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要告诉我?”
李初走上台阶,示意江宜跟上。慈氏楼以莲花方砖垒砌而成,外表青黑森冷,入口为一石门。为方便出入祭祀,石门装有滑轨,李初拉动墙上风灯,大门应声开启。
明亮的光线从楼上照射而下,地面与旋梯纤尘不染。
“你们这些读书人很有趣,你让朕想起一个人。康夫,你知道他么?”李初说,“他与你一样,执迷于神曜皇帝的身前事。经过长期浸淫与考察,将所得编撰成册,出了部名为‘皇帝传’的野史。胡编乱造倒也罢了,有些内容居然还确有其事。此事落到朕的耳朵里,当真不得了,赶紧将此书销毁,找到撰者……”
江宜一紧张:“把他关起来了?”
“哈哈哈,朕把他送进太常寺了。他在天文历算方面颇有才干,给他些别的差事做,免得他整天往不得了的事上钻营。不过现在他致仕了,又干起老本行。也许你们能聊到一起去。”
江宜汗颜,心想原来是遇到棘手的人,就送去太常寺当差。春风化雨,把可能的矛盾消弭于萌芽之初。
看来他还不得不答应皇帝的要求。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流落在外,难免成为一桩隐患。李初对他坦诚相待,既是给了甜头,也是暗示敲打。也许他不该再追究当年的往事,有时候太深入,也许就触碰到了禁区。
二人上到顶楼,又有一扇小门。
既然是先帝的衣冠陵,必然存在先帝遗物。江宜已见过裹身布、定海枪与圣迹图,究竟名都的遗物,会是什么?他心中忽然一阵紧张,忍不住说:“难道是……难道是传说中,先帝登位后集天下百兵锻造的那把剑?”
李初大笑:“教你失望了,这里放的是先帝的战铠。”
慈氏楼外天高云清,风里似乎有人在轻笑。
江宜知道商恪一直跟着他,顿时十分羞恼。
“鲛仙护心铠,”李初不无骄傲地说,“此铠为当年先帝所有,以鲛人之皮炼成的护心铠,穿上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助战无往不利,得此铠者为战神……”
他两手放在画碧涂朱的门扇上,推开——
明堂内一副空荡荡的兵阑,上面什么都没有。
江宜:“???”
李初:“…………”
第132章 第132章 天弓
帝陵护心铠被盗,皇帝震怒,下令禁军立即搜查慈光院。院内住持与谢白乾等人,俱伏堂前请罪。狄静轩得到命令,率兵赶来,正看见江宜一脸无辜立在阶前:“……”
李初怒而摔杯至谢白乾脚下:“你身为园丞,肩负看守园陵之职,供物被盗,是你失职在先,罪莫大焉!”
住持骇得面无人色,萎顿在地。谢白乾面色肃然,竟隐隐有几分在军镇当千户时的凌厉杀气:“臣日夜不怠,守卫慈氏楼,不可能有人潜入其中偷取宝物!”
第二只砚台砸来,墨水糊了谢白乾满面。谢白乾纹丝不动。
狄静轩连忙上前:“已将慈光院围住,不予进出,正在搜查各处住屋、观庙大殿。请陛下示下,丢失的供物长的什么样子?”
李初心中焦急,但慈氏楼只得皇亲与重臣入内祭拜,寻常人便连红墙后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楼中供奉之物。
“罢了,先将慈光院一干人等逐一审问,若有谁含糊其辞、语焉不详,不可放过!只怕有人监守自盗……”
谢白乾脸色惨白。
狄静轩领命去办事,江宜因是无关人士,也告退离开。庭前遇见狄静轩,一脸烦恼地抓头发。
“江先生,”狄静轩敬畏的语气说,“我算看出来了,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不知道是事跟着你走,还是你到处找事。”
江宜被他说得有点心虚,心道,果真如此吗?
