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的一生,为朕所约束,终生在太常寺中不见天日,到老也只得守着一方小院,不能离开名都,归老林泉。他要走了,朕于情于理要送他一程。”
江宜信口道:“陛下重情重义。”
李初看着他,似乎很感慨:“江宜,你倒是不怕,将来落得和他一个下场。”
“……”江宜一愣。
“朕去见他,要他若是升了天界,记得替朕向老祖宗带句话。呵呵,”李初笑着摇头,“其实,也只是随口说的。康夫不是修仙之人,哪里去得了天上,死后一样是下九幽黄泉……可是,朕回宫之后,就听说江先生你,带着康夫的遗体消失了。”
李初眼中流露出狂热的神情。他或许猜到了,不然,祝史也会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禀报于他。
“江先生,你是有大神通的人,朕心知肚明。鲛仙护心铠也是你替朕寻回的,那天慈氏阁突现虹彩,事后宫里的方士告诉朕,有人曾在谒室外使用过风角之术。康夫生前最后几日,听说你常常去与他作伴,那日更是带着他消失!朕心想,凭你的本事,若说是寻个洞府替康夫续命也不无可能……”
江宜苦笑。
“……不过,不过嘛,最有可能的还是,你们是去了那个地方?”
莫非所有李氏的子弟,提到“那个地方”时,都会如此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李初紧紧抓住江宜的手,几乎让江宜觉得,如果他此时点头,就真会落得康夫的下场,被李初关进太常寺,除了他的皇宫哪里都不许去。
“江先生!你连那个地方都去得,你就是真仙在世!朕意欲奉你为国师,只求百年之后,你也能带朕去到那个地方。”
江宜反握住李初的手,诚恳道:“陛下,修行在己不在人,若我真有度人成仙的本事,康老先生又怎么会变成那副惨样回到人间?他徒弟还险要问罪于我。我连自己都度不了,遑论度别人。陛下可听说过梦游蓬莱的故事?我所做的,差不多就是如此,仅仅是搭建了一座桥梁,让康老先生可以与上天沟通。一切都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既成不了仙,也改变不了个人的命运。若是执着于虚无,反连现在都毁了。”
李初的手松开了。
江宜倒不怕他觉得自己是在敷衍而发怒,反正,走了一次通天路后,他已感到没有什么伤害能使自己害怕了。
李初激情渐歇,眼神又重新清明起来。他良久不语,只看着院里庭树枯枝、满地落红。好一会儿,李初道:“唉,你说的我都懂……无论如何,朕要感谢你,若非你助康夫一臂之力,朕的心愿也不会上达天听。江宜,你想要什么赏赐,说吧。”
江宜啼笑皆非。这些做皇帝的,倒是都很大方。可是他着实没什么想要的了。
“朕听闻,你所过之处与人结缘,往往都得对方赠笔一支。正好朕也有一支笔……”
“不不不,”江宜连忙推拒,“陛下!无功不受禄,况且臣的笔实在太多了……
李初严词道:“天下所有的笔,都比不过朕要给你的这一支。”
他一招手,远在池塘对面等候的寺人前来,躬身捧上一支锦匣。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李初抽出匣子,介绍说:“这是狌狌毛做的笔……”
“不不不,”江宜还是说,“使不得,陛下!”
“十分珍贵……”
“那更使不得了!”
“你听我说,”李初好笑道,“江先生,朕心里都有数,你寻回鲛仙铠本就是一功。再说康先生的事,朕也有意感谢你。这支笔是用狌狌的面毛制成,你别看它外表平平无奇,实则它有一个别称——千面神笔。”
江宜端详那笔,不如谢书玉的紫旃檀笔光华内蕴,也不如徐牟的漆笔光彩照人。然而李初道:“用它为人描眉画眼,可以伪造出以假乱真的容颜。昔年洪兴帝为政时期,网罗得来此笔,常用作易容换装,潜出宫外逍遥,无一人能识破帝真身,很得他喜爱。不过到了朕手里,只当个耍玩意儿,没什么用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必有负担。”
神笔笔锋洁白无瑕,如玉琢成,十分可爱。
遥想且兰府垫江族人亦有千面百变的好手艺,潜伏卧底无往不利,只是尚有破绽。若能以此神器一笔挥就张假脸,且无人能识破,岂非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当真潇洒得很。
不过,不要脸的人毕竟少,尤其是对达官贵人而言,脸就是身份,此笔却显得无用了。
第145章 第145章 康夫
李初随笔还附赠了一张封官文书,正式任命江宜为太常寺阴阳寮博士。他有一个爱好乃是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为他所用,江宜曾猜测,康夫之所以一入寺门深似海,除却李初不放心一个窥探欲过剩的才子流落在野,也有要利用他的才华,为自己做事的心思。
康夫一去,江宜正好送上门来,李初乐意把他收归己用。
江宜道:“原来如此,陛下是早就知道我想辞官不受,回老家去?”
