
本不该搭理,但今夜青南心情有些微妙,没有回应,也没有走开。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是自己世俗的名字。
由玄旸口中唤出,更显得特别。
“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与巫盈亲好,你喜欢她吗?”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青南感到莫名其妙,随口便回:“我为何要喜欢她?”
青南抬脚刚要走,被玄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树上,高大的身体压上来,青南没能完成挣扎的动作,对方的脸就撞上自己的面具,撞得鼻子疼,那个凭借速度与力量犯浑的家伙,正用力吻他的唇。
“你做什么!”
被奋力推开,紧接着“啪”一声响,玄旸挨了青南一拳。
揉揉疼痛的手掌,青南淡定离去。
脸颊火辣辣疼,玄旸没理会,他举起手指嗅了嗅气息,刚手指揪住青南衣物,留有衣香。
巫覡从不用拳,有的是可怕的手段让人惨嚎,下辈子悔过。
嘴角微微一笑。
玄旸回味刚才的吻,意犹未尽。
从林中出来,玄旸路过篝火会,见阙月露出神秘微笑,正在朝他招手。
“坐下吧,我很好奇,想问问你。”
“问什么?”
阙月瞅着玄旸脸上的伤,压低声问:“你对鹭神使做了什么?我刚看他揉着手离开,接着你就脸上带伤出来了。”
观察入微啊。
“都被打了,还能是做什么。”
玄旸坐下,从身旁捞来一只春酉,抱怀里,掀开陶盖子就想喝,才想到要喝这种酒得有根芦苇杆滤酒。
阙月递来一根芦苇杆,看玄旸喝酒,他那副模样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两尊醴酒,可别忘了。”
“明天就送你屋里。”
阙月把脸凑上来,几乎是贴着耳朵:“你们身上带着水晶,路上光顾喝酒就不怕东西丢了?”
“你怎么知道?”
玄旸吸口酒,淡定说:“哦,麂子。”
只能是这家伙说出去了,最好只告诉阙月。
“我听说水晶是玄夷君给儿子娶妻准备的聘礼,大皋君有五个女儿,不知道玄邴要下聘哪一个?”
玄旸说:“你认识那五个女孩?”
“认识,江皋族的族长,每年秋季都要去大皋城参加盟会,我每次都会跟随我母亲过去。”
“还没定下来。”
“五个女儿中,就属二女儿皋紫最美,不过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大皋君是个专断无情的人,我不希望有人拆散那对恋人。”
“我会传达。”
玄旸站起身,抱着春酉准备离开,阙月唤住他,揶揄:“你得多练练乐器,学好求爱技巧。”
一把鹤骨笛掷进玄旸怀里,阙月说:“你是侥幸,还能留条命,换做别人冒犯他,早就躺地上凉了。”
玄旸把鹤骨笛随手挂在腰间,挥下手,走了。

林风徐徐,吹晃树枝,林间传来鸟群起飞的扑棱声,还有孩子们雀跃的欢呼声。
青南本来要前往祠庙,听闻林间的人语声,便沿着小路,循声过去,远远就望见溪边聚集着一些人,月牙、葵、小辰三个孩子,两个五溪城武士,与及阙月还有玄旸。
孩子们绕着一棵巨树奔走,听到“停”的命令,就掏出弓箭射向大树上悬挂的草团。
给孩子发命令的人是玄旸。
约莫有十个草团,悬挂在树枝上,挂得极高。
孩子们很难得射中草团,刚射中一箭,欢呼声一片,玩得很开心。
“这么练弓,大概是岱夷那边的方法。”
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青南才留意到巫暮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正站在适合观看的位置,青南立在树下,目视着前方缓缓说:“岱夷族自幼就会使弓,在这方面有过人禀赋。据说成为岱夷武士,要精通十种技艺,第一项就是箭术。”
“鹭神使似乎很了解岱夷。”
“听过一些传闻。”
将肩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下垂的树枝遮挡去他的半边面具,本来两人就站得不近,越发有种疏远感。
过了一会,巫暮朝巨树走去,玄旸刚做出停的动作,视线往巫暮这边投来,立即就瞥见树下的青南。
白羽冠,白色长袍,在绿林中十分显眼。
青南没有靠近,也没有理会玄旸的目光,他一直在注视那三个孩子,看他们奔跑,射箭,欢喜雀跃。
小辰不再穿巫女的服饰,已经恢复男孩打扮,他的模样变化不小,之前总觉得闷闷不乐,现在看来活泼又开朗。
