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予巨大压迫感的人离去,仿佛掐住心脏的手松开了,理季的脸上稍稍恢复点血色,抬头见到周边人那一张张凶恶的脸,他吞吞吐吐:“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将理季押往青宫的数名青壮,又押着他离开。
不用青宫来审判,平民之间有自己的法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在广场上,羽邑的居民参与对罪人的判决,纷纷认为理季该死,应该抵命。
陶申的弟弟和几个亲友拽着失魂落魄的理季出城,他们将会在沼泽地里处决理季。
青南捧着一只装有漆皮和玉珠的漆盒,将它供奉在青宫的主殿,供奉在至尊神帝君面前,他的心情凝重。
耳边仿佛听见陶申与理季死前的惨嚎,他们为一个美丽虚影丢掉性命,何其可悲可叹。
能想象这件漆盘刚出水时的模样,宛如鲜血般具有生命的鲜红漆色,二方连续笔触飘逸而绮丽的黑色神鸟纹,皑洁如月的白玉饰,它是一件珍宝,那个逝去的强大王国留下的吉光片羽。
刚出水时,几百年的时光仿佛在嵌玉漆盘身上凝固了,它一定是崭亮如新,精美绝伦。
可惜终究不敌岁月,它出水后,就脱离原先的储存环境,时间飞速作用于它,数百年时光如沙漏倾泻而下。
几百年间,河水早就泡烂了木质的胎体,使它酥软,最终分崩离析。
一个美丽的虚影。
“美玉终有碎时。”
老迈的声音,充满情感。
青南抬起头,见青宫大覡朝他缓缓走来。
美玉终有碎时。
青南不是第一次从青宫大覡口中听见这句话。
小时候,青南住在种有花草的大院子里,家里有仆人,有关系还算和睦,富有的邻居。
他们都是住在宫城正中央的居民,以“青”为氏,都有一个身份——羽邑王族。
羽邑很早就没有国王,但是羽邑的祠庙——青宫还在,还在维持着昔时的传统,只有出身王族的小孩,才会被选入青宫,成为巫覡。
那年青南十岁,终日和伙伴们在一起,很少待在家里。
母亲产后染病离世,父亲颓废而冷漠,都让青南倍感孤独,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孤独而忧郁的小少年,会跟小伙伴们在郭城废墟里穿行,在城外的神树下游戏,在水泽森林中探险。
有时,青南也要学习,父亲让他去青宫跟巫覡学习竹文,他能读写竹文,他的伙伴们几乎都不会读写。
“青南,你长大后要当青宫之覡吗?”
“我听说当青宫之覡都要在这儿,被割一刀哦,所以他们都没办法娶妻生娃。”
“不只是这样,还要将毒树汁抹在脸上,等脸皮烂完了,再做张面具贴在脸上,就成为一张新脸。”
“不是吧。”
“真的,你们谁见过青宫的巫覡摘下面具?他们摘不了,早和脸上的肉长一起。”
伙伴们七嘴八舌,描述他们听来的青宫恐怖传闻。
青南低头用石刀削着竹片,准备书写竹文的材料,没搭理他们,他经常能接触到青宫的巫覡,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想起父亲以前的教诲,青南想学好竹文。
父亲说,羽人族的知识,全都在歌谣和竹文里。
伙伴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脸上表情丰富,庭院里的一棵枣树挂满果实,鸟儿在果实间穿梭往来。
屋内传出女仆哄女婴的声音,女婴正在啼哭,不会言语,青南从不知她因何而哭,是饿了吗?冷了吗?
青南的妹妹还在襁褓之中,无法交流。
瘟疫到来前,其实有征兆。
先是一场风暴来袭,暴雨紧随而至,连续下了好几天,青南见人们冒雨在屋外疏通水沟,也看见一些从宫城外面逃进来的人,他们狼狈又疲倦,说外面像海一样。
狂风暴雨之下,连门窗紧闭的室内都不再暖和,雨水会从窗沿门缝里钻进来。
寒冷,还有恐惧,恐惧摇晃的屋檐会被风暴掀走,恐惧墙壁会在雨水侵蚀下坍塌,失去庇护。
自从来到人世,青南遭遇过几次风暴,人们说风暴是神在发怒,发怒的神从天界派出一只会带来灾厄的巨鸟。
巨鸟用羽翼不停掀起海风,海风携带雨水来到人类的居住地,将饥荒,瘟疫和死亡降临人间。
神为何厌弃人类?