“此事与我无关呀?我倒是好奇,狄大人打算怎么找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狄静轩道:“这你不用管,山人自有妙计。”
江宜回了梅园,将至午时,名都云色洁白,空中漂浮着细雪。
暖阁的南窗高高支起,窗前设几摆放膳食,旁边堆着取暖的火盆,狄飞白与商恪各坐一边,临窗看雪,吃着蜜炙鹿肉。
见江宜回来,二人停下交谈,俱是询问的表情。想是商恪已将慈光院发生的事情,告诉狄飞白了。
“刚才回来,看见街上有不少缇骑在戒备。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狄飞白问。
江宜在几案前坐下,商恪将炭盆挪远了,以免将他烧着。
江宜道:“素书中记载,东郡海岛曾有一位地仙号鲛公者,隐居修行。因东海水匪横行,鲛公不堪其扰,乃以自身遗蜕炼就铠甲,赠予东郡太守,助其战无不胜,平定寇乱。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所谓的鲛公甲确有此物,且就在名都慈光院。不过,好像是失窃了。”
“东海鲛人,至今几近绝迹了,”商恪道,“唯余东郡道院,与慈光院,还有遗蜕存世。此物入药可以为人修复容颜,也可炼制为金刚不坏的铠甲,十分有用。”
“哦,你知道?”江宜说罢,又想起,商恪就是从那年代过来的,知道也不稀奇。
“奇怪,怎会失窃?”商恪心中疑惑,直犯嘀咕。
三人对视一眼。
出了此等大事,李初没空再召见江宜,狄静轩也不管他们。三人走也不是,便在梅园消磨时光。
园中藏书不少,且都是珍藏的古卷典籍,江宜虽通读天书道藏,人间的书却是看不过来,一时自得其乐,没事便在园中随意找个地方窝着看书。
商恪亦有爱待的地方,不是在树桠里,就是在屋顶上喝酒。
有时江宜从书里抬头,就看见一截衣袖垂落屋檐,酒香飘然而至,好一派清闲自在。
“我真好奇,”商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江宜身后,“你已经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还爱看书呢?书有这么好看?”
江宜冷不防被他咬耳朵,将书页掐出道指甲印。
“闲来无事,不然还能做什么?”他若无其事将书翻过一页。
商恪很无聊,撺掇他道:“我带你出去玩儿?名都你还没有好好逛过罢?”
江宜笑看他道:“去哪里玩?南风馆看戏么?”
“……”
商恪吃了瘪,蹲在地上,将插瓶里的梅枝拔得只剩个光头。末了,他用促狭的目光盯着江宜,盯得他看不进去书,忍不住也笑起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狄飞白练剑打窗前经过,看来一眼:“?”
“莫名其妙。”少侠不屑地走开。
商恪在江宜的短榻前席地而坐,摘下的梅花铺满地。
“你……”江宜忽然好奇,“这八百年,你都陪伴过多少人呢?”
“为什么这么问?”商恪道,“你想了解我?如果我说,遇见过很多人,你会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不会的,你说说吧。”
商恪于是认真想了想:“没有很多,不过也没有数过。也许五六十个是有的。”
江宜:“……”
他想象商恪在别人的屋顶上躺着喝酒,与别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就油然而生。天人寿数何其漫长,对商恪来说,他江宜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路过顺便看一眼的戏码,演完谢幕,看官又去寻找下一场了,哪里有什么留恋?
“你就是不高兴了。”商恪很肯定地说。
江宜不说话。
秽字又冒出来,爬来爬去。商恪眼明手快,捉住江宜下巴,抹去张牙舞爪的小字:“你有多久没用无根水了?”
江宜忽然起身:“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里?”商恪跟着他。
“无聊,出去玩儿,”江宜面无表情地说,“不带你,别跟着我。”
狄飞白在院里,见江宜匆匆走过,商恪一脸无辜,站在门边遥望。
“他怎么了?”狄飞白问。
“不高兴了吧。”商恪伤感答道。
狄飞白怀疑的目光打量商恪。
国都大道上巡防的士兵较平时翻了一番,百姓虽不明就里,也知有大事发生,个个屏气敛息,街上气氛一时紧张难言。
江宜还记得那日同狄飞白骑马穿越大半个名都时,看见过太常寺的门楣,梅园所在离得不远。他依着记忆找过去,官衙门前看守拦住他:“清净之地,闲人免进。”
江宜才想起,皇帝虽授予他官衔,但因失窃之事发生得突然,还没来得及给他封官文书。
“劳驾,在下是新来阴阳寮赴任的,小兄弟前去通报一声就知。”
“文书呢?”
