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呔!休说此话!”许统道,“狼骑小儿焉能与我中原铁甲相抗衡?你看城中光景,有几人却为战事忧心?日子还是照过不误,大家放心,一切都在朝廷与孔将军的掌握之中。”
这方是江宜头回完整地听取了事情的经过。
他离开草原时,阿舍刚证实了兄长之死的真相,总是一副心灰意懒、无心族务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会被仇恨与愤怒冲昏头脑,主动挑起战争。
从名都酒楼里听来的三言两语,似是阿舍为母报仇。可在陈赖的详细说明之下,会株可敦倒像与阿舍志同道合,二人前后呼应一般。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战争久违地来到了明面上。
许统问道:“江宜,你是出门长了见识的,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谈论此事?”
江宜道:“我刚从名都回来,名都的人都不谈此事呀!”
许统两手一合,啪地一声道:“你看!我就说了,根本不值一提。”
同窗之间聊了一会儿,散场后,陈赖等人邀江宜去竹里馆饮酒小聚,江宜未及推辞,徐沛道:“哎,这既是你的接风宴,也是我的送别宴啊!”
陈赖道:“徐公子从今以后就是当差的人了,江宜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晚上徐公子请客,你可不能说不去,走走走!”
数人说说笑笑,径自去了酒家。
从前在学塾时,同窗几个小聚最爱在竹里馆,江宜是从来不掺和的,一来身无分文,二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修行之人,有戒律在身,别说酒肉,就是米水也不见他沾过。席间众人借口为江宜接风洗尘,先是飞花斗诗,又是投壶射覆,正值书生意气精力充沛,玩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众人面酣耳热,徐沛紧贴着江宜,谈笑间挤得江宜东倒西歪。
这厢陈赖打趣徐沛,要他做官以后,多多提携兄弟几个。
徐沛方腼腆一笑,对江宜解释道:“别听他们恭维,只是个糊口的差事罢了。你是知道我的,经史子集我向来是学一半丢一半,科考是不抱期望了,我爹托关系给我在曹大人府里讨了个掌案的活儿,本来年后就要去点卯,我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江宜心领神会:“还没玩够。”
“对呀!”徐沛双掌一合,接过许统递来的酒杯,要塞给江宜。
“不了不了,我不喝酒。”江宜回绝。
徐沛却很坚持:“喝一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不给我面子。你走以后我回忆起来,你连我一杯茶都没喝过!这还算是朋友吗?!”
“我还在斋戒修行呀。”
“你出门在外一整年,当真是半点没破戒?!说出来我可不信!”
江宜好笑道:“的确如此,你不信也是真的……”
徐沛已经忘乎所以了,一手抱着江宜肩膀,不许他回避。两人之间,忽然一只手伸进来,从徐沛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徐沛:“……”
江宜:“…………”
商恪一口喝罢,咋舌回味道:“这酒比之梅园玉液,却是差了些许滋味。”
众书生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你你、你怎么把我的酒喝了?”徐沛茫然,“你谁啊!”
江宜生怕他挨揍,对徐沛解释:“这是我朋友——你怎么来了?”
商恪不满:“我怎么不能来了?一整天都没见着你人,我当你不声不响又走了。”
江宜有点心虚,咳嗽一声低下头。
商恪拍拍徐沛肩膀:“劳驾边上让让。”
徐沛一脸莫名其妙,被商恪从江宜身边挤开。江宜也很莫名其妙:“你要留下来喝酒?”
“不行吗?我是你朋友。”商恪安之若素,一手自然搭在江宜肩上。
徐沛不由得频频打量商恪,好奇道:“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我刚离开沧州不久。”江宜遂将他在行程中的见闻,与商恪、狄飞白二人结识的前因后果,略略当作故事讲给徐沛下酒听。徐沛兴致勃勃,又喝了一壶,商恪却不时对徐沛报以警惕的眼神。
喝到席散,江宜送徐沛回家。晚风习习,乌衣巷外,徐沛醺醺然似哭似笑,拉着江宜不放:“我又、又不爱念书,早、早知道,还不如跟你一起去修行……”
“修行又有什么好的呢?修到后来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江宜虽没沾酒,却因与朋友久别重逢,也有些动容。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徐沛被商恪单手拎开:“徐小弟,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江宜!江宜!我不想这么年轻就去当差,像你一样走遍大江南北多好!你带上我啊,我认识你八年……”
商恪道:“我认识他十六年了!”