狂风带来暴雨,洪水淹死野兽和家畜,尸体浮荡在羽邑的河道,水泽里,它们肿胀、腐败。
尸体污染水源,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瘟疫带走许多人的生命,包括青南的妹妹和父亲。
无论老幼青壮都难逃的死亡,生与死仿佛没有了界限,令人麻木。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到狼藉的家宅,青南形只影单。
瘟疫平等的袭击每一户人家,有的家庭绝户了,屋舍空寂,亦有不少人弃城而去,永远离开这片伤心地。
站在花草枯萎,露出破败景象的庭院里,青南觉得自己与世间的任何人都没有了联系,世间再没有他在乎的人,与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时,青宫大覡拄着神杖出现在青南家院门外,扫视枯叶飞舞的寂寥宅院,目光落在孤零零的青南身上,他用惋惜的口吻,说出一句羽人族的俗语:“美玉终有碎时。”
自此,青南进入青宫,并在后来成为青宫之覡。
叹息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被毁去,也是劝诫世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永恒,不必沉湎。
美好的事物,可以是一件美玉,它是人们立即就能想到的美好载体,是一件精美绝伦的漆盘,也可以是健康、是青春、是爱情。
美玉终有碎时。
下方传来居民的话语声,青南不再回忆过往,他发现是几个刚从城外回来的居民,他们正在大声交谈,谈理季被处决的事。
理季面朝下趴在沼泽地里,生命从身体流逝,灵魂破灭,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一截木头。
青南站在阑干前,往远方眺望,他其实看不见那具尸体,沼泽地里野蛮生长的植物掩去了死亡的恐怖景象。
羽邑王国存在时,是何等恢弘已经无法想象,在它死亡后,就像头巨鲸陨落般,成为鲸落。
距离羽邑王国灭亡已有两百年,人们还是会在它的尸体上——羽邑,发现属于旧时的王器,这些王器仿佛真得会带来厄运,使获得它与争抢它的人都遭遇不幸。
神玉也是王器的一种,它们在羽邑王国时期被技艺最精湛的玉匠制作出来,仅供羽邑的王族使用。
青南身上佩戴好几件神玉,羽冠发髻上玉梳,腰间的玉佩,它们都是传世品,由羽邑王族代代传承。
会否,它们也会给拥有者带来灾厄,羽邑的王族衰落凋零,距今所剩无几。
青宫后院有棵年岁久远的木荷,高大挺拔,予人直插云霄的错觉,它正值花期,满树白花,芬芳美好。
羽邑下了好几天雨,终于放晴,青南路过木荷树时,听见青露用欢喜的声音说:“覡鹭,是天虹。”
手指向远方的林谷之间,那里出现一道彩虹。
这个少年提着竹篮,竹篮里装满新捡的木荷花,他的眼眸闪闪发光:“天虹出现,今年不会有水灾了。”
彩虹不是经常能看到的东西,又颇为美丽,在羽人族的传说里,不认为彩虹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头吸水的双头怪。
要是在缺雨年份出现彩虹,会担心它将带来旱灾,这些年来羽邑下了太多雨,影响农作物生长,吸水怪反而成为吉物。
看向彩虹,仿佛在看世间的花草山川,青南不信什么吸水怪传说。
“你捡拾王花做什么?”
后院的地面上尽是凋谢的木荷花,有的遭雨水冲刷花朵零散,也有不少刚刚坠落,新鲜完好。
树唤作王木,花便唤作王花,传说羽邑还有王的时候,国王和王妃都喜欢佩戴王花。
“巫鹤说将王花晒干,制作成香包,随身佩戴,能避疠气。”
青露蹲下身,从花堆中挑选出两朵新鲜的木荷,他抬起头,表情很认真:“还说到秋日,天地之间会汇聚疠气,使人染病。我想多采集一些,到时就能用上。”
进入青宫的孩子,日后会成为巫覡,这些孩子在进入青宫前,往往失去至亲,也许死于水灾,也许死于瘟疫。
青南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朵刚掉落的木荷花,洁白的五片花瓣,鹅黄色的花蕊,柔软娇嫩,轻轻嗅闻,散发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疠气有许多种,病症各不相同,花虽香,却不是良药。”
“覡鹭,疠气有治疗的办法吗?”