李初:“?”
“前番陛下赐官,实则我还没有想清楚,”江宜赧然道,“我一心问道,将来也是寻个洞天福地隐居避世,若要我这样的人在朝为官,只怕力有不逮呀。”
李初道:“不,等等江先生,此前已经说好的事……”
江宜道:“咦?陛下送我千面神笔,难道不是任我来去的意思?”
李初:“…………”
李初嘴角抽搐,看他那手似乎想把千面笔收回去,到底忍住了。
“君子一言九鼎,君命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江先生,你可别拂了朕的面子。这事也好说,你老家是哪里,另设一处阴阳寮,依旧由你出任长官,回去上任就是了。”
当皇帝的让步到这份上,江宜还真是不得不领受了这份差事。他一个没正经做过官的人,忽然成为了一寮之长,李初更是将寮内人事任免的权利完全交给了他,江宜一时间毫无头绪。一想到太和岛上,一座高门大院的官衙取雷音阁而代之,那场景简直无法直视。
离开名都的日子,江宜特地没有告知任何人,与狄飞白卷了包袱趁着一个清晨,就出了凤翔门。狄飞白牵着梅园顺走的马,二人先往南面上了官道,十里外一座亭子,过了街亭就是一道分岔路口。一路往沧州去,一路往西边沸城去。
亭中歇脚,道旁杨柳依依,春风拂绿,寒冬仿佛成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狄飞白摘下马背上的酒囊,问问香气,他很有些舍不得喝,梅园带出来美酒只得这么一袋。
“商恪那家伙呢?”狄飞白问,“说到酒就有些想他了。他与你不是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以后也许就很难见到了,”江宜说,“祂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神仙也是如此。对商恪而言,也许来处就是归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狄飞白听得困惑:“他从哪里来?他到底是个什么?”
江宜的思绪随风而起,回到很久以前,在太和岛上,法言道人随口说的一句话。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江宜恍然明白了:“祂是盘古开天地时,其斧留下的一缕锋锐之气……金人拾而锻之,造以为水心剑,奉与秦王作为天命的象征。王朝末年,水心剑遗落民间,为凡人翦英所得。其后,翦英被谋士冯仲算计,水心碎剑成仁,李桓岭捡到了当中一枚碎片,混同天下百兵共铸成为一剑。李桓岭为它起名‘阙’,阙字同缺,他早就暗示过,这是一把残缺不全的剑。”
商恪为自己取名为“残”、“半”、“寸”,自祂诞生之际就一直在彷徨寻找,祂说祂在找一颗心。纵使祂并不知道自己的前身是什么,这份残缺也始终在冥冥中纠缠着祂。
“这都是我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已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江宜望见亭外,旭日方升,鲜艳的云海如潮水般退去。
“该上路了。”他说。
狄飞白低头把玩着酒囊,半晌方说:“好罢,你先走,我送你最后一程。”
江宜心中不舍,留恋道:“徒弟,你我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狄飞白眼睛一翻。
“……为师身无长物,临别前有一薄礼相赠。”
狄飞白道:“我不要笔!”
江宜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这本剑经为地仙越女所作,乃是她毕生修行的法门要旨,够你看上一阵子了。”
狄飞白接过:“我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做什么,原来是抄书去了。”江宜面带微笑,看他将小册子贴身藏好:“我走啦?”
“快滚快滚,废话忒多!”
江宜一手拿伞,一手牵驴,初春日光如水温柔,路上的柳絮杨絮却纷纷扬扬,江宜撑起伞面,回头看去,飞絮如雾似雪,团团簇簇地将街亭掩盖。少侠犹如雪雾中的孤影,渐行渐远。
他心中叹息一声,迎着东风踏上归路。
街亭中,狄飞白仍望着他的方向,似乎正思索着某个问题。酒囊在他左手放着,牙飞剑在他右手靠着,亭中陆续有旅人进来,都当他是个浪客,不敢上前攀谈,竟显得他十分孤僻了。
末了,他心思已定,正待起身,忽然风里传来一人的呼唤:“……等……等等!等一等!”
