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立刻、马上!还给我。”狄飞白声音冷酷。
“你你你、你把脚放下,那是吃饭的桌子。”
“还不还?!”
“好好说话嘛,你师父都让你小点声了……”
“还、不、还?”狄飞白声音倒是小了,那眼神却是要杀人了。
狄静轩连忙:“还,我还,好吧?你冷静点,那个,你先坐下,戏要开场了。”
“我还有心情看戏?”
“看完戏我就还给你嘛。”
一旁,商恪也说:“来都来了,不妨一看,这里的戏很有名,我早有耳闻。”
狄静轩露出意味不明的谑笑:“寸刃兄弟,原来也是戏友!”
江宜问商恪道:“原来你平时都在这些地方消遣。”
“那倒没有,这也是头一次来,三年前这条街上还没有戏馆。”
狄飞白郁闷起来,他还在正经地讨债,这厢三人已经热火朝天讨论起来。戏台上两个舞者裸裎相对,衣衫轻若无物,半遮半掩,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耳鬓厮磨的戏码。馆内阒寂无声,所有人聚精会神,只听见舞者的喘息轻吟。
“什么?”狄飞白本还在生气,一见这场景不禁骇然,连自己着急的事都忘了,“你们要看的戏,原来是春宫戏?!”
“嘘!”狄静轩一把捂住他嘴。
那两名舞者分明都是男人,皆身材健壮、手脚修长,欢 爱也好似角力一般。就是这粗鲁的、暴力的、带着征服性的爱抚与亲吻,竟然让狄飞白灵敏的耳力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呼吸。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哪是什么戏馆,分明是家南风馆!
狄飞白不好这口,当即厌恶无比,然而转眼看见他舅舅并江宜、商恪三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在这烟花柳巷竟然产生了一身正气。
“你、你你,”狄飞白压低声音道,“你这么多年不成家,原来是好男风?!这太……!”
狄静轩洒脱道:“太怎么?太离经叛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何苦管那么些教条陈规。”
狄飞白太震撼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令他惊讶的是,方才戏馆外那些马车上下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也是这里的客人。喜欢男人已经很不可思议,这样的人还有这么多?
“有些只是为了……怎么说,”狄静轩想了想,“寻找刺激。”
这刺激么?狄飞白想问,但见江宜一脸平静,好似对这种事见惯不怪。
“你不是个道士么!”狄飞白难以置信。
江宜平静道:“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以前?”商恪警觉。
“在鸡庐山的时候,”江宜解释,“有人曾送我一串红莓果,这是垫江人定情的习俗吧。民风淳朴之地,并不在乎喜欢之人是男是女,喜欢就是喜欢了。”
商恪揪着眉头回忆,想起来那时候江宜还是乔装成别人的样子,眉头便又放下去。
说着话,包厢外一连串脚步声靠近,先前那些送酒的小倌,又进得里间来。狄静轩笑眯眯地揽了一个,狄飞白见他那样子,想起自己方才为了借机胁迫,假扮小倌坐他怀中,不禁感到荒诞。
狄静轩习武出身,手长脚长,又相貌英俊,想必也是此处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又去一人为江宜斟酒。
“不不,我不喝酒,谢谢。”江宜推辞。
来这里的客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江宜看起来虽是文质彬彬,脱了衣服就现原形的客人,小倌也不是没见过,柔腻的手指顺势就摸到江宜领口。
忽然他那指头被刺扎了一下,反射性地缩回手,正瞧见江宜衣领下钻出一团漆黑的、痣一样的东西,顺着他脖颈展开,活生生触手似的。那小倌冷不丁吓了一跳,猛地弹开。
他待要看清那是个虫子或是什么,却有一只手轻抚江宜脖颈,好巧将那团东西遮盖住。
商恪的手指顺着江宜皮肤纹路,将爬行的墨迹擦拭干净,动作柔和得好似一种爱抚。他顺势搭着江宜半边肩背,将人半搂过来,离那侍酒小倌远一点,神情略有些不愉快。
狄静轩饶有兴致地将他二人看着。
江宜只是不说话。
“你们在干什么?”狄飞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受到了气氛的古怪。
狄静轩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们都出去,听竹间不需要来人了。”
小倌们都很懂,看看狄静轩与狄飞白,又看看江宜与商恪,四人顺从地离开,并体贴地将座屏展开,挡住里间光景。
戏台上,舞者借助飞索,在半空中纠缠媾 合,其中一人只靠着四肢的力量,攀附在另一人身上,那场面看了直教人鼻血横流。左右的包厢中,都传来了断续的吟哦。此馆主打的,原来是个借景生情。
修道之人很讲究静心,设若江宜独自看春宫,他定能镇定自如,可此时被商恪揽着,多少令他有些难言的不自在。
“鳌山时我便看出来了,你二人果然是一对来的。”狄静轩兴致勃勃道。
狄飞白:“?”
