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 by秋露白霜华
秋露白霜华  发于:2025年0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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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一空,摆摆手道:“拿走吧。”
董知安赶紧上前捧过印章,包好东西后,小心放回一个匣子里,贴身放好,这才行礼道:“殿下,老奴这便告退了。”
岑云川原本愣愣地站在原地,闻言忽然抬起手来,似是有话要说。
董知安没有动,弯着腰,露出恭听的表情来。
岑云川指尖摸了摸袖中那枚藏了许久的银戒指,脑中全是刚刚所见那八个字。
心绪来回拉扯,像是有人在里面拔河一般,哪方都不肯相让。
最后,他还是垂下手,将手心蜷起,背在身后疲惫道:“你去吧。”
子时早就已过,此刻送出又有什么用,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情缘,情愿。
他和岑未济之间又哪需要这样的羁绊。
董知安走了,他依然坐在窗边的廊下,一手拄着脑袋,神色黯然。
“若见不到一个人,便会十分牵挂惦念,自己开心时,希望他在,伤心时,也希望他在,姑姑,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情绪?-”
长秋正给廊下的兰花浇水,听他这样说,失笑道:“殿下,您说得这种情绪听着倒像是……思念,喜欢一个人,爱慕一个人,便会产生思念,会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就是您现在这副模样。”
“思念!?”岑云川惊诧又不解地道,“怎么会!”
“不是思念又能是什么。”长秋姑姑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肯定地说道,“这世间,也唯有爱慕,会让人既欢喜,又难过,既期盼,又失落。”
花洒里的水落在叶片上在阳光照射下透出五彩的光芒来。
岑云川瞧着,忽然觉得四下的光是如此刺眼,于是抬手遮住了眼。
长秋浇完花,走过来,见他这副闷闷不乐样子,于是抬手挥退周围的宫女,自己也在廊沿坐下,看着他道:“怎么出去了一夜,倒像是生出了许多烦恼来,昨夜玩得不开心?”
岑云川摇摇头。
长秋脸上露出身为长辈才会有的关切神色来,“那可是在灯会上,遇到了心上人?”
岑云川抱着膝盖不吱声。
长秋笑着道:“殿下这般的身份和长相,任是谁家的女子都说得来,何苦坐此独自相思?”
岑云川干脆闭上了眼。
长秋以为他看上的女子,许是身份低微,又或许是有不得已的难处,于是叹了口气,心疼道:“殿下也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只是您身份贵重,这亲事反倒随意不得,得等着陛下开了金口才成。”
岑云川是她看着长大的,又打心里把他当自家的孩子看待,说起这事,她不免絮叨起来,“不过陛下向来爱重您,若是您自个儿看中的人,许是陛下也少不得会顺着您,做不了太子妃,纳个侧妃也是成的。”
岑云川越坐越觉得气闷,于是起身,轻轻道:“孤出去走走。”
长秋正准备进屋去给他拿一件披风来。
刚转身,就听见后面传来急匆匆脚步声,一回头,便看见外书房的内侍正一溜烟跑来。
那小子不等气喘匀,便呼哧呼哧道:“殿下,右相大人等了一大早了,您再不去,奴婢瞧着怕是要来亲自砸门啦!”
岑云川不悦道:“老师来了为何不通传!”
那内侍缩了缩脖子,心想那还不是因为您没起嘛,但嘴上却道:“因今儿是十六,内侍令说咱们宫内不待客的。”
“他孙邵微反了天了!”岑云川气道,“竟替孤做上了主!”
见他发怒,内侍啪叽一声跪下。
岑云川抬脚急匆匆往外走去,边走便高声道:“让孙邵微自个去领十板子的罚!”
“是。”小内侍瑟瑟发抖道。
“若再有下次,孤定当革了他职。”岑云川话尾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小内侍这才敢抬起头,哭丧着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长秋。
长秋姑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传殿下的话。”
可是去传打板子的话,他必也少不得一顿揍。
见他一副可怜巴巴模样,长秋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上胖乎乎的肉道:“平日里,殿下宽纵你们惯了,这出了北辰宫,谁不知道咱们殿下是个杀气腾腾的性子,你们倒好,还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我看你们当真是活腻歪了!”
