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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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问:“那么,冒充朝廷官员却是可行?”
“……”
“……”
山道后,狄飞白终于跟上来,正听见江宜最后一句话,心下立即警惕,一手扶在牙飞剑上。
“你说什么!”江博士怒。
“你说什么?”师爷困惑。
江宜问师爷:“中书令发来的册命文书上是怎么写的?”
师爷迟疑。
“朝廷在清河县新建阴阳寮署,派来博士官一手打理事务,为一寮之长。其人姓甚名谁,想必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狄飞白上前一步,说道。
师爷还未发话,江博士反笑道:“姓江名宜,正是不才在下。我有封官文书傍身,二位还有什么疑问?”
“曹大人,你验过文书真假么?”狄飞白问。
师爷满头大汗。目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已看明白了,原来是出真假官员的戏码。要说中书令的文书,有铃泥封印,又有朝廷信使,不当有假。只是文书中指名上任的江宜江大人,却迟迟不见人影。他等来等去,都快将此事忘之脑后了,才有眼前这位江博士姗姗来迟。
“那是因为江宜搞错了,”狄飞白说,“我们以为陛下的意思,是建寮于他修道之地沧州,是以授官后我二人先去了趟沧州。不想原来是在清河县,这才耽搁了许久。”
“呵呵呵,还以为你们会说些什么,谎话竟然如此漏洞百出!”江博士嘲弄道,“朝廷封官,难道还会让授官之人搞不清楚上任的地方?我之所以来晚了,是因路长人困,休整了几日。随身的封官令早与知府、知县大人验过,曹县丞也是知道的。如今当真是世道变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搅浑水。”
狄飞白气得咬牙,心想今天就是把这死人一剑切了,也不会有人敢怪罪于他!
江宜:“是吗?”
“……”
江博士看着他,面带讥诮。
“朝廷封官,除了封官令,还有一枚鱼符。你有封官令,可有鱼符么?”江宜缓步走上台阶,到得江博士面前。
江博士忽然产生一阵没由来的警觉。有什么好怕的,这只是个书生……
一个白脸书生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有,”江宜说,“我有。”
他怀里取出一支毛笔,虚空中一笔刷去。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狄飞白站在阶梯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师爷突然软倒在地,一张脸无比惨白。
江宜绕过两人,走进雷公祠,露出他身前的江博士来。
“……”狄飞白震惊。
祠堂前众差吏俱犹如见鬼一般,直直盯着江博士,使得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把脸——什么都没有摸到。
江博士摊开手掌想看一看,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全糊在了手上,好像那张脸原只是画上去的一般,五官像融化的油墨,一抹就掉了。

第153章 庄公羽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没有脸的人,茫然伸出双手,四下里乱摸。差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狄飞白心中亦震惊难言,江宜那一下使的究竟是什么术法,竟然将江博士变成这副鬼样子……
江博士手上摸了个空,一下摔倒,他没了嘴巴,叫也叫不出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狄飞白走进雷公祠,那师爷瘫坐在门里,口中喃喃:“妖怪……妖怪……”
狄飞白忍了忍,要走,听得师爷念念有词:“是他,是他,是他回来了……是他……”
狄飞白蹲下来,握住师爷双肩,令他直视自己:“你说什么?”
师爷面无人色:“册命文书上说的人,我以为,是同名同姓。不,不是,就是他,就是他回来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现在他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把灾祸带给剩下的人……”
“他是谁?”
师爷呻吟一声:“小少爷!”
