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法士与通过水镜观看的法士们精神都高度紧绷,眼睁睁见证众神回归九州这一历史时刻。
他们看着金甲天兵乘云而下,然后眼看着
——打头的金甲天兵似乎在空中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像撞墙一样直直拍了上去,后面不知情的一个个撞上来,把打头的金甲天兵脸都挤扁了。
气势汹汹的金甲天兵下凡队列,就在眨眼间摔成了一团。
“噗。”赵桥没忍住。
金甲天兵恼羞成怒,尤其是两边领兵的,他们挥舞着金戟乱砍,像是想把阻挡他们的无形屏障砍出来。
很快就有职位较高的天神冲下来查探情况,但他们也通不过这个屏障,换了职位更高的天神来,还是通不过。再换,不行,再换,都不行,原本按序站在天门之下摆谱的众神破了功,就算听不见声音,也能看出他们吵吵嚷嚷,已是乱成了一团。
通过青铜生水道符框见证这一幕的法士和阁员,以及通过天疏阁天幕投映见证这一幕的百姓,他们心底不免都产生了一个猜测。难道?
忽闻爆裂连响,众神之中不知哪位对着无形屏障发出一道粗若灵蛟的紫电天雷!
法士们眉头紧皱,若是那无形屏障拦截失效,这天雷打下来,不周山可就……
但紫电天雷也被拦截了,看上去威力巨大的紫电天雷,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无形的屏障,在此刻终于现形。
“啊!”阿不都没忍住。
天空中,那盈着星野流光的巨网,纮覆天下。
这一刻有许多人,包括他身边的帕夏汗和阿不都,都和赵桥一样激动:“是阁主的法网!”
所谓的天庭众神,无法通过阁主的法网。
这证明了什么?
帕夏汗对提议使用天幕投映的赵桥比了个大拇指,阿不都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桥略有骄傲,正要自吹两句,忽然帕夏汗皱眉指向天空,却不是指着那些被法网拦截在外束手无策的众神,而是另一个方向,一个身影正向不周山飞来。
赵桥与阿不都运起修为细看,来者是个中年男子,长相姣好,他们并不认识,但见他头上一对墨玉般的犄角,赵桥判断:“是灵蛟,不知是四海里的哪一位?”
帕夏汗示意还是按照阁主命令,静待发展,按兵不动。
那灵蛟迅速飞近,看也不看天顶法网,直接飞落到了天柱缺口中。
他是来找那带翅膀的老虎崽的?三位法士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得出结论,不周山山脚草地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地道口,一行人逃命似的疾奔出来。
三位法士立刻警戒,定睛一看,却是惊呼出声。
那被黑无常用拘魂索锁着的,不是他们阁主是谁?
“阁主!”
棺材里没什么光。
墓修得再豪华,里面的棺材也不会有多宽敞,顾青尝试往边上挪一挪,不知碰着了什么随葬珍宝的尖角,没忍住一声痛呼,幸亏追兵已经不知走了多久。
一直被他压着的墓主人很是体谅,不仅揭开了夜明珠查看,还抱歉道:“碰着了?实在对不住,我也无处可挪。”
顾青赶忙回歉:“您不计较我私自进墓,已是救命大恩,何来对不住之说。”
墓主人依然体谅,仍然抱歉道:“若不是你进了墓,我也醒不来,倒是连累你也中了蛊毒。这棺材机关我也不懂,就算出去,这蛊毒无药可解……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这话倒也不假。
顾青的本体是万年梧桐木制成的一张古琴,据说那梧桐木取自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树王,所以古琴不朽不坏传世千年,他的本体琴名天下皆知,但化人行走江湖时取了“顾青”谐音为代名,用惯了就一直没改。
顾青爱听各族乐曲,为此走遍了大江南北,记录了许多濒临失传的民间小调,加入江南天疏阁后,仍时不时借着任务外出采风。
这次他到南海访友,也是想顺便记录海角城一带的渔村小调,不料一来就遇到倭贼行凶,他冲动上前救友,结果非但不敌,还受倭贼追捕无法脱身,慌忙之下跑进了南海龙宫外的墓园。