“……”
“走开走开。”看门懒得同他废话。
江宜无计可施,只好说:“那我来找一个人,贵署的康夫康大人在吗?”
看门:“不在!”
江宜将信将疑,这时院里出来两个熟人。盲童一见是他,诧异道:“咦?是你!”
狄静轩正将盲童夹在胳肢窝下,怕他跑路似的,见了江宜也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人。”江宜说。
“找谁?进去找啊!”
江宜解释:“我还没有封官文书呢,进不去。”
狄静轩笑起来,对看门道:“这位是阴阳寮新上任的博士,江大人。你认认人,以后可不要无礼。”
看门诚惶诚恐。
盲童顶着呆滞的眼神,看着江宜:“好久不见了,你果然也进了太常寺。你来找谁?”
江宜想起盲童是司天博士的徒弟,混迹于太常寺,说不定知道康夫其人,遂问他。
狄静轩露出揶揄表情,盲童呆呆答道:“康夫?你找我师父?”
江宜吃了一惊。康夫其人乃是江宜读的那本皇帝传的撰者,有传言说他是著作局的官员,因此能接触到许多史料。不过,那日得皇帝亲口承认,当年乃是招揽康夫入了太常寺。只是没想到,此人正是盲童的师父,司天博士。江宜禁不住肃然起敬。
“我师父快不干啦,”盲童说,“现在都不来官衙点卯。你在这里是找不到他的,他平时都待在著作局的小院子,没事看看书写点笔记。要我带你去找他么?”
狄静轩胳膊夹着他不放:“你还有时间带路?小师父,咱们有正经事做。江大人,恕不奉陪,我给你指个路,沿着这条街走下去,有著作局牌匾的就是。回见了。”
说罢他半夹半拖地挟着盲童走远,行进的方向正是城北,似乎是前去慈光院。江宜忽然明白过来,原来狄静轩的妙计说的就是盲童。
盲童在凤台侍奉国宝谷璧,练就了识破谎言的本事,如果是他出马,狄静轩审问起来必然事半功倍。难怪那日他信心满满。
皇城之中,能人异士如此之多。江宜不由感慨。
话又说回来,狄静轩带着盲童去岳州,是为了试探李裕话中的真伪。可是那时李裕中了洞玄子的圈套,神志疯癫,完全不能问话,这未免也太巧了……
著作局门前看管不比太常寺严格,名都的士人举子也常来此交流学习。江宜径自进去,拉住人询问,康夫在此地乃是个名人,一问就有人知道,领着江宜到藏书院去。
“康老就在院里工作,进去喊他就是。不过小心一点,不要把他的书稿弄乱了,他老人家会发火的。”
江宜小心翼翼推开门扉,一阵阴风吹来,门后满地纸张顿时随风而起,乱作一团。
“什么人?!是谁!!”一声暴喝。
领路那人忙不迭溜了。
江宜:“……”
“抱歉!”江宜连忙将门关上,“康老先生,我不是有意的。”他将那些被吹乱的书稿捡起来,又听一声呵斥:“放下!举起手来,别动!”
厢房的门打开着,里面飘来一股浓重的气息,熏得江宜闭了闭眼睛。若是他闻得到气味,此时已经掩鼻逃走了。
一老头披头散发地跑出来,看见江宜手中纸张,哀叹一声:“乱了,全乱了!”
“实在抱歉,我给您收拾一下吧!”
老头沮丧地一摆手:“你这个后生懂什么?收拾了也没用,这里的东西,一旦离开自己的位置,就再回不去了。”
江宜看眼手里的书稿,又看看地上零星散落的纸张,忽然道:“康先生,莫非您院子里的,是一张命盘图么?”