“有。”
这个回答似乎让青贞很高兴,青南没有实说,大部分疠气其实没有治疗的方法。
疠气,也就是传染病。
“巫鹤呢?”
“巫鹤和青贞在草药屋里,她们要熬毒树汁毒老虎,说要熬一天才能熬好。覡鹭,我花捡好了,我也要去找她们。”
“城郊那头老虎是头母虎,也许在附近有它的巢穴和虎崽。”
“覡鹭已经见过那头老虎吗?我听乌狶说,要杀那头大老虎至少要六个猎人,还需要很多毒箭。”
“吼声,能从老虎的吼叫声辨出雌雄。”
野外有许多动物,有时也会远距离遭遇猛兽,艰苦的旅行让青南收益颇多,他学会辨认各种野兽的声音。
毒树汁,顾名思义,就是从一种有毒树木身上割取汁液,再将汁液熬制成浆,涂染在箭镞上,制作成毒箭。
每个猎人都会制作毒箭,出自青宫的毒箭能让猎人勇气倍增,让他们深信自己受到神的庇护,并被神赐予神力。
一个晴朗天,羽邑的猎人结伴出城,他们背负捕猎的工具,箭箙装满来自青宫的毒箭。
他们前往林地捕杀那头总是在居民区外围游荡,威胁到每一个人性命的老虎。
森林将羽邑紧紧包围,猛兽时常出没,在荒寂的大地上,他们与猛兽为邻。
沼泽地上,属于理季的尸体早已不见,不是被沼泽吞噬,或被野兽拖走,而是他舒塘的族人过来收尸。
羽邑的孩子出去捡拾鸟蛋,都会绕过那一片沼泽,他们已经开始讲关于理季鬼魂的故事,更会避开老虎出没的地方,以免自己也成为鬼魂。
乌狶在猎虎的猎人之中,他是猎人小队的带队人,不是经验最老道,箭术最好的人,但最勇猛无畏。
巫鹤站在城楼上,目送猎人离去,她的声音清冷:“你觉得不只一头老虎,还有虎崽?应该叫猎人杀掉老虎后,仔细搜寻,不能留下后患。”
“即便是乳虎,猎人也会杀掉它们。”
旅程中,青南见过乌狶杀死毒蛇、狼、野猪,杀死任何威胁到人的动物。
在旅途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与野兽为伍,偶尔才能找到人类聚落,身处野外,青南不只一次感觉到野兽才是自然的主人,人不是。
“覡鹭不赞同猎人的做法?”
“如果不是猎人,我早就在野兽腹中。”
“你这趟旅行很艰辛吧,旅行就是这样。我听说你没能带回覡鹳的消息,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也许还活着,也许很多年前就死了。”
“大覡已经年迈,病痛使他再无法踏出青宫一步。青宫需要一位能让簇地忌惮的继承者,我们需要覡鹳。你还会继续寻找覡鹳吗?”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青南的回答有些冷漠。
“我由覡鹳带大,却将寻找他的责任推给你,你会怪我吗?”
“巫鹤,我谁也不怪,相反,出使五溪城使我收益甚多……”青南脑中闪过好几张笑脸,那是五溪城友人的脸庞,最终在玄旸的脸上定格。
“即便我们找到覡鹳,可能也无法改变羽邑的现状。巫鹤,人会衰老,草木会枯黄,城也一样,终有衰败的一天。”
巫鹤不再说什么,她望向前方浓密的森林,猎人们正在靠近林地,和周边高大的树木相比,他们的身影显得很小,很小。
夏日过去,秋天到来,城郊稻田里的水稻开始从绿色变为黄色,在周边一片绿意中显得瞩目。
还没到秋收的季节,羽邑的居民除去伺候农田外,更多的时间仍旧花费在采集、捕鱼、狩猎上。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地方,便就是尾埠的工匠比平日忙活,制作出远超他们需求的陶器和木器,还有骨器与石器。
秋收前后,是各聚落之间进行交易的时节。
以往秋日到来,住在委麓的贸易小队会拜访羽邑,他们携带劣质的玉料,或者做为工具的燧石,制作颜料的彩石等物,跟羽邑互通有无。
秋收过后的一天,秋高气爽,城中广场上晒满谷物,青南在居室内都能听见窗外人群的喧哗声。
青宫收藏竹文的库房靠近民宅,不过有高低差,库房内的人往窗外一瞥就能见到下方居民活动的情况,下方的人垫脚仰头也看不见窗内的人。
