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几天前有一伙高地族人路过高坪城,跟当地人打探我的消息,高坪君说他们似乎还在附近转悠。”玄旸言语平淡。
要是看他神情,听说话的语调,会以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有高地族友人?”
“有,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仇人?”
“青南,你忘了我们在五溪城跟高地族人打过交道吗?当时双方的态度可都不大友好。”
“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青南挑眉。
“高坪君说为首的那人他认识,是隼城的隼跖。”
“他是谁?”
“隼城城主的儿子,白章的妻弟,如今想来白章当时带的那伙高地族战士都是隼城人。”
青露没听懂他们交谈的话,但能从氛围感知到危险,他好奇问:“高地族人很可怕吗?”
“不好对付。”青南回答。
高地族战士个个高大彪悍不说,他们还使用坚固又锋利的吉金武器。
第35章
玄旸坐在河滩边的一块大石上等候来人, 这是一支十来人的小队,队伍中多是妇女、孩子与老人,成年男子仅有两人。
这群人携带做饭的炊具、睡觉的席被, 与一些杂乱的物品, 看着像似在迁徙,而不是要去某地走访亲戚。
带队的男子撞见玄旸, 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壳,露出一脸憨笑。
此人年龄约莫二十岁, 手执长矛,腰挂弓箭, 背后的行囊沉重。
“你们偷偷跟随一路, 我不是说了,我们跟你们不同路, 各走各的。”玄旸从大石上跳下来,朝带队的男子走去,他以体型优势居高临下,那男子长得粗短,又俯下身, 显得很谦卑。
“我们都是鼋池人, 我叫鼋东, 我哥叫鼋归, 这是我的父母,兄嫂、侄子、侄女、妻子、儿女。在当地实在过不下去了, 我们这一大家子想去盐道投奔亲戚。我知道你是岱夷族的武士玄旸, 你就让我们跟着你吧, 跟着你我们不怕野兽,不怕劫匪。”
男子恳求着, 絮絮叨叨:“都说襄山有一伙劫匪特别凶恶,经常下山抓女人和小孩,我们要是遇见他们肯定要遭殃!”
此时青南和青露已经从芦苇丛里走出来,青南颇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些人,青露心软,小声说:“要不,就让他们跟随吧。”
“你怎么就确定我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认识吗?”玄旸抱着胸,扫视队伍中的孩子与女子,别看他姿态冷漠,目光却很平和。
“我有个老朋友是高坪城的门卫,他跟我讲过武士玄旸的模样,我在鼋池遇见你们,就认出你是武士玄旸。”
所以这家伙在鼋池遇到玄旸,请求同行被拒后,就一直跟随,像条尾巴。
还拖家带口,是一条长长的尾巴。
“既然你在高坪城有朋友,为什么不去附近的高坪城投奔友人,而要去路远的盐道?”
听见玄旸的问话,男子目光黯淡了:“高坪城的男子经常要外出打仗,我和我哥都有孩子要养,想寻个安宁的地方。”
玄旸又问:“就算我是武士玄旸,我与你们又不熟,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听见玄旸的话,男子目光坚定地看向对方:“你是武士玄旸啊!高坪城的人说,你一个人就将好几十个敌兵杀退,要不是你出手,当年城就破了。大家都说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管看到谁遭难都会出手帮忙。”
“竟会被传成这副模样,我有那么闲吗。”
玄旸皱了下眉头,对上男女老幼热烈而恳切的目光,他有些无奈:“想跟就跟吧,我话说在前头,真要撞见匪徒,我可没空管你们,到那时你们机灵点,能跑多远跑多远。”
鼋取人心中欢喜,纷纷上前道谢。
“先在这里歇息,我看孩子们都累了。你们俩兄弟能打猎吗?这里水禽多,去弄点吃的。”
玄旸对鼋取人的感激反应冷淡,他显然是不得已才带上这些人。
俩兄弟都携带弓箭,在河滩捕猎水禽,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到林地里挖野菜,采撷野果。
两位老人捡拾柴火,搭土灶,为生火做饭做准备。
天黑前,这些鼋池人升起火,烹饪食物,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聚集在营火边,有说有笑。
青露前去他们的营地走动,见人口多,食物有限,不能够果腹,就将随身携带的一些猪肉干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抓着猪肉干啃得津津有味。
大人想和青露攀谈,发现双方语言不通,只能点下头,比划手势。
从邻营返回,青露发现玄旸不在,人在营地外围巡视,他轻声与青南交谈:“路上有劫匪,他们害怕也正常,玄旸大哥一开始为什么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青南回道:“他有顾虑,那伙高地族人也许还在找他,路上可能撞见。”
正因为有顾虑,所以早先玄旸才会拒绝这些鼋池人同行的请求。
青露“啊”的一声,他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些时日来一路走得太平顺,我差点忘记这件事。”
“玄旸大哥怎么又同意让他们跟随呢?”