老头本垂头丧气地要回屋去,听了这话却站住脚,回头目光惊讶。
“你能看懂?”老头狐疑地打量江宜。
“您这满地稿纸,乍一看杂乱无章,其实,若按十二宫进行划分,就能从中看出秩序。”江宜越看越有兴趣,沿着稿纸边缘边走边研究,康老头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命盘推演之术,是以十二地支固定地分列在十二宫中,推查每一个星曜所适的宫度,从中看出一个人一生的命途与结局。但您这个图里,星星没看见一颗,都是些涂画的纸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康老头乱发里的脸突然发光一样,露出一个绝不温暖的笑:“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江宜满腹疑惑,蹲下来,凑近看那稿纸上的字——“薛涛”、“刘帆”、“张远”……有不少人名。
“你看到的是人盘,”康老头说,“人太多了,你看了也不知道是谁。不如来看看天盘……”
“不,我知道,”江宜打断他,轻声说,“薛涛是东郡道院的佐官,先帝五十弟子之一,死于八百年前东海平寇之战。刘帆是且兰府第三任总管,在任期间无功无过,病死于述职途中。张远则是一名道士,别号空空子,唯一的事迹是从祖师祠堂墙壁中发掘出前代古书,奈何付之一炬,尽成焦土。”
康老头的眼神认真起来。
江宜走到另一边,又看见:“冯仲”、“谢若朴”、“李桓岭”……
“以天星入局,是算人。以人入局,当然是算天!”康老头抓起地上的稿纸,展示给江宜看,“推演命盘,必要有个时间节点。算人,要以人之降生之初的星曜定天盘,决定一生的格局与成就。算天,你猜我用的哪个时间做节点?哈哈哈哈哈,不错!正是神曜皇帝的降生之日!这一天,谢若朴、冯仲,包括后来追随他的那些人,都在各自的轨迹上。往前推,有前代秦王、前朝遗民。往后看,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源源不断涌现的后来者,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命盘的先天格局。我做这个盘,就是要用天下人,算天下事,我要看看天的终结在哪里。可惜可惜,现在都乱了,回不去了。”
康老头心痛得抓耳挠腮。
江宜被他一番大话震慑住,心想康夫原来是这样一个狂人,难怪皇帝只有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算天?世人大多是尽人事听天命,敢算计天意的,八百年来只听说过冯仲。
“这个局我算了三年,”康老头伤感道,“结果依然不明朗,看来我的能力也只能止步于此。若是换作冯仲,也许早就有结论了。”
江宜:“……”
“后生,你是什么人?”康老头终于想起来,“到我这小院来做什么?”
“晚辈江宜,是……”
他话没说完,康老头吃了一惊:“什么?你就是江宜?我知道你,元生从东郡回来那天,和我提起过,说是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后来在岳州,听说是你帮助走火入魔的郢王,恢复了神志?”
江宜正想,元生又是谁?听他又提起岳州,明白过来,元生应当就是盲童的本名了。
他转念一想,问:“康老先生,您要算天,做一个流盘把后世所有人都囊括进去。难道,这里面也有我吗?”
康老头咧嘴一笑,趿拉着一双呱嗒板儿过来拉江宜的手。可是他年老力衰,常年窝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没走两步就晕眩,反而要江宜搀着他。
“你看这儿,看这儿是什么?”康老头领他到石头压着的稿纸处,新添的一张果然是江宜的名字,旁边紧邻着却是“李飞白”。
纸上写的都是关于江宜与狄飞白旅途的路线,与途中所经之事。非是当事人不可能如此清楚。康老头到底是从何得知?
“呵呵咳呵,你们的事……咳咳……很好猜!咳……李飞白去潮州请裴同之镇压垫江遗族……咳咳……谁还猜不到他就是郢王世子……咳咳咳!”
江宜:“?”
康老头咳得喘不过气,吐出一口血痰。
江宜:“救命啊!康老先生,你怎么了?”
康老头牢牢钳着他不放:“你们是这个局里最重要的流星……呕……”
大堆呕吐物混杂血丝喷射到江宜衣襟,康老头的身体软下去。
一伙人破门而入,抢上前来,将康老头抬到屋里去,满地的稿纸转瞬被踩翻,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规律。
“康老先生得的是什么病?”江宜拉住一人询问。
“大人不是有病,只是老了。他今年已经九十高寿了!”
屋里出来一人:“快去找江宜!康大人要见他!”
江宜忙道:“我就是!”