青宫的建筑座落在一座由人工堆积的巨大高台上,青宫居高临下,将宫城一览无遗,巫覡不用下来,就能知道宫城内发生的事情。
今日比平时吵闹,这引起青南注意,他走到窗前一看,看到一伙陌生人出现在广场上,是委麓人,他们喜欢将额头用赭石涂红,头领戴着一顶用猪牙装饰的红色羽冠。
委麓人也出自羽人族,属于羽人族朱羽部。
吸引青南注意,引起大部分孩子围观的人,并不是戴朱色羽冠的头领,而是一名个头特别高的年轻男子,从装束看,他是岱夷族。
离得远,无法看清长相,可是那人的仪态,抱胸的姿势都极其熟悉。
只是一眼,青南的心便狂跳不止,不敢确认眼前所见,不愿辨认。
如果看错了,紧随而至的失望恐怕会像沼泽地里的泥潭一样将自己吞噬。
如果真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羽邑。
数月前五溪城
晨曦从门窗的缝隙照进室内,室内不再昏暗,玄旸的眼睛很快适应环境,能看见昨夜共眠的人,此刻正侧卧在身旁,并在无意识下将身体倾向自己。
玄旸的一条手臂还搭在对方身上,保持搂抱的姿势。
刚醒来那会,感到很不真实,当玄旸伸出手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才确认他真实存在,绝非幻梦。
“青南。”
低喃,拨开他凌乱盖住半边脸颊的长发,露出柔美的睡容,还在沉睡。
昨夜玄旸无法克制,恣意纵情,事毕后,对方过于疲倦,陷入昏睡。
指腹轻轻碰触他额头上红色的神徽图案,玄旸直视它毫不畏惧。
入睡前的亲密和缠绵都记得,能使人短暂失忆的褐果果然在自己身上不起作用。
可惜,没能如你所愿。
玄旸笑着将人环抱,笑意又渐渐从嘴角消失,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看见钻入木窗缝隙,耀眼的一束晨光。
“青南……”
迷恋的,依依不舍地吻别,只是轻吻。
不想唤醒他,不想说再见,玄旸想就这么离去也好。
和青南的每一次离别,都让玄旸感到愧疚。
必须离开,伙伴们正在等候,他们将启程前往大皋城。
穿戴好衣物,再次低头凝视熟睡的恋人,以手做梳,梳理他柔软的长发,抚摸脸庞。
玄旸收回手,站起身,他麻利地扯下腰间系的象牙雕筒,放在青南怀里,又取走青南案台上的玉梳,揣进怀中。
匆匆离去,义无反顾。
“青南。”
呢喃着名字,手指在身上摸索,玄旸在找寻青南的玉梳,没能摸着,焦急的情绪使他从睡梦中醒来。
两张脸凑过来,一张少年的脸,一张小孩的脸,小孩说:“你睡好久,一直在睡觉,现在是晚上了。”
少年将一大杯热汤递给玄旸,坐在一旁,好奇盯着他。
身处野外,篝火就在不远处,篝火旁还有三个人,正围着篝火吃东西,交谈。
玄旸一口气喝完热汤,放下陶杯,环视周边的人,他记起这些人是什么人。
“你睡觉会说梦话,说的还是羽人族的话,是不是认识我们羽人族的姑娘,我听你一直在唤她。”
少年蹲在一旁,托着腮,他非常好奇。
“玄旸,你真得是岱夷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岱夷,岱夷是不是都长这么高?”小孩没离开,还守在一旁。
“你们别去烦他,他身上有伤要休息。”
坐在篝火旁的壮汉发话,他头上戴着朱色羽冠,羽冠上还有猪牙装饰,看装扮,应该是这伙人的头领。
“没事,我长长睡一觉,好像活过来了。”
玄旸伸伸懒腰,回答头领,看向聚在身旁的少年和小孩,又说:“不是姑娘。岱夷的部族很多,有的高有的矮,差别比野猪和跳蚤还大。”
在小孩的笑声中,玄旸把手摸向腰间,摸到布袋里的玉梳,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舒心。
“那是不是都像你这么能打,你被大黑熊抓伤,还能一个打我们五个,我阿爹都打不赢你!”