阙月瞧见青南,热情朝他打招呼,青南点了下头,没有挪开步子,他不打算过去。
“玄旸,这三个孩子的弓箭都是我教的,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差远了。我们岱夷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在猎鹿了。”
“谁要跟岱夷比,在所有部族里边,恐怕就属岱夷族的箭术最好。”
“当然,在外面我没遇到过对手。”
“你就吹嘘吧。”
孩子们开始自行练习,阙月和玄旸闲谈。
阙月的伤臂仍悬在脖子上,她的箭伤还没好,但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两人交谈时,语气轻松自然,氛围很好,不难猜出两人是多年朋友。
拉弓发出的嗖嗖声,惊起的鸟叫声,还有耀眼阳光下满目的绿色,孩子们奔跑,发出笑声,让青南过往的记忆浮现。
同样是阳光灿烂,映入眼眸的也是一片绿意,绿意来自羽邑一片生机勃勃的沼泽地,如果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会有不真实感,觉得身处虚幻,因为所见超出认知。
沼泽地里出现残垣断壁,显示这片土地曾有过一段古老的岁月,地貌曾发生过巨变。
羽邑的河道淤塞,使郭城化作沼泽,居民习惯了这样奇异的景象,他们会在沼泽地的边沿地带开垦水田,种植水稻。
在羽邑衰落的两百年时光里,森林入侵人类的都市,郭城的城墙之外郁郁葱葱一片。
总是有野兽在黄昏时分出来游荡,偶尔有伤人的消息,最频繁的骚扰,来自圣水牛和野猪,它们喜欢到稻田里去,肆无忌惮的糟蹋禾苗。
平日里,只要听到有圣水牛或者野猪进入稻田,羽邑的孩子们会呼朋唤友,拿着木棍,投石绳,一起驱赶野兽。
但有一段时日,孩子们不用再浑身沾满泥巴,在水稻田里驱赶倔强的圣水牛,或者在水稻田里亡命狂奔,躲避愤怒的野猪拖家带口的反击。
羽邑来了一位岱夷族少年,他是神弓手。
少年玄旸坐在郭城的城墙上,身背朱漆箭箙,拇指上套着一枚玉指环,他左手握弓,右手捻箭。
他会悠闲地坐在最高处,居高临下,巡视稻田,如果有野兽不知好歹前来闲逛,胆敢把蹄子踏进稻田,下一瞬间,身上就会挨着一箭,嗷嗷惨叫奔逃。
百发百中,犹如玩戏般轻松。
羽邑的孩子们像过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出,追逐受伤的野兽,将它们捆缚,抬进城中,改善伙食。
少年青南一手提着草篓,一手拿骨耒,轻巧攀上被用来充当道路的郭城城墙,他不急着回青宫,而是朝位于郭城最高处的玄旸走去。
草篓里装的是新挖的根块,一种有毒植物,青南挠了挠过敏发红的左手,对因为接触到毒根块的汁液,手指皮肤传来的刺痛并不怎么在意。
经常劳作,有时还要接触带毒性的东西,青南的手指伤痕累累。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嫌晒吗?”
“等你呀,我看见你提着草篓进林子,一直没出来。”
青南放下草篓,蹲下身拍打袍摆上的灰尘,这是攀爬城墙时沾上的。
“这是什么?”
玄旸探头看草篓里的根块,伸手就要拿,青南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脸色都变了:“有毒,你别碰它!”
看见青南红肿的手掌,玄旸不碰毒物,而是去看他的手,认真问:“疼吗?什么感觉?”
“不疼,有点痒。”青南缩回自己的手,挨着玄旸坐下。
把草篓捧到跟前,玄旸端详里头的植物根块,很肯定地说:“你还是小心点,快回去找青宫大覡瞧瞧。这是乌藤根,我们那的人会将它捣碎,挤出汁液,用汁液毒杀糟蹋粮食的老鼠,也会涂在箭镞上,用这样的毒箭猎熊。”
“我从小接触得多,不怎么怕这些东西。乌藤根?我们这儿不这么叫。”
束发髻的发带松了,有一部分头发散落,青南抬起右手将发髻上插的玉梳取下来,又将发带扯落,他的发丝光泽漂亮,垂放在肩上。
“叫什么?”玄旸盯着披散长发的青南看,目不转睛。
“鬼藤。”
青南用牙咬住发带,右手扯住发带的另一端,熟练的绾髻,束紧发带,玉梳此时就放在他大腿上,白玉地质的玉梳背,象牙材质的梳齿,材料极为珍贵,而且玉梳背上可见细如发丝的线条,是用微雕工艺雕刻的纹饰。
束好头发,青南将玉梳重新插在发髻上。
整个动作很随意,很娴熟。
“果然和你很搭。”
玄旸的脸突然凑过来,打量青南左耳上的耳坠,耳坠的材质是绿松石,美丽纯净,打磨光滑。
耳坠很小巧,制作成犬牙造型。
“送你那么久,一直没见你戴上,我还以为你扔了。”
“你自己做的?”
