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传统,不可不遵。”姚珈板起脸道。
见元景还是不答应,岑云川解围道:“不如孤先来吧,之前从来没有试过。”
姚珈闻言立马兴冲冲的开始从包袱里挑拣东西,对着岑云川比划起来。
过了有一刻钟时间,姚珈捧着一面镜子给岑云川看。
岑云川透过铜镜,发现自己的发冠被她解了,头发大部分披散下来微卷着,部分被拿金丝编成了极细的辫子散在发间,银质羽毛状的发簪在松松挽了一个髻,右耳垂也被夹上一个莹莹发光的银雀儿,平日里齐整严肃惯了,蓦然换成这副装扮,他有些新奇的打量着。
姚珈看着他的衣服,摇摇头。
最后喊车夫去往成衣店,三人转了半天,元景道:“这不都是南殷族的衣服吗?”
姚珈粲然一笑:“是呀,所以今儿才要与众不同嘛。”
她推着元景去换衣服,又给岑云川挑了一件繁复漂亮的异族服饰。
那衣服底是深蓝稠面,但上面却装饰银针飞鸟图案和银色如意扣以及金属长细链,倒和他头上的发簪与耳饰相呼应。
姚珈催他换上,见他出来后,一双眼里的惊艳兜都兜不住,却又不敢放肆,只能视线偷偷瞄了一遍又一遍。
“如何?”岑云川转了一圈,不自在的问。
“好看。”姚珈真心实意地夸道。
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又怎能不好看?
她垂下眼,偷偷背起手,在岑云川清朗疏缓的笑容中再一次红透了脸。
元景个子高挑,便又被她打扮成翩翩公子模样,而她自己则带上胡子,用描眉的铜黛将眉毛涂的又黑又粗,扮成一个身材矮短瘦弱的小男人。
三人从边柳巷拐入含东门,含东门往西走,便是热闹的街市,此处有漱雨湖和城中第一高楼“摸月楼”,更有几十家挨在一起的茶楼酒肆以及歌舞坊,以及各式各样的杂技曲艺馆,而沿东大街往垂荫巷里走,两边更有五花八门的小食摊子,几个年岁久远的矮竹凳子,一张破木桌子,上面摆着几个缺了口的粗陶壶,家家亦如此,客人可以一边临水看来往商船,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饼,好不自在,更有店家还贴心的摆上木炭炉子,来往行人便是不吃东西,只是坐下烤火,店家也不会赶客。
“我们要不来一碗羊肉汤取取暖吧。”姚珈一看见巷子里那口冒着热气和香味的白汤大锅,便走不动道了。
三人坐下,元景和岑云川都没吃,只有姚珈美滋滋的要了一碗羊血粉汤和一张酥脆焦黄的饼子,就着糖蒜和小菜,慢悠悠吃着。
隔壁摊子在卖枣糕,糯米和枣子的甜香味飘了过来,元景动了动鼻子,坐直身子。
“想去便去买吧,今日我请客。”姚珈大气道。
“花车来了!花车来了!大家快点灯迎花车!”巷子口有个小孩举着沾满芝麻和核桃的卷糖,一路奔来大声叫道。
“呦!来了?”还在劳作的店家连忙探头看了一眼,将手里汤勺扔下,从灶里掏出柴火,又用铁勾勾下挂起的灯笼,用柴火将灯点燃,再次高高挂起。
片刻间,家家户户的楼台和屋檐下都亮起了色泽不一的灯笼,或有红彤彤的,或有亮黄色的,更有橘色和青色的。
照的四处都有了过节的气息。
“走,我们去看花车吧。”元景提议到。
每年上元,城里富商便会捐车捐钱置办花车,车身用彩纸做成各种造型,并挂着风格迥异的灯笼,车上站着穿着漂亮彩衣的小孩子,走到热闹地段,便会往下洒果子和包在纸里的糖酥以及花生和喜钱,但钱和糖的外包纸一模一样,捡不捡的上全靠运气。
等花车都到了慈安寺门口空旷处,每个车便会拿出自己看家本身,有的是猜谜,谜题分不同几阶,每一阶都有赏钱,猜中者即得。有的花车便是拼舞乐,会请来最有名的乐师和歌姬献艺,有的则会舞狮子,玩杂耍,更有的会请来说书先生,讲这一年南来北往听来的趣闻。
这一闹往往便是一个通宵。
“晚点去慈安寺看花车也不迟。”姚珈喝干净碗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将人一把拉住道:“这会儿大家都凑热闹去,咱们不如趁着人少,去找那个“了了先生”。”
说罢,抓起元景袖子,三人逆着人潮,沿着巷南往石板桥上走去。
过了桥,是个湖中小岛,岛不大,乱石层叠堆积如小山。