“我们不是二人一对,是三人一对。”商恪纠正。
狄飞白:“???”
江宜连忙解释:“狄大人,你搞错了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唔,”狄静轩说,“眼睛总不会骗人吧?我看,这位寸刃兄弟,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你,你俩感情真是深厚。”
狄飞白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话说虽是三人同行,只要商恪出现,那都是在江宜身边,只有当江宜有需要时,他才会出手。狄飞白隐约知道,这是因为天命的缘故,商恪必须要保护江宜,但有时候,常在这两人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寻欢作乐的场所,人的情绪波动很大,江宜渐渐能看见四周弥漫的黑气。他自己体内的秽气亦愈发作怪,一手控制不住发抖。商恪看在眼里,握住他手渡来一丝清气。江宜被他牵着,亦不曾挣脱。
狄静轩哈哈笑道:“不必羞涩,欢喜殿中行欢喜事,不是很正常?
狄飞白刷然起身。还未说话,外面进来一人,附在狄静轩耳边小声低语几句。
狄静轩颇扫兴地说:“算了,今日到此为止。几位,有人要见你们。”
数名下属在半山亭外等候,虽是常服出巡,那气质一眼便是禁军中人。先前进来传话的也是其中之一。下属牵来一马一车,狄静轩骑马在前,狄飞白、江宜与商恪三人登车随行。
夜已入三更,这么晚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们。江宜心中存疑,狄飞白小声道:“别问,跟着走就是了,我大概知道是要去哪里。”
“去哪儿?”
狄飞白十分谨慎,说话时唇形几乎不动:“面圣。”
“……”
“我本意是拿了剑就走,不知怎么露馅了。”他回忆入名都后的行程,没有人认识他,他亦不曾自报家门。
江宜道:“是狄大人说的吧。”
狄飞白一愣。
狄府的管事的确不认识他,此事无疑。那就是与狄静轩见面之后……短短时辰内,他怎么把消息通报出去?他又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狄飞白心中骤然生出不详之预感。
马车驶过夜晚寂静的街道,在一垣红墙外停下,掀开车帘看,面前是巍峨的宫门,仅台基就高出地面两三丈。狄静轩勒马于前,回转身道:“诸位,入此门后,需得下车步行前往。”
狄飞白跳下马车,冷冷看着他舅舅。狄静轩亦下马,好声好气道:“你这事,还真不是我说的,你自己白天都见过谁,心里没数吗?”
