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师弟都是半步剑仙,只是师弟心剑未成。若让外人得知,或许会以为师弟修为不如他,其实不然。一来师弟功德深厚,远超天下修士,二来,师弟心剑未成、修为却深厚,不好说谁上谁下。
说话这会儿功夫,紧扒着裴牧云的人参膝伤已快愈合,猫们也被老猴引开注意,追着机械鼠跑出亭子玩去了。
“别墨迹了,能盯出花来?在家里能跑了啊?”星归道长对大徒弟假作嫌弃,“早去早回吧。”
裴牧云点头赞同,猫们都在观里,师兄还是早去早回得好。
“师父在黑城待得乡音都改了。”
解春风笑了一句,还想说点儿临别的话,却听水镜那头忽有一道观外传音。
“晚辈儒门秦无霜,应主上之命,来请春风剑侠,不知能否入观?”
师徒三人互相看看,星归道长解了门禁。
来人踏云而落,步入亭中,一眼扫明情况,巧笑倩兮地做了个揖:“晚辈秦无霜,拜见玄真掌门、天疏阁主、春风剑侠。”
星归道长奇道:“你们大官人有什么大事找春风不能传信?还要特派了秦大人来?”
星归道长口中的大官人,就是儒门之主姬肃卿。他两个再加上孔雀佛子,是相识千年的好友。三人也算识于微末,因一桩意外结伴而行,事情了结后竟成了生死之交,后来各有际遇,但交情不减。只不过那两位一个掌管儒门诸多繁务一个修了闭口禅索居西南,常常是数十年不得一见。
而眼前这位秦无霜,是儒门中地位仅次于姬肃卿的十贤之一。儒门十贤,文武各半,五位文华,俱是能臣,五位武英,全是名将。秦无霜就是文华之首,她多次入凡历练,曾是大名鼎鼎的女宰相。儒修太入世,修为普遍低于道修,但秦无霜已是结丹后期,可见民望功德与天资能力都十分出众。
她长身玉立,明眸善睐。虽居高位,通身打扮却无豪奢之气。乌发竹木簪,眉心翠羽钿,腰别青玉笔,身穿十贤袍。
听了星归道长的问话,她灵巧一笑,梨涡嫣然:“回玄真掌门的话,倒不是特找春风剑侠,这一趟也并非公务。事情是这样,您也知道,如今世局纷乱,我们儒门立场艰难,主上早就闭门不见客,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所以计划着从明日起,索性闭关、温书几年。但如此一来,又是数年不能与您二位至交见面。主上说,有几样重要物事分别交与您和佛子,佛子那份他亲自送去了云之南,您这一份,他本也想亲自送,结果让我等劝住了。晚辈惭愧,但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儒门,盯着天疏阁主的人,恐怕也只多不少,若儒门之主拜访玄真观的消息传出去,怕是有人要借机生事。所以晚辈自告奋勇,来请春风剑侠往儒门走一趟。不过似乎是不巧了?不知剑侠身在何方?主上明儿就要闭关,不知能否累剑侠回转一趟?”
这篇话虽无官腔,却是满满的儒门味道,听得白眉老道直泛牙酸,听到最后,忍不住笑着接口:“你们儒门真是客气,也不知道你们大官人是有什么麻烦物事要交给贫道收着,要么就别麻烦春风了,秦大人,干脆贫道跟你走一趟?”