岛上只有几个钓鱼的,和一个生意清淡的茶铺子,以及一个坐在槐树下的老道士。
“看见那个道士没?”姚珈道,“这个先生可灵了,大家若是来许愿,他便根据心愿画一张符纸,然后再问许愿者要一样东西,将符纸点燃,火光过后,符纸的灰烬里便会出现一个东西,许愿者若是把这个东西交给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方若接了东西,很快自己心愿便能达成。”
“子不语怪力乱神。”元景道:“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
“哎呀,你不要乱说话。”姚珈急得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城里来这许愿的人可多了,这先生只在每月十五出一天摊,平日里排队的人可多了,我有个堂姐,她母亲病重,她来许愿,这了了先生给了她一颗药丸,她拿回去给她母亲吃了,过了月余便能下地走动了,前天还去我家做客呢,我瞧着跟没病似的,你说灵不灵。”
姚珈强拉着元景坐下,对那道士道:“先生,我这个哥哥想要许愿。”
元景被她按着肩膀坐下,偏头看向一旁的幌子,“了了先生?”
那道士捋着胡子一笑道:“凡事了了,不过须臾。”
他将桌上的罗盘和算筹都拨到一边,问:“这位小哥可有什么心愿。”
元景摇摇头道:“此心安,无所愿。”
轮到姚珈时,她一脸含羞带怯,不愿明说出口的样子。
最后还是了了先生道:“可是要算姻缘?”
姚珈慌忙摆手,故意哑着嗓子,半天后才道:“不是……不是,我家兄长是个武将,常常在外征战,我想帮兄长求个保平安的吉物,给他随身带着。”
“这好说。”
那了了先生提笔开始在黄纸上描画起来,一道符写完毕后,交给了姚珈。
姚珈看了一眼,连忙点点头将符纸还给了那道士。
“之前可来过,知道老夫的规矩吗?”
“知道,知道,要给先生一件珍贵之物加入符中……先生可要什么?”姚珈连忙追问。
那道士闭眼低吟一串听不懂的音符后,再次睁开眼道:“既的为血亲求安,便取无名指血一滴即可。”
姚珈二话不说,咬破指尖,往符文上滴去。
血一见符文,不见火源,却见那符文骤然升腾起蓝色火焰,灰烬飘上半空,火势极快,不到片刻便燃尽。
姚珈的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空中的灰烬。
也不知这老道是怎么做到的。
灰烬燃完的瞬间,有个物件凭空从半空中掉下,咣当一声。
甚是清脆。
姚珈连忙低头去看,发现玉盘里掉下的是个铜葫芦。
“葫芦,福禄,必能保佑家兄顺顺当当。”了了先生将那花生大小的葫芦递给姚珈道。
姚珈拿在手里惊喜极了,翻来覆去的看。
轮到岑云川时,那先生捋着胡子,打量他半天,愣是不说话。
岑云川只得主动开口道:“我也不知要求些什么。”
那了了先生大笑道:“你与刚刚那位小哥可不一样,他是心如止水,山净尘清,而你的心……却并非明镜一片。”
“那先生觉得我应该求什么?”岑云川反问道。
那道士但笑不语,故作神秘的样子,只是低头开始画符。
姚珈探头探脑张望,看了一半便开始捂住嘴偷笑,然后和元景小声咬起耳朵来。
岑云川也看不懂符文。
道士递过来后,他扫了一眼,又原封不动递回。
那道士道:“你的愿望,需取几缕青丝。”
岑云川却道:“你都不知我的心愿是什么,又怎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道士摇头晃脑道:“小老儿在城里还是有些名气的,小哥不信也无妨,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知晓到底准不准。”
岑云川掏出腕刀割下几根头发,那发丝和符纸这次被放入一个玉盘里,发丝和符纸一沾水便开始消融,在水中变成一团蓝色雾气,似一尾飘逸的鱼尾般不停的灵巧转动。
片刻后,等抱住的蓝雾在水中彻底散开后,水中沉下一枚银色的戒指。
那道士指着盘底道:“这便是你的缘物。”
岑云川从水中捞出银戒,拿在灯下细看,十分普通的一枚戒指,只在面上一圈混绕镌刻着一朵朵枝叶交缠的玉兰。
岑云川斜眼看了老道一眼。
老道捋着胡须但笑不语。