祠堂里,雷公像仍在,江宜步入门厅,看见法言道人站在神像一旁,神色冷淡,面对着供桌前跪倒的两个小孩儿,正是江合与江宜,哥哥带着弟弟拜倒下去。他走上前,回忆的场景退去,神像前的供桌与香樽已经不见了,门厅里空空如也,预备搬进新的用具。
狄飞白负剑入内。
“让他们把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江宜说。
狄飞白欲言又止,看了看江宜,道:“你自己去说,你把人都吓跑了。”
江宜无动于衷,望着雷公像良久。
稍顷,轩室之中,江宜坐于东窗下,狄飞白将战战兢兢的师爷领进来。此屋原系法言道人静思冥想之所,江宜从前与父亲上山进香时,未有机会进到里面,反倒是在洞玄子的梦境中,得以一窥法言道人当年在雷公祠修行的情形。
“坐吧。”狄飞白将杌凳踢到师爷屁股下。
“大大大大……大人……”
江宜笑道:“你又知道我是大人了。”
师爷欲哭无泪,看上去很怕江宜大笔一挥,将他的脸也抹去。
江宜将一物放在茶桌上,正是他刚才使用的毛笔,师爷一见此物寒毛倒竖。“不必害怕,此笔原先是皇家所藏宝物,略有神通之处,当初陛下与封官令一同赠我,兼作凭信之用。究竟我是不是那位江博士,曹大人只需将此笔的情形一问便知。”
“是是是……是本官有眼无珠……”
师爷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狄飞白不忍卒睹。
江宜打量他,师爷只不住回避那目光。
“你想起我了。”
“……”
江宜小的时候,就成了很多人心里的恐惧,只是那时候大家还敢有所行动,无论是打骂、活埋、驱逐,总之能让这个被雷劈的妖物离开他们的生活。然而他现在回来了,身负皇命,谁能再赶他走?江家人与那假博士的下场,就在眼前!
“那假博士,究竟是什么情况,封官文书还能造假?”狄飞白问。
“这个……这个……这个……”师爷嚅嗫道,“目下尚无定论,恐怕还需查证一番……”
“不必这么麻烦。他落在我手里,还怕有什么话问不出来?”
师爷道:“可……可……他连嘴都没了。”说罢又是一阵哆嗦。
狄飞白抄起江宜随手放在茶桌上的千面神笔,阴恻恻一笑:“给他画一张不就好了。笔借我一用,走!”
他一把拽起师爷。
姓曹的堂堂一任县丞,在这两人面前却像只并脚兔子,不敢反抗。
“等等,”身后,江宜说,“从雷公祠搬走的东西,都还回来,不可弃置损坏。”
“是、是……”师爷被狄飞白提溜着走了。
雷公祠在鸣泉山立观有两三百年,藏书中不少是历代观主,或挂单道人的手记笔札。差吏将搬走的书箱送到轩室茶屋,江宜找来找去,没有与法言道人相关的东西,向晚,他点了灯翻阅那些笔记。
狄飞白收拾了假博士的事,来看他,茶屋里遍地都是字稿,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江宜。”
烛光不定,江宜埋头看得很专注。狄飞白踢开那些书,到得茶桌前盘腿坐下,他捡起一本翻看,纸页十分粗糙,翻动间有股沉朽的气味,字迹为蠹虫蛀去不少。
“庄公羽……这谁?”狄飞白翻了几页,又随手丢开。
江宜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哼哼,”狄飞白得意,“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假博士交代了。”
那人本身也是道士出身,买通了知府身边主簿,想谋个正术官,无意中得知有位阴阳博士要来清河县上任,却迟迟不见其人。最近道上不太平,北边有战事,西南与东海又有民乱,那博士从北边来,说不准是路途中遭遇什么不测。假博士灵机一动,便想出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待得数十日过去,那人眼见不会再出现了,假博士便拿出作假的文书,堂皇上任了。他想得很美,所谓先来后到,先占了这片山头,就算正主之后又出现,谁又说得清真真假假?
“他倒是知道世道险恶,”狄飞白说,“今天如不是你先动手,他就死在我剑下了。”
江宜笑道:“你杀了他,不就死无对证了?”
“也好,他既喜欢冒名顶替,那就体会一下没了脸是什么滋味。”狄飞白冷笑。
江宜低头,翻过手中书页。
狄飞白忽地生出一种违和的感受,好像坐在那里的人不是江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那感觉只是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满屋子书令他觉得无趣,便留江宜一人在屋里,自去找师爷逗乐子了。
山中时光无聊,一晃两日过去。差吏们畏惧江宜,不敢不从,依旧将雷公祠恢复成往日原样。江宜说是要在祠堂里寻找线索,却整日只是待在轩室里,阅读那些旧笔记。狄飞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百无聊赖,便用小石子弹屋檐瓦片玩,叮一声咚一声。他翘腿斜卧在回廊下,一边弹石子,一边计数,计数的单位正是那日书上所见的名字——“庄、公、羽、公、庄……”
“少侠对冯仲此人有兴趣?”