“姑姑……”小内侍抹了一把眼角。
长秋在宫里多年,这些碎崽子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免不得心软起来,“没出息的,走吧,我和你一道去。”
书房内,元平齐端坐在正堂中,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岑云川近来写的策论。
因上了年岁,眼睛昏花,他不得不将那策论举得老远,眯眼仔细看着。
岑云川快步走进来时,正好见到这场景,见老师拿着自己的文章,不免有些心虚,连脚步都放轻了很多。
直至元平齐将目光从那策论上移开,他才弯腰道:“老师。”
元平齐赶紧起身,也回礼道:“殿下。”
岑云川忙上前将人扶着坐下,刚站定,觉得嗓子有些干疼,他便捂着口鼻轻轻咳了几声。
“听闻殿下昨夜出去喝了一宿酒,天亮才归?”元平齐问。
岑云川咳完抬头看了一眼老师,见对方板着一张脸,不免有些心慌,但也不敢撒谎,只得如实道:“因是上元节,学生便想着去凑个热闹,见城中四处喜庆欢愉,心里高兴,逛着,逛着……就多饮了几杯。”
他不想供出岑未济来,所以只得含糊其辞。
元平齐轻轻放下纸张,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几分道:“殿下也不必遮掩,臣知道您与陛下昨夜在一块儿。”
岑云川诧异的抬起头。
元平齐道:“昨夜均州急报,宫里四处找不到陛下,就将奏报送到了中枢来,后来还是朱雀门的门将派人来,说陛下与殿下在一处。”
岑云川这才放心的耷下脑袋。
元平齐却不高兴地道:“陛下也是,哪里不能饮酒,偏将殿下带到那四处无遮挡的城门楼上去,若是见了风,以殿下的身子骨,怕又要将息上月把天气。”
岑云川赶紧替父亲辩解道:“是我提出的,并不关父亲的事。”
一急,不免又咳了起来。
元平齐看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道:“殿下孝顺是好事,却也不能事事都从着陛下。”
岑云川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垂手站着。
元平齐道:“我三十来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陛下十六岁便有了您,这如何教养孩子问题上,我与陛下有诸多不一的地方,我也知道,这些年您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父亲与老师都是为了我好,云川心里都明白。”他道。
两人说了几句,元平齐站起来道:“今儿是十六,本不该登门来做这讨人嫌的事,但老臣不来又不行……殿下与旁人都不一样,您是储君,旁人还能趁着节庆休一休,您却休不得,明日便又是朝会,倒是陛下定会问及均州之事,您到时心下必然得有成算才是。”
岑云川把原本想要出去溜达一圈的念头拼命往脑后塞了塞,面不改色扯谎道:“老师说的是,您来之前,学生原本就打算去敬晖堂的。”
“那正好,一路吧。”元平齐一听这话,欣慰的点头道。
岑云川刚刚那口偷偷吐出去的气瞬间又提了回来,因熬夜加之宿醉,即使强打起精神,他神色中仍带着几分倦怠。
元平齐见状劝道:“酒可小酌,但不能贪杯,自古以来,多少人因喝酒误事或是失言,殿下需得警醒才是。”
岑云川呐呐称是。
太子要上课,诸位师傅哪有缺席的理,汤殷被从自家酒席上匆匆喊来,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坐在了案几后。
师傅和学生都是一脸恍惚模样,只有陪坐一边的元平齐,神采奕奕,目光如炬。
两人受到他的精神鼓舞,也不敢倦怠,认真的温习起功课来。
课上了一半,宫里忽然来了旨意。
三人连忙起身接旨。
随旨意一起来的,除了宫里宣旨的太监外,还有三位新的先生,分别是宣平年状元郎席训初,和翰林院大学士赵延纪、聊奉楼。
岑云川看着这三位新老师,面无表情的望向前来宣旨的内侍监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冰冷而直接,那太监将手中拂尘一拢,赶紧道:“陛下的旨意,从今儿开始,殿下的经文子集课业的老师,便换成这三位大人。”
岑云川直勾勾盯着他问:“之前的汤先生和万先生怎么了,为何要换人?”