一少女跳进亭中,抖落肩上花絮。她环视亭中众人,周身那股明丽飞扬的气质令众人纷纷侧目。“太好了你还没走!”少女一眼找到狄飞白,扑上来挡住他挡住他去路:“师父!”
正是重华。“我到梅园去找你,他们说你和师公一大早就出城了!”
重华道:“带我一起走!”
狄飞白大惊:“什么带你一起走?!”
重华:“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名都太小,我已经待烦了!”
“这不成!”狄飞白严辞拒绝,两眉倒竖,十分严肃的样子。
“为什么!”
“这太不像话了!”
“那你自己岂非也很不像话?”
“可是没人抓得住我,也没人敢教训我。”
“我也是!”
狄飞白示意她往后看,不远路边,一行缇骑整装列队等候,领头的狄静轩正监视亭中情况,见两人转眼看过来,马上咧嘴打了个招呼。
重华:“……”
“什么时候你能甩掉那些人了,再来找我。”狄飞白说罢就要上路,重华气结,朝狄静轩的方向呸了一声,忙又追上去:“等等,师父,你还会来名都么?”
“不知道。”
“那以后我去哪里找你?”
“不知道。”
重华心中郁闷,见他跨上马背,又过去揪住辔头不放:“我还有一句话说。”
狄飞白低头看她。
“你的剑,”重华压低声音,“师父,你的剑里是不是放过什么东西?那天我无意中发现剑格上有一道暗匣,还以为是江湖浪人存毒药、藏密信的地方,就拆开了玩,可是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狄飞白一手落在牙飞剑上,细细抚摸。这把剑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一道日夜相随的影子,到了光亮处你要与它相认,影子却消失了。
“没有暗匣,我的剑我自己知道。”
重华道:“为什么这么确定?狄静轩说就算做一把一模一样的剑,蒙上你的眼睛,你只靠手也能摸出来不同。”
狄飞白面色冷漠,牵起缰绳一抖:“这是我当年拜师学艺时,我爹送的剑——走了!驾!”
坐骑四蹄奋扬,一阵烟尘激荡,一人一马冲开重重飞絮,追逐晨曦而去。
重华恋恋不舍,还在遥望,身后狄静轩拍马上前:“殿下,请回了吧?”
重华给了他充满怨念的一眼。
路上,江宜骑驴缓缓而行,名都回沧州没有几天路程,他不打算赶时间,就这样走走停停也有趣味。只是没想到同行都是短暂的,他来时与归去都形单影只,未免有些寂寞。
这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江宜回头,见是狄飞白策马追来。
“咦?”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困惑,“你有什么东西在我这里吗?”
狄飞白吁停马匹,绕着江宜走了两圈:“没有!你想什么呢?做事要善始善终,我打算把你送回沧州为止,免得这一路都平平安安,反在家门口遭了贼匪!”
“哪有这样的事。”江宜笑道。
“你那破驴子,几辈子能走到沧州?上马来!”
破驴很是不忿,猛甩脑袋,脖铃声声散入春风。冬去春来,枝头已有新芽吐绿。
温暖的晨光里,千年旧城百年名都,已渐往身后去。远方无垠海浪在天尽头泛着粼粼波光,孤崖嶙峋,崖上不倒的危楼,犹如亘古不变的石像,在永恒地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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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完,放假去了,下卷过段时间再更新
# 下卷·明日落红应满径
第146章 徐沛
回沧州已是春天,道路旁未插秧的水田,明镜一样倒映着重重山峦,簇簇绿叶喷薄而出,渲染得天地间浅绿深碧色,遍野盛放的紫薇与旱荷,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块斑驳的紫金地毯。江宜一路到得沧州城外,竟然又逢城中踏春出游,那情形与一年前他临别之际一般无二。
早在城郊十里店时,狄飞白就与他挥别,江宜一人牵着驴子入城。游春时节,阖家出动,城中摩肩接踵,难寻一块落脚之地。
江宜在人缝中穿行,环顾街头巷尾,一应景致依然如故,仿佛时间在此停滞了。他不免有些想念,欲往学堂去瞧一瞧,人却太多了,只好放弃,先去码头找船回岛。
太和岛犹如洒入碧蓝海岸的一滴墨点,雷音阁则是飞溅的一笔。岛上仍是一片荒芜景象,人迹罕至。江宜给了船钱,上岸,入目是长在稀薄沙土里的一朵绽放的小花。五片花瓣端端正正,晶莹玉透,竟有宝相庄严之感。傻驴使嘴去拱那花,花瓣却纹丝不动。
江宜抬头,看见雷音阁前,法言道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
“师父,我回来了。”
江宜牵驴上前。法言道人面无波澜,那模样较之一年前没有丝毫改变。
“回来也罢。你出门修行,是为了找自己的道,如今你是找到了么?”
