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花色而有意错落种植的花卉,青绿的叶子, 月白色的院墙, 朱色的廊道,碧蓝的水池, 构成绮丽的色彩,这就是文邑王的池苑。
月华的花名源自开花规律,因为它几乎月月开花,后世称作月季。
青南显得恍惚,他似乎曾在想象中见过这样的地方, 只是那个地方盛开着莲花。年少时, 他曾游荡在羽邑已经废弃两百余年, 残垣断壁, 杂草齐膝的王室池苑,想象它昔时鲜花盛开的样子。
“觋鹭, 请再和我说说南方的事。”
红色的缨带拂过脸庞, 那张脸温雅、俊秀, 从他口中说出的岱夷语莫名有种韵律美。
“帝子,还想了解哪些事?”
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笑时眉眼似春风:“地中没有海,但我听说过大海,人们说大海的潮水时而进时而退,没有规律。觋鹭,我想知道南方人住在海边,他们怎么营建房子?”
来到文邑,才知道文邑人称呼他们的王为“帝”,这位帝子,便是文邑王的长子文曜。
他身穿的红色锦袍华美夺目,嘴角的笑意潺湲:“我曾听人说,海边的人就像海鸟一样,会将家建在海崖上,每当潮水退去,他们就沿着绳索下来,到海滩拾取海产。自从见到觋鹭后,我觉得人们的说法都是错的。”
“人们说南方人住在树林里,睡在树上,又说南方人住在海崖上,在崖石间凿窟做居室,想来都是胡言,要是真得和我们有这么大的差异,觋鹭就不会身穿丝袍,以美玉佩身,我想南方的屋舍,也同样高大、华美。”
少年的话让青南诧异,他生长在深幽的宫城里,偶尔能到城外走动,他不是一位旅人,从未见过广阔天地,却有广阔的胸襟。
“人们因为环境的差异,而营建不同的屋舍,有些海边居民会在海水侵漫的土地上打下木桩,再将房子悬空搭建在高高的木桩上面,人们往来倚靠小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舟,出行很方便。”
“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啊,真有意思。”文曜眼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玄旸高大身影出现在花丛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一改平日里的装束,脱去形影不离的岱夷斗篷,换上一身绛红色长袍,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髻上插着象牙笄,左耳上戴着绿松石耳坠。
腰间那些象征旅人身份实用的小工具都被卸去,围上一条彩织的腰带,悬挂着玉石配饰与一把玉柄细石刀。
“旸哥,觋鹭正与我讲述南方的事情。”文曜见到玄旸,立即迎上去,显得很亲昵。
拍了下文曜的肩,玄旸说:“去吧,你父在找你,掌典老头跟他说一早就不见你人影。”
“那老头总爱跟我唠叨祖先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早听过无数遍,我都要睡着了。”文曜看向站在一起的两人,笑语:“要是觋鹭能在文邑多住些时日,我想请巫祝将觋鹭的见闻记录在典册上,以后我的孩子、孙子就都能听到新故事了。”
“每次有旅人到访文邑,你都想让巫祝记下他们的见闻,我看竹子都得被你给砍光了。”
“那不至于,天下的竹子哪里砍得完,再说文邑的典册室很大,足够收藏旅人们的故事。”
听见玄旸夸张的说辞,文曜忍俊不禁。
红色锦袍少年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红色的廊柱间,仿佛他便是这尊贵的朱色本体,是文邑清雅的池苑与气派巍峨的宫城塑造出这样一位帝子。
帝子已经离去,池苑只剩他们两人,青南端详玄旸的长袍,是件丝袍,颜色纯正,使用的是提纯过的矿物染料,才能染成这样纯净的色彩。
来到文邑后,青南已经熟悉文邑王族身上华美多彩的衣物,从而他能断定玄旸身上长袍的产地。
“好看吗?”