徐宅前,商恪一把将徐沛塞进家门里,砰地关上门扇。徐沛哭爹喊娘的声音顿时清静了。
江宜无奈,笑看着商恪。
商恪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辜表情。
“你今天真奇怪,”江宜好笑道,“我和以前的同学聚聚,你来凑什么热闹?”
商恪不满:“这人动手动脚的。”
江宜:“?”
“这个姓徐的,我总觉得熟悉,刚才想起来,这不是你梦里的那个小孩儿么?”
商恪说的,乃是当初在岳州城误入洞玄子布下的梦境,那梦里江宜从小在清河县念书,身边也有个叫徐沛的伙伴。洞玄子的梦,真真假假,俱是人心中事实的幻化。这说明在江宜内心深处,徐沛就象征着他纯粹而平静的学生时代。
只是现实中的时间不会为谁停留,一年过去,连徐沛也要离开学塾。
“你分明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还能耐下性子?”商恪说。
江宜奇道:“我哪里不喜欢了?与友人久别小聚,不是一件美事么?”
“你骗不了我。你脸上在笑,话却很少。”
“……”
“不过这群小子太过闹腾,你不喜欢也属正常。”商恪自己说服了自己,又展颜一笑,陪江宜慢慢走出夜色里的巷陌,“回雷音阁?”
“……回。”
江宜迟疑片刻,意识到商恪其实是很敏锐的。断念也是断,任何杂念在商恪面前都无所遁形,想要瞒过他可不容易。
商恪这几日尤为悠闲,借住在雷音阁,江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似乎在须弥山上从未有过一言不合分道扬镳,依旧是在名都梅园里同吃同住的光景。且与法言道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江宜有理由怀疑,这两人此前早就认识了。
法言道人来历成谜,身份成迷,江宜已经习惯发生在她身上一切不合理之处了。
“你最近晚上不睡觉,夜观星象观出个什么结果?”
白日晨练,法言道人问江宜。
江宜正舀水浇花,闻言答道:“我看见西北、东南两处秽气冲天,星云黯淡,有倾覆之征兆。师父,弟子有一事不解。照理说,清浊二气自有其净化的途径,自当是生生不息、周回不止,可我初到沙州与东海时,那里秽气淤积,十分可观,已到了影响人心的地步。我以禳解之术,或有各种奇遇,驱散了秽气。到今天尚不足一年之期,如何又积累了这么多污秽?”
法言道人淡然道:“你个人的力量,何足道哉。”
“就算我做的算不得什么,天轮地毂总是在自然运行,净化污秽。”
“天轮何在,地毂又何在?”
江宜回忆自己所知的经藏,发现自己竟然对天轮地毂的真实一无所知。便是神仙所居的世外天与白玉京,也有寻往的法门。天轮地毂却仿佛只是两个虚无的象征,出现在字里行间,而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
“陆地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地毂在九泉之下……”江宜喃喃,这是他唯一的线索。可是,九泉又往何处寻?
法言道人道:“死后世界,死了就知道了。”
江宜:“……”
江宜恍然大悟:“我、我去过!那个世界,所有灵魂都如舟载之客,旅行在一条漫长无尽头的河川上,那条河的尽头,难道就是地毂所在?”
法言道人仍是毫不意外,只说:“你的生命,也可以说是结束在孩童时期,如今是亦死亦生,能去到那个世界也是有可能。”
江宜不置可否。师父有所不知,他之所以能去到妖川,并非因体质特殊的缘故,乃是当初鬼牙礁上替商恪受了水心一剑,差点真的死了。
“那地方,岂是想去就能去的。”江宜憾然,心想早知道那条河就是传说中的妖川,跟着那些死魂灵一起到尽头看看又何妨。
法言道人:“你想去?我可以教你。”
“……”
江宜看着师父,她一脸波澜不兴,好像说的不是“我可以教你上九天下黄泉之术”,而是“我可以教你怎么养一朵花”。纵使江宜再有思想准备,也被此话震惊了好一会儿。
“我可以教你,”法言道人说,“不过在那个世界,只有无尽黑暗,活人在其中很容易迷失。去容易,想回来就难了。”
江宜干笑两声:“师父,你的意思不会是,把我杀了吧?”