江宜遗憾道:“这倒没有。我回来,只因实在觉得无趣。这一切好似是别人为我安排的路,有哪一件事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发生,哪一个人是因我自己的意趣而结识,我竟无从分辨了。”
法言道人只是无言,似乎毫不意外,回身进了雷音阁。
江宜跟在她身后,楼中终年昏暗无光,潮湿阴冷,若是常人居住,不出一年只怕就会风湿骨痛疾病难忍。那驴不肯进去,江宜只好放它在外,见它又去啃花,竟是找到了乐子。
二人沿着楼梯向上,经过江宜居住的隔间,当中床铺炭盆摆放如旧,面上纤尘不染,显见是法言道人整理过的。上得顶层阁楼,法言道人趺坐于蒲团上,江宜席地坐在她面前,他仍是师父面前听训的弟子,此刻的感受令他忽然对法言道人的身份非常好奇。尽管他早就知道师父来历成谜,但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又没有接触过其他人,不免使江宜对法言道人的言行举止都习以为常。
“你出门一年,不说一无所获,总会长些见识,多些想法。”
江宜回过神来,答:“我想起您从前说过的话,原来是早就对我的命运有所暗示。您好几次话里话外提到过,我身为天书的寄托,是因世外天对我有所安排……”
法言道人并无同情的情绪,只是平静道:“看来我的话,你也不是全都记得。”
江宜:“?”
法言道人道:“回来了,就尽管歇着罢。无论你怀疑有谁在背后安排你做些什么,这时候总没人来催促你。”
“是……弟子也正有此意。”
江宜向阁楼的窄窗外看去,海水一径泛着微波,孤崖下生长着细密的白色浪花,出露的礁石上似乎有一道影子。他正要细看,影子又不见了。
入夜,江宜睡在隔间里,炭火发出微弱的光晕,暖意驱赶走屋内的潮气。雷音阁的夜晚,只有潮水与月色相伴。在那半明半暗的银辉里,江宜思索着心事,睡意上涌,忽然却起了个念头,顿时清醒不少。
这念头来得忒也奇怪,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他想起白天窗外所见的那道影子。
江宜起身,踩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下雷音阁。夜幕下的太和岛犹如一只寂静匍匐的老龟,孤崖便是龟背上嶙峋的纹路,江宜顺着沙碛走下孤崖,到得海岸边。那一处不起眼的礁石上果然有个人正坐着望天。
海浪声掩盖了江宜的脚步,但那人不用听音就知道有人来了,似乎是叹了口气。
江宜心想,你还叹气?该叹气的人应当是我吧。于是问:“你怎么在这?”
商恪回头,脸上神情很是郁闷。
“我以为你在生气,也许不想见我。”
江宜笑道:“我能生什么气?”
商恪认真打量,确然没从江宜脸上看出有何不满之色。他谨慎道:“剑鞘一事,你愿意听我解释一下么?它对我来说好像孤舟一系,我曾经也设想过,没有剑鞘的我应当就不算一个物,或许能拥有真正的内心。然而,也有可能我会变得疯狂,彻底失去理智……”
江宜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考虑不周。其实你不用解释这些,那时在玄天殿里,我隐约也已经想到了。万物的因果与秩序,实在太深奥了,有时束缚你的东西,反而也会成为唯一的救赎。”
江宜说得很诚恳,商恪乃松了口气,只当他是真的不在意。
理应如此,商恪一贯便觉得江宜是个豁达通透的人,兼之十分聪颖,岂会因为这种小事同他置气。
商恪由衷笑道:“这就好。当时你头也不回就走了,着实叫我后怕好一阵。”
“你怕什么?”