这汤殷和万才英都是由元平齐举荐上来的,教了他多年,学问深厚,兢兢业业,如今毫无理由就突然被撤下,别说是他们,就连岑云川本人都难以接受。
那内侍监从容掏出第二封旨意。
圣旨中明明白白说道,将汤殷调去了一个听着不错实际担着闲差的外放部门,而万先生,则是称对方年事已高,恩准回乡颐养天年,因教导太子有功,特赐黄金千两。
大家都淫浸官场多年,是不是真升任,真恩宠,这里面的门道一听便知,那内侍监压着嗓子,假惺惺笑着恭喜道:“向汤大人道喜了。”
汤殷颤巍巍起身接旨后,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汗流浃背模样,还是元平齐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拍了拍,他才勉强镇静下来。
岑云川却是装都不带装一下,当即哗的一下起身,怒道:“既不肯明说,孤便亲自去陛下面前问个明白!”
他扭头就要走,却被元平齐一把拽住胳膊,对方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岑云川虽气得冒烟,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那新来的翰林院大学士赵延纪恰在这时开了口,用一副老气横秋地口吻徐徐道:“我等奉陛下旨意,来为殿下传道解惑授业,自当勉力为之,既挑了这担子,从今儿开始,我们三人便是殿下的老师。”
这赵延纪已有六七十岁年纪,又历经三朝,在众人里无论是资质和学问都是最够格的,因此也便由他先开了腔。
他既是皇帝派来,又自持辈分高,自不把岑云川看在眼里,见对方摆出一副又不肯接受他们几个的样子,于是带着不满且傲气的语气教训道:“按我朝旧历,太子及诸王拜师,也应按照规矩向先生们行礼奉茶,但我等也不是那迂腐之人,这小礼可免,大礼却疏忽不得。”
见岑云川没动也没说话,直愣愣挺着腰背就是不肯回头。
他便摆出老师的谱来,故作威严地阴阳道:“哼,太子殿下,这便是你的尊师重道之法吗?!”
岑云川背对着众人,手心在袖子里攥紧又松开,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霍然转过头,目光冷冰冰地扫过这个所谓的新老师后,字字清晰地讥讽道:“这世上配得上孤敬一碗茶,称得上一句老师的,唯有右相一人。”
“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他说罢,一摔袖子,气咻咻的走了。
元平齐和汤殷一看这架势,生怕这小祖宗在气头上又生出事端来,连忙迈着小碎步跑着跟了上去。
“你!”赵延纪哪里被人这样扫过面子,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差点背过气去,“我要,我要,去,去见,见陛下!!!”
站着旁边的状元郎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扶住,憋住偷笑,劝道:“您老又是何必,殿下这副脾气本就是陛下宠出来的,您这会儿去告状,少不得又碰一鼻子灰。”
见元平齐迈着吃力的步伐追了出来,岑云川还是于心不忍,没走出几步,就垂手站在门口候着。
元平齐一追上来果然就开口批评道:“殿下这性子,太急躁!太轻率!”
一连落下两个负面评价。
岑云川立在一旁,露出脸不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别扭模样。
过了好半天,才检讨自我道:“孤刚刚确实脾气急了些,说话没注意分寸。”
元平齐知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太子,细究起来,源头还是在那位金銮殿里性子阴晴不定的主子身上,“罢了,殿下既然不喜这这几位先生,臣便奏明陛下重新为殿下择师。”
“孤偏只要汤先生和万先生二人!”因是在元平齐跟前,他说起话来少了很多顾忌,话里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撒娇赌气的意味:“任谁来了,孤都不认!”