谑戏的语气,那家伙一脸笑意。
确实好看。
旅人不讲究穿用,这家伙有张俊脸,但总是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样子,也颇有些身份,衣物却总是因为旅途磨损而显得破旧。
稍稍收拾一番就很好看,何况他拿出珍贵的饰物装扮自己,又穿上贵重的文邑长袍,就像一位文邑王族。
“我知道你姐夫是帝徵(文邑王)之弟,你与帝徵有点亲戚关系,不过那关系毕竟疏远,帝子为什么称呼你:旸哥,就像似在称呼兄弟那般。”青南才不会承认这样打扮很吸引他,让对方得意洋洋,他问正经事。
“我年少时……”
玄旸靠在游廊的朱柱上,他双腿交叉,做出习惯性的抱臂动作,打量起清幽的池苑,见到一只蓝翡翠鸟在池中戏水,玄旸的声音有些慵懒:“在文邑的宫城住过三年,和宫城里的子弟都认识,他以前喊习惯了,没改口。”
“你在文邑的宫城住过?”
“我父母早亡,姐姐出嫁文邑,就把我也带上,我那时十一岁。我年少时比较讨人喜欢,可不像现在这样走到哪都有仇家,帝徵见我没有父母,就允许我到宫城里生活,和其他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
我嘛,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但文邑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生活得舒适,那时年纪也不懂忧愁,天天都很快乐。”
“很少人有你这样的经历,没有一个故乡,又似乎到处都是故乡。”青南的声线柔和,甚至有些感伤。
这家伙打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同为孤儿,青南至少有安稳的青宫生活,孩童时期不需要不断地去接纳新事物,去面对目不暇接的陌生人,甚至一度连语言交流都成问题。
“确实,这里也是我想回去的地方,我姐的家就在这儿。”提起姐姐,玄旸嘴角有笑意。
“这件袍子,是在文邑织制的吧你将它放在行囊里,到文邑才换上,可是你姐姐馈赠的物品?”
“倒不是,这是帝徵去年赐我的绛袍,我要是不换上,可就要被宫城里的人责怪不讲礼仪啰,文邑就是这点麻烦,人们十分重视衣容。”
玄旸端详青南的衣容,他赞道:“青南,你适合做文邑人。”
白色的羽冠,一尘不染,白色的丝袍,清洁无垢,美玉配戴在乌黑的发髻上,腰间的长带飘逸。
玄旸低下身,撷一支红色的月季花,他将花别在青南衣襟上,并凑上前轻嗅,低语:“月华赠佳人。”
这家伙有时会做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且肆意妄为,青南没有因此露出窘迫的模样,他淡定地折下一支月季,将它插在玄旸发髻上,他不语,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神情。
地中人尤为喜爱月华,会将月华结赠予爱慕之人。
苑池并非真得只有他们两人,毕竟是平日里文邑王族子弟游戏的地方,一向有人负责打理,玄旸没法一把将青南摁在石灰刷白的院墙上亲吻,只得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盯着青南看。
“青露呢?”青南淡定许多,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在和风中微笑。
“那个傻孩子又去城门外看阙楼了。”玄旸拂弄青南羽冠上飘动的带子,他轻语:“我小时候第一次来文邑,也对那两座阙楼感到惊讶,当时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巍峨的建筑。”
“玄旸,你说这里的人们相信文邑就位于天下之中,所以他们视历任文邑王为地中人的共主,尊称为‘帝’。我在这里看见了真正的王国气象,不只是阙楼,不只是池苑里人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卉,朱色的游廊,或者雪白的院墙,是文邑的一切,都令人惊叹。”
青南回忆起抵达文邑的第二天,他受帝徵之邀,前往宫城参加宴饮,那场宴饮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他在宴饮上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金声。
吉金(青铜)制作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么神秘,聆听时,仿佛连身躯都变得透彻,仿佛灵魂在清凛的晨曦里升腾,使人终生难忘。
音乐是如此奇妙,它有别于自然发出的声响,是人为创造的带有韵律的声音,它本来只被巫祝掌握,由巫祝演奏。各地的巫祝用皮革、用竹子,用兽骨、用陶土、用石头去制作乐器,这些乐器发出的声音并不稀奇,青南都听过,唯独来到文邑,才有金声。
青露伫立在高耸入云的阙楼下,他扬起脸庞,眯着眼睛,光芒照耀下是重重的碧色屋檐,无法数尽的朱色柱梁,他仿佛见到了天上的宫阙,文邑城便是这样的天宫。
来到文邑已经三天,恍惚还身处梦中。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感知阳光洒在肌肤上的暖意,感受耳畔的人语声与鸟鸣声,他睁开眼睛,他在人间。
观象台位于文邑的东郊,在文邑人心中的圣山——崇山脚下,它还在营建之中,能看见平整过后的土地,夯筑中的垣墙,劳作的人们,指导建造的人,与及众多聚集在一起,讨论天文历法的巫祝,他们大多是文邑的巫祝,也有几个人装束不同,显示他们来自不同族群。