“这位小哥,需在卯时前将缘物送出。”老道看着姚珈道。
“你罢……在子时前将缘物送到重要之人手中即可。”老道又指了一下岑云川道,“心愿便会实现。”
“走走走,我们去看灯吧。”姚珈喊道,兴高采烈往慈安寺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小巷,便到了御街之上。
“哇!”姚珈看着沿街两旁堆积如山般的大小燃灯,发出惊叹。
足足有上万盏灯,大小不一,高低错次的或悬或立于高台与楼阁以及道旁,一路向目光尽头铺陈而去。
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巨大而浩瀚的天上霓虹银河落入璀璨尘世一般。
而道路尽头,则耸立着一座高达百尺,足足十间屋子大小的灯楼。
那灯楼下面被做成了莲花底座模样,层层莲瓣包裹中,拔地而起一个巨大的神像,散发金芒的紫微大帝耸立于城池之上,即便隔了几里地依然可以清晰看到,神像上慈悲未垂的目和如意头冠上的云纹。
而神灯背后便是宣城最高的“摸月楼”,约莫有十层。
而此刻,每层楼上除了照常点着各式各样飞鸟走兽外形的巨大彩灯外,两侧还垂下巨大的灯幕,那用上千小盏灯组成的百尺长幕分别有四个大字正好挂于神像后方两侧。
“吉庆有余,受天百福。”
走在御街上的男女老少或提着灯,或抱着小孩,熙熙攘攘往那神像下走去。
“天官赐福咯!”小孩子们高兴地喊道。
“走吧,我们也去占个好位置。”姚珈回头招呼他们道。
岑云川随人群流动,有些茫然,虽在宣城生活多年,但是这样的节庆他确是第一次参加,平日里宫宴结束后,还要应付各式各样繁杂礼仪规矩,等回去后早就精疲力尽,连手指头都懒得抬一下,又何尝有空出来凑这样的热闹。
姚珈不知从哪变出三个面具,分别递过来道:“应个节气,快带上吧。”
人群中约莫一半的人确实都带着各样的面具,有威严张怖的熟铜面具,也有方相神面具,更有雕饰成精巧花朵状的金银面具,小孩子们则图喜庆,戴上了生肖面具。
而姚珈递给他的则是一个重明神面具。
南地有种说法,上元这天,“覆面即为神明,脱面即为凡人。”
所以在天官降世时,所有人可以戴着面具极尽狂欢,因这是神明特许,但子时过后,所有人都要摘下面具,将面具投掷于巨大的火堆里燃烧,让神明将己身的厄运苦疾一并带走。
岑云川将重明面具戴上。
只从神鸟的两只目里窥探这流光溢彩的世界。
人群汇聚越来越密集,几乎要走不动道了,只隐约听见有人喊道:“打铁花啦,要打铁花啦!”
听到这声,小孩子纷纷爬上大人肩头,好奇望过去。
果然,前面被双层花棚隔出一片空地,棚子上插满嫩绿的柳树枝,中心竖着一个长长的老杆。
杆子旁则有一口融化铁汁的熔炉,锅底正被柴火烤的焦红。
几个老汉在高棚上轮流甩出如满天星野坠落的光点来。
“哇!好棒!”小孩子捧场的叫喊道。
岑云川隔着这样的火树银花,忽然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背着手,立于人群中,脸上也带着一个方相神面具。
正仰头注视着漫天星火。
他的心猛地落了一拍。
有时人就是这样,无论对方怎么装扮掩饰,但只靠着感觉,依然能从茫茫人海中准确捕捉到那显而易见的熟悉感。
第二十三章
“阿苏,殿下往那边去了!咱们快跟上他吧,他对城中不熟,免得等会儿走丢啦!”姚珈拉住元景,着急道。
岑云川在前面跑,她们两人跟在后面追,撵着岑云川,艰难的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等一直走到那人面前,岑云川才站定。
那人原本抬头看着半空,等岑云川站到他面前,他一副刚反应过来样子,缓缓地低下了头。
两人隔着面具,沉默注视着对方。
谁都没有说话。
漫天坠落的流光将彼此的面具照的一明一暗。
恰如光阴流转,好似昏晓相替。
但此时此刻,岑云川心中却万分笃定,自己一定不会看错。
城中响起亥时的鼓声。
岑云川忽然想起自己求来的那枚戒指来……手在袖中摸到戒指冷硬的边廓,他犹豫了一瞬,指腹一遍遍摩碾过上面的细微花纹,犹豫着要不要趁着这个功夫送出。
一枚来路不明的银戒罢了。
自己又何必去信那老道的话?