元平齐看着自己面前高出自己快一头的少年人,面露爱怜之色,叹道:“殿下的心意,我与两位先生都明白,有殿下这样的学生,原是我们的福气,只是陛下已做了决定,我们做臣下的没有驳斥的道理。”
“是啊,殿下。”汤殷跛着脚走得虽慢了点,这会儿也着急忙慌赶了上来劝道:“陛下为您重新选师傅,自有他的考量,我刚刚瞧着那几位新老师,都是久负盛名之辈,比起我们只怕更胜一筹,您何必为了我们几个微末之人,驳了他们和陛下的面子。”
岑云川看着自己的两位老师,看着他们眼里望着向自己时露出的殷切的目光和关怀神色以及花白的鬓角,心里更是羞愧不安,于是坚定地道:“您二老放心,孤一定会让父亲收回成命。”

第二十七章
岑云川并未在万崇殿见到岑未济,而是被侍从告知,梁王殿下正陪着一块儿下棋,两人此刻都在定风池旁的水阁里。
无召不得觐见,这是规矩。
即便是岑云川,也只能远远站在水阁外边候着。
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日头西斜,等得暮色将近,等得里面都传完了膳,茶都换了几轮,等得来来往往宫人,都不住拿眼偷瞧他,等得他两条腿发直,两只眼发晕,都未听到里面的人有任何传召的动静。
时间这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长到好像在一刻里面又塞进去了无数个一刻钟一般。
地上的砖上的纹路和缝隙都已经被他用眼睛数了一遍又一遍,脚下的碎石子被他的鞋底偷偷碾过一次又一次。心底的焦虑与不安也越积越多,终于在某一刻全都达到了顶峰。
他一脚踢开了脚底的碎石子,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抬脚就往里闯去。
守在门口的掌宫禁戍卫见他走近,果然立马举刀拦下,“无召不得入殿!”
兵刃相接,发出金属独有的翁鸣声。
“让开。”他冷冷抬起眼,一瞥道,声音比刀剑还冷硬。
那两个高头大马的侍卫互相对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显然有些惧怕他,最后还是收回了刀,没敢再拦。
岑云川沿着水阁前的回廊快步往里走去,一脚还没跨进门槛。
便听见了里面的谈笑声。
“这棋子的玉料一看就价值不菲,打磨的人也是用了心思和奇技的。”是梁王的声音,“还是陛下有福气,得了个这么勤勉孝顺的好儿子。”
这个好儿子,自然指得不是他了。
岑云川将脚收回门外,抱着手臂靠着门框站定,侧耳听个仔细。
果然,下一刻就响起了岑顾那装模作样的声音来,“当初为了打磨这副棋子,儿臣确实费了好一番功夫……不过既是敬献给陛下之物,儿臣不敢不用心。”
风恰时吹起卷帘,岑云川隔着竹帘的缝隙,往里瞧去。
正好看见岑顾正站在几步远外,双手端着一个紫檀木盒子,弯着腰,一副小心伺候的表情。
而梁王则陪坐一旁,肥硕的屁股只敢挨了小半个凳子,敦厚的腰背努力的挺直,一张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意。
岑云川往里探了探头,并没有瞥到岑未济的身影。
但不妨碍他被气得脑门直冒烟。
自己在外面顶着寒风,苦等了整整一个下午,被冻得鼻尖和耳朵通红,捂都不敢捂,一双眼也被风吹得一把鼻涕一把热泪的。
人家倒好,在里面热热闹闹的围着火炉子,赏玩着宝物,一派其乐融融,父慈子孝的模样。
他心里原本就因为长久等待堆积起不少怨气来,这会儿又生生被眼前场景刺到双眼,心底里那颗炮竹当场就被点燃,于是一把掀起竹帘,大步走了进去,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无礼又冲动地道:“听闻勉王大胜归来,得了不少好东西,给三弟带了一对白玉镇纸,给五弟带了几框蜜桔……”
因不知道岑未济在哪。
所以他进了屋后,走得并不算快,一双眼不住得打量着屋内情形。
只见靠邻水的台子上摆着一面巨大的薄纱素绢纸,四角被紧紧绷在一面架子上。
屋外暮色早已落下,暖橘色的余晖在天地铺陈开来,映得水面浮影流动如跃金,薄光透过窗棂,将素色绢纸染的绯红如云霞。
而那绢纸后面清晰印出一个轮廓,若隐若现。
仿佛只是寥寥几笔,落日便用天地间仅剩的光线勾出了一个廖落,清拓的影子。
是岑未济。
岑云川瞬间就收了声,只一眼,他就心跳不止,刚刚还牙尖嘴利的嘴,忽然自个和自个儿打起了架来,未来得及收回的舌头瞬间被牙尖刺破,血腥味儿在唇齿间缠绕。
他停顿几秒,眼睛看着那个影子,然后凭着本能补上了后面半截话,“……如今又敬献给陛下这副和田玉石棋盘,孤这做兄长的,反倒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捞着,二弟着实偏心得很。”