这墓园虽不在龙宫里面,但离龙宫这么近,葬的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但情急之下顾青哪里管得了虚礼,一头钻进了看上去最新的黑蛟墓,结果一路碰了机关误打误撞跌进了棺材里。
好消息是,虽然棺材机关锁紧了出不去,但至少倭贼也进不来。
坏消息那就多了。
先是掉进棺材没多久他就不知为何昏了过去,已经昏迷了不知多少日。
然后是被“诈尸”的墓主人摇醒,虽然古琴不会被吓死,但还是险些吓出原形。
最后,墓主人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无意中救了墓主人一命,墓主人其实没有死,是中了活死人蛊毒,本来蛊毒就要跟着墓主人一起饿死,不想他掉了下来,立马跑了一半到他体内,墓主人才醒了过来。
而坏消息就是他也中了活死人蛊毒,这毒不仅无药可解,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和墓主人一起进入活死人状态,只能一动不动地清醒感受着自己慢慢虚弱而亡。
震惊过后是五味杂陈,作为一个天疏阁法士,顾青劝解自己看开,唯一的担忧是不知朋友究竟脱身没有。
因此对于墓主人的道歉,顾青反而劝解道:“顾某当真殒命于此,也比落在倭贼手里强上万分。生死有命,事已至此,敖兄就别太介怀了。”
顾青伸出手去,又用方巾把陪葬的夜明珠盖住。
毕竟他们两个叠着挤在一个棺材里,没光惊悚又空虚,有光逼仄又尴尬。因此最初介绍认识后,在万分尴尬中,顾青在棺里摸到一块方巾,用方巾把夜明珠给盖了,只透出微微暗光,什么都不够看清楚。
“顾兄当真磊落。”墓主人笑了笑,随后叹道,“有机会,还真想看看你说的天疏阁。我与星归道长虽曾见面、却无私交,与他那两位高徒更是无缘面见,甚是遗憾。”
听墓主人提到星归道长,联想到儒门之主,顾青讪讪一笑,只道假如有机会一定引荐。
顾青这反应,只因墓主人黑蛟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名鼎鼎。
黑蛟敖冼与东海白蛟敖碧霞以及儒门之主姬肃卿三人间的狗血纠葛,在民间情爱话本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尽管各版本故事展开了不同的想象,但大部分百姓对其中配角黑蛟的印象都是:帽子绿,是个老实蛟。
顾青作为一张见证了千年红尘的古琴,早就对凡人这些情情爱爱厌烦了,他宁可听船工唱一百遍号子,也懒得再听一曲痴恋,但厌烦归厌烦,落到具体的生灵上,他还是有基本的同情心。
在这桩外人谁也说不清的风流公案里,黑蛟是铁板钉钉的对东海少主如视己出,光是这一点,就能说明他人不错。
何况顾青误打误撞闯了黑蛟墓,黑蛟却一直温和相待,加上灵蛟都长得远超凡人,相貌是风流英挺气宇轩昂,人还很宽宏大量,自然更容易搏得好感。
就在顾青出神时,黑蛟却顺着方才话头问道:“不知天疏阁与儒门可有来往?顾兄可知,那儒门之主近况如何?”
顾青一愣。
黑蛟怎么会问起那位?
但他转念一想,黑蛟这情况,想知道情敌近况也很正常。
“敖兄这可问错人了,儒门与我们天疏阁不大对付,阁主退隐后,儒门更是变本加厉。”
顾青分神想念了一把阁主,才继续斟酌着回答:“虽不知在下昏迷了多久,但我进来之前,儒门还是那么官气风光,想必不会这些日子就出什么大事。”
黑蛟道了声原来如此,半晌才缓缓道:“那我就放心了。”
顾青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你担心他?”
黑蛟似乎没察觉顾青的惊讶,坦然承认道:“醒来后回想,过去许多事对他不住……知道他还过得不错,我也少愧疚半分。担心倒也说不上,他不必我担心。”
这番话里百转千回的丰富情感,把顾青听得直发懵。
虽说他是张古琴,不是很懂人心,但也旁观了足足千年的世间红尘,这黑蛟对姬肃卿怎么会是这么奇怪的反应?
反正眼下除了等死也没别的事做,顾青好奇问:“情敌相见,不该分外眼红么。世人都以为你与儒门之主是不死不休,但听你话音,似乎全不是如此?”
黑蛟听这话竟笑出了声:“不死不休?他厌烦极了我,怎会与我不死不休?世人竟是这般认为么?”