只是……只是,今天毕竟是过节,谁都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对上身边的人说几句吉祥话,而他们既能在这茫茫人海中遇到,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自己又何必扭扭捏捏。
于是,他最后还是将戒指摸出,合十放在手心里,朝着紫薇帝君方向虔诚地拜了拜,将心愿再次默念完后,然后才递了过去。
无论灵不灵验,总该是一片心意,只求诸天神明保佑——愿他“吉天有余,受天百福。”
愿他,“年岁欢愉,朝暮安康”。
愿他,“日月相望,光明昌盛”。
而对面那人却低头看着突自伸到自己面前的掌心和手中里托着的那枚莹白的银戒。
连身形都像是僵了一瞬,未能反应过来般,没有伸手去接住,反倒迟疑片刻后开口不解问道:“给我的吗?小郎君可是认错了人?”
这倒声音是陌生而客气的。
是岑云川生平从未听到过的嗓音。
这下换岑云川手足无措了起来,一把缩起掌心,仓惶收回了手。
直愣愣的抬头去看面具后的那双眼。
可惜四周灯火太暗,只能看见两个黑乎乎的窟窿。
两人僵持间,姚珈已经气喘吁吁的挤过来后,远远看见这副场景,连忙道:“哎呀,这个东西可不能乱送的。”
“一定要送许愿时心中所想之人。”她用充满暗示的语气道。
岑云川回过头。
见他一副呆愣模样,她赶紧凑近道:“便是您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岑云川低头默默看向手中这枚没有送出的戒指。
姚珈见他还是一副没有开窍的表情,于是干脆点明道:“哎呀!刚刚那道士给您的可是一副情缘符!”
岑云川这才反应过来,惊愕地蜷住掌心,又匆忙向刚刚那戴着方相面具的人看去。
那人一副像是也才弄懂事情原委的样子,闻言不甚在意的呵呵笑着,然后一指他身侧的姚珈道:“小郎君这个小物件,应该送给身边这位女郎才对。”
姚珈见自己的伪装被识破,诧异的睁大眼,都顾不得他说了什么,连忙去检查假胡子和眉毛。
而岑云川却垂下眼稍,将一瞬间的失望与狼狈死死的拦在心底。
“小心!”
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被身后的元景拽着胳膊一连退了数步。
“社火呀!是社火!社火来了!”小孩子们嚷嚷起来。
一队踩着数足足三尺高的高跷,穿着神明才穿的云衣羽服的人从人群中走来。
那些人本身就身材欣长,脚下踩着木杆子,身形虽一摆一晃,但每一下都稳稳当当,不见一个摔倒。
其中几个人更是做出了高难度动作,直接弯下腰,从嘴里吹出巨大的火团来,一瞬的火光将四周照的滚亮。
火团扑出的一瞬,岑云川仓惶回头,向对面望去。
隔着来来往往表演的社火队伍,和不断升腾的火光。
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刚刚一切都像是虚梦幻影一场。
人群嘈杂像是潮水一般一下子涌入眼底,刚刚的那一片清净须臾间被碾的灰飞烟灭。
俨然如大梦惊醒。
他掌心攥着那枚没有送出的戒指,看着空中飘下的小雪,缓缓闭上眼。
姚珈见他一直攥着那枚戒指,呐呐无言的神色,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都又原路咽回肚子里去。
岑云川漫无目的的随着人群走着,但下一瞬,他在游过的花车和人潮后再次看见那道背影。
目光捕捉到的须臾之间,他的脑中再次震荡起来。
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像是一种感觉。
可怎么会有一个人光靠背影就能给他一种跟岑未济一模一样的感觉。
他的脚步不受控的想要跟上去。
突然,一队京城戍卫敲着鼓和铜锣冲过来,一边疾跑,一边大声公告道:“全城戒严!全城戒严!城西走水,火势蔓延!勿在街上逗留,勿要干扰救火!”