小孩张开手掌,露出五个手指头,表情很激动,目光里充满崇拜。
一名妇人端来一碗蒸米饭,和用陶盆盛的肉汤,摆在玄旸跟前,笑语:“他当然厉害,没点本事,谁敢一个人旅行。”
又对玄旸说:“你不怪罪就好,他们突然遇见你,还以为是遇见头熊。”
“多谢。我当时的模样很吓人吧。”
玄旸感谢她提供的食物,醒来后就觉得饥肠辘辘。
“我都快被你吓死!大清早突然从野地里钻出一个影子,那会雾气还没散,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我朝你投矛,谁知道你一下子就蹿过来,我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打一下,人就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少年讲述今早遭遇的事情,他揉揉自己还很疼的肩膀。
“我也是,我手里的弓刚举起来,人突然就被打飞,还以为是撞见鬼怪咧。”
篝火旁的一名年轻男子说时,不忘举起自己经过包扎的手掌。
玄旸听他们讲述,大口干饭,他其实不记得具体过程,都打了谁,又怎么打。
他一直在赶路,一个人没有伙伴,夜间要守夜,提防野兽,天亮才能小睡一会,严重缺眠,疲惫不堪。
在遇见这伙人前,玄旸刚杀掉一头袭击他的大黑熊,把熊皮剥下,搭在肩上,新鲜熊皮还在淌血。
他早年跟舅舅旅行,途径过当地,知道附近有一个叫委麓的羽人族聚落,决定去那里歇脚,好好休整下。
才和熊搏斗,又累又倦,去往委麓的路上又突然遭遇袭击,玄旸立即进行反击。
好在只是一场误会,他遇到的正是来自委麓聚落的人,这些人背上玉料和彩石,要去其他聚落做交易,正巧路上与他遭遇。
见年轻男子展示自己的伤手,玄旸说:“你可别怪我,我要不是手脚还算灵活,早被你一箭射死。”
“不会不会,我要感谢你留我一条性命,连大黑熊都能被你一矛扎死,你要扎我,我肯定没命。玄旸,你是岱夷族的猎人吗?”
“不是。”
玄旸已经吃完一碗饭,正在喝肉汤。
戴朱羽冠的头领把啃干净的一根骨头丢进篝火,他透过火焰,泛着光的圆眼直直盯着玄旸,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猎人我见多了,他肯定是岱夷族的勇士。”
“玄旸,你来到羽人族的土地,是受什么人差遣吗?”妇人已经回到篝火旁,她坐在头领身旁,伸出手烤火。
妇人和头领关系亲密,是一对夫妻。
“我嘛,在羽邑有个亲人,我想去看看他,顺便在羽邑过冬。”
喝完热乎乎的肉汤,玄旸惬意卧下,手臂做枕,仰面对着星空。
长路漫漫,终于来到羽人族的土地,离羽邑已经很近,很近。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玄旸站在羽邑的广场上,环视既熟悉又显得陌生的四周,他终于来到羽邑。
身旁尽是围观的大人和小孩,尤其小孩子的兴致最高。
“哇,他好高呀!”
“他也是委麓人吗?”
“肯定不是,他不是羽人族,是异乡人。”
“你看,他的弓和我们的不一样。”
“哈哈我摸到了,这个是什么?上面还有好多个孔,好像可以吹出声?”
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一直盯着玄旸腰间挂的各种物品打量,还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些物品令人眼花缭乱。
小男孩正在得意,发现来自异乡的“巨人”正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瞪向自己,他心虚的倒退一步,害怕。
其他小伙伴们立即收敛,把摸人家斗篷,扯人家布袋的小手缩回去。
玄旸纯粹是在吓唬小孩,他板着脸,用凶狠目光盯小孩,突然摘下挂在腰间的陶埙,蹲下身问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这是地中族的乐器,他们管它叫‘埙’,你想吹吗?”
哑笑的声音,说的还是相当流畅的羽人族语。
孩子们都惊呆了,七嘴八舌,很快又围上去,争先恐后,都想要摸摸看看那个新奇玩意,并亲自吹奏。
委麓人和羽邑的居民很熟络,他们一进城就受到欢迎,很快就有居民邀请他们去家中住,戴朱羽冠的头领回过头来,见玄旸还被孩子们纠缠,喊他:“玄旸,你要找的人唤什么名字?我帮你问问。”
“他人就在上头。”
玄旸抬起头,望向一栋位于高台上的古老建筑——青宫,高低差,使他无法发现其中有一扇窗户内正站着青南,却很笃定,青南就在里头。
“你要找的人……难道是青宫的神使?”