这话把顾青听得更是糊涂。
“既如此,就借顾兄双耳一用,劳烦顾兄听我忆忆往事。”
黑蛟出神低叹:“你我死后,世上也再无人知晓了。”
听他话音里已是充满回忆之情,顾青不知为何打心底感到些许诡异,但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想到黑蛟不知独自在棺材里当了多久的活死人,又觉就算报救命之恩也该听黑蛟说完他想说的话。
顾青应承道:“愿闻其详。”
黑蛟道了声多谢,悠悠说起:“四海龙宫的立储章程是一样的。龙王都会广扩后宫,生出许多小灵蛟,这些王子王女都必须住在龙宫里,直到龙王在活下来的王子王女中里选出一个储君,幸存灵蛟才许另择住处。”
“等等,”顾青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活下来的?”
黑蛟低声笑了:“顾兄不曾留心过凡人朝廷王储夺嫡的故事?都一样的。”
顾青立刻明白了,心底暗叹权术害人。
黑蛟自顾自纠正道:“倒也不完全一样。灵蛟毕竟与人不同,凡人短寿无灵,他们那一套用不到我们身上。”
顾青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黑蛟继续说起:“我母妃是东海鲛族,她本不愿嫁给我父王,一直想回东海居住,但因这套立储章程,我与我那亲生兄弟都是在南海龙宫长大,直到父王定下储君,才随母妃搬到东海常住,那时我已快成成蛟了。”
“我排行第二,我那亲生兄弟排行第五,被立为储君最终登上龙王之位的是我九弟。我们还有二十六个兄弟姐妹,到九弟登基时只活下来四个。”
短短一句话,死了两位数王子王女,黑蛟说得平常,顾青听得心惊。
“我们在龙宫里一起长大,从幼年到成蛟,每天都在兄弟姐妹的明枪暗箭中度过,下毒设陷、权政斗谋,无所不用其极,愚蠢无法存活,但聪明的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黑蛟不仅语带怀念,语气甚至有些迷蒙:“久而久之,我被迫学会了欣赏他们的狡猾与邪恶,这不应该,但你要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漂亮。历代龙王娶的都是四海最美的海族,王族灵蛟的容貌只在龙族之下,而天下早就没有了龙。”
“我从来不想要那个位置,我只想活着,为此我做过一些事,有些事我迫不得已,有些事我随波逐流,还有些事我乐在其中——有时候为了活着,你得用上一切。何况,这世上其他族类并没有那么多美人,这海底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可做。”
“爱他们,被他们爱。骗他们,被他们骗。害他们,被他们害。杀他们,被他们杀。”
“我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很漂亮,也都很坏。我爱他们。”
顾青听出他暗示之意,后背生寒。
这些灵蛟竟然!
顾青后悔了,但此时与黑蛟被困在棺材之中又说不出不想继续听的拒绝。
几乎在同时,顾青鲜明意识到自己正趴在黑蛟身上,心底顿时发毛,却不敢动也无处可动。
顾青忽然想到:“那南海龙王也?”
“九弟?他倒从来看不上这些事,”提到当今南海龙王,黑蛟的语气温柔起来,“最早时九弟还小,后来被他撞见,他以为我是被逼的,倒是替我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九弟一直这样,傻傻的,没想到是他杀到了最后。”
他语气越温柔,顾青越是生冷汗。
完全被黑蛟的年少故事打懵了,顾青只觉头昏,一时想哪有什么老实蛟,天大的误会,一时想不知龙族替灵蛟背了多少锅,什么龙性本Y,根本是蛟性本Y,幸好龙族已随众神离开,世上没有龙了,这些污语流言传不到龙的耳朵里。
“九弟登位后,我陪母妃搬到东海常住,在那里,我遇到了霞妹。”
说到白蛟,黑蛟明显狂热起来:“即使是在王族灵蛟中,她也是最漂亮最特别的那一个,弄权专断,冷酷无情,她最爱看狂风暴雨淹没生灵,每到风季,她都会追逐风暴游动,去见证海浪掀翻渔船、打没渔村的巨力。她生平所愿,就是天地尽覆波涛。”
以凡人性命为乐的描述,让顾青的不适到达了顶点。
顾青也不是人族,作为一张辗转尘世的古琴,他曾见识人性的自私丑陋,但也见证过人性的坚毅美好,不论是在多么腐朽荒唐的高门大院,还是在多么愚昧无知的山乡野里,他都曾看到让人族这种短寿种族不断强盛繁衍至今的人性之光。
尤其是在接触天疏阁后,他内心最后那一点傲慢,都被真正互相尊重平等的理想代替。
作为一个天疏阁法士,顾青无法认同黑蛟口中的残酷之美,只听出那白蛟极其的蛇蝎心肠。
黑蛟却毫不顾惜听众,依然陷在回忆中狂热忘我:“顾兄,你可明白什么是天生坏种?世上每一种生灵里都有那么几个,他们生来就是坏的,精巧的皮囊裹着最恶毒不过的无魂之灵。她和姬肃卿都是这样。他们作恶,没有什么迫不得已,没有什么特立独行,只是单纯的天生坏种。”
“我当然爱上了她。”
“可让我存活下来的生存之道在这一刻成为了我的阻碍,我不是南海之主,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给她,她只要最好的贡品,自然不会在乎没有价值的我。”
顾青真是忍无可忍,却还是控制了脾气,礼貌问道:“我倒能理解对美人的追求,天下没有一个种族是不爱美的,可你为什么专喜欢坏人?”