狄飞白仰头,见是师爷来了:“曹大人,你可真勤快。前几日不是怕成那样,还三天两头跑来见他。江宜可没空。”
师爷苦笑:“江博士初来上任,县里还有许多事没有落实,他不让在雷公祠建寮,可阴阳寮总得有个办公的衙门。本官不得不来找他拿主意啊。”
“且等着吧,他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
狄飞白漫不经心,以拇指扣飞石子打在瓦片上,继续数着:“公、羽、公……”
“少侠说的难道不是冯仲?”
“这与冯仲有什么关系?”
师爷答道:“冯仲名仲,字仲固,自号羽公。不是少侠说的名字么?”
狄飞白乐道:“那你就听错了,我说的是公羽,不是羽公。”
走廊的门从里打开,一股腐朽的气味散出来——江宜那屋子里堆的都是百年前的书,书老了也与人老了一样有味道。
师爷看见江宜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就是一阵缩头怂肩。
“曹大人,”江宜道,“建寮的事,待我想想再与你详说罢。”
“好、好……”师爷看看他,又看看狄飞白,识趣地先走一步。
江宜怀里揣着一卷手札,亦到得廊前席地而坐。
狄飞白将对面房檐弹得噼啪作响,无聊道:“你找到什么了?”
江宜递给他手札,一翻开便有肉眼可见的浮尘从笔记里飘出来,呛得狄飞白连连咳嗽,无比嫌弃。
“又是庄公羽?”
这笔记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翻阅时须得小心,否则纸页就会碎在手中。狄飞白无聊的表情渐渐收起来,变得困惑,越是看到后面,越是难掩震惊。这是一本自传,记述庄公羽的生平故事。这个名字狄飞白没有听过,江宜却记在心里——庄公羽是商恪在人间的识字先生。
庄公羽一生云游四海,到老结庐于清溪之侧,隐居立传,之后溘然长逝。原来那条清溪就在清河县,那间草庐就在雷公祠。商恪就在清河县,送走了他的老师,数百年后又回到这里,遇到了一个小孩。
江宜心中怀疑,为何小小一间清河县雷公祠,当年会出现在圆光池中。其实世事哪来那么多巧合。
庄公羽死在这里,令这座观庙成为了人间为数不多的洞天福地之一。
“他有这么大的本事?”狄飞白惊讶。
“那自然,”江宜说,“他在人间的寿数少说也有五百年,虽未举形升虚,已算得道为地仙了。一位仙者离世,天地也会生出感应。”
狄飞白掐指一算:“他死的时候五百岁,距今也有两三百年,岂非是说,他乃是七八百年前的人?”
江宜道:“你说反了。是因七八百年前便有此人存在于世的记载,因此说他至少也有五百岁的寿数。”
数百年的人生何其漫长,狄飞白手里那本,只是自传的最后部分,关于庄公羽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而有关此人的前半生,他还没有读到。八百年前庄公羽还不叫庄公羽,他姓冯名仲,表字仲固,乃是东郡太守李桓岭幕下的一名谋士。

第154章 庄公羽
冯仲时期的庄公羽,作为一名谋士,无疑是那个时代最负声名的人物之一。他在幕后操纵了数次战役,作为太守府实际上的执棋人,不知布下了多少影响深远的局。其中与江宜不谋而合的,就是于东海鬼牙礁无天无地之所,设下了不死之局。
江宜能在雷公祠收藏的众多书卷中找到这份笔记,全因庄公羽这个名字。他记得庄公羽是商恪的师父。
然而,庄公羽就是冯仲,即使是他也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冯仲的自传中,将会详细讲述他一生的种种谋算与秘辛。实际上,却仅仅记录了一些日常谈话。
冯仲初入太守府,适逢李桓岭招贤纳士,李太守问曰:君有何所长?