末了又道:“还有一事我没告诉你。你的剑现不在我手中,那日我佩剑入宫,遇见重华殿下,不意给她瞧上眼了,公主耍赖讨要,我只好把牙飞剑割爱相赠。现在牙飞剑在公主手中,你想要回自己的剑,说不得还必须入宫去。”
第130章 第130章 李初
宫门两旁,是飞楼相连的亭台,夜里宫门卫兵于亭中掌灯瞭望。从门下经过,顿时视线为高耸的墙垣阻挡,一种怪异的感觉令江宜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他问,看见商恪抬头望天。
“建元宫设有结界,”商恪说,“在宫墙范围内,不能使用术法,上天入地缩地千里,全都不管用。”
“……”
建元宫是当年李桓岭主持修建,也许是其人早有先见之明,也许是后人请了高人所做,以防有能人异士在皇城中撒野。
“二位?”狄静轩回头。
江宜赞叹道:“头回进宫,当真是前所未见,大开眼界了。”
“别东张西望,你什么场面没见过?”狄飞白心情不爽,连带江宜也受牵连。
“江先生想进宫,日后机会多得是。”狄静轩道。狄飞白听了就冷笑,狄静轩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不敢吭声,舅甥二人斗气似的沉默。
“如果……”江宜轻声说,“你可以现在就脱身。”
商恪亦很轻声地在他耳边回答:“不用担心,即使不用法术,也没人能奈何我,更没人能找你的麻烦。你想走的时候,我带你走就是了。”
江宜心下一阵悸动。他的感官早已失去作用,这时却觉得耳根发软。
便连方才看那一场活春宫,他的内心也不曾动摇过。只有在狄静轩起哄时,才感到紧张,不知商恪会如何回答。他可以对商恪做到毫无保留的坦诚,既知道对方始终会维护自己,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这种维护有一天会被收回。就像在梦中一样。
建元宫有三座大殿,前殿文华为朝会场所,中殿易象为宴乐之所,后殿彤庭则是帝后燕居之地。文华大殿左右有两座方亭,中间以虹桥相连,通往两座飞楼,称作谒室与庚厅。各自有高两丈以上,莲花方砖砌成的台基,气象海阔。
提出要见狄飞白与江宜的人,就在那飞楼之中。
一行人到得谒室前,见一长须老者负手而立,面向勾阑外,名都深沉的夜空。
老者情形像在等人,高台风大,他穿得又少,长衫随风鼓动,看着颇有几分寒意。
“布大人,久等了。”狄静轩恭敬地问候。
老者转头,长须在胸前微微浮动。
“陛下要见的人,我已带到。”
老者的目光落在狄静轩身后三人中——一个郁闷的少年,一个谦恭的青年,以及一个……看不出来历的武人。
老者道:“江先生是哪位?陛下等你很久了。”
此言一出,江宜与狄飞白各有惊讶。一个想不到皇帝要见的原来不是自己,另一个想不到皇帝见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狄静轩通风报信,他怎会不提到狄飞白?
“我是,”江宜说,“草民江宜,不知陛下召见,有失恭谨,还请恕罪。”
布大人端详他片刻,道:“你就是江先生?我看着也像。进去吧,有什么罪去向陛下请。”
江宜往谒室中去,狄飞白与商恪要跟着,被布大人拦下:“陛下只召见一人,随行可往暖阁等候。”
狄飞白心中生疑,知道没人能认出他来,却不信狄静轩半个字不曾透露过,于是诈那大人说:“我俩是江先生的保镖,需得寸步不离跟着,为雇主服务。”
“谒室之内没有危险。”
狄飞白:“保镖不止舞刀弄剑,也有端茶送水的。”
布大人目光意味深长,冷然道:“进去可以,只得一人进去。”
狄飞白与商恪交换个眼神,快步跟进谒室里去。
谒室外,布警语打量商恪,他得到的消息是一行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名都,却不知这第三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又是什么来历。
商恪也不去暖阁,就在高台上等着,一派闲适懒散。布警语忽然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手上空空如也,手指却像在小幅度地转动什么东西,同时有犀利的风从布警语衣袍间扫过,像是个玩笑。
布警语:“……”
谒室内。满室生香,灯树的光辉瞬间晃瞎了江宜的眼睛。
一个青年从座上起身。他的五官与岳州李裕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神情随和,亦十分稳重,眼神中带着笑意,注视着进来跪拜行礼的客人。
狄飞白跟来,二话不说,也在江宜身后跪下。
李初上前虚扶:“江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可算见到了。”
江宜:“???”
“草民不知是陛下有请……”
李初笑道:“朕听说,你们是从琳琅街那间南风馆出来?真是好兴致。”
江宜顿时哑然。
“哈哈哈,请入座,不必拘礼。早些时候在慈光院,谢白乾同朕提起,江先生到名都来了。你的事迹朕也知道不少,早就想见上一面。”
李初指了身旁一席给江宜坐,预备要促膝长谈的样子,狄飞白便在江宜身后站着,默默观察他皇帝叔叔的表情。
李初仿佛真个没认出狄飞白,同江宜道:“今年开春时节,突 厥狼骑来犯,孔将军曾上书提及,有个汉人在金山营中,给突 厥人当神使?”