“为什么不?”黑蛟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们这样坏,除了我,还有谁会真正爱他们?”
诡异理论震住了顾青。
黑蛟甚至能做出说明:“你想一想,他们其实是很可怜的,普通作恶的生灵,大多要扯一个大旗说服自己和他人,可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坏的,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一分真心,他们真算得上是生灵?”
“他们像是上天专门造出来扰乱凡间的空心人偶,里面装满了污泥,实质上什么都不是。谁会喜欢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
这一番话,看似荒唐情深,却又如此极端的自命不凡,如此极端的居高临下,这黑蛟脑子分明不正常!
哪怕白蛟真有那么品性恶毒,黑蛟这种怜悯又看不起的“爱”,又哪里称得上什么爱。
顾青浑身汗毛倒数,恨不得立刻破棺冲出去,离这脑子有病的黑蛟越远越好。
等等,爱他们?他们是谁?不是在说白蛟吗?
顾青匪夷所思,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他们?难道除了白蛟,还有……?”
黑蛟反问:“还会有谁?”
顾青再往回一想,瞪大了眼:“姬肃卿?!”
黑蛟没否认。
许是在棺材里待久了,又或许是黑蛟的话跟过年爆竹似的炸裂,顾青的脑袋就跟烧了两天似的哐哐发昏,浑身难受得像要冒火星子,思绪也被黑蛟带到了他那诡异的理论里去。
作为一张千古名琴,顾青还未化形时辗转于权贵世家,曾被还是青年儒修的姬肃卿收藏过,不过很快就被姬肃卿送给了贵客。
当年他还未化形,灵智不足,依稀记得姬肃卿将它拿出来与两位好友奏玩品评,那时他们还不是鼎鼎大名的儒释道三元婴,只是交好的年轻修士。
名琴多赠美人。顾青古往今来被不少美人拨弄弹奏,眼光挑剔,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三位年轻时确实都是美风姿好容貌,气质迥异,却都不落俗尘,万里挑一。
只是,除孔雀佛子不加伪装,另那两位早就以沉稳老者姿态示人,一个白须老道,一个官气枭雄,天下人早就不知他们年轻时的容貌。想来,就连阁主和春风剑侠,应该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顾青若不曾恰巧辗转于姬肃卿之手,也不会从记忆里想起,黑蛟是怎么知道的?
头脑发昏的顾青直言问道:“他年轻时,倒也英俊倜傥,可他早以老者姿态示人,你何以得知他的长相?”
这问题黑蛟答得兴致勃勃:“人修总顾忌着些虚礼,讲究排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元婴修士本该是青年鼎盛样貌,却一个个都故意变出花白胡子装老头,以彰显自己不拘泥于表相。这难道不就是拘泥表相?”
听黑蛟说了这么多歪理,这番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就在头昏脑胀的顾青不自觉要点头之前,黑蛟又回忆起来:“我的母妃是东海鲛人,她那一脉有项独特的传承,那就种眠龙草。”
眠龙草?
民间相传,眠龙草是被一位心怀不轨的小神在九华之巅发现,他以眠龙草暗算龙族,幸被天庭发现阴谋,女娲大神知情后,将眠龙草彻底毁去,她降下神谕:凡是天下地上,决不允许眠龙草成活。
后来,有海族找到了神谕中的漏洞,在深海里种出了眠龙草,因为非海族不能采到,而海族都由龙族管辖,众神就没有再制止。
听黑蛟这么说,原来竟是鲛人族中的一脉找到了神谕漏洞,偷偷在海里种出了眠龙草。
可为什么要偷种这神禁之草?顾青疑惑:“难道鲛人与龙族有仇?”