“不好说到底是遇到劫匪麻烦,还是遇到高地族人更麻烦,这些鼋池人人数虽多,能战斗的只有两人,想带家人安全走去盐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南轻轻搅拌陶罐中的羹汤,火光映在没有表情的面具上,声音柔和:“他将那对兄弟保护老幼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温柔的喃语,青南陷入沉思,他想起玄旸曾说过一句话:我既不想为众人劳心,也不想为他人劳力。
当时,玄旸是这么表明自己不适合当一位国君。
玄旸自己没意识到,他确实具有庇护一方的能力和责任心,如果日后成为玄夷城的国君,会是一位明君。
忽然听见邻近营地传来喧哗声,青南起身张望,见是玄旸回来,他给邻营送去猎物,是一头鹿,这是足够填饱大人和孩子肚子的食物。
过了一会,玄旸从邻营回来,青南递给他一碗羹汤,他坐下来饮用,目光时而投向邻营。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愁苦,也不像大人那么疲惫,他们正在打闹、嘻戏。
“你曾帮高坪君守城?”青南问。
玄旸漫不经心地点下头,他从布囊中取出肉干咬食,牙口真好,甚至都不用在火上炙烤一下,使肉干变软。
“一人对战几十人的事属实吗?”
“青南,你不是想夸我吧?”
“不是。”
青南专注在食物上,他将肉干撕成丝状,浸泡在羹汤中,等泡软了再食用。
这家伙身上有旧伤痕,一道道伤疤,不知道是与人战斗,还是与野兽搏斗留下。
猪肉干制作得很美味,是高坪城的特产,出行前高坪君馈赠他们不少猪肉干,在路上充当干粮。
晚些时候,邻营的妇人用陶盆装上烤野菇和炙鹿肉,她们捧着烹饪好的食物,来到玄旸三人的营地道谢。
野营,夜晚尽是野兽的嚎叫声,负责守夜的人会将营火烧旺,用来驱赶动物。
熊熊燃烧的火焰,独自坐在火边的守夜人,忍受寒冷与孤独,抵挡浓浓睡意,想想都觉得艰苦。
邻营的两兄弟正在换班,弟弟摇醒哥哥,将长矛递到对方手中,青南从浅睡中醒来,见到玄旸背对的身影,他在温酒,将冷掉的炙鹿肉加热,饮酒加餐悠然自得。
仿佛窥见玄旸独自旅行时的模样,他不畏惧猛兽,也不信鬼神,黑夜对他来说,只是太阳落山了,不方便赶路而已吧。
“要喝点吗?”
起身时衣物的窸窣声被他敏锐的耳朵捕抓,他说这些话时,头也没回过。
青南裹着斗篷,来到玄旸身边坐下,他接住对方递来的一杯酒,小口饮下。
“你睡过吗?”