江宜:“……”
“入夏后且兰府民乱不断,天降暴雨雷霆,”李初端详着江宜,“谢书玉写密报于朕,诉说过其中详情。道是有一行三人,两个书生、一个游侠,在清溪关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古垫江部族的神像,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动乱。”
若是条件允许,江宜此时已经脑门冒汗了。
谁知道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行事,早就事无巨细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李初那笑容不知是什么意思,又说:“后来又有东郡天象异变,岳州大旱……”他见江宜表情十分局促,狄飞白更是紧紧攥着拳头:“据朕所知,两处都有江先生的身影?”
“……只是碰巧,遇到事了,”江宜解释说,“不是我们找事。”
李初蓦地大笑:“江先生,你做的事情朕都知道。你是解决问题,不是挑起问题,何必这么紧张?”
江宜汗颜。
原来如此,狄飞白默默松开拳头,心想对皇帝而言,郢王世子入名都算什么事?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过江宜这样的人才。
“江宜,你是哪里人?”李初问。
“草民河中府清河县人氏,五岁就出家跟随师父修行,迄今已快十六个年头。”
“你是道士?修什么道?”
“世人修行无非为长生与飞仙。”
“你也是?”
“草民也是。”
谒室外,寒风中,商恪抬头看向星空河汉。
李初感慨:“人间多少年没有过飞升成仙的高士了。愿先生果真能得到圆满。”
狄静轩与布警语在一旁絮絮低语,说过话,到得商恪身边:
“寸刃兄,不必担心,陛下是以礼相请,不会亏待江先生。”
商恪默然,手上却一刻不停地把玩着无形之风。狄静轩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安然若素的气度,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放在眼里。狄静轩固知道商恪也与江宜一样,身负道法术数之能,却还摸不清他的底细。
他究竟是个浪客?一个武修道士?还是别的什么?
“我也是刚听布大人说,他与陛下商量过此事。寸刃兄弟,听说过制举么?”
商恪:“愿闻其详。”
“天下有日蚀、地震、山崩、川竭诸自然灾异时,朝廷举明晓阴阳五行之士,赠以官职,称为‘有道’,以其阴阳五行之术,为国家驱殃辟邪。陛下听闻江先生的事情后,早有礼贤下士之心。我想,多半是为了这事,要授一个官给江先生。”
商恪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是好事。”
狄静轩:“对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商恪没有应声。
“二位,里面请,陛下的事谈完了。”布警语过来,三人进入谒室,立即就听见狄飞白嘻嘻哈哈的声音——
“我还当是陛下不想不认我,侄儿哪敢自报家门呢?”
狄静轩:“…………”
他几时听见过狄飞白用这么乖巧的语气说话?但凡两人见面,狄飞白次次都没好气。一个舅舅,一个叔叔,差别就这么大?狄静轩忍不住心酸。
李初为示爱才之心,将坐席与江宜并在一处,狄飞白又真真像个小辈一样,盘腿坐在李初膝前,那场面其乐融融,好似寻常人家谈心。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自小就如此。你不是不敢自报家门,是在探朕的口风罢。”李初一指低飞白。
“可没有,”狄飞白正色道,“侄儿现在只是一个行游江湖的侠客,到名都来也不为别的,到处转一转、看一看罢了。若不是陛下要召见我师父,我可不会来烦扰陛下。”
布警语一声冷哼。
三人回头看来。江宜脸色十分放松,带着微微的笑容,商恪见了才算放下心来。
李初道:“国公,你来得正好,朕方才正说到,太常寺就缺江先生这样的人才,请他到阴阳寮去任职。”
“这话倒不错。”布警语颔首。
李初笑道:“可是江宜拒绝了。他还在苦行修道,不愿意一直停留在名都。”
君臣二人交换个眼色,显然并不意外。
“江先生可以再想想,”布警语道,“此事对你也有好处。拒绝也不急于一时。”