他跟着那人进去,屋里地上墙上贴满稿纸,密不透风,康老头躺在唯一一块干净的茵毯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宜呢?江宜!……咳咳咳……我有话要告诉你……咳咳咳……”
但他的视线已经浑浊,还没看见江宜,先翻起白眼,身边的人哭天抢地,那情形好像康老头已经驾鹤了。江宜不敢吱声,左右的人忙进忙出,请大夫,叫管事,没人得空理他。他在边上站了好半天,眼看康老头还没有醒转的征兆,就从书屋里出来。
阶前,大夫同人说:“……做好准备……就这几天了……”
江宜看眼院子里狼藉的书稿,有人拿了把斗大的苕帚,囫囵一通扫,地面大半被清理出来。他从石头底下,取出自己和狄飞白的名纸,收进袖子里带走。
梅园。江宜回来时候,狄飞白已经歇下。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看见商恪,心想此人最好热闹,一向闲不住,说不定已经在天南海北的哪间酒家里醉着了。
这样想着,他心里又很不痛快,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在商恪眼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回到屋里,一切如常。江宜方坐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屏风上搭着一件新衣裳,看不出什么料子,只道十分华贵,外表华光粼粼,一点灯烛的亮光都能使其熠熠生辉。摸上去,既柔软又韧性十足,从手掌上滑落,好似水波一般。
江宜摸出香桌上的茶刀,照着衣料割下去,料子纤毫不破。
他又端来灯烛,火苗烧过衣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映照出的波纹,宛如春河融化的碎冰。
江宜:“………………”
“痛痛痛!!不要拎我耳朵!!我认输!我认输行了嘛!!”
房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少年跳进来,后领子被商恪提着,像只并脚鹌鹑。
商恪放开他衣领,少年摔个趔趄,揉着耳朵委屈巴巴道:“哎哟,痛死我了,我不是故意的嘛。”
江宜放下手中衣服,看过去——那少年的面容被屋里灯火照亮,霎时间好似蓬荜生辉。在那双眼睛面前,世间一切珍珠玛瑙都黯然失色,在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面前,任何绫罗绸缎都不能与之媲美。他俊美的容颜犹如雨后初霁的霓虹,清新而神圣,使无数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你好啊,江宜,终于见面了,”美貌少年束手束脚地同江宜打招呼,“我、那个,我是来……”
江宜思考片刻,道:“天弓阁下?这套鲛公甲,是你给我送来的?”
扑通一声,美貌少年跪下,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刻钟后。香桌两端江宜与商恪各坐一边,目光严肃,看着跪在桌前,虔诚请罪的天弓——此绝美少年正是司掌浩气与华光之神,虹霓天弓。有道是虹霓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天弓其神,以美貌闻名,常有信徒为追寻虹霓降落之地,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终至走火入魔。
然而此时,天弓对于江宜而言,麻烦大过于赏心悦目。
商恪忍不住说:“帝君当年飞升之际,与世外天有过约定。他留在人间的法器,由正神从中护法,因此几百年都不会失落。那天传说丢了鲛公甲,我就觉得不对,当天弓是摆设吗?结果,嘿……”
天弓挂着两条宽面泪,一屁股坐地上:“李初好几年没进过慈氏楼了。我只是借铠甲用个几天,用完就还回去了嘛,谁想到这么巧?!”
“那这铠甲,怎么又出现在我房间里呢?”江宜问。
天弓不好意思:“我看李初急得不得了,江宜你和他关系不是很友好嘛,你能不能帮我还回去?”
“你说什么?!”
商恪都被江宜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我一直在你屋里待着呢,这小子一溜进来我就说不对,幸好把祂逮住了,不然还真嫁祸给你!”
“我不是嫁祸!”天弓说。
“你待我屋里做什么?”江宜说。
商恪:“……”
天弓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请江宜帮个忙罢了!唉,我也想偷偷放回去。可是,你想啊,鲛公甲失踪一事已经被发现了,现在还只是在找贼人。如果又莫名其妙出现,那不就都知道是我做的了嘛!你们人只活百年,都能要名不要命,何况我还有好几千年、几万年要活,我的名声岂不更重要?”
江宜端详这位小天神,觉得很荒唐,商恪不知从哪儿变了把小扇子给他扇扇。江宜好笑道:“你做什么?我没有生气——天弓阁下,不然你先说说,你为什么突然起意,要把鲛公甲从慈氏楼里带出来?”