“早些时候青露守夜,我刚换他。”玄旸看向青露,少年用斗篷将自己裹成一只茧,正在酣睡。
邻营的兄弟也在交谈,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青南将视线挪回,对玄旸说:“自从和我们结伴上路,你就不曾睡饱过,今夜我来看火,你去睡会。”
“你睡不着?野兽特别多,一夜叫不停,吵着你了吗?往年这一带还有几个小聚落,如今人都散了。”
将烫好的鹿肉放在一只漆盘中,玄旸递给青南一双竹箸,当对方伸手去接,他顺势握住那只手,手指在对方的手背摩挲。
青南反握住玄旸的手掌,两人十指相扣,好一会不说话。在人前,两人不会有亲昵举止,背着人,会搞点小动作。
“我习惯了。”青南靠近对方的臂膀。
玄旸很自然地拉开自己的斗篷,盖在身边人身上,在斗篷下揽抱对方,青南继续往下说:“这一路走来,见过不少野兽出没的废弃屋舍,与及暴露在野地无人掩埋的尸骨。小聚落里的人们四处逃命,躲避好战而残酷的敌邻,当人沦落到这样的处境,人与动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玄旸,以前在羽邑,你跟我说战火像野火般在各个部族之间蔓延,这种情况,我在地中见到了。”
“互相厮杀的双方,不论族属,也不需要像样的理由,可以是只为了一条灌溉用的河溪,为了争夺对方的田地,像仇人一样杀戮。”
“地中族、岱夷族、江皋族这类称谓,我想是旅人给取的,旅人为了区分大地上的纷乱而庞杂的人群,所以才划分地域,并用不同的词语去称呼他们。那些无需四处游荡的人们,他们认知里只有身边亲近的家人,与及和自己争夺资源的邻敌。”
青南停下陈述,此时邻营传来孩子的夜啼声,这些鼋取人踏上危险的旅途,风餐露宿,真得能在盐道寻到他们的乐土吗?
“以前的大地上没有这么多人,不需要养活这么多张口,人们采集或狩猎或耕种,能获取到足够的食物,如今不行。四方人群纷纷挤在地中,暴力日益加剧,文邑王想寻找一条结束地中战争的方法,这方法便是解决温饱、使人们安居。”玄旸仰头看天上的星辰,手指间不知何时多出一件物品,在手中把玩,是岱夷族观星用的牙璧,这东西被地中族人称作:璇玑。
“天文。”
青南同样仰起头,他与玄旸看向同一个方向,看向东方,东方的七宿大部分还隐匿在地平线下,唯有七宿中的龙角星升起,莹莹发光,青南继续说:“营建观象台,制订历法,指导农时,让人们能准时播种,按时收获,得到更多的粮食。”
玄旸举起璇玑,用它观星,他的眼眸似星辰般明亮:“龙角星从天边抬起来了,又到农耕的时节。”
“你一个旅人,不该掌握这些知识。”
“确实,不管在哪个族群,只有巫祝才懂天文,不过,我跟巫祝们关系都不错。”
这家伙洋洋得意。
“哦?譬如阿九?”
“嗯,青南,我跟他可是打小就认识,他年岁跟你相仿,聪慧好学,眉眼长得也好看,不过……”玄旸瞥眼邻营的守夜人,他凑到耳边低语:“我这里只对你有感觉。”
他本来就是个武士,有着粗野的童年,放浪不羁的少年时期,从他嘴里听见荤话,也不意外。
“你要胡言,就自个守夜,我去睡了。”
青南淡定起身,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玄旸已经端正姿态,示意对方坐下,他还有话说。
“各族群都有巫祝,新巫祝会从老巫祝那儿继承天文知识,如前面所说,这类知识一向不外传。如果摈弃成见,各族群的巫祝能聚集在一起,互相交流,互相学习,这绝不是一件坏事。”
听完玄旸的话,青南神色严肃,一字字问:“你希望我协助文邑王营建观象台?”
“你愿意吗?”
青南伸出手,手指像似要碰触天空的银河,仿佛看见日月星辰飞速运转,岁月在刹那之间更替,他低语:“我会考虑。”
与鼋取人结伴,行走两日,来到襄山脚下,鼋取人所说的盐道就在山谷中,顾名思义,它是一条运盐的山道,西面直通生产食盐的白湖。
荒山野岭没有路,有道路存在,就意味着有人群定居,盐道就住着一群归附白湖的人,他们在谷地种植粟黍,为白湖提供数量有限,但很珍贵的谷子。
盐道是白湖往东输送食盐的道路,亦是一条白湖征收谷地居民谷子的要道,它的存在对白湖意义重大。
平安来到襄山脚下,盐道近在眼前,鼋取大人们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了——小孩一直都是无忧无虑,妇人在溪边洗涤衣物、洗澡,男子带着孩子们在水潭里游泳,捕鱼,一片祥和。
青露和守营的老人交谈,说是交谈,不过是比手画脚,鼋取人只会说地中语,青露又不懂地中语。
老人手把手教青露制作粟米面食,对于新鲜事物,青露总是感到好奇,并想学。
如何研磨谷子,如何揉面,挤压、搓揉成条状,如何蒸熟,整个过程算不上复杂,青露上手很快。