江宜含糊应了,心想却想,封官受禄对一个出世修行的人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李初越过此话不提,笑说:“朕还得找个地方安置你们一行人,可千万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先生与朕投机,还有好些话没说完。你也不许走——”李初又点点狄飞白:“我们叔侄俩也多少年没见了。”
“我不会走的,”狄飞白道,“侄儿还有一事没办完,正要求陛下。”
“……”
“侄儿此次入名都,其实是为了讨回随身佩剑,”狄飞白愤愤不平道,“我听说,现在我的剑在重华殿下那里。这剑自打我学武第一天起就陪着我,虽不见得是名剑,也是我心头爱物,侄儿一心想把佩剑要回来……”
“你的剑,怎么会到重华手中?”李初问。
狄飞白不言语,看了狄静轩一眼。李初于是也看向狄静轩。
狄静轩手心直冒冷汗。
“你们舅甥之间的恩怨,朕管不了那么多。飞白,你是想让朕帮你,从重华那里把佩剑要回来?”李初问。
“并非如此,”狄飞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怎敢劳烦陛下。只是我知道重华殿下素来也是爱剑之人,侄儿担心去要剑,殿下不肯给,我的脾气一向也很急,恐怕难免起争执。是以事先请陛下谅解,届时您可千万别插手。”
布警语惊讶,没见过人用这种半胁迫式的言语与陛下讲话。狄飞白那话里的意思不就是:马上我要去抢你女儿的东西,她要闹起来你可不准管闲事。国公爷顿时有些不满。
李初却不以为忤,心平气和道:“这是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事,自己去解决。”
从谒室离开,依旧是狄静轩领路,待三人去梅园休憩落脚。其地理位置距离皇宫东门很近,又远离国都大道,无闲杂人等来往,环境十分幽静,乃是接待贵客的庭院。
一时也不知是沾了江宜还是狄飞白的光,得到皇帝如此礼遇。
第131章 第131章 天弓
送到后,狄静轩仍不放心,嘱咐道:“这几天你们就在梅园休息,可不能偷偷溜走,若是陛下召见,找不着人,那好事也变坏事了。”
梅园之中花香四溢,平日里由两名园丁料理花草树木,傍池造景,半烟半雨溪桥畔,一座一茶廊荫前。江宜将从郭恒手中抢来的马牵进梅园的马厩安置妥当,转身出来,商恪与狄飞白在雨中夜话,将就梅园备好的茶水,一边喝茶一边看雨。
“我虽有千里之目,但也不能窥视皇宫,那层结界应是高人所设,说不定正是天上的哪一位。”商恪说。
狄飞白若有所思:“我以前来过一次,什么都没感觉到。照你这么说,大内那些人,其实对天上人间的存在都心知肚明?”他挠挠鼻子道:“未遇到江宜前,我以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原来,有一部分人早就知道,只是心照不宣。”
商恪道:“这种结界凡人无法感知,他们也未必真的清楚。”
窗格外,江宜站住脚,他忽然想起李裕说过的话——皇帝绝地天通,将天人沟通的权能垄断在自己手中。这真的只是李裕的臆测么?
“江宜?”商恪看见他。
狄飞白纳罕地道:“你真应该答应他,去做那个官儿,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什么。”
次日慈光院外,皇帝果然有请。
再次来到谢白乾看守的那堵红墙前,江宜才醒悟过来,为何此处闲人免入——这堵红墙,岂不与建元宫的宫墙是一样的建制?慈光院原来与建元宫暗中连通,圈了一块禁地出来。
有了皇帝的旨意,谢白乾没有再阻拦江宜,自个儿捡了苕帚,去角落里扫昨夜雨水打落的枯叶。他的神情依旧麻木,对神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个人毫不感兴趣。
李初带着江宜一路走到神道尽头,那里有座三层的塔楼。
高大的台基下,四角各有镇守的石像,分别是两人两兽。一人带着镣铐、神情畏惧又痛苦,一人俯首帖耳、眼神却看向别的地方,另外有一只肚如鼙鼓的鸟,一只张牙舞爪的海兽。
李初道:“江先生,昨日朕请你出山就任,被你拒绝了。今日只好先拿出些诚意。此地名为太上大慈光有物楼,慈光院就是为了这座楼而建,寻常人等可是无福参观。朕听说,你在各地游历,为的是拜访神曜皇帝的遗迹。慈氏楼乃是先帝的衣冠陵,这个诚意够不够?”