第134章 第134章 天弓
“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天弓忧伤地说,“其实,我是为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姓李,闺名飞霜,封号重华,乃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
重华殿下打小不爱念书,和禁军儿郎们厮混,喜欢舞刀弄剑。皇帝陛下对他的小女儿宠爱有加,请来武师教习,陪公主练武。学到及笈之年,公主已经成为打遍皇宫无敌手的高手。殿下犹不满足,告诉父皇,想要出去闯荡江湖。
皇帝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你想要和什么样的高手较量?父皇把他请到建元宫来。’
于是发布皇榜,昭告阖闾,皇家在凤阳门前大搞擂台比武,负于公主手下者赏钱二十贯。
天弓看见告示,自觉十分好玩,也混在武夫之中,前去擂台赛。
到得凤阳门外,祂见擂台上站着的,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壮士气势汹汹上台,却接连败给那小姑娘。大家满地打滚,竭力号叫得更凄惨一点,令天弓觉得很离谱。于是当小姑娘又轻蔑又郁闷,又带点骄傲地问还有谁时,天弓举起了祂的手。
“我啪地一下上台,欻欻欻把她手里的剑切成四段,又呼啦啦掀起一阵风,把她吹得倒飞出去,她一下子就败了。”天弓摊开两手。
商恪:“……”
江宜:“禁军没有找你麻烦吗?”
“有啊。不过重华说了,不准为难我。她说我打败了她,是世所罕见的高手,国家栋梁之才。她很不甘心,问我叫什么名字,要我做她的侍卫,以后经常找我讨教。”
“殿下是好德之人,”江宜赞道,“那你呢?你怎么说的?”
“我说,”天弓道,“殿下,你也不用找我讨教了,在场这些人,你没一个打得过的。大家都是在陪你玩游戏呢。”
江宜:“…………”
一时十分安静。
天弓小心翼翼地看眼二人脸色:“她当时就哭了,我怕她反悔要拿我问罪,赶紧趁乱溜了。”
商恪简直无语,好笑道:“你多大年纪了,和一个小姑娘较什么真?”
天弓理直气壮道:“不能这么说吧,这和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真理是永恒的呀!”
“那么,”江宜问,“你偷鲛公甲都是为了什么?”
天弓一下子又萎了,丧眉耷眼的好一阵子,才说:“其实,重华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小时候那些闹剧,我都像看戏一样。她以前很是活泼,这件事后,我偷偷去看她,发现她整个人都变了,每天不是在发火,就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好玩了。都是我害的。”
“你也知道。”商恪没好气道。
“不要骂我了,”天弓手扯着两只耳朵,“后来有一天,我听她说,有个办法可以成为真正的武林高手——她要去偷先帝的战神铠甲。传闻中穿上那套铠甲,就能化身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她以前随李初祭祖时是见过那东西的。我心想,就凭她的三脚猫功夫,潜入慈氏楼偷东西,那不是痴心妄想吗?所以呢,我就……”
到这里江宜终于听明白了,说:“所以你就帮她把东西偷出来?”
“是的呀!”天弓一拍大腿,“我帮她偷出来,让她穿上,再打我一顿!她消了气,就能像以前一样开心了。我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吗?……”
随着江宜的表情变化,天弓的声音慢慢减弱,最后底气不足地低下头。
商恪道:“打你一顿有什么用?公主她伤心的是自己不是天下第一……”江宜点头。
“……你应该扮成公主的样子,去挑战天下高手,把他们一一打倒,要他们立下字据,说明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这样说不定她还会开心点。”
江宜心想,你是哪里来的流氓?!
天弓眼前一亮,拍掌道:“你说的对!商恪,难怪大家都说你这八百年人间不是白混的,还是你有办法!”
江宜忙叫打住:“两位,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哄小姑娘开心,是怎么把鲛公甲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呀!”
天弓双掌合十,差点又给江宜跪下:“拜托你!”
江宜面无表情。
商恪出主意道:“你交给江宜,不是陷害他成偷东西的贼吗?我教你,你去悄无声息地放到李初寝宫里。这样他东西也拿到了,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只会以为那个贼人神通广大,无非让禁军加强巡防数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