秦无霜闻言浅笑,却是说起:“晚辈刚想起来,还未曾向掌门道谢,大名鼎鼎的机术师星归,年初助晚辈师侄建造的那座鎏金黑城,真是巧夺天工。也向掌门道句歉,晚辈师侄她人小鬼大,惯会蹬鼻子上脸,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朵颜将军是秦无霜师姐的徒弟,她这番为师侄道谢,倒也合理,但这番话另一层意思是星归道长的机术师化名,化了。但也没完全化,早有猜测纷纭,不少人默认机术师星归就是星归道长。
按儒门想法,让引领机械发明狂潮的机术师星归去儒门拜访,那潜在风雨不会比天枢阁主上门少,难怪请的是解春风。
星归道长自然不会听不明白,摇头笑道:“客气了,贫道与那位小朋友颇为投缘,称不上麻烦。”
水镜上一直没说话的解春风此时接口:“那还是我走一趟。”
关于儒门,解春风和师弟看法一致:道不同,还是不相为谋的好。天疏阁与儒门的冲突也非一日之寒。话虽如此,儒门之主也确实与师父是多年好友。
星归道长捡到解春风那日,就是在儒门做客,他二人收到凡间将领的暗杀警讯,赶去解救,结果去迟一步,星归道长在满营尸体中翻到了尚在襁褓的小遗孤,听说是满门遇害、再无亲眷,就捡回了玄真观。姬肃卿诸务繁忙,并不常见,但对解春风来说算是个叔伯长辈。长辈要给师父送东西,解春风跑个腿,并不觉得麻烦,只是想猫。
秦无霜立刻道:“麻烦剑侠了,不知剑侠此刻身在何地?晚辈即刻乘儒门飞舟前来迎接。”
解春风半步剑仙的修为,何需飞舟接送,但既然师父不许暴露修为,他此刻正在江畔,左右遥望:“我这倒离荆楚天疏阁不远。”
“晚辈这就动身,请剑侠在天疏阁外稍等,”秦无霜对水镜利落一礼,又对亭中师徒二人一礼,“掌门、天疏阁主晚辈告辞。”
等星归道长一点头,她便转身离去。
儒门文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解春风又多了一趟跑腿活干,他望着裴牧云:“那,我也动身了。”
说是动身,却没动的意思。
解春风望着裴牧云。
裴牧云也望着解春风。
第5章 天柱支架[修]
师兄弟隔水镜对望,老猴低头望青石地面不打搅,星归道长望着亭顶直翻眼睛。
余光瞥见师父在干嘛,解春风对裴牧云眨了下眼,解了水镜术。
白眉老道还对着亭顶翻眼睛呢,忽听小徒弟关心:“师父眼睛不适?”
再往水墙一看哪还有人。
“嘿!那小子,走了也不跟师父打招呼。”
术一解开,流水落回江中,解春风不舍地看了看江水,转头飞向荆楚天疏阁。
天疏阁在九州各有一座楼阁,作为执法之基,这九座楼阁并非人力造物,而是裴牧云身承法网后,这九座楼阁就从地底破土而出,楼阁建筑整体呈青色,隐有金色流光,星归道长对材料深有研究,却也不知这些楼阁是使用什么材料修建,只知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凡人或许不能察觉,但修士走到天疏阁附近,就会有强烈的正被检视的感觉,所以修士们大多对天疏阁避而不及。
与之相反,天疏阁被凡间百姓视为神迹,而且天疏阁执法护民,就常有百姓来阁外流连,在墙角点香叩拜、供些瓜果鲜花。
解春风理解师弟为何要创建天疏阁,他不像师父那般排斥,却与师父一样不愿看裴牧云受苦,师弟身承法网那些年,他心里着实不好过。要不是师弟不同意,他本还想加入天疏阁,帮师弟做事。
所以裴牧云在时,他算是常来常往,对荆楚天疏阁颇为熟悉。
解春风踏云而落,看见阁外那对熟悉的獬豸石像,心底正有些感慨,不妨被人打了招呼。
“呀,是春风剑侠。”
半空来人,脚下灵器是幅春花戏蝶图,画幅徐徐飞落,附近香风环绕,白蝶翩翩。头戴黑纱绿竹笠,腰挂纸簿竹笔。若不知情,定以为是位精致女修。
“闻人大人?”解春风没想到一天撞见两位儒门十贤,有些惊讶,“你,来天疏阁办事?”
那人落到眼前,画幅低低悬空,来人坦然回答:“非也非也,自我弃戎从笔,就常在天疏阁门外徘徊。等他们出动,必有新闻谈资。”
说着,他熟练地屈膝而坐,将腰间地纸簿竹笔摊开,一副要守株待兔的模样。
解春风了然笑笑。
这位是闻人去病,其实与秦无霜一样,也是十贤之一。关于他有句顺口溜:武将名,妹妹脸,嘴上跑马,笔下春秋。
解春风跟他相熟起来,还是因为他弃戎投笔后写了不少有关天疏阁主的故事,立场公正,对天疏阁主夸赞颇多。
而且闻人去病画技了得。天疏阁主的事迹遍及九州,百姓对裴牧云本人却知之甚少,裴牧云话不多,又太强,后来还多了戴面具的习惯,所以画得像本人的天疏阁主画像常被认为是妄想之作,那些画成中老年威严清官相貌才在凡间卖得好。解春风苦此久矣。闻人去病毕竟见过裴牧云,他给故事配图画的天疏阁主就有如一缕清风,戴着面具都挡不住美貌,解春风慷慨解囊收藏数份,后来,还特地请闻人去病帮自己画过猫。
“那就不打扰了。”
“哎,”闻人去病拨开黑纱,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我出门前听说一个大机密。观星馆那些人推演出来,说明日,有白龙补天柱!”