法言道人围绕江宜身周,在地上画了个圈。并二三指为弓,四五指押拇指,拳击圈中地面,只见无形之风扩散,道袍激飞,她裸露的手臂上无数电光犹如银蛇,游入土地,大地深处生出感应,转瞬之间圆圈内变作漆黑一团,秽气上涌,为江宜的体质所吸引,纷纷爬上他的衣角。
“师父……”江宜难以抑制心中渐生的恐惧,却见法言道人俯身抚摸小花,那花瓣上似乎有光华一闪而没,光芒迅疾钻入江宜眼中,霎时令他眼前一片灿然不可视,只有法言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此花当作锚点,方能助你成功返回人间——去!”
法言道人手落在江宜肩上,重重一推,江宜猝不及防,向身后跌去。
圆圈中伸出漆黑的巨手,一把攒住江宜,黑暗侵蚀了江宜的身躯,黑色秽气散去,江宜也消失不见。
法言道人抚平道袍,继续沿着海岸漫步,犹如无事发生。
片刻后,商恪自雷音阁中出来,脸上带着睡饱餍足的神情。他找了一圈,只看见法言道人,江宜却不见踪影。
“江宜呢?”
“刚走。”
“去哪儿了?”
“不知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轻松道:“无妨,我去找他。”他对自己找人的本事很有信心。
正要走,法言道人忽然道:“奉劝你一句,设若他人没有将目的地告诉你,也许是不想被你找到。”
商恪站住脚,好一会儿,转身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法言道人。
二人对视片刻。
“人是这么想的么?”商恪问。
“是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露出困惑神色。
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江宜几乎以为自己又死了。那感觉太熟悉了,便如在无垠海浪中领受了水心一剑,贯彻心肺,而神志皆为秽气中死魂灵的呓语所侵夺,永堕深渊一般。
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不甘消散的情绪充斥他内心,与他的自主意识一起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在挣扎中落入海浪,然而那海水却不至将他浸泡成一滩稀泥,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奋力拨开水流,混乱之中攀住一只船缘。
“劳驾……”他爬上船艏,身上滴落淅淅沥沥的黑气,船上数不尽的舟客,江宜拖着脚步穿过那些魂灵,意识到他已抵达那艘通往九泉之下的核舟。
妖川之水静静流淌,然而这黑暗世界里,又如何能分辨方向?
小舟也许在前进,也许只是停驻于某处,在这里亦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妖川上出现了第二艘核舟。
江宜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来到妖川,是在何处上的岸,但那时一定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核舟从四面八方来。这仿佛不是一条河川,而是一片海洋,众多核舟汇聚于此,停泊在秽气之海。江宜趴在船缘朝下看,海的深处仿佛有一轮隐隐发光的太阳。
核舟上的魂灵接二连三起身,从此处跃入海中。
江宜若有所悟,也随之跳下去。
他放开手脚,向海底沉去,靠近那轮日辉,发散的光芒中,他看见无垠的空间里,有数不尽的魂魄犹如游鱼,在他身边下潜,向着那日辉所在的地方。
那里一定就是地毂。
江宜内心认定,愈发往海底沉去。光芒越来越近,那发光的轮廓渐渐清晰,却非是他想象中的轮毂,而是一条长长的形状。
百步之外出现一道流光屏障,将江宜与那些魂魄阻隔在外,无法再靠近。江宜贴在光屏上,努力看清发光之物,间歇的光亮里,那形状的确是一把沉入海床的巨枪。魂魄们见前路不通,又掉头向海面游去。江宜却陷入思索中,那枪的形状,令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待他回过神来,周围已经陷入空虚之中。他奋力上游,然而只看见一片片浮叶从头顶漂过,那是魂魄们乘上核舟,返回归途了。
怎么回事?这里难道不是地毂所在,魂魄应当经由地毂的洗礼,重返人间?怎么又乘舟继续回到妖川漂泊了?