天底下最庄重的地方……江宜立即明白了。
“皇亲国戚,与有功之臣,方可在特定的日子,入楼祭拜。”李初说。两人绕着塔基漫步。慈氏楼看着不大,绕塔一周却要走上六十步。六十为一甲子数,这是建塔之初就规划好的。
李初闲聊说到:“朕最初听说你的事,就很有兴趣。八百年来追随先帝的信徒不少,到了如今却已十分罕见,时间可以淡忘一切。你是为何朝圣?又在这一路上得到了什么?”
这些问题江宜自己也在思索,李初指着四角的石像问:“你知道,这四座镇守,分别是什么吗?”
江宜答道:“草民不知道,不过可以猜测一二。这座大肚鸟,应是且兰府古垫江族人信奉的雷神。这只海兽……神曜陛下一生之中,唯与海有关的,就是在东郡任太守。海兽也许隐喻被先帝征服的海寇?至于这两个人……确实看不出来。”
李初眼神中带着欣赏,由衷道:“看来,你的确已有过许多了解。不过有些事情,在这世上早已不留痕迹,若无知情人透露,只怕任你皓首穷经,也无法窥探。怎么样,江先生,若你愿意成为朝廷的官员,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想不到皇帝这么执着,江宜自认也不是什么茂才贤士,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你们修道之人,讲究顺其自然,”李初说,“上下交感,云行雨降,连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行的轨迹,运气相互流通,方能存活。其实朝廷之事也是如此,罢黜无能之辈,擢选有才之士,江山才能稳固。以江先生之才能,且兰府谢总管、东郡徐总督,甚至狄将军,都向朕举荐过。若你坚决辞不就任,岂非是阻碍了人才的流通,坏我朝廷气数?”
江宜:“……”
“草民不敢,”江宜忙说,“草民足感陛下之诚意,盛情难却,只是我一介布衣,没有正经学过经世济民之术,怕当不好差事。”
李初道:“这便当你同意了。你只需做擅长的事,朕选任你,也不是为了教你去算数种田、领兵打仗。”
“是,草民……”
李初投以目光。
江宜于是改口:“臣……”他说完又觉得别扭,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忍不住好笑。李初也笑起来。
“臣谢陛下深恩。”
李初到得那满面畏惧的人像面前:“这个人,你觉得像什么?”
江宜观察那人手脚上的镣铐与钉枷:“像个罪人。”
李初道:“神曜皇帝发迹以前,在沙州白河驿出生长大。秦王发动战争,征召壮丁入伍,白河驿的官员以老母相逼,出卖了先帝,让他顶替自己的儿子参战。先帝历经九死一生,战后回家,才知道母亲早已经病故,连尸首都遍寻不见。”
江宜:“……”
这与他所知的事实完全不一样,江宜吃了一惊。
“这座石像就是白河驿众人的替罪人身,数百年来就在此楼下,日晒雨淋向先帝忏悔。”
李初又到得那座俯首的人像前:“这个人呢,你觉得像什么?”
“像……”江宜不再肯定了,“像一个臣子。”
李初缓缓点头:“这个人的名字,你一定也听过。这是冯仲的造像。”
冯仲号称古今第一谋士,助李桓岭打天下,不少战役中都留下了他的身影。然而他最不为人所知,亦是最惊才绝艳的,是算计了天意,设下王者不死之局。只可惜后来死得太早,未能功成身退,于新朝中也不入名臣传,始终只是一个草茅之臣。
“冯仲是怎么死的?”李初问。
江宜答道:“书上说,他是乱军之中,被误杀的。”
“冯仲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余地?”李初道,“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至少没有死得那么年轻。他究竟活了多久,恐怕只有本人才知道。书上写的,只是他金蝉脱壳之计。此人心机深沉,即使对主君也有所保留。他知道得太多,又不能安分守己,害怕引火烧身,因此创业未半,自己先跑了。”
江宜再次吃惊。
这些事他从未有闻。难怪李初定要他答应出仕,才肯说出石像的秘辛。
李初见他神情困惑,笑道:“你不知道,也属正常。当年相关的记载,都被暗中销毁,一切只以口耳相传,在少数几个人之间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