解春风神色平静。
解春风想了想,语气和缓:“闻人大人,你们儒门观星馆上次推演,是十三年前,说太子金秋继位。”
解春风顿了顿:“闻人大人,太子已经死了十年了。”
儒门观星馆推演,闻名天下。
成立三百余年,没有准过一次。
见解春风不信,闻人去病也不着恼,毕竟观星馆有多不准,儒门中人比外人更清楚,他们常疑惑为什么主上还不把观星馆解散,留着给外人当笑柄。
闻人依然兴致勃勃:“话可不能这么说,万一呢?这可是关乎灵气,天下修士谁不害怕天柱断了?若真有白龙现身,还去补了天柱,岂不是白捡的买卖?而且,白龙补天柱,多好的故事,等我挥笔写成,必定大卖!”
这话,话糙理不糙。
补天柱需要神力,上古众神远去后,天地间还蕴含神力的唯有两样:
一是上古神兽之神魂。例如龙、朱雀、玄武等,它们神魂仅次于上古众神,蕴含的神力足够将天柱缺口补上七分。但这些神兽均已数千年未见,很多修士认为它们已跟随上古众神离开。
二是得道成仙者之神魂。
修真等级有六: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半步成仙、得道成仙。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艰难百倍,越到后期,越难以寸进,天资、勤修苦练、功德、突破机缘、心境提升等等缺一不可。
而直到元婴期,修士受雷劫、脱胎换骨后,神魂才蕴含神力,但那点神力连给天柱补上一分都不够,只能补补缝。半步成仙的修士,神魂中蕴含的神力约能给天柱补上三分。而得道成仙者神魂中蕴含的神力,据说与上古神兽相差无几,能将天柱缺口补上七分。
但与神兽境况相同,上古众神远去后,再无人得道成仙,连半步成仙都只是捕风捉影,没谁亲眼见过。于是这两个等级渐成传说。千百年来,修为最高的修士就是元婴后期。
眼下,元婴后期修士不足十人,还都是些老修士,例如玄真掌门、儒门之主等。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牺牲自己去给天柱补缝,补缝事实上没什么意义。补缝多撑个数日,后续没半步成仙者或得道成仙者的神魂去补全,从长远看只是白白牺牲。
因此,这两条路,都是虚无缥缈、此路不通。
假如明日真有白龙现身、还跑去补天柱,龙的神魂能将天柱缺口补上七分,如无意外,就再无断裂风险。对天下修士来说,这确实是个白捡的买卖。
可解春风有一点十分想不明白。
“就算真有白龙突然出现,它为什么要去补天柱?”他疑惑地问。
数千年不见,他师父浪遍九洲四海都连龙影都找不到,这下子说忽然就会出现一条白龙,也不知是从哪来的,然后这条白龙还主动跑去补天柱了?为什么?
龙都是这么主动自觉,这么心系天下的吗?
闻人去病忽然语塞,没想过这问题,苦恼沉思起来。
抛开些许私交,闻人去病本是名将,在凡间有神武爱民的威名,属于儒门高层中的进步势力。然而,太过旗帜鲜明地支持进步,恰恰就是他近些年来在儒门不得志,混到自暴自弃去写书卖画的根由。也因此,他才会为白龙补天柱这个不靠谱推演那么高兴。
“还是我跟闻人大人说个机密,”解春风也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家师预备给天柱造个支架,虽不能补天柱缺口,却能撑住它不断。设计图稿草稿已成,修建约需三四年。师父将在神宫集会上公布,征集群思、再行修改。本届神宫集会就在五日后。还请闻人大人不要提前走漏了风声。”
“天柱支架?!”闻人去病愕然惊呼,赶紧压低了声音,满面惊喜地低问,“星归道长与机术师星归当真是同一人?!”