不及思索,妖川的水流席卷而来,将他带向无边无际的远处,没有陆地也没有船灯,江宜晕头转向,根本不知身在何方。
糟了!法言道人说过,妖川去得回不得,若是随波逐流,只会在黑暗世界里永远地迷失方向,成为孤魂游魄。他需要找到一个锚点——那朵花!
可是花呢?在哪里?
到处都是漆黑的,没有花也没有光亮。江宜手掐法诀,却毫无作用,妖川是无天无地之所,不能沟通神灵,更因秽气侵蚀而无法调动自身。他心中不妙,心想师父怎会失算?
冥冥中,却听见一个声音:……尔……尔……
江宜向那声音游去,一朵小花漂浮在水中。他勉力伸手,握住那花,脑袋浮出水面——只见水面上出现无数虚影,这些影子如同青烟一般缥缈,却又与死魂灵不同,拥有生动的五官与表情,竟仿佛是人间的投影。
顺流而下,投影不断变换,有的是在一间屋子里,有的是在宽阔大街上,有高山有丛林,重重人影在其中活动。
其中还有人在厮杀,举剑挥向别人的头颅。水流将江宜带到那人正面。
“徒弟?!”江宜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一抓。被他攥在掌心的小花大放光芒,洗去周遭黑暗,重新带来人间颜色。只一瞬间,江宜就发现自己已脚踏实地,回到了现世——而在他面前,是一道劈来的剑光。
“!!!”
剑光后是狄飞白那张熟悉的面孔,江宜眼看着他冷漠的脸上骤现惊恐神色,手中长剑偏向一侧,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是我啊徒弟!”
狄飞白大喝一声:“躲开!”
背后一道劲风袭向江宜后脑勺,恰恰他被狄飞白踹倒,偷袭者举耙杀来,被狄飞白毫不留情一剑撩过喉间,其人当即倒地毙命。
江宜惊魂未定,方才发现,地上全是倒下的尸首,鲜血淋漓。与他在妖川中所见映射一般无二。
他摊开掌心,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朵小花不见了。 “我的花呢?”江宜道,“真奇怪?我怎么会到你这里?”
狄飞白一声不吭,江宜抬头一看,他眼神发直,一脸见鬼的表情。
“……我才应该问,你、你你你……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江宜则道:“等等,徒弟,你先告诉我,这地上……地上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是我,”狄飞白冷酷,“我抄近路,遇上这群人想杀人夺马。只能怪他们惹错了人。”
江宜:“……”
他忽然明白了,妖川是沟通阴阳、分判生死之地,狄飞白杀人的时候,生与死混淆,死魂灵连通了通过地脉抵达妖川的路径,而被小花唤回人间的江宜,就趁势通过这条路径来到了狄飞白所在之地。
他本来应该跟随小花的召唤,回到太和岛,却半路走岔了道。
狄飞白:“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江宜诚恳道:“先、先离开这里吧,血太多了……”
狄飞白甩掉剑上血珠,看也不看命案现场,跟着江宜离开了。
此处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岭,除了那一伙劫匪,再看不到半个人影。狄飞白的马也惊跑了,二人徒步过山岗。江宜将他出入妖川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狄飞白,无奈道:“这下可好,也不知这是在哪里,如何才能回太和岛?”
要知道狄飞白送江宜回到沧州后,连城门都没过就转身离开了。他有快马傍身,一连数日过去,也许早就到了天南海北。
狄飞白只是不语,带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待得走下山岗,眼前拔起一座城池,江宜才蓦然发现,这竟是沧州城。
“这是哪里?这里就是沧州,”狄飞白说,语气中有种被戳破心思的羞恼,“你在这里生活十多年,连黄土坡都认不出来?”