朱冠头领很吃惊,玄旸说要找亲人,他是岱夷族,怎么可能有个住在青宫里的亲人。
青宫是个肃穆,甚至有几分可怕的地方,住里头的巫覡,都冰冷得像羽邑饱经风霜的城墙。
“是,青宫之覡。”
玄旸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温柔得让人感到意外的笑容。
“朱岗,你们这一路从委麓过来,肯定累坏了,快到我家歇息!”
一名羽邑居民拉住朱羽冠头领的手臂,十分热情。
“先到我家来,我那住尾埠的侄子正想找你们交易玉石,他可是尾埠最好的玉匠!”
另一名羽邑居民也想款待他们,携带交易物品的队伍总是受人欢迎。
“旸哥,你要跟我们住一块吗?”
“旸叔。”
委麓人队伍里的少年和小孩都在唤玄旸,随后他们就被热情好客的羽邑居民拉走。
做出一个“你们去吧”的手势,玄旸留在广场上,他身边还是围簇着一群人,不只是小孩,还有大人。
羽邑极少有异乡人到来,何况还是一个会说羽人族语的异乡人,人们越发好奇,想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从哪里学会羽人族的语言。
“你不就是……舒纪的外甥吗?当年那个射野猪的岱夷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想想,哎年老了记性不好。”
“老叟,你刚刚没听见委麓人喊他‘玄旸’吗?”
“玄旸?我想起来了,你是好几年前那个岱夷来的神弓少年!”
羽邑的居民终于想起眼前这个大高个异乡人是谁,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
“是我。”
玄旸把重得很的行囊卸在地上,他往行囊上一坐,模样悠哉,被他坐在屁股下的是好几张鹿皮,还有一张黑熊皮子。
“旸哥,我是仲溪,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家就住在青宫门外,小时候我经常找你玩耍。”
“还有我,我是菱角,小时候我还跟你一起钓过泥鳅呢!”
玄旸已经不记得他们,他是个旅人,生活中有无数的过客,无数张面孔短暂出现又消失:“你们俩几年不见,变化可真大。”
随后,又挤进来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都还记得玄旸。
那年,还是少年的玄旸坐在羽邑城墙上射杀糟蹋稻田的野兽,他拥有出众的技艺,给当地居民,尤其孩子留下深刻印象。
盛情难却,玄旸被那位叫仲溪的昔日伙伴邀回家,仲溪家就在广场旁边,是一栋干净漂亮的白坯房子。
晚饭刚吃完,外面的天就黑了,仲溪的妻子在案旁忙碌,小孩在院子里玩耍。
“你今晚在我家睡,我家有地方,我刚把房间里的火塘烧起来,等会就又舒服又暖和。”
“仲溪,我得走了。”
“啊?”
玄旸站起身,把行囊提在手上,他行动敏捷,还没等主人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向门口。
忽然又回过头来,没头没尾问:“我记得你家屋后有条溪吧?”
“有。”仲溪点头。
“我得收拾一下自己,好几天没洗澡,身上又腥又臭,可不能就这样去青宫。”
“旸哥,我记得你以前和青宫的覡鹭最要好,这次来羽邑也是要去找他吗?”
“是要找他。”
“秋天溪水冷呀,旸哥别急着走,我给你烧热水。”
“不用,我习惯了。”
玄旸大长腿步子迈得大,很快就从眼前消失,等仲溪发现案上放着一条漂亮的红绳项饰,项坠是颗玛瑙珠,连忙抓着它追出去,大声喊:“旸哥,你落下东西!”
“给你家小孩。”
那个高大身影从院门处一晃就不见了,黑暗中只听见这样一句话。
当地不产玛瑙,对羽人族而言玛瑙珠是极贵重之物,是平民无法获取的奢侈品。
夜风带走肌肤上的水渍,也带来冰凉,玄旸披散头发,换上干净衣服,携带行囊,他来到青宫门口,往上一望,望见阑干上伫立一个颀长身影,那身影看起来颇有些寂寥,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
即便没有照明,玄旸凭借月光还是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扔下那堆笨重,碍事的行囊,玄旸快步登上阶梯,阑干上的青南闻声回过头,就见到一个黑影朝他奔来,那人一把揪住他衣袍,瞬间将人按在墙上,力道很大,那样的冲击力下,再一秒背部就该撞在墙上,却没有被撞疼,玄旸用自己的手臂做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