一只丝带凤蝶飞落在青南衣襟上,他轻轻挥动手指,那蝴蝶便落在他指尖上,晚霞染红山脊,残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巫祝们还在讨论,从中能听见地中语、高地语、江皋语与及岱夷语。
从一部分自己能听懂的言语中,青南了解到大家在争论夏至的影长到底是多少,人们各抒己见。
通过圭表可以测量日影的长度,观察夏至会在哪日到来,窥见时间的秘密。
玄鸟神使阿九正与文邑的巫祝争辩,他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担任翻译的玄旸。文邑巫祝说地中语,阿九说岱夷语。
阿九那顶镶嵌砗磲的高冠在红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太阳在山脊上,另一颗太阳便在他头顶上,他的岱夷斗篷上绣着东君神徽,青南试图释读神徽,它的图案由太阳、火焰与山峰组成,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
如今,文邑王想制订太阳历,向天下人颁布时间,我确实无力阻拦。百年前,玄鸟神使受东君启示,前往文邑,协助文邑的第一位王营建圭表台,如今帝徵想窥视东君的力量,妄图营建观象台,向天下人颁布太阳历,这违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对东君不敬,我在此传达玄鸟上使的话,自观象台建起那日,大岱城将不再欢迎文邑来的使者!”
说完这些,阿九不再言语,而是面向夕阳,一群黑鸟掠过红彤彤的太阳,他拂动黑色的长袍,巫杖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他朝太阳致礼。
他张开黑袍时,宛如一只振翅欲飞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鸟。
玄旸将阿九的意思传达给文邑巫祝,巫祝们围着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诉说着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将你逐出去?”玄旸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们敢。”阿九握住巫杖,声音冷冰。
“他们确实还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见一见玄鸟神使手中的玉璇玑。”玄旸无视玄鸟神使的怨怼,旁人倒是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脸庞,黑色的面具,紧抿的唇线,他的肢体语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你手里不就有。”
那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飞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领地,正在发怒的黑鹤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玑,不过,璇玑本就是玄鸟神殿的神器,没玄鸟神使的允许,我可不敢拿给他们看。阿九,你看,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笑脸,使阿九怒火没处发作,他恼道:“不给。”
人们忽然不再讨论,纷纷看向立在台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横放的漆杆,它是圭。
漆杆涂做红、绿、黑三色,文邑巫长来到漆杆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杆,上下移动,似乎做为游标使用,他身边还有一个捧册子,拿笔做记录的随从。
“除非,他们能拿出我没掌握的知识,值得我跟他们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杆,他猜测到圭上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刻度,一个个刻度显然指向一个个节气,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时间的秘密?
“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识都汇聚在这里,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围簇着一个花心。”玄旸笑语。
花瓣与花心。
青南喃语自语,玄旸与阿九的交谈,他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阿九游离众人,在一处土基上坐下,他留意到身后堆垒似山的巨木,显然很诧异,但又不肯问那个跟随在身边的人。
“这是营建观象台的木料。”玄旸主动开口,他大大咧咧坐在阿九身旁。
阿九似乎哼了一声,他说:“我就知道你要帮他们。”
“我猜你来文邑,不是来阻拦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我。阿九,你其实很好奇,这天下第一座观象台到底长什么模样吧。”
“我是玄鸟神使,又怎会不知道观测太阳的方法,地中人必定是想将这些巨木竖立在圭表四周,观测阳光穿过巨木之间的不同缝隙,来追踪时节的变化。”
“具体的做法,你能细说吗?”