江宜:“…………”
江宜拿眼去觑狄飞白,他却避过脸来,似乎不愿面对江宜。
一人一道士回到城中。狄飞白半身染血,城门卫士却连盘问也不曾,江宜正觉奇怪,随狄飞白来到知府衙门,他要将在黄土坡遇上盗马贼的事上报,差吏却爱搭不理,看狄飞白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狄飞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门前一人经过,又退回来:“江宜?”
“徐沛?”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日竹里馆一别,徐沛就被老爹押到衙门报到,正式接任知府掌案一职。他在衙门待了数日,做些文书工作,加之土生土长,对沧州城的情况十分了解。听得江宜讲述狄飞白在城外黄土坡遭遇盗马贼一事,徐沛解释道:“最近这些事情确实变多了,来报案的人层出不穷。游春那日,有十起贼寇引发的骚乱,还抓到了两个采花贼。唉,江宜,你以后出门多注意点,走官道别走小路,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世道不一样了。
江宜与狄飞白坐在街口酒社。狄飞白多日没有进城吃顿好饭,此时点了满桌牛肉黄酒猪头肉,大快朵颐。江宜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试图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品尝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他回到沧州时,正逢游春,城中热闹一如既往,令他以为一切还没有改变。不过,变化总是由内而外,当腐败的表征产生时,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见狄飞白狼吞虎咽的样子,江宜好笑道:“你饿成这样,这些天莫不是没有进城吃过饱饭?”
狄飞白脸上又透出那种诡异的血色。
他欲言又止,咀嚼牛肉,末了解释说:“我暂时没想到接下来去哪儿罢了,又不是为了等你,只是姑且盘桓几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嗯,就是这样。”
江宜:“哦……”
狄飞白恼火道:“你自己说,旅行结束了,要回道观修行,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出来了。喂,我说完了,现在换你说,你下到幽冥地府去找那什么地毂,找到了吗?”
江宜道:“不是幽冥地府,是妖川……徒弟,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狄飞白不明所以:“身边的变化?那些盗马贼算么?说起来,有件奇怪的事,有一天我闲的开了天眼,发现树林之中黑气密布,便是你之前教我的,秽气所形成的秽雾。原来在沧州也有。”
秽气是人心生发的怨憎会爱别离,为不可视之物,常在暗中引诱人产生恶念、变得暴躁,抑或身体不适。这些本因经由天轮地毂自然消解的污秽,却犹如一汪死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我前往妖川寻找地毂,本来猜测地毂应当在灵魂航行的尽头。然而我乘坐渡魂舟抵达秽气之海,潜入海水深处,见到的却是一柄长枪。”
“枪?那就是地毂?”
“不,应该不是。那枪自身释放出屏障,阻止灵魂们通往海底,使得它们只能重返渡魂舟,继续在妖川上漂泊。我猜想,地毂应当的确是在灵魂深潜之处,然而,通往来世的路被枪阻断了。灵魂无法往生,连秽气也无法通过地毂得到净化。”
狄飞白感到匪夷所思:“你是说,人间戾气之所以越来越重,战火纷起,是因为有一柄枪在地府阻断了污秽净化之途?那枪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江宜老实说。
他无法靠近那柄长枪,却隐约感到熟悉。那熟悉之感究竟来自何处,是长枪的轮廓,还是它释放出的神性气息?
江宜沉默。
“你不随我去太和岛么?”
吃饱喝足,狄飞白又打算在酒社前与江宜分别。
“不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狄飞白断然道,“我对道观没有兴趣,留在沧州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
江宜笑道:“你不想去见见我师父?”
“那个女道长?不,我并不想学道法。”
狄飞白一手提着牙飞剑,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子,朝江宜挥了挥。
那是名都长亭外江宜送给他的剑经。剑经原本保存在七宝玄台,被江宜摘录成册,赠予狄飞白参悟。狄飞白起初之所以跟着江宜,就是为了占这个便宜,对于法言道人与江宜修习的道术法门则不屑一顾。
“在我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之前,你要是还想出门,老地方找我。”狄飞白打了一壶酒提在手里,优哉游哉地沿着大路没入人群。
日暮晚归,夕阳下一人独坐。船未靠岸,江宜涉水而过,看见法言道人纹丝不动在岸边坐定,身后的影子泼墨一般,渗入礁石纹理之中。
他脚下自发地走到岩石边,在师父身边坐下。
潮汐舔舐着他的衣摆,江宜的脚早就湿了,在那血肉里鼓动着黑色的血管,细看之下,又是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犹如无数人的倾诉,令此静谧的傍晚忽然变得嘈杂。
“……”
法言道人也看到了,问:“你找到想找的了吗?”