岑顾见他进来,赶紧侧过身道:“兄长。”虽听到了他这番诽议之言,但面上并无半分显露。
岑云川收回视线,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到屏风下,一撩衣摆,跪下工工整整行礼道:“儿臣恭请父亲圣安。”
因是自个儿闯进来的,所以他不敢像往日那样随意大胆,这个礼行的既规整又恭敬,就连额头也紧紧贴着叠在地上的双手上,丝毫不敢妄动。
等了许久,岑未济都没有叫起,他只能继续绷着腰脊,一动都不敢动。
屋子里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梁王何等精明,一见这势头,连忙站起来当起了和事佬,乐呵呵道:“大侄子来得正好,刚刚我还和陛下说,他这些皇子不但个个堪当大任,还一个赛一个的孝顺,就拿太子殿下说,这无论寒暑冬夏,早晚都向陛下问安,从未落下过一日,此等孝举,堪当天下表率。”
岑云川腹诽道,刚刚我在外面,听着你可不是这么说得,但嘴里毕恭毕敬回道:“皇叔这话侄子可担不起,此乃人伦常情,不敢称什么表率。”
岑未济还是没有开口。
越是这样的静默,越显得屋内威压如涌动的潮水一般滚动跌起,不到片刻,岑云川的四肢便被这股无形的力道拍打地如同这硬邦邦的地板一般僵直冰冷。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吱声,进门前攒起来的那点气势早就荡然无存,内心此刻只剩下不断翻涌的不安。
一旁的岑顾虽站着,却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偷瞄了几眼,十分有眼色的也跟着跪下,小心道:“并非未给兄长准备礼物,我在北地得了一块上好的毛料,一直记挂着兄长每到冬日便容易受寒,特地让人加紧赶制成裘衣来,只是工期耗时,一时半会儿还没完工,所以暂未呈送给兄长。”
岑云川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只怕什么上好毛料,什么赶制裘衣,都不过是刚刚临时编出来的说辞罢了。
但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直接驳了对方面子,只得从鼻子里哼哧着道:“哦,如此说来,还得多谢勉王殿下了。”
“做弟弟的替兄长担不了什么病痛,自然只能多备些衣物药石聊表心意。”兄弟两人你来我往,话语间又见锋芒。
一直未露面也未出声的岑云川终于从屏风后现身。
“起来吧。”声音不冷也不热,听不出任何情绪。
岑云川和岑顾起身后,肃然垂手而立。
“过来。”岑未忽然济。
此话一出,岑云川与岑顾同时抬起了头,齐刷刷望了过去。
但很快,岑云川就意识到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岑未济的目光清晰而明确的落在了一旁的岑顾身上。
岑顾确认岑未济是叫自己后,脸上露出一副被天大恩赏砸中了的欢喜神色,立马抱着棋篓子,小跑过去,恭恭敬敬站在岑未济身旁,激动到连气都要喘不匀称了。
岑未济从他抱在手中的棋篓子里捻出一枚棋子,拿在光下,仔细看了看。
碧色玉石发出温润而清透的光泽。
“确实不错,有心了。”岑未济开了尊口评价道。
岑顾一听,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一般,就差喜极而泣了,“陛下喜欢就好!儿臣的心思没白费!”
连忙将棋篓子捧过头顶,故意露出十指上的伤口来。
岑未济看见后果然道:“你的心意朕已知晓,以后不必为了这种事耗费心力,还弄伤自己。”
“多谢陛下挂怀,儿臣知道了。”岑顾道。
岑未济挥了挥手,董知安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走了出来,双手接过装满墨玉棋子的棋篓子后,再次悄无声息退出去。
“郭少安……”岑未济背着手,慢悠悠道。
一听到这三个字,刚刚还欢天喜地的勉王殿下立马收住了呼吸,表情骤变,原地咣当一声跪下了,吓得面如土色。
“身为江州刺史,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大张旗鼓进京给皇子送礼,朕活了这么大岁数,也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场面。”岑未济靠着塌沿坐下,身形松散,话音似笑非笑。
岑顾立马抬头惊恐道,“儿臣也不知他犯了什么失心疯,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事!儿臣事先一点都不知情!他的礼儿臣也分文未收!”