“那倒不是,鲛人以美貌闻名,总得有东西防身,眠龙草其实不是专克龙族,只是它连龙都能放倒,其他等闲族类就也不在话下。”
黑蛟先是否认,停顿片刻才补充:“不过,鲛人常与灵蛟通婚,灵蛟常年屈居龙族之下,自然也想有些东西,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顾青见惯世情,对相对弱小族类那点防身的小心思倒也理解。
作为古琴,虽不怕岁月流逝,却怕潮火虫蛀损坏琴身。他曾遇到过同样是古琴成精的朋友,那位朋友的原身古琴曾遇过虫蛀,修复后还是惧怕,日日用樟脑擦满琴身,连化人形都是一股散不去的樟脑味。
顾青自己倒是幸运,他的原身古琴是万年梧桐木所造,据说取自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树王,他自己也不知真假,但他的琴身确实不惧雨雪潮气,也没遭过虫蛀。
黑蛟继续说道:“霞妹是东海之主,可她再厉害,也做不到单枪匹马制住一个元婴男修,还不闹出大动静。眠龙草能放倒龙族,自然也能放倒凶兽。”
等等,怎么又扯到了凶兽?
他又听漏了什么?
脑袋越来越烧的顾青问:“什么凶兽?”
“哦,我忘了说,其实我和霞妹原也并不知情。我们只知他是元婴高修,一开始他也忍耐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显露真身,直到有一次实在是把他逼急了,他才变出真身想杀了我们,可他毕竟抵挡不住眠龙草。”
黑蛟饶有兴味地回答,越说越是兴奋:“姬肃卿并非人族,他是穷奇,四大凶兽那个穷奇,下凡就是为了祸害人间。”
儒门之主居然是穷奇凶兽!
原以为再没什么可惊讶的顾青又一次被黑蛟言论炸了个眼冒火星,可再顺着一想,顿时又毛骨悚然:“你、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棺材里短暂沉默,顾青越等越觉窒息。
片刻后,黑蛟幽然一叹:“是我对不起他,可我如果不献出眠龙草,霞妹怎会看我一眼?如果没有眠龙草,他又怎会顺从?”
这两个王八蛋!
就算儒门之主真是凶兽,他们怎么、怎么能!
顾青忍不住破口大骂:“汝二蛟寡廉鲜耻、无德无行!竟做出这等、这等欺凌侮辱之事!”
遭骂的黑蛟竟不恼怒,还认错道:“我确实对他不住,他也从来看不上我们。”
他认错太快,顾青反倒提起了心,预感他又要说出些逆天之论。
果然黑蛟又回忆起来:
“有一次床笫之间,他骂我骂得狠了,他说他被众神罚为穷奇后就不得不喜恶厌善,像霞妹这种大恶人,就无来由地令他感到亲切,即便他不喜也逆转不过神罚天性,看了她就不由自主地高兴。”
“而像星归道长那种百折不屈的大好人,就无来由地令他感到厌恶,每次看到星归道长他就如有钢针扎脑、万蚁噬身,身魂痛不欲生。”
“但在所有人里,还是我这种沉溺私欲、行事无度还自诩情深的狗东西,最让他恶心,偏偏世上像我这样的狗东西太多,让他每一日都过得厌烦至极,恨不得将九州搅得天崩地裂。”
虽然不应该,顾青还是在心底为儒门之主叫了声好,抛开搅乱九州的愿想不谈,儒门之主对黑蛟的痛斥还真是一针见血,沁人心脾。
难不成黑蛟是因为被这样骂过,才有所悔悟?
显然顾青低估了黑蛟的病态。
“你听,他与霞妹所愿如此相似,还真是天生一对!”
尽管方巾蒙住的夜明珠不甚明亮,顾青也看不到黑蛟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何神色,但从身下骤然紧绷的躯体就能感受到说出这句话的黑蛟有多么嫉恨,单是躯体辐射出的剧烈情绪就让顾青头皮发麻。
黑蛟此刻不单纯是满心嫉恨,他回想着那双挑剔万物什么都看不上的眼睛,那个人满身矛盾,那般睥睨红尘却又醉心于投身凡人官场,明明也不过是个投机钻营之辈,可那张戳人心肺的嘴,无论如何撩欺都听不到他求饶。
压下绮念,黑蛟咬牙怒吼:“他为什么不想想,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爱上凶兽?哪怕是以好人著称的星归道长,如果知道他不过是只凶兽,怎么可能与他交友,只会避之唯恐不及!”