解春风笑而不语,对他做了个噤声保密的手势。
本来,对天柱这个难题,星归道长态度与大多数修士相仿,随着时光流转逐渐惫懒起来,本来么,急也没用的事,还急它干什么?自寻烦恼!不如浪出去游玩四方。
然而,等到过分优秀的徒弟不到三百岁就前后修成了半步剑仙,二人还聊起要不要去补天柱的话题,星归道长一听就急了。他这么大个师父还活着呢,俩不孝徒弟就开始谈生论死了?这是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胡闹!气红眼睛的星归道长把两个徒弟好一顿训斥,再三勒令不许让外人知道修为。素来乐乐呵呵的师父猛地发了这么大火,把两个徒弟吓一跳,自然赶紧应着哄师父开心。
那之后,星归道长苦思冥想许久,想出个办法:给天柱造支架。补是没办法了,但只要它别断,不也就该怎么过怎么过?但天柱高耸入云,要给它造支架,实在不易。
于是往后数年,星归道长上山下海找材料找灵感,等在建造鎏金黑城过程中试出了新的材料锻造方法,于上个月,终于完成了设计草稿。但为求保险,星归道长还打算这次亲自前往神宫集会,公开机术师身份,只为能在神宫集会上得到更多机术师的修改意见,将支架造得更妥当。
闻人去病好不容易从狂喜中镇定,正想说些赞美之言,却见从天疏阁中走出一位法士,他怕又被赶走,两眼望地装没看见。
解春风认出人,先出声招呼道:“离贰法士。”
那法士侧领绣有[离贰]两字,尊敬一礼,遮了半脸的面具下神色冷漠,语气也极为冷淡:“解前辈。”
解春风见怪不怪,受天道法网影响,天疏阁法士皆摈弃七情,虽不到无情的地步,却是各个冷似冰山。至于面具,开始是牧云让师父给他造了一个,后来这些法士全戴上了。
正想着,却听那法士语带关切:“阁主可还好?”
裴牧云退隐,有一半原因是近年来新发展的进步势力遭到腐朽顽固的极力打压,天疏阁坚持秉公无私的执法立场,在这些腐朽顽固看来就是偏袒进步势力。裴牧云辞去阁主之位,也是为了保护天疏阁。外人不知,阁中这些法士却不会不明白。
关心裴牧云的人,解春风都觉不错,因此微笑宽慰道:“他很好。”
听了解春风的回答,那法士点头,利落拱手一礼,就转身回了阁内。
闻人去病这才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前言,偏就在此时,一架儒门飞舟流光般飞到了天疏阁门口。
秦无霜飞身落下,招呼道:“春风剑侠,噫?闻人怎么在这。”
闻人起身恭敬行礼,一本正经道:“见过文首大人。主上说,他见了我就两眼发疼,要我这两日别在门里晃荡,免得伤了他的眼。我便来这天疏阁外,吹吹风,看看风景。”
听完,秦无霜脸上的梨涡浅笑险些没稳住,一脸的一言难尽。
她利落地对解春风一拱手:“多劳剑侠,主上正在儒门等候,事不宜迟,请吧。”
解春风与闻人去病道别,跟着秦无霜上了飞舟。
飞舟即刻飞入半空,天上飘着雪白云团。
云真漂亮。
“前辈在想什么?”
解春风笑得温柔,答得坦荡:“想师弟。”
秦无霜脸上的梨涡浅笑又险些没稳住。
儒门对解春风、裴牧云的事迹行踪皆有记录。解春风是个颇像其师的剑修,除了练剑就是四处浪荡行侠,不在儒门重视的事务上抢眼。反倒是建建天疏阁的裴牧云,儒门对他忌惮非常,毕竟天疏阁既抢权又抢功德,还一副天下为公的模样,明摆着野心不小。从记录看,这对师兄弟一个行侠仗义一个野心勃勃,道不同,即使无不合,应当也不会太亲近。却没想到,春风剑侠说起天疏阁主竟会是手足情深的调调。
飞舟继续往前飞,秦无霜闭上嘴,再没说半个字。
而解春风望着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
第6章 主人猫猫[修]
那夜他一时兴起想练剑,踏入后院,却看见少年裴牧云望着漫天星野,面带泪痕。
他见师弟哭都没有声音,心里顿时一揪。那时他还是个常惹师父手痒的小狂生,想安慰师弟,又没经验,手足无措。
裴牧云擦了泪说没事。解春风怎么问都不说,也不要安慰,僵持许久。
解春风实在没办法了,把宝贝无比的剑随手插泥里,对师弟哄劝:“不要你说,师兄也不问。就变个猫吧。是猫伤心。师兄染了师父的坏毛病,看见猫,就捡了。”
那时师父一时兴起,刚教了他们变身术,变身术能让修士变成一种飞禽走兽,变成什么,全看天意。学什么都奇快的解春风偏偏这个术怎么都学不会,师父也疑惑不解,裴牧云这个师弟倒是一学就会了。