“……”
江宜涉过浅水,爬到礁石上,坐在商恪旁边。
“我去找你,听见你对狄飞白说的话。唉,因此一时间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商恪赧然道,“你没有在生气?”
“……没有。”江宜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你说那样的话,我还以为你在生气。”
江宜道:“如果我很生气,应当说以后不会见你,而不是你以后不会来见我,对不对?”
商恪想了一想:“是这个道理。不过,我怎么会不来见你呢?百年之后你若得道成仙,我还得来接引你。”
夜晚静谧,海浪去了又回,风里吹起螺号似的乐音。江宜两脚垂在水面上,被时而涌起的海水浸泡失去颜色。商恪看了一眼,问:“回去吗?”
江宜点头。商恪便自然而然一手抄起他膝弯,抱他回到岸上。驴子盘卧在小花边上,耳朵一径随风抖动,小花却依旧好似雕刻般,稳如泰山。商恪抱着江宜回到雷音阁,上到隔间,仿佛已很熟悉他的居所布置,垫起靠背,将炭盆移到江宜浸湿的双脚边。
火光散发着荧荧微弱的淡红色。
江宜想起狄飞白的话:商恪有时宁愿耗上大半天时光陪他烤火晒太阳,也不肯用法术驱除他身上的潮湿。
二人挤在狭小的隔间里,烤着炭火。江宜睡意上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商恪说话:“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么?”
“你是指什么?”
“你的陛下吩咐的其他任务。”
“……没有,我一直很闲。”
江宜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让你跟着我,究竟是世外天还是神曜皇帝的意思?”
商恪有些奇怪,不知江宜是何用意,思索一番该如何回答,方才说:“我有时也听从世外天的安排。陛下未有反对,应当也是默许了的……”
他偏头一看,见江宜闭上眼睛,已然睡着了。他本来没有呼吸,醒着还好,一旦睡去,真如一具纸糊的皮囊,安静得好似画中人。
商恪的手落在他眉眼间,描过眉梢,似乎斟酌一道难解的谜。继而手滑向素白的里衣,挑开江宜前襟,露出一副薄削的胸膛——皮肉上千疮百孔,皆以银色的丝线密密缝合,好似一幢摇摇欲坠的老屋,被蛛网侵蚀得面目全非。
商恪目光深深,掌心贴在他心口,触感冰凉而无人色,唯独心跳以微弱的力度亲吻他的手掌。
江宜醒来时,曦光斜入窄窗,犹如一条光明的通道,横亘在他的小房间里。光路里有尘埃缓慢地游动。他翻过身来,一张脸便撞入眼中——商恪正躺在一旁,闭目熟睡。
“……”
他竟一晚上都没有离开。
出了白玉京,商恪又变成一个凡人,仙气尽数收敛。江宜不知他是假寐还是果真没醒,轻手轻脚起身,推开屏风,外面法言道人正从门前经过,扫来一眼便看见商恪躺在江宜的被褥里:“……”
江宜:“…………”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江宜内心一阵紧张,犹如被当场抓包。法言道人面不改色,依旧下楼晨练去。江宜跟在她身后。
时光正好,晨曦里小花舒展枝叶,法言道人绕花三周浇水,江宜好奇问:“师父,这花究竟有什么名目?久侍不长,且又久开不败。花无香味,临风不动,分明是个生物,却又像个雕刻。”
法言道人轻描淡写道:“五行生世界,此花乃一世界也,自然是稳如泰山。我曾以五行之术培植此花,始终差些灵性。后来得到机缘,点目成活,如今花开五瓣,也算功成圆满了。”
江宜轻抚花瓣,果然便感到花朵虽小,其中份量却非比寻常,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修道之人讲求一个根性,时至则成功成法,此花在他手中养了十余年,始终含苞而不放,他这一走,花却自然盛开,兴许是与他没有缘分。
二人围着海岛漫步,法言道人绝口不提商恪其人,只问江宜今日有什么打算,是否还想像以前那样,随她在雷音阁闭门潜修。
江宜道:“弟子固有此意,不过还有一些俗事没有料理妥当,今日且要进城一趟,顺便也见见故人。”
昨日与江宜约好的艄公方上岛来,接一人一驴去往沧州城。
离开名都前,皇帝有言,要在江宜老家成立阴阳寮分寮,一应事务由他负责。江宜不好装作不知道,于是这日便牵着驴子上衙门去。知府曹大人当年还见过江宜,乃是七八年前,到学堂检视工作,与诸学子一一说过话,赠送过笔墨纸砚。江宜在学堂历来都是没钱靠混,不敢太显眼,曹大人因此对他没有印象。
此番江宜带着封官文书上门,曹大人好一阵热情款待,心下揣摩这是哪位乡绅家的孩子,怎么从未听说治下有出人头地的?