“我就算知道如何推算时间,如何竖立巨木,使它们的位置对应不同的时节,我也不会告诉你。”阿九稍作停顿,他捏了捏肩膀,呈现疲态,声音也显得疲惫:“何况,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就是不吃不喝算到满头白发,也无法推算出来。”
玄旸站起身,说道:“反正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不如去睡个饱觉。文邑有馆舍,为旅人提供食宿,就在东城门左侧,院外有棵枣树,你行囊放在哪里?”
“我还真是累坏了,一路走来又是劫匪,又是虎豹,早知道就在玄夷城多等你两日,和你结伴来文邑。东西都在随从那儿,他们被阻拦在外头,这儿毕竟是禁地。玄旸,你帮我提来。”
“可以,我先和伙伴说一声。”
玄旸没有立即离开,他在人群中张望,寻找青南的身影,此时圭表附近已经不见青南,寻觅一番,才找到他的身影。
青南伫立在一棵大树下,正与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交谈,那人的身影瞅着有几分眼熟,居然是隼跖。
这些时日,文邑来了很多旅人,文邑要营建观象台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方,显然隼跖是慕名前来的旅人中一员。
“你的伙伴是他?那个羽人族巫祝?”阿九有点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玄旸似乎没有听见阿九在说什么,他注视着树下两人,见隼跖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要馈赠青南。
隼跖对待青南的态度一向谦和,彬彬有礼。
人们来到文邑,总要盛装打扮一番,隼跖服饰华贵,腰佩吉金匕首,头插玉鹰笄,右臂上戴着玉钏,胸前是一件吉金打造的鹰形项饰,熠熠生辉。
第40章
这是一件奇怪的乐器, 用羊骨制成,巴掌大小,光滑可爱, 在乐器上有一个小小圆润的钻孔, 钻孔穿着彩绳,可以随身携带。
青南时而将乐器放在手中把玩, 时而将它放在唇边,试着演奏, 发出的声响微弱,无法形成音律。
隼跖赠予青南口璜时, 曾在树下演奏, 那乐声低缓悠长、别有韵味。
他用地中语传授演奏口璜的技巧,青南只听懂一小部分内容, 没学到要领。
“这是口璜。”
声音响起的同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取走青南手中的乐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爱口璜, 总是随身携带它, 乐器能代替人的舌头, 人们用音乐倾诉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倾慕时, 会交换手里的口璜,做为定情信物。”
玄旸端详手中的口璜, 器形优美, 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绳上悬挂的玉饰, 玉质温润,是块好玉,他笑语:“隼跖可真是慷慨,这必是大鹰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这一件在高地能换五头牛了。”
“你会演奏它吗?”青南问。
“以前文邑有位乐师,精通各地乐器,他就很擅长口璜。”玄旸将口璜横放在唇边,他轻轻拉动细绳,牵动璜片,簧片震动,发出响声,他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拨弄乐器,以口腔做鸣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过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乐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练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从自己唇上移开,贴在青南唇上,还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对方嘴唇,发出低低的笑声:“嗯,我来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们待在屋内,要是在屋外,这番情景要是被人窥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学习口璜,玄旸时不时指导,演示,一只口璜,在他们唇边传递,那份亲昵自不必说。
口璜的音色独特,时而响亮,时而低缓,尾音绵长,就像一个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发情愫,诉说衷肠。
人们在夜间听到这样的乐声,很容易联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恋人窗外,用乐声求爱。
夜已深,青南还醒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开始感到对方沉沉的身躯压得人难受,想将同枕人推离,却又倦得不想动弹,他闭着眼,发现文邑的夜晚特别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宽敞平坦,城中处处彰显人类的力量,无论动物或者昆虫,似乎都畏惧这股力量,隐匿无踪。
“明日,我姐夫设宴招待四方来客,你能赴宴吗?”玄旸的声音慵懒,带着惬意。
“帝子听说羽人族不用凭借璇玑,也能识别星象,他恳请我传授他观星的方法,我允诺了。夜间我会进宫城教他,要是飨宴在白日举行,我能前去赴宴。”
“在白日——我姐想认识你,她知道你。”
“她知道我什么?”