“当然,你喜欢吗?”玄旸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还行吧,不难看。”
青南躺下,把背部贴在石砌的地面上,双手摊开,是个舒适自在的姿态,眯起眼望着羽邑上空湛蓝的天,一群白鹭飞过,他脸上绽出笑容。
“不难看?”
身上的阳光忽然被人遮挡,是玄旸的一只手臂撑在自己身侧,正朝自己俯下身,青南嘴角的笑意仍在嘴角潺湲。
凝视对方的笑脸,玄旸的手指触碰耳坠,渐渐偏离目标,指腹摩挲青南的肌肤,继续得寸进尺,手掌轻轻抚摸脸庞,从眉毛,眼睛到唇,目光迷恋而不舍,他低下头,在紊乱的呼吸声中,慢慢地将唇覆上。
孩子们欢快的对话声,还有阙月的唤声,将青南从回忆里拉出来,仰起头看向巨木高大的枝桠,阳光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小辰和月牙爬树上清点射中草团的箭有多少支,葵在地面捡他们抛下来的一支支木箭,阙月朝树上的孩子喊着:小心,注意脚下。
玄旸站在树下,他双手抱胸,仰着头往上看,也在看护上树的孩子,阳光穿透巨木枝叶间的缝隙,倾洒在他身上。
一件似乎总是披在肩上的岱夷斗篷,身后背负弓箭,腰间挂着一把石刀,一小块砾石,一件象征岱夷武士身份的骨雕筒,一条编织复杂,曾经鲜艳如今颜色已经褪色的布带绕过胸前,垂在腰侧,上面也挂着一袋物品,多半是生活小工具,譬如鹿角制作的锥子、骨针、蚌刀之类。
这些无不揭示他旅人的身份,一个随时做好出行准备的人。
“玄旸,你们会在大皋城停留多久?”
“难说,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半年。”
“你们明早就要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没多少东西,随便收拾一下就行。”
“你不是带着好几张鹿皮吗?还有一大袋鹿角,走前去工坊找人做交易,换点轻便的东西好上路。”
“我在飨宴上,早用它们跟人换了玛瑙珠子。”
玄旸从腰侧的那只布袋里边掏出穿着细绳的玛瑙珠子,有五颗。
把玛瑙珠子放在自己的手心端详,不说十分圆滚,管钻技术也相当高超,阙月说:“那人喝醉了吧。”
“应该是。”
玄旸视线落在青南所在的位置,抬脚就要朝那方向走去。
此刻不想与他单独交谈,青南离开站立的位置,朝巨树走来,阙月招呼:“我听说羽人族的土地上有很多古老林子,树木巨大,羽邑还有一棵非常高的神树,在羽邑建成之前就有了。鹭神使,觉得这棵树有多少年岁呢?”
青南走到巨树下,抚摸树身,巨木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是棵柏树,从树围与树干的纹理看,应该有千岁之久。”
羽邑那棵特别高的神树,是棵桧木,太过古老,无法推测它的年岁,传说羽人族来到羽邑这片土地时,它就已经存在了,被羽人族视作神树。
站在羽邑宫城的城墙上,远远眺望,神树孤零零立在羽邑东面的谷道边,像根清瘦的竹竿,它身旁的树木,宛如一丛小草。
第一次走近神树的人,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羽邑有规模宏大的宫城,宫城的房屋大多已经倒塌,青宫是宫城建筑群里的一部分,年久失修,屋檐斑驳,显得破旧而清冷。
少年青南用石臼将昨日采摘的鬼藤根捣碎,他听见屋外青宫大覡与玄旸的舅父舒纪的交谈声。
“还以为你们会再住些时日,这么说来帝君(羽人族的神)祭日过后就要离开?”