那夜最后,他抱着猫,在后院草丛里靠着树坐着。
猫望着星星,他望着猫。
他轻轻揉着猫脑袋,猫在他怀里呼噜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就都睡着了。
只记得第二日清晨醒来,少年裴牧云还趴在他怀里睡着,手攒着他衣服,在睡梦中低低地喊外公。
……虽然师弟想念的是外公,却不妨碍解春风感觉像是心底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想猫。想家。
取东西,送剑,回玄真观。
“儒门到了。前辈,请。”
飞舟徐徐降落,气势恢宏的[儒门字墙]霎时进入视野,是孔孟经典化为一道道竖行墨字,灵动漂浮于空,如墙一般环绕儒门。而字墙内的儒门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梁画栋,堪比阿房。难怪说,凡间帝王走马过,儒门千载不倒松。
面对这儒门奇景,解春风一扫即过,并无留恋:“请。”
荆楚天疏阁。
刚向春风剑侠询问了阁主近况,离贰法士刚走回阁内,就察觉有儒门飞舟降落。他站在原地,以灵力调动法网监听阁墙,听到飞舟升空离去,才撤了修为。
他继续往阁内走,经前厅、獬豸堂,穿过东园,进入千里顺风楼。千里顺风楼的底层大堂,就是法士们的办公之地。
事关春风剑侠与儒门,虽不明详细,他还是走到桌边将此事记下,然后走到大堂中央,将这条记录载入[风闻谱]中。
忽听响起法鼓一声,是外出法士有要事报告的信号。
离贰法士走向那个分区,已有法士应下水镜术,水镜中,是一名刚入阁不久的新法士,即使隔着面具,都能看出她的茫然。而她身后山林无恙,看上去并没有出什么要事,应下水镜术的法士怎么敲了法鼓?
他看向敲响法鼓的那名法士,其侧领绣有[离伍]两字。
离伍法士报告道:“她在山野间察觉到玄真剑意,赶去拜见却发现不是阁主,而是、认不出的稀奇物事,所以敲了法鼓。”
听到玄真剑意四字,在场法士都不禁振奋,接着听到不是阁主又沉寂下去,然而,认不出的稀奇物事毕竟还是令人好奇,都看着水镜。
新法士正要报告,异变突生。
一个纸人模样的小东西大喝一声跳上她肩膀,潇洒一背手,对着水镜问:“人修!汝可知,吾等主人猫猫何在?”
不等法士们发问,随着一声声大喝,更多手持纸剑、头戴獬豸冠的纸人跳上她肩膀。
几乎被纸人淹没的新法士咽了咽口水,报告道:“就、就是这般情况。”
水镜那头会说会跳的纸人们令楼中法士面面相觑。
这些到底是什么物事?它们的主人?猫猫?
有法士猜测:“既有玄真剑意,大约是玄真掌门或春风剑侠之物?素来听闻玄真掌门爱捡老弱病残的流浪兽禽,或许,玄真观里养了猫。”
闻言,水镜那头的新法士立刻翻找起来:“有,春风剑侠有只爱猫,我有画像。”
新法士从怀中掏出一枚掌心大小的对折妆镜,打开妆镜,里侧别着一幅画像,她展示给楼中法士和纸人们看,解释道:“是儒门那位闻人大人给春风剑侠的猫画的,他刊印成册,卖得极好。”
那画像上是只行走在林间的大猫,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长长的雪白被毛,连颈周都有一圈白毛厚领,但脑门、眼底和四肢都有虎斑似的银灰色斑纹。猫眼又大又圆,瞳色深绿,耳尖圆弧微向前倾。尾巴从尾根的白毛逐渐染上浅灰,蓬松地绕在身侧。
这猫种类奇特,楼中法士们竟都认不出。看上去大得像个小老虎,那一身长毛,想必是用来避寒,或许长在黑龙辽州还要往北的外族久寒之地。
纸人们却激动地跳跃起来,纷纷伸着手涌向前,想碰画像里的猫,只听一片熙熙攘攘的“是主人猫猫!”“猫猫!”“是猫猫呀!”“是猫猫!”
新法士赶忙左格右挡,眼疾手快把妆镜收回怀里,又引来一片熙熙攘攘的“啊!没了!”“小气人修!”“恨呐!”
若不是受天道法网影响,楼中法士们都要为这场面笑出来。
那么,这些会说话会耍剑的纸人,大概就是春风剑侠的猫的玩具?
楼中法士纷纷感叹,玄真观真不愧是阁主的师门。
离贰法士想了想,对新法士道:“既是阁主师兄之物,你就送它们去玄真观吧。”
去玄真观?!新法士立刻不住点头,正要领命,却听刚才领头的纸人大喝一声:“不必!”