“可他不这么想,他看不上我们,他与霞妹太像了,我一妒之下咬了他,失口将我的坐骑蛟印印在了他身上,强行收他为坐骑。”黑蛟最终冷静下来,话语间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愧疚。
顾青却惊呆了。
神仙坐骑能在凡间作威作福,坐骑印记无法解除,终身带有某个神仙的印记,就能终身享受神仙庇护,一度能引来无数艳羡。
但众神离去后,没了神仙,哪怕被高修收为坐骑也不算什么殊荣,渐渐的,灵兽们都习惯了自由,就连普通野兽都不肯再被收为坐骑,若被同类妖修撞见人修强收同类,一场血斗是避免不了的。
姬肃卿可是元婴高修,又是儒门之主,被收为坐骑那是奇耻大辱!何况黑蛟只是一头灵蛟,莫说神仙真龙,连龙王都不是。
黑蛟语气倒也显出真心后悔:“霞妹勃然大怒,再不许我碰他。我自知有愧,也不敢强求。霞妹明知洗不掉坐骑印记,还是不惜重金异宝,为他上天入地,搜寻了无数偏门医方、能人异士,在他身上试了无数办法,都没有用,还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我倒也劝过,可这印记,说到底起因在我,我实在没有说话的本钱。结果一直到闹到东海群臣皆知,上书逼她立储,她必须用他求子,他不肯,我才又凭着眠龙草回到局中。”
顾青对儒门之主生出了同情。
他知道儒门之主没少弄权挡天疏阁的路,可就算他再坏,自有天道审判,无论如何都不该落到这两个疯疯癫癫的病蛟手里受折磨。
更何况,虽不知穷奇是为什么被贬为凶兽,但众神惩罚它喜恶厌善,这个惩罚本身就很奇怪。
所谓神仙难道不该引人向善?为什么倒行逆施,非要让穷奇喜恶厌善?惩罚穷奇喜恶厌善,意味着穷奇必须憎恶好人、喜欢坏人,如果他一接近好人就浑身剧痛,那他还有什么机会改正?
顾青越想越是头昏眼花,完全无法理解众神是怎么想的。简直像是故意把穷奇作为一个隐患遗祸人间。
不适加剧的顾青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疑惑问了出来。
黑蛟大笑:“顾兄当真是天真烂漫。人间不乱,人怎么会知道怕,怎么会敬神拜神?海难不生,渔民怎么会供奉龙王?天地间的生灵万物,都不过是众神对弈的棋子罢了!”
顾青怒而驳斥:“一派胡言!神也不过是由人而生,你自甘堕落就罢,怎敢为众生代言!你生为灵蛟,得天独厚,却把精神都纠缠在情情爱爱之中,还做出欺辱他人的事,真是病入膏肓!你身为王族,受渔民香火,更受万千海族供养,你可曾为他们做过一件好事?”
棺材里又是一阵沉默。
“顾兄骂得对,敖某痴活了这些年岁,今日才醍醐灌顶。”
黑蛟的语气听着颇为诚恳:“霞妹已死,我唯独对不起他,我们三个的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假如能出去,还是得去和他认个错。要杀要剐,听凭他发落。若侥幸没死,再以余生做些好事赎罪。”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虽然还惦记着倒霉的儒门之主,到底是有了悔过之心。
可惜,就算天疏阁找到线索来寻他,这活死人蛊依然无药可解,他们没有机会了。
听完黑蛟的那些回忆,再想到可能要和黑蛟死在一起,顾青满心都是绝望。
更惊悚的是,他腿边忽然碰到一个热……!
顾青一个激灵,顾不上在陌生人面前保护身份,直接化出原型往边上一倒,整个琴都紧贴在棺材壁上,力求减少与黑蛟的接触面。
“原来顾兄竟是名琴焦尾,死前得见焦尾真容,实乃敖某之幸,”黑蛟温文尔雅地道歉,“实在对不住,在下并非有心冒犯顾兄,只是想起他骂我时的情态,一时情不自禁。”
焦尾古琴装聋作哑,纹丝不动。
黑蛟却在此时发现布满琴身与己身体表的点点火星,咦了一声,他运起蛟力,忽而大笑,出手将焦尾古琴半揽在怀中,不过小心调整了位置,没让不雅位置碰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