冯仲答道:某乃一晓生,上天入地无所不晓。
彼时往投李太守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门下三千客,吃白饭的也不少。纵使李桓岭有鲸吞之志,也不愿养闲人,是以有此一问,意在分辨门人是否有真才实干。
冯仲很清楚座主的用意,因此夸口说天底下就没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李太守于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什么都知道,那么知道死人如何复活吗?
这个问题,实则与冯仲的回答一样,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冯仲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只是想在李桓岭府里谋一口饭吃。李桓岭问他死人如何复活,也不一定是真要得到答案,而是想故意刁难一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家伙。
没想到,冯仲回答: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很小的时候,江宜就知道天地运作的规律。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为天,浊气为地,清气中诞生了神,浊气中则孕育了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其人死后,三魂七魄重归天地,三魂为命运执掌,归于天轮,七魄为记忆感情的主宰,入于地毂。
天轮地毂回收了魂魄,重新塑而为人,好比一个融汇众生的熔炉。
人死后,进入这熔炉之中,如何还分得清你我?遑论复生,甚至连来生也没有。
江宜固知道人生只有一次,因此生命可贵。无论是友人还是亲人,命丧黄泉之下,他连想都不曾想过复生之事。只怕母亲的魂魄也早已归于秽气之海,与众死魂灵不分你我了。
然而,冯仲却说,死而复生容易事也。
冯仲说:死后七魄乘舟进入妖川,顺流抵达地毂,如果被地毂洗去今生情感记忆,就一切晚矣。可是,设若在此之前,能够找回此人的七魄,重新与三魂炼为一体。那么,死而复生,也未尝不可。
“真的假的?”狄飞白问。
你说的办法,如何才能做到?李桓岭问。
“话是可以这么说,”江宜也很佩服,“可是,真要去做,在妖川数以万计的死魂灵中找到七个碎片,谈何容易?更何况,魂与魄无时无刻不在往生,找来找去,也许故人早已离开此世了……”
狄飞白蓦地问:“死而复生,你也想过么?”
“……”
好一会儿,江宜道:“这太难了,在森林中找一片树叶,在河川中找一滴水,除非……除非这片森林死去,河川截流……万物轮回停止,可以一试。”
沉默之中,狄飞白不明所以,只见江宜神色变了,似乎想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江宜自言自语,“那把枪……”
“你想的什么,姑且让我一猜,”狄飞白道,“如果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事,你一定想复活你的母亲姚槿,对不对?”
江宜只是避重就轻,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猜,李桓岭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想的 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在这之后呢?他还问了什么问题?”
“在这之后,”江宜说,“他们有过无数次交谈,但最重要的一次,已经在你手中了。”
狄飞白低头,看着手中札记。那是关于庄公羽的死亡。
八百年前冯仲曾经“死”过一次,并且,根据笔记的内容来看,冯仲的“死因”康夫与李初各说对了一半。他受李桓岭猜忌,被密令阵前处决,此人心知肚明,于天刀陉一战中趁乱脱身,从此消失于世间。
而后数百年,他以不同的身份与名字,存活于不同的时代,为了躲避白玉京的眼睛,大部分时候都隐姓埋名。直到化名为庄公羽的教书先生,遇上了天边来的青年。
商恪与庄公羽同行数十年,师从其人学字、念书,学到最多的却是怎么做一个人。那数十年里,对商恪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老师更重要,他一直陪伴着这个“凡人”直到生命尽头,在那条清溪之畔,李桓岭终于找到了当年逃跑的谋士。
“如果不是商恪,冯仲恐怕没那么容易死。”江宜说。
“哦?怎么说?我也想问,他躲了几百年,最后是怎么被找到的?”
“你不是也已经看到了?李桓岭与冯仲最后的对话。”
三百年前,鸣泉山茅庵。
李桓岭叩开了门扉,与阔别已久的故人重逢。
“听说你是一晓生,上天入地没有不知道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庄公羽认出了来人:“君为旧主。”
李桓岭道:“商恪本是一把剑,你何必让他变成人。”
“剑的命运在持剑人手里,人的命运在自己手里。”
李氏不屑一顾:“命运是什么?”