锣声震的人心慌。
人群瞬间就慌乱起来。
“阿苏,怎么办?”姚珈一把抓住元景。
岑云川看着急匆匆的人群,回头叮嘱道:“你带姚小姐抄近道速速回家去。”
“您呢?”元景担忧道。
“不用管我。”岑云川道:“我出行暗处一直有人跟着,不会有危险的。”
“嗯。”元景点点头,拉住姚珈往反方向跑去。
姚珈频频回头,像是还有话要说,但因人太过多,岑云川的身影倏忽间就被淹没。
而留在原地的岑云川不断踮起脚,转身在涌动不息的人海里再次焦急寻觅搜索起那道身影来。
这一刻,他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一定要再次找到对方,掀开那张方相面具,看看面具下到底藏着一张什么样面孔的念头。
但人多地像是湍急的河流,向四面八方倾泻而去,他的眼睛太慢,慢到不足以捕捉到每一张转瞬即逝的脸庞。
他急切的攥紧手中的戒指,逆着人潮方向不断张望。
最后在通往慈安寺的台阶上,再次瞥到那宝贵的一眼。
他不管不顾的立马抬脚追了上去。
艰难地挤过人群。
“殿下,不如先回宫吧。”远远跟着的右率卫在岑云川要踏上台阶时,终于忍不住现身阻拦道。
见岑云川皱眉没有动。
侍卫只能如实道:“卑职刚刚瞧见了西坊点燃了警示用的红色孔明灯,城中怕是有人趁乱生事,此地危险,还请殿下速速回宫。”
岑云川一听到危险两个字,想要立马找到那个人的念头更坚定,更急迫了。
慈安寺有一半修在湖上,是躲避火灾最近的去处。
此刻庙里人头攒动。
但岑云川凭着感觉料定,那个人也一定在这里面。
他一把扯过那侍卫的腰牌,便朝里大步走去。
慈安寺有正殿十余个,侧殿二十来个,岑云川挨个挤进去,一个不落的细细张望一遍。
但都没有再看到那个身影。
哪怕是一个背影,甚至是一小片衣角。
于是他急匆匆地抬脚往最里层的院落走去,因之前来过一次,他知道里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佛龛。
京中显贵常在此处供奉长明灯。
一排专用来供奉的小房子整齐挨着,红墙绿瓦,佛像前的长明灯点燃方寸间的视野。
“施主,请勿再向里走!”刚靠近院门,几个小沙弥连忙上前阻拦道,“小心冲撞了贵人!”
“北辰宫右率卫办差,谁人敢阻拦!”岑云川随手扔出一个令牌道,大步流星的往里走去。
几个小沙弥捡起怀里令牌看了看,望着岑云川急不可耐的背影,摸了摸光溜溜脑袋。
他怀着急迫的心情一扇又一扇的推开那些亮着灯半掩着的门,惹得长风纵起,吹得里面灯火晃动。
门扇后,有挤在一处悠闲喝茶的,有趁乱搂抱私会的,还有小两口低声吵架的。
但无一是那人。
他出来后,只得垂头丧气坐在台阶上坐下,烛火在身前笼出一片明黄来,他抱着膝盖,把头放在膝盖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浓浓的疲倦感来。
他闭目将神思彻底抽空。
等再次睁眼时,空中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一片又一片的落在他的发间。
灯笼下的飞雪轻的像是云絮般,很轻易就被风吹散。
一切都好像。
像是长梦中飞下的轻云,云间落下的雪,雪中燃起的火光,火光中一闪既灭的梦境,梦乡中不知寄身何处的神魂。
雪越下越大,他起身往后山的破旧佛塔处走去。
那佛塔因未再供奉经文,已有些年久失修的意味,塔身共七层,一面向着城中街市,而另一边挨着的全是壁画和灯洞的山崖。
他从狭小的门弯腰进入,挥手扫开头上的蜘蛛网,刚一迈脚,便听见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岑云川本就是想找个没人的清闲处,此处既有人,他便想着离开。
只是那模糊的声音实在有些耳熟,他不禁回身,小心的避开地上枯萎的落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偷偷靠近。
因为风太大,他似是而非只能听清其中个别字眼。
“……自亢城一别,细数来已经有数十年未见了。”
“是啊,时间……真快,瞧着你却还是老样子,不比我……鬓角见……白发了。”
“看来辅佐幼主,着实是件费心费神的事。”这句岑云川听得真切,这声音分明就是刚刚那个说自己认错人,而被自己跟了一路,但与岑未济像到连头发丝都快要一样的那个人!