“是呀,原本没打算待到帝君祭典,阿旸还没看过羽人族的祭典,说他想看,索性就多留两日。”
石臼与石杵突然从土台上摔落在地,险些砸伤脚趾,青南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的蹲下身,将东西拾起。
在此之前,玄旸根本没提过要离开羽邑,他和青南天天待在一起,却一句也没提。
“今年青宫的帝君祭日,会有一位新神使参与祭祀。”
“青南吗?他到了成为神使的年龄吧。可惜啦,那么漂亮的脸蛋,也要一辈子戴上面具。”
“到年龄了。”
青宫大覡与舒纪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们穿过游廊,登上石阶,前往青宫的主殿。
玄旸离开羽邑那天,和他舅舅走的是宫城的东门,那是通往岱夷的方向。
青南脸庞被面具遮住,头戴华美的白羽冠,身穿素白长袍伫立在郭城残破的城墙上,远远目送。
晨风带来初秋的寒意,高处风声呼啸,将他盛装的服饰吹得凌乱,在烈风中,少年的身形稍显单薄。
背上一大堆行囊,携带弓箭,手里还执柄长矛,少年玄旸的身姿挺拔,举止从容不迫,他站在舅舅身旁,与前来送行的羽邑居民一一话别。
离开之前,玄旸回过头,看见城墙上的青南,他扬起头微笑,嘴里喊着什么,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了。
舅甥从羽邑那棵极其高大,不知年岁几何的神树旁走过,他们脚下的山道延伸至林谷。
距离如此遥远,遥望两个人影如同草籽般微小,在青南眼前逐渐消失不见,如同被风携去。
“我赢了,我爬得最高!”
月牙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挥着手欢呼,小辰还在努力往上爬,看来很不服气。
两个小孩本来在清点树上的箭,忽然起了玩心,比赛谁爬得更高。
“你们两个都给我下来!”阙月单手叉腰,在地上呵斥。
青南将抚摸大树的手移开,抬起头来,冷不丁对上玄旸的目光,视线交织,青南挪开脸。
玄旸的肩膀靠在树干上,目光始终没离开青南,他没说话,但看得出来,他很想说点什么。

第10章
三月节的飨宴还在继续,五溪城的城主皋月又一次设宴,这次是为岱夷族的三位尊客践行,他们明早就要踏上新的旅程。
木俎上是烤猪肉,热腾腾冒气,散发着油肪烤焦的诱人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一名客人急不可耐的取出骨匕,就要去切割猪肉,骨匕小巧,切得费劲,坐在一旁的沅叟笑呵呵:“不是有羽族刀吗?你拿羽族刀切肉。”
围着大木案就餐的有五人,青南坐在一角,左右都有空位,其余人纷纷挤在一起,有意避让。
原本人们就畏惧青南的巫祝身份,更何况现在有关于鹭神使动动手指就让高地族战士倒地打滚的传言,传得很离奇。
青南本来低头酌酒,听见这句话,忽地抬起头来,看向被人执在手中的石刀,第一次仔细端详它。
形制十分类似青宫祭祀用的切肉刀,不,应该说一模一样,使用相同的石材,刀刃一边呈钝圆状,一边呈尖锐状,刀柄倾斜,具备一致的独特造型。
青南琢磨:“羽族刀?”
拿石刀切割猪肉的客人,秉承着尊老爱幼的习俗,将切下的第一块猪肉给沅叟,沅叟用竹箸夹起那块猪肉,慢吞吞说:“这样的切肉刀,经常在飨宴上出现,原本就是从羽人族那儿学来,人们忘记来历,但还保留叫法。”
青南呷口酒,平淡地说:“应该是相当久远的事吧,在羽邑已经很少人使用,只有青宫举行祭祀,才会用到这种切肉刀。”
“老叟年幼时,爱坐在火塘边听老祖父讲以前的故事,确实是相当久远的事。羽人族曾经很兴盛,据说千年前,大地上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邑,羽人族就在南方建起一座巨大都邑,那座都邑就是羽邑。”
年老缺牙,进食不容易,沅叟费力地嚼着一片猪肉,为了说话,将猪肉囫囵吞下:“唔,以前的羽人族从不进行远游,他们不会去拜访别的部族,不愿意交流,也不向别的部族学习,很自傲。老叟这么说,鹭神使不要生气。”
“远游,在以前是成为勇士和首领必须通过的考验。唯有经过远游的人,才能拥有虎豹般的勇气,拥有比石头还坚硬的意志,获得远方的稀罕物品,掌握他人不具备的知识,远游的人因此受到自己族人的尊敬,在族中享有荣誉。
在很多很多年前,羽邑还有王的时候,王宫里有许多稀奇珍宝,王庭奢靡的生活更是让旅人惊讶,旅人们从羽邑带回物品,还有羽人族王室子弟的生活方式,飨宴上用的厨刀漆俎,女子喜爱的串珠玉璜,这些物件,就这么从羽邑传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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