“我早年跟姐姐提起过你,后来与你重逢,又将重逢的事和她说了。”
青南感到不可思议,但没往下问,他姐姐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你该回去了。”青南的手掌贴向对方的胸口,试图将人向外推,没推动。
“不去,又没人来巡房。”
好在那厚实的身躯终于挪开,压在身体的重量立即消失。
玄旸侧躺在青南身边,抓握对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他今夜似乎特别缠人。
“我听人说帝徵打算赐你一桩姻缘,有这事吗?”
将被对方抓住的手缩回,青南把手臂搁在一旁,正好触碰到枕边的衣物和腰饰,这些都是他的物品,腰饰中有一把玉刀,他的指腹摩挲冰冷的刀刃,刀刃很钝,不会伤人。
“你几时知道?”
“宫城里的人一直在谈论,我多少能听懂几句。”
“青南,我想将婚事回拒后再告诉你,我此番来文邑,是为参加外甥女成年之礼,也是要处理这件事。”玄旸从青南手中取走玉刀,他翻开青南手掌,检查手指,怕刀子将他割伤。
“你现在就可以说。”青南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入怀中,言语平淡。
“那是四年前的春日,帝徵带子女踏青,我也在场,已经不记得因为什么缘故引出婚约话题,帝徵说等文瑤及笄,要将她许配给我,我说我是个旅人,只有一国的君王才是帝女的良婿。奈何人们喜好传播一些不实的事情,毕竟宫城里的生活实在乏味,随着文瑤日渐长大,这桩事又被人提起。”玄旸起初没将这件事放心上,他压根没考虑过成家,但是到处被传言的话,就必须认真看待了。
青南道:“帝徵的话已经说出口,且人人知晓,便会履行,外人都说帝徵重承诺。”
“我可当不了他的女婿,那女孩更不该因为他人的一句话,被嫁给不如意的丈夫。”
沉默好一会儿,青南才说:“你已经老了,又是个没有屋舍的旅人,看来以后只能孤身一人。”
难得听他调侃,即便被调侃的对象还是自己。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玄旸哑笑,又将青南的手抓住,十指相扣。
地中王族举办的飨宴一向奢华,权贵阶层总是乐意在飨宴上向宾客展示自己的财富。
这令人咋舌的财富,甚至体现在切食肉类的刀俎上,漆俎绘制繁复的图案,有着斑斓的色彩,令人赞叹,与漆俎搭配使用的厨刀通体黝黑、质地坚硬,刀柄镶嵌彩石。
那些用来盛酒的彩绘双耳罐被仆人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稍有不慎给摔坏了,这是来自遥远的北地器物,经由贸易获得。
玄旸姐姐玄昭雍容华贵,胸前佩带项饰,项饰由淡黄色海贝与绿松石组成,华美璀璨,它们亦是远方之物,来自东方的绿松石,来自东海的海贝。
姐夫文贞身穿象征王族身份的朱袍,手腕上有一件吉金片制作的腕饰,发髻上插着一件玉笄,玉笄用都山玉玉料制作,都山玉出自江皋,吉金片来自高地。
这些来自远方的奢侈品成为权贵阶层的身份象征,他们掌握着珍贵资源,他们拥有的一样样物品,寻常人根本无法获得。
宾客们会惊叹,会羡慕,对飨宴留下深刻的记忆,对举办宴席的主人倍感敬意。
玄旸参加过无数次飨宴,再奢华再铺张的场面都见过,不仅不拘谨,还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玄旸饱餐一顿,向服侍宾客的仆人招手,立即有两位仆人端着陶盆和陶壶过来,提供清水洗手。
地中的权贵进食时特别讲究礼仪,而礼仪需要学习,远来的客人往往因为不熟悉而窘迫不安,生怕自己在席上做出错误的举动,惹来笑话。
但总有聪慧的客人,会暗中观察,暗自学习,表现得体。