庄公羽答道:“命运即为选择。”
“谬也。”
李桓岭否认了庄公羽的回答,继而夺走了他余下的寿命。待到商恪回来,庄公羽已经奄奄一息,命不久长矣。
他只当是凡人终有一死,不曾起过疑心,庄公羽亦不曾对他提起过李桓岭的造访。在生命的尽头,庄公羽已没有多余的力气留下笔记,但江宜仍知道他对商恪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这笔记当真吓死我了,”狄飞白说,“圣祖神曜陛下还会有这么记恨的人,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亲自动手。这两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江宜神秘一笑。
狄飞白道:“照你说的,冯仲可是帮过圣祖的大忙,死而复生的办法,不就是他告诉圣祖的?况且,他究竟是怎么找到庄公羽的,我还是没明白。”
江宜道:“答案就在那话里了。李桓岭是来见商恪的老师的,只是那位老师,刚好就是当年的冯仲。也许李桓岭也是在见到本尊之后,才确认的。”
“圣祖特意去找商恪的老师?”
“应当说,”江宜说,“李桓岭特意去杀商恪的老师,不管那人是谁。”
狄飞白骇然:“为什么?”
江宜道:“李桓岭三百年前的心思,我怎么知道?不过姑且一猜,也许他认为商恪只配做一把剑,且只能做他一个人的剑。庄公羽教导商恪的话,被他当做剑铭刻在剑上。剑铭就是一把剑的心,水心即是因其铭被天雷湮灭,而落败身亡。李桓岭是锻剑之人,可他却没能赋予阙剑一颗真正的心。当他看见那四句剑诀时,恐怕心中很难没有想法。他不会允许阙剑耳边出现别人的声音。”
“占有欲。”狄飞白低低答道。
“是的,”江宜颔首,脸上露出自嘲似的微笑,叫狄飞白吃了一惊,“阙剑是天下珍宝,即使想将他据为己有,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檐下,风铎缓缓转动,峰顶只有云海翻涌的浪声。
在片刻的安静里,狄飞白思绪万千,他隐约感到自己窥见了历史的真相,然而又无从捉摸。
“倘若事实正如你所说,那你现在的处境岂非很危险?凭你与商恪的情谊,圣祖连一个老师都容不下,又岂能容下你?”
他偷觑江宜的脸色,天光里,江宜那张不见温度的面孔上神情平淡:“我同他有什么情谊?”
“……”
狄飞白心道:这是又闹什么别扭?
李桓岭杀冯仲,乃因他忌惮能够代替他执剑的人。冯仲可以在阙剑上刻下剑诀,可江宜连一把剑鞘都得不到,在神曜皇帝眼中哪里算得上威胁?
江宜笑道:“你不是向来推崇神曜皇帝,骤然得知这些隐秘事,内心又作何感想呀?”
狄飞白白眼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说到底,只是一种可能。也许圣祖杀冯仲,确因他罪孽深重,不容于天地。”
他只是唱个反调,江宜却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狄飞白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江宜竟然不与他争论,就这样结束话题了。
“就完了?”
江宜好笑道:“三百年前的事了,谁知道真相?就凭这些自传的一面之辞?当年庄公羽写下传记,特意用书蠹遮盖住字迹,活着时不敢公之于众,数百年后书虫都死去,方才能令这些文字现世。你刚刚打开笔记,纸页里飞出的灰尘,就是那些书蠹的尸体。”
狄飞白脸色大变,回忆起呛的那几口灰尘,面露菜色强忍干呕。
江宜却不以为意,将被狄飞白丢开的笔记捡回来,逐页翻开。这些文字虽只是记录日常,并无半句暗示,其中却隐藏着无数违和的细节。譬如,商恪分明说过,李桓岭自飞升之后就被困在玄天大殿寸步不能离开,又是怎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鸣泉山庄公羽的面前?
他想起白玉京那场匆忙的拜见,的确有一瞬间,壁画里的神曜皇帝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错觉。江宜默默想道:李桓岭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他一言就将自己指为宿敌,可什么人配做他的敌人?
江宜道:“徒弟,如果……”
狄飞白:“???”
江宜却不说话了。
“逗呢?”狄飞白莫名其妙,“有话就说。”
那厢差吏将先前从大殿拆的抱柱联搬了回来,站在斜廊外等候吩咐。狄飞白拍拍屁股起身,过去指挥安装。江宜在身后看着他活跃的背影,那股蓬勃的生气,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将他摧折。
“如果李桓岭真要杀我呢?”江宜低声问,“你会怎么做?”