知府衙门里,本已有阴阳正术官,目下又派来个阴阳博士,莫非是个抢饭碗的?
江宜看出曹大人纳罕,解释道:“我既不管人,也不管事,与那些学士待诏一般。只有上有垂问时,或者涉及地理天象的异变发生,方才有用武之地。平日里也只需辟个独门独院,自己修行也就罢了。”
曹大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江博士看中了哪块风水宝地,建寮立院?土地还需得有户部画押批准,若要另立官署,也需中书令的文书为凭。”
“这些都没有吗?”
“都没有啊。”
江宜与曹大人面面相觑。江宜挠头,心想:怎么回事?莫非这文书从名都发出,还需要些时日,竟比自己走得还慢?
曹大人道:“江博士稍安勿躁,兴许手续都已在路上了,等一切凭证齐备,再动土也不迟。哈哈哈……”
从衙门出来,天气晴好,街上的行人却比游春时少了。江宜牵着驴子往学堂去。外出一年回来,说不得想去见见同窗好友,顺便找个地方寄养这头坐骑。
方到学堂外,就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吵闹非凡。定然是今日先生不在。
江宜将驴子拴在马厩里,转身进得回廊,花窗里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当中以徐沛为首,似乎在进行什么辩论。他倚在窗外听,徐沛说:“诸君试想,什么是杀父弑母之仇?谁人杀了你亲娘,隔夜报仇都嫌晚,突厥可汗挥师南下,也是情有可原。”
陈赖道:“胡山之死,还是可汗亲手所为,也不见他恼羞成怒。亲舅死得,怎么亲娘就死不得?依我看,这不过是野心的借口罢了。”
许统则说:“什么野心不野心的,这就是场闹剧。且等等看吧,不出一个月,那群狼崽子定然又叫孔将军打回漠北放羊去了。”
江宜道:“是不是包藏野心,还要看可汗起兵的意图,也许他先抑后扬,是在养精蓄锐,等到战机。”
“是呀。”
“说的不错。”
众人附和一阵,忽觉不对,定睛一看窗外还有个人头。徐沛如遭雷殛,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将……”
江宜笑着问候:“诸位别来无恙。徐兄,将将将将。”
徐沛大叫一声:“江宜!”
忙是辩论也不参与了,自窗户了翻出来,抓住江宜上下确认了一番,的确是其人无误。江宜临走前郑重道别,令徐沛以为没个三五年都见不到这个人了,如今只一年之期,江宜又回到了沧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沛又惊又喜。
“昨日方回。”
徐沛待要说个什么,却被许统打断:“太好了,江宜,你回来的正好!你来说道说道,突厥可汗此番兴兵,究竟是图谋不轨,还是为母报仇?”
学塾的同窗几人,对江宜都十分信任,但知他从不打诳语。江宜道:“俗话说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我虽在外行游一年,知道的却不比你们多呀。突厥人究竟何时起的兵,弑母之仇,又有何来龙去脉?”
众人簇拥着他在案前坐下,陈赖抖开纨扇,说道:“我来讲!且说去岁开春之际,突厥右大王胡山,领兵突袭碛西图壁关,为守将孔芳珅迎头痛击,铩羽而归。突厥可汗为保和平,戮其人头上贡,惹来其母会株可敦不满。待得秋后粮足马肥,会株可敦为其兄长报仇,领右大王残部来犯。不过实力不济,被孔芳珅俘获。可汗走保其母,换来的条件是解散部族兵马,散隶诸道。突厥屡次进犯,朝廷只不过命其解散残部兵马,条件何足为过?不过突厥部族自己看来,当然是奇耻大辱。话说会株可敦虽则带兵打仗不行,却是个骄傲不屈之人,得闻朝廷休战的条件,当即阵前撞剑自毙,临死前留下一句话,要突厥可汗永不臣服,为她报仇。于是乎,仇怨已结,突厥可汗再不肯俯首帖耳,回到额尔浑河畔后立即召集麾下部落,整顿兵马,于深冬农藏之日,引兵来犯。就此边境争战数月不休,再难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