阿九用随身携带的小玉刀将盘中的烤肉细细切片,再用骨箸夹起,拌姜汁、沾酱,放入口中食用。
一系列动作相当优雅。
隼跖用锋利的吉金匕首将一只卤猪肘剁碎,吃法豪迈,大口吃肉,大口饮酒,他的装束华贵,姿容英伟,显然没人敢嘲笑他举止粗鲁。
青南参加过帝徵的飨宴,习得文邑宫城的礼仪,他小口呷酒,不露痕迹地打量参加飨宴的客人。
来赴宴的客人除去旅人与使者外,还有文邑的权贵与及他们的子女,有五六名盛装少女赴宴,她们都坐在丝帐里,偶尔丝帐被掀开,能窥见一张张昳丽的脸庞。
“她是帝女,真是位美丽的女子,我听闻她被帝徵许配给玄旸。”
隼跖看向丝帐,又瞥了玄旸一眼,他用双手做出合拢的动作,以便青南能完全理解他说的话。
他说的是青南正在留意的女子,那名女子身穿朱袍,胸前佩带由玛瑙、绿松石与玉玦组成的项饰,举止稳重,神情淡定,不像其他女子时不时窥视帐外的宾客,窃窃私语。
“你和主人家认识,又见过帝女,不是第一次来文邑吧?”青南用地中语夹杂着岱夷语陈述,试图让对方听懂。
所以隼跖能受到主人家的邀请,并被安排坐在尊客的席位上。
隼跖点了下头,回道:“我以前来过。”
他后面还说出一长段话语,但是青南没听明白,两人的交流仍存在障碍。
隼跖是高地人,能说地中语,青南是羽人族,能说岱夷语,两人来自天南地北,无法交流才是常态。
隼跖见青南听不懂他的话,便伸出两根手指,在木案上做行走的动作,青南正感到疑惑时,忽然见玄旸探过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他转述:“他在邀请你,邀你去白湖,你想和他去白湖吗?那个手势是同行的意思。”
青南看向帝女文瑤,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玄旸一眼,他特意用羽人语说:“你告诉他,我会考虑。”
“别说胡话。”玄旸低语,握了一下青南的手。
青南的手放在木案下,玄旸握他手的动作不明显,不至于被人瞧去。
“隼跖,觋鹭当时就在五溪城,和我一起,我想白章不会想再看到他。”玄旸代替青南回拒,他的神情严肃。
“请转述我的话,对地中人来说,羽人族似乎只活在传说里,人人都想亲眼见识。我相信白湖君会像其他国君那样款待觋鹭,我能担保,觋鹭会在白湖受到礼遇。一路上我会护他,护他去白湖,护送他返回文邑。”隼跖的言语恳切,很执着。
他想将青南带去白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玄旸将他的话一字不漏转述。
青南认真思索,才回道:“多谢邀请,我不能同行。”
飨宴刚结束,玄旸就被外甥女拉走,说母亲唤他,此时玄昭正与文瑤在交谈,两人很熟络,丝帐内还有几名女伴。
等玄旸过去,丝帐内却不见其他人,只有文瑤一人,丝帐外还守着两名侍女。
隔着丝帐,只见到两个朦胧的身影靠近,再看不清其他。
“人都散了,你要等他吗?”
阿九忽然来到青南身边。
“我正要走。”
青南往外走,阿九跟上,他的态度比以前友好许多,问道:“你能跟我讲讲羽邑的土圭吗?我曾听玄鸟上使说,大地上的第一座土圭,便是由羽人族营建。”
文邑的东郊有一大片森林,有水泽,有座高山,那座高山名为崇山,崇山葱郁,树木高大,人们从不去山中伐木,也从不到山中打猎,它是一座圣山。
每日太阳从崇山升起,晨曦照耀山脊,金光闪闪,文邑的巫祝通过常年累月的观察,以起伏绵延的崇山山脊做为参照,早就发现太阳攀升的位置在极其缓慢地移动,他们记录这种变化,并研究它变化的规律。
文邑的第一座圭表台建造时,就将方位正对崇山的最高峰,当太阳爬上山脊,便会把第一缕晨曦洒在垂直立于地面的木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