“不知情?”岑未济反问。
“儿臣确不知情。”岑顾膝行几步,趴到岑未济脚边,双眼含泪,言辞凿凿地恳切道。
他露出一脸哀求之色,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换得岑未济的怜悯之心。
可这招显然并未起太大效果,岑未济将两胳膊搭在膝盖上,翘着腿,低头看着脚边瑟瑟发抖的岑顾,皱眉细看了半晌后,这才不徐不疾地道:“既如此,那便由你去传朕旨意,褫夺郭少安江州刺史官职,并将郭氏举族发配岭南。”
见岑顾依然趴跪在原地,听到这话后,肩膀痉挛似的猛地一抖,他喝了口茶,问:“怎么?觉得朕的旨意不妥?”
“还是,让你去传旨很为难?”
“陛下法令如山,处置得当,儿臣心悦诚服。”岑顾虽低着头,声音虽颤,但调子却拔得很高,好似真的打心眼里对这旨意无比认可一般,“儿臣定当将陛下旨意亲口说给那郭少安听。”
岑未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轻轻合上茶杯盖子,交代道:“那便好,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莫要再让朕听到什么恶奴仗势欺人,扰得地方不得安宁的传闻。”
“是。”岑顾忙不跌的应道,像是慢上一秒就要摊上罪责一般。
“退下吧。”岑未济道。
梁王更是见好就收,忙一起跟着告退了。
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岑云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敢张腔。
岑未济从塌上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撩起袖子,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再次绕回到了那面素白的屏风前。
岑云川用余光偷偷瞄着他的动作,然后跟个小尾巴似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来了也不吱声,找朕何事?”岑未济抬起手,贴着那绢纸,用笔在上面细细描画些什么。
光线太暗,岑云川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听见岑未济稳稳喊了声,“掌灯。”
董知安像是早就等在外面一般,连忙吆喝着人进来,将四处都摆上了灯盏。
屋子里瞬间就亮堂了起来。
岑云川也顺势看清了对方所做之画——是舆图。
有山,有河流,有谷地,有风向标,还有水流方向,甚至连暗河和移动的沙丘都标注了出来。
岑云川虽不知道具体是哪处,但也大概知道是图山方向。
岑未济恰好回头,见岑云川远远站着,正抬头认真看着自己亲手画出的这张舆图,招了招手道:“过来。”
这次身边没有旁人。
定然是在叫他。
但岑云川没动,依然站在原地。
岑未济垂下描摹的手,偏头问:“怎么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略加思索,他立马明白了小孩又到他面前摆脸色的原因了,“朕给你指派的几位新老师可曾见过了?”
“见过了。”岑云川干巴巴道。
他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怎么?不喜欢?”岑未济蘸了蘸墨汁,提笔继续绘制起舆图来。
他脚下还散布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地图,书籍和奏报。
这些东西堆积在一处,跟凸起的小土包似的。
岑云川绕开这些障碍物,走到他身后,闷着嗓子道:“儿臣不想换师傅。”
“为何?”岑未济没有回头,继续比照着一副旧图,低头找着点位。
“万师傅和汤师傅对待儿臣尽心尽力,从无半点私心,而且兢兢业业,也未有任何错处,为何要无缘无故将他们调走。”
“朕调离他们,并非是因为他们有何错处。”岑未济淡淡道。
“那便请父亲收回旨意。”岑云川眼巴巴看着那道背影,求情道:“至少……至少不要让他二人离京,万师傅年事已高,经不起路途折腾。”
岑未济一手拿着笔,一手揽着袖子,回头道:“你何时见朕朝令夕改过。”
岑云川心里也知道,岑未济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可这事关自己的老师,他没有退缩的余地。
于是再次鼓起勇气辩驳道:“您的这道旨意本就不合理,既是错的东西,又有何不能改的。”
岑未济将笔在手里转了转,摸着下巴,抬头欣赏着自己忙活了一下午的作品,并没有太理会他这番冒犯言论:“朕给你选的几位先生,各有所长,你跟着他们学些时日,便会知道朕的用意。”
岑云川见对方这副敷衍态度,心里梗着一口气,原地跪下,铮铮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臣对待几位师傅,理应持子辈之礼,如今长辈蒙难,儿臣不能不管,否则他日读起圣贤书,会觉羞愧难安,不敢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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