午后,玄旸提着三只野禽从林中出来,溪边的妇人们洗去一身脏污,容光焕发,在溪边晾衣物,孩子们的笑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们玩戏累了,正要返回营地。
将两只野禽掷给邻营的老人料理,玄旸只留下一只,拿回自己的营地,这才是他和青南及青露的晚餐。
身为猎人,玄旸有精湛无比的技能,他要愿意,能将山中的所有野兽猎杀,他从不滥杀,只从山林索取能够填饱肚子的食物。
野禽在手中扑腾,深长脖子啼叫,青南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看向来人。青南碾碎矿石做为颜料,在皮革上绘下一路的山川,今日描绘的正是襄山。
“你下回要还想来地中,有我带路,用不着这东西。”
“这张路线图不是绘给我自己用,而是要留给后来人。”青南到灶火前烧水,为宰杀野禽做准备。
这张路线图最终会存放在羽邑的库房里,也许多年后,羽邑会有一位新旅人,踏上前往地中的旅程。
玄旸坐在一旁歇息,悠闲地屈起一只脚,眺望襄山,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都曾攀登,极为熟悉。
低头添柴时,青南还见到玄旸坐在那儿,抬起头时,就不见他人影,正感到诧异,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是孩子惊恐的叫声。
老人与妇人纷纷往声音来源处赶去,青南没有慌乱,他在混乱中找寻到玄旸的身影,见玄旸就在溪对岸,此时对岸出现三个陌生男子的身影,三人都携带武器,从他们的装束看不是地中族人,也不是岱夷族人,其中一人个头特别高大,他的脖颈上挂着饰品,那件饰品闪耀着金色光芒。
第36章
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押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身后跟着小女孩,女孩边追边喊哥哥, 放声大哭, 老人与妇人闻声张望,见到此景, 发疯般朝孩子跑去,不停叫唤, 又见一名鼋池男子,不知从哪里冲出来, 他奋不顾身朝高地族战士扑去, 想要解救男孩,不想压根不是对手, 很快被高地族战士打倒在地。
女人和老人发出号叫,被俘的鼋池男子仍试图反抗,他一度被高地族战士拽住腰带,在地上拖行,女孩的哭声越发响亮, 混乱一片。
陆续又有两名高地族战士从林子里出来, 他们逮住另一名鼋池男子, 自此, 这支鼋池人小队中唯二的战斗人员全部被制服。
等这些人靠近营地,青南才看清楚袭击高地族战士, 被俘后仍在不停叫骂的是弟弟鼋东, 哥哥鼋归晚些被俘, 他一被抓,躲林子里的孩子们纷纷跑出来, 一声声阿爹,哭声震天。
先前站在溪对岸的三名高地族战士,此时全都抵达营地,头目脖颈上戴着吉金项饰,他年龄约莫二十五岁,仪貌英武,身姿矫健,正冷冷看视这般混乱的场面,面无表情。
“这对兄弟可不是你们要抓的襄山劫匪,他们是鼋池人,带着家小外出逃难,想去盐道投奔亲戚,寻条生路。”玄旸上前检查鼋归与鼋东俩兄弟的伤情,将他们交给青南和青露。
他环视聚集在营地的高地族人,点了下人头,七个。
这些人携带长矛与短匕,孔武有力,身形高大,都是高地族战士。
“还是,你打算随便抓几个无辜的男人,连并他们父母、妻儿一块绑去白湖,好跟白湖君讨赏?”玄旸看向高地族头目,故意将声调抬高。
“你说他们不是襄山劫匪,我就得将他们放了?你又是谁?”
高地族头目将视线从青南身上挪开,移向玄旸,他继续说:“那帮劫匪在襄山安家,都有家小,经常下山打劫,在白湖连杀好几个人,抢了不少好东西。近来被我打得到处逃窜,再不敢出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躲到这儿来,在这里冒充良人。”
“我听闻隼城的城主有个儿子,名叫隼跖,他在隼城受到兄弟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投奔白湖。隼跖为了能在白湖立足,听从白湖君差遣,勤勤恳恳为他做事。人们都说隼跖有贤才,我想他应该能分辨善恶,不至于残害无辜的过路人。”玄旸瞥向头目腰间佩带的吉金匕首,匕首柄部为羊头造型。
在高地族,吉金打造的羊头匕首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佩带。
玄旸第一眼就认出对方特殊的身份,声音带着调侃:“我嘛,带着他们这一大家子,从鼋池一路走过来,他们不是劫匪,我能作证。”
“说出你的身份,你来这里做什么,岱夷人。”隼跖的目光十分不友善,手按在武器上,如果玄旸再不肯报出身份,他就要动手。
“我是个舒渎来的旅人,路上听闻文邑王正在营建观象台,想去文邑长长见识。”
“他们呢?”