那纸人翻身落地,挺起身又是潇洒一背手:“心领了!汝指明方向即可,为主人猫猫,吾等跋山涉水,勇往直前!”
其他纸人们也纷纷翻身落地,大喝应和,一片熙熙攘攘的“勇往直前!”“勇往直前!”。
新法士望向水镜,楼中法士们交流一番,最终对她点了头。
于是新法士对纸人们说:“还请稍等。我给你们画张地图。”
她撕了一张小纸,将简要的山水地图画上,然后施了个指南术,让它们跟着图上微微法光的箭头走。然后还特地用一根细绳把小地图系在领头纸人的腰间。
领头纸人颇觉满意,对她豪迈拱手道:“好人修!汝此番相助,吾等感激不尽。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带起一片熙熙攘攘的“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新法士被可爱得对它们不舍摆手,心底却担心这些纸人凭自己是否真能走到玄真观。
却见领头纸人一个腾跃就飞出去两丈多远,它看了看路,剑指山林:“前方村寨,不可扰民!玄真剑人,听吾号令:入林!”
玄真剑人?!法士们集体一愣,这难道是它们的名字?这、谁起的?
随着一片熙熙攘攘的“入林!”“入林呀!”“入林咯!”,这些手持纸剑、头戴獬豸冠的纸人们纷纷腾跃飞入林间,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
有这个速度,约两三日就能到青城山,还有地图指明方向,应当不必担忧了。
新法士运起修为追望,发现这些纸人还知道躲避游隼,它们没有说话,像翅膀一样扑棱手,互相比划着不要被叼走,但碰见老虎就蜂拥上去摸,把老虎吓得乱跳,还互相品评“毛毛太硬!”“委实不够丝滑。”“聊作安慰罢了!”“想摸主人猫猫!”“可主人师兄不许吾等摸!”“主人师兄小气!”“恨呐!”
新法士一边追望,一边向水镜那头的法士们描述,她被纸人们可爱得有些心绪激动,忽地神魂一冰,寒到刺痛,是动了七情被天道法网威慑。
她按捺心绪,沉静下来总结道:“此地是岳麓旁的桃花岭,离儒门不远,它们从这去青城山,应当二三日便到。”
虽然不知这些纸人怎么找青城山却迷路到了岳麓山,但此事已了,若无意外,不必再提了。
楼中法士各归其位,新法士正要解术,却听离贰法士问:“水镜卷轴使用效果如何?”
天疏阁的法士,是按照加入天疏阁的顺序先后,以河图四象*为名(此世界河图四象与现世微有不同)。
坎1,离2,震3,兑4,坤6,艮7,巽8,乾9。超过八人,再回过头从坎开始加一个数,坎2、离3……以此类推。
离贰法士,就是第二位加入天疏阁的修士,追随阁主百余年,如今总领九州天疏阁事务。
被他问话,新法士不禁挺直了腰杆,略显紧张,答复却还条理清晰:“很好。确实比找流水方便快捷,水镜效果也相差无几。而且我想,如果是较为复杂的情况,比如甲地的洪灾即将影响乙地,我们毕竟不可调动官兵,但可以让法士带着水镜卷轴,将甲地洪灾情况展示给当地官员,那么就能更快地说服官员调兵撤民……这是我胡乱想的,或许、”
离贰法士打断她道:“想法很不错。”
新法士松了口气。
“你去吧。”
新法士拱手一礼,解了术,这面墙上的青铜生水道符框,霎时恢复成了水景。
天疏阁对水镜术的应用,最初是法士见到阁主使用,看出这种新术法交流便捷,对天疏阁执法大有裨益,于是就请阁主教授大家。开始只是以这种新术法联络,再后来,为了让九座天疏阁之间、天疏阁与外出法士之间能够更好地互通消息,又有法士根据玄真掌门借出的流瀑亭图稿改造出了青铜生水道符框,这种青铜生水道符框,在千里顺风楼的底层大堂的安装了满墙,一眼望去,像是安装了多扇巨型水景青铜花窗。
生水道符并不难,有机术师瞧出门道,将青铜生水道符框学了去,只是巨大青铜框、生水道符的替换费用一般修士承受不起,于是未成气候。但这些年来,机术师们通过不断实验,已成功将青铜生水道符框缩小,命名为水镜屏,不仅在修士中推广应用开去,前些年灵珠子出现后,只要有钱买灵珠子,就连凡人也可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