岑云川矮身躲在木阶与石缝的间隙中,再次忍不住好奇得竖起耳朵来。
风又大了起来。
“只带……这几个人来,是瞧不起……神武禁军吗?”那声音打趣道,“就不怕……将人扣留此处为质,威胁那……吴帝?”
听到神武军,和吴帝,岑云川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心里的疑惑更深了,这显然不是普通人间的私人夜会。
于是他屏住呼吸,干脆缩起身子,猫在缝隙里,准备偷听个全程。
“就别吓唬我了,知道你不会。”另一道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又自信的语气道,“我来此,不过是想来凑个热闹,久闻宣城节庆堂皇,来见见世面罢了。”
“吴地富庶,百姓竟连个上元节都过不起?”
南边来得细作?
那与他说话的又是谁,既提到两国国政,莫非是朝中官员,可既是朝中官员,怎么自己却从未见过?
岑云川心里琢磨着。
只听见另一道声音,回答道:“不说这些了,我如今偶得几日空闲,想四下转转。”
“转转?怕是在朝内待不住了吧,听说你那小皇帝处处提防你,前几日更是收回了你的太师待遇,而你那从小疼到大的妹子更是在宫里过得苦不堪言……”
“哼,你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哈哈哈,被说到痛处了吧,江上公。”那声音道:“那小皇帝既如此狠心,不如考虑来我大虞,以你的才智……封赏个王爵,自是……”
这两人语气熟稔,像是相识多年一般。
但岑云川却在听到江上公的一瞬,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立马锁定到了一个人。
吴国的江兆澜。
是吴国的辅政大臣,一路扶持幼帝登基,后被幼帝尊为太师,新帝又觉太师还不够尊崇,便又设上公一职,求公摄政。
因此天下皆称江兆澜为江上公。
他又怎么会在今夜来到此处。
近来朝中未听说有吴地官员来人,莫非他是故意掩去身份私下来的宣城?
“……早说了,若你自立为帝……尚还能挡一挡我大虞百万之师……如今处处受掣肘猜忌,又是何苦……可悔过?”
“到底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你呢?听说你把那个孩子疼得跟爱惜眼睛珠子一样,又何苦来嘲弄我……”
因四面八方的呼呼风声,这几句话他听得越来越费力,但还是下意识地已经把手握在了腕刀上。
他必要将这两人留在此处,一问究竟。
手刚小心翼翼地撑起顶上一截断开的木板,正准备跃身而起时。
头顶的木板却被死死压住。
像是被人一脚踩实了。
“你走吧。”
一听就知道对方要溜,岑云川急了,直接用手中的刀刺穿木板。
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下一瞬,那木板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带着方相面具的脸。
细微抖动的火光中。
岑云川气息都弱了一拍。
他定定看着那张脸,用腕刀借力,踩着石壁,便要飞身去追那江兆澜。
但刚一冒头,便被人拦腰一把抱住,截住去路,一落入这个怀抱,岑云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气急反抗。
但腰身却被人箍地死死的。
岑云川气得一把丢开腕刀,双手齐上阵去推搡近在咫尺的胸膛。
见推不动,便伸出手,一把掀开那张方相面具。
不是岑未济又是谁。
知道人已经走远,自己身份也已暴露,岑未济索性放开手。
岑云川一张脸因为生气变得通红,两边的发丝遮在脸旁,发簪也被揉的歪斜,耳边的银雀儿更是欲掉不掉的,衣摆上还沾着几片落叶,倒真像是一只周身羽翼华贵却被雨雪粘湿了狼狈的鸟儿。
他干脆转身又跳进刚刚蹲着的坑里去。
独自抱着膝盖坐在坑底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