高地族头目手指青南。
青南和青露正为受伤的鼋池兄弟治疗,低头忙碌。
“他们是南方人,也是旅人。”玄旸看向青南,嘴角有淡淡笑意,不由自主流露。
笑容使青南放心,能感觉到遭遇的情况并不棘手。
“哦,这么说来,你来自舒渎,路上见没见过舒渎君的外甥玄旸?”隼跖这句话问得刻意,他目光在玄旸身上巡视,似乎在找寻能透露身份的饰物。
“是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我跟他不熟。”玄旸的神态相当自然,说谎面不改色。
青南能听懂几句地中话,听到“玄旸”的名字从高地族头目口中说出,他不动声色,继续手中包扎的动作,侧耳倾听。
高地战士搜索鼋池人营地,只翻出一些破破烂烂的物品。
隼跖打量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鼋池人,老人叹息垂泪,大孩子安慰小孩,妇人抱着受伤的丈夫哭泣,凄凄惨惨,他终于对手下发话:“把他们都放了。”
“等等。”
玄旸一改先前悠然的姿态,语气严肃:“你们随便把人打伤,又将伤者在地上拖行,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样?”隼跖神色不悦。
“一家子老小靠他们俩兄弟打猎养活,两人都被你们打伤,全家都要挨饿,你们得把身上的干粮给他们留下。”
本以为隼跖会发怒,不想他竟真得将随身携带的一袋干粮从背囊上解下,掷到地上。
高地战士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有隼跖能说地中语,见到头目的眼色和举动,虽然不情愿,也只得照做。
鼋池人默默收集干粮,擦去脸上的泪水,大人小孩都有劫后余生的欣慰。
“旅人,你还没说出你的名字。”隼跖的眼神锐利,像刀刃。
“我觉得名字不重要,不过是个称呼。你是位武士,我是位旅人,这便是我们的名称。你我身处异土,背离家乡,心里都有苦衷,没必要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又有着怎样的过往。”
后来,隼跖每每想起玄旸这番话,就会联想到高地族的一句俗语:璜片舌头。
形容一个人的舌头像口璜的簧片一样灵巧,擅长糊弄人,能说会道。
正交谈间,忽然有五名高地族战士淌水过溪,用高地族话高声叫囔着什么。
玄旸能听懂一部分高地族语言,推测这伙人也是隼跖的手下,可能在别的地方搜索劫匪,所以来得迟。
忽然,一名归队的高地族战士大吼一声,就朝玄旸射去一箭,玄旸反应迅速,挥动矛杆将冷箭打落,他那手法,轻松地像在玩戏一般。
放箭的高地族战士暴跳如雷,立即又朝玄旸连放三箭,这三箭都被玄旸躲开,等他还想放第四箭,眨眼间对方已如猎豹般跃至自己跟前,随即人就被放倒在地,胸口遭到膝击,别说挣扎,连呼吸都困难。
这人痛苦得直咳嗽,愤怒地瞪大眼睛,他想朝玄旸怒骂,却叫不出声。
“把两人拉开,看住隼尾。”
高地族的战士们还处在惊愕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是隼跖。
没等隼跖的手下拉拽,玄旸已经起身,他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地上的隼尾,问道:“我想我们认识,还有仇,不过我真没认出你来。”
他的声音平淡,缺乏情绪。
刚被这人用箭镞猛烈攻击,如果不是身手不错,已经被射成刺猬,但玄旸没有愤怒,眼中也没有杀意。
隼尾骨碌爬起身,嘴中咒骂不休,手中匕首挥舞,玄旸一动不动,淡定看他被两名伙伴抱住。
隼跖伸手朝手下示意,手下会意扔给他一柄长矛,他执住长矛,对玄旸做出一个手势,那是高地族战士决斗时贯用的挑衅手势。
“玄旸,正如你所说,武士是我们的名称。”
隼跖再没有多余的话,他长矛一挥便击向玄旸,那一下力道极大,速度极快,换寻常人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飞,倒地时人可能还是懵的。
矛柄因为握矛人倾注的力量而弯曲,又因为撞击在硬物上飞速弹开,发出一声震响。
玄旸在瞬间做出应对,没有人看清他什么时候使出长矛,怎么阻挡住对方的袭击,在隼跖猛烈而持续的进攻下,玄旸的抵御与反击都极为精彩,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
“玄旸大哥!小心啊!”