江宜道:“妖川里有一把枪,阻断了亡魂轮回之路。”
法言道人不为所动。江宜问:“师父,那是什么?”
“为什么问我?”
江宜心想,当然因为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知道进入妖川的办法,这代表不了甚么,”法言道人说,“凡人死后都会入妖川,逝者如斯。其人濒死之际,就会打开这条通路。进入容易回来难,因此留下小花为你叫魂,没有它你就真正死去了。至于我,妖川于我而言是绝无可能涉足之地,因此其中的情形,我无从得知。”
江宜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做了这样的事,目的是什么?为了让秽气无法通过自然途径消解,留在人间为患?”
法言道人:“什么人能做这样的事?”
“对啊,什么人?”
法言道人神色似乎松动,看着江宜。一忽儿过去,江宜猛然明白过来,师父说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人”。在妖川中投枪断路,能做到这种事的会是个“人”?
江宜下意识向身后雷音阁看去,危楼在夜幕里森然而阴沉,夜空犹如一个倒悬于头顶的深渊。
“祂走了。”法言道人说。
江宜一愣,心中有瞬间失落。
“你希望祂留下么?”法言道人说,“商恪能看穿人的谎言与心意,留祂在你身边,你想做的事,一定不能成功。”
“……”
“我从未说过想做什么呀。”江宜说。
法言道人却好似早已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反问道:“那么你想永远留在太和岛?”
“这也未尝不可。”
法言道人于是起身,一言不发,回雷音阁去。江宜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回头问:“师父,你对我说要行万里路去寻找自己的道,我去了,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也不过受到天道的操纵。如今,您又暗示我离开,难道有什么真理一定要向外寻求,太和岛不是我安身之处么?”他欲言又止,夜色深邃,犹如无数秽气交织而成的樊笼,身在其中又如何逃脱?
他看着师父的背影,以为法言道人并不会理会这种软弱的问题。
师父的声音则依旧冷淡:“生如逆旅,本来没有安稳。”
第150章 师爷
商恪走了,雷音阁中江宜的小隔间仿佛从未被人光顾,他躺在角落里,心想也许商恪还会回来,毕竟千里之途于他而言也不过眨眼之间。小窗外天空暗淡无光,也许是秽气的缘故,只是在夜晚看不分明。江宜一边等人,一边漫无边际地怀想:妖川被故意截断,秽气积重难返,这难道就是康夫生前算到的,改天换地的劫数?
也许商恪知道些什么,但今夜他没有回来。
江宜恍惚中睡去。
进入妖川的的条件是濒死。引颈、投海、自缢、吞金……所有无法挽回地走向死亡的过程,就是走入妖川的过程。江宜站在悬崖边,回忆师父之前的做法。一个人想要寻死,方法有很多,但都不适用于江宜。因此法言道人以地雷决引来地底秽气,在秽气侵吞江宜的那一刻,的确使他的生命之灯面临熄灭。
阁楼中,法言道人早课完毕,起身预备下去浇花,晃眼看见镂窗外,徒弟临海而立的身影。
江宜来到她身边时尚是个垂髫小儿,十多年过去,若论世界上有谁最了解江宜,非法言道人莫属。江宜本该在五岁那年就死去,或者死于天雷轰顶,或者死于父亲兄友的猜忌鄙夷,但他还是活了下来。纵然如此,一旦他离开太和岛,重返尘世的罗网,依然有数不尽的送死的机会在前路上等待着他。
而他也不会拒绝。法言道人心知肚明。
她走下雷音阁,正遇到江宜在烧纸。
“师父。”
法言道人看一眼他手中撕开的书页:“这是什么?”
江宜道:“康夫写的皇帝传。都是假的,不如一把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