“坏了坏了…”几人战战兢兢。
江宜到得后殿广场,但见抱柱联摔裂在地,几名失手的差吏鹌鹑似的站着。
“这下好了,”狄飞白道,“坏了老物件——咦,这里面有东西?”
摔裂的桐木是空心的,当中露出一物。数人将外面的木皮扒开,里面竟然是另一对字联。
“你们观里做假的东西可真不少。”狄飞白打趣,查看木漆的斑驳程度,少说也有几十年了
江宜道:“这是我师父的字。”
狄飞白:“你师父写的东西也见不得人?”
“还、还挂起来么?”差吏问。
“挂起来吧。”江宜说。
桐木联摔坏了,里面的旧字却完好无损,凿进后殿的立柱里,新风吹过雷公祠三百年的历史,洗净那字里的尘埃——大道得从心死后,此生误我在身前。
风起云涌,一如往昔光景。
岳州,霖宫,雨师殿。
大殿冰雕玉砌的穹顶之下,一团净水悠然飘浮。东方破晓,日出之光漫然来袭,将雨师殿照耀犹如一处无垢的净土。
“成了。”漭滉盘膝坐于净水之下,一手持玉瓶,向那水团一招,水流便汩汩收入瓶中。
漭滉以环塞堵上瓶口,雨师殿中光芒都似淡去几分。他将玉瓶交给一旁等候的商恪:“算你运气好,若是错过了春分日,你就是说破嘴皮我也拿不出无根水。这一瓶炼制了七日七夜,可叫他好生珍惜着用。再多也没有了。”
雨师炼了七日七夜,商恪就站了七日七夜,总算得到了无根水。“多谢。”他正要走,漭滉叫住:“且慢,我说,你这会儿又急了?人家领你的情么?”
商恪沉默。漭滉与他也算是酒友,看出他神色里的落寞,嘲弄道:“你是仙人来哉,凡人之聚不过百年,何苦为之伤神?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商恪又要走,漭滉道:“你倒是喜欢那些凡人,迟早一天会吃苦头……”
一句话没听完,商恪已经离开。漭滉无趣,以手撑地,箕坐地上,百无聊赖道:“凡人有什么好的?……”
这厢商恪拿到无根水,却不急着回清河县,使了个缩地决,先行出现在了沧洲海滨。其时方日出,海面金光粼粼,踏波而行掐指之间便到得太和岛上。雷音阁屹立不倒,然而一眼看过去,却有什么不一样。
商恪没琢磨出来,入得楼中,忽然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
楼上楼下,果然没留下丝毫痕迹——法言道人已经不在雷音阁中。她时常修行的阁楼中,只剩下一块破烂的蒲团,仿佛从过去到现在,根本没有人在此地生活过。
法言道人就这样消失了。带着当年清河县灭门惨案的秘密。
自己与江宜都在某种程度上都被法言道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商恪隐隐感到一股怒火。正这时一个声音道:“商恪,真叫我好找。白玉京有事,速回。”
这与十六年前疏勒山草原上招呼他的声音如出一辙,便是神曜皇帝座下司文郎。帝君如有吩咐,一向由司文郎传达各方。
“我也有事。”商恪漠然道。他下楼离开雷音阁。
那声音好一会儿没动静,大概没料到会被商恪拒绝。此人态度一向很好,尤其对帝君忠心不二,从未有过抗命不从。便是那时带着小孩儿在草原上看马,也是说回就回。
“万事以王命为先!”
商恪道:“是陛下召我?”
司文郎沉默:“不是。”
一翅帽文士于半空中现身,跟在商恪身后:“但诸位仙官有事相商,正预备回报陛下。大家都在等你。”
雷音阁外,太和岛上稀薄的土壤呈现出黯淡的石灰色,那是一种没有生灵诞生于此的死气。商恪终于意识到,那朵花开五瓣的小花不见了,或许是被法言道人一道带走了。这座偏僻的小岛如今真正没有活物存在了,既没有人也没有花,犹如遭到人世的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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