青露神情紧张,发出惊叫。
两人之间的打斗属实令人心惊胆战,双方的每一次攻击都十分凶狠,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每一次闪避都极其凶险,稍有迟疑,必被锋利的矛头刺中。
高地族战士兴奋得大喊大叫,青露恨不得捂住眼睛,不敢观看,鼋池人脸上全都一副惊恐的表情,孩子们受到惊吓,又开始啼哭。
青南远远观战,人很镇定,心里有把握。
哪怕隼跖的攻击再猛烈,玄旸都能应对自如,他没有陷入苦战。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高地族武士的战斗力实在惊人,隼跖的耐力和爆发力应该与玄旸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终于,玄旸打累了,他寻着一个机会,脚尖踏住对手的矛柄,身体借力翻跃,手臂一捞便挂住一根树枝,他踩踏树干,飞速上树,敏捷如猴,瞬间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隼跖没给对方放松的机会,眨眼之间,一柄长矛飞驰而至,呼啸声在耳边炸响,玄旸轻松躲避,矛刃深深扎进树干。
玄旸坐在树上,听着树下高地族战士们的叫囔声,他懒得理会,对隼跖说:“再打下去,天都黑了。”
隼跖望向天际的晚霞,似乎有些意外,战斗中他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眼里只有劲敌。
“隼跖,你我之间没结过仇吧?”拔出长矛,玄旸将这柄武器抛给树下的隼跖,随即他翻身下树,动作堪称飘逸。
“你觉得呢。”隼跖接住长矛,似乎也没有再交手的意思。
“我听高坪城的人说你在找我,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每次去文邑,都会路过高坪城?”
“有人告诉我,你是文邑王的女婿,而且今年春时要去文邑,会经过高坪城。”隼跖将长矛抛给之前借他长矛的手下,他拍拍手,往地上一坐,显然也打累了。
“我猜猜那个人一定很了解我,看来是我在白湖的老熟人。”玄旸笑了,他在人群中找寻青南的身影。
青南待在鼋池人里边,模样从容淡定,似乎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一直在那儿远远观看,没有靠近。
“早些年,我曾经游历西北,卷入鸠城与隼城的战争,显然,我在隼城没留下好名声呀。”玄旸提起这件事时,言语很平淡。
“我在那场混战中肯定打伤过某人的父亲,或者兄弟,所以那人便来寻仇,而你是隼城城主的儿子,又是高地族的武士,想为自己人出头。”
玄旸瞥眼隼尾,他似乎遭受到不小打击,再不像之前那么激愤,沉默低头,模样沮丧。
其余高地族战士都被玄旸展露的武力折服,他们本就是个崇尚武力,倾慕强者的族群。
“那是场错误的战争,没必要再提起。去年你在五溪城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他是我的族弟。”
“原来是这件事,那人比他要年长些,大概是他的亲哥哥。”
玄旸手指隼尾,猜到对方的身份。
确实想起来了,去年在五溪城,玄旸打伤一名高地族弓手,因为这人险些射杀阙月。
说来,那名弓手离开五溪城时,还能自己走路,伤势不重。
当时隼尾肯定就在五溪城,目睹亲哥哥受伤,衔恨在心,记住了仇人的样貌与名字。
“对。”
隼跖继续往下说:“你当时在五溪城,还和我族的战士约架,说日后要进行一对一的比试,让我族战士输得服气。你是岱夷武士,当然得由我来当你的对手,才算公平。”
“唉,果然躲不过。”玄旸整理衣服,发现斗篷上有一个破洞,显然是打斗中被长矛扎破,无奈一笑。
他说的躲不过,其实是指在五溪城与高地族战士结仇,随口说句日后比试的话,对方真得找来。
“可有哪里受伤?”
不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用的是羽人族的语言,不知何时,青南来到玄旸身边。
“没伤着,衣服破了而已。”玄旸言语柔和,连脸眉眼都显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