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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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背对着自己,江宜也能想象到她脸上专注的神情,犹如将一腔柔情都满灌进儿子的玩具里。
江宜轻轻走到她身后,姚槿茫然回过头来。看见她面容的一刻,思念之情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江宜。
他离家之时方值五岁,从前的垂髫小儿一晃已成青年模样,他的双颊不再透出生动的红晕,眼神不再闪烁机灵的光彩,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颜色,只有柔软的唇角与细挑的眉梢,仍然是昔日轮廓。
姚槿仿佛认不出他了:“你是……宜哥儿?”
她一手覆在江宜面颊上,抚摸他的鼻梁眼角。江宜握住她的手:“娘。”
“我儿,你都长这么大了。”姚槿笑容温柔。
“娘,我好想你。”江宜低声说。
姚槿嗔怪道:“你怎的回来了?是你师父放你走的?”
江宜将脸靠在她掌心,触感是如此真实,甚至有温暖的体温。
“当初便让你一去不返,了断尘缘。为了你的修行,娘就算孤独一生,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当娘就不想着你么?”
江宜摇摇头。
“娘,当初你为什么要送我走呢?”
姚槿道:“你这傻孩子,怎么忘了?那时候家里谁容得下你,不走还能怎么办呢?”
“只是为了让我能生活下去?那随便送给谁家养着就好了,何必叫我跟着师父出世清修?”
“你是有仙缘的人,”姚槿怜惜地说,“与那些凡夫俗子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资质。跟着你师父,将来修成正果,那就是寿与天齐,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江宜说,“娘,做神仙就是前途无量么?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里读书人做了大官,便能光宗耀祖。可大道无情,圣人轻天下,修行本就是修心,修炼得清心寡欲,不染尘埃,自然而然就能飞升。若是怀揣着考取功名的欲望去修炼,又怎么能够真正修得正果?若是这样都能修得正果,那还能算神仙么?李桓岭一人飞升,将他的整个朝廷都带到了天上,他到底是去做神仙,还是去做天上的帝王?我不懂。”
江宜说了一大堆,姚槿温柔地看着他:“娘也不懂。”
江宜惭愧道:“我本以为我心中没有欲望,原来只是自己没有发现,却被洞玄子一眼看穿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其实不过是一粒随波逐流的沙子。仙缘对我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被洞玄子引诱陷入幻梦的羞惭与苦恼,就连面对商恪也极力掩饰,此时却一股脑喷薄而出。
姚槿微笑说:“你自小就爱多思多想,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常常叫娘吓一跳。现在长大了,说的这些,娘更听不懂了。”
江宜低头看着满地落英缤纷。姚槿蜷坐在席簟上,朱槿落满她的裙裾,蜂须似的花蕊轻摇曼颤。
“只要我儿能开心快乐,娘就别无所求了,”姚槿将手毬递给江宜,“你走后,娘常后悔得夜里睡不着觉。如果修行让你不快乐,那就回来吧。”
江宜抱着儿时玩具,犹如怀抱一个来之不易的珍宝。
“我还可以回来么?”
“回来吧,”阿娘的话语听上去那么温暖,“回到娘身边来,我们母子再也不分开了。”
江宜目光低垂,没有在看手毬,却是看着自己的指尖。
半晌后他说:“阿娘,我要走了。”
“……”
江宜将手毬放回席簟上,起身。
姚槿拉住他的衣角,切切哀求:“宜哥儿,别走……别走,别留下娘一个人!”
她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好像江宜是生生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肉。
可那只是幻象。
江宜不敢回头,姚槿在他身后嘶喊:“你不是说,心里有欲望,不得清净么!你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老天送你仙缘,你担得起么?!你连家人都安不了,还做着安天下的春秋大梦!……”
他走得越远,那声音就越奇怪,好似一只深渊里呐喊的怪物,大笑着嘲讽江宜自以为聪明绝顶,却连自己的内心都搞不懂,更不知道人生存在的意义。他是如此愚笨无知,根本配不上天降的仙缘。
江宜走着走着流下泪来,为那虚空里窥伺的梦主暴露出丑恶嘴脸,撕碎了他记忆里的娘亲。
满树妍华谢尽,卷起绯红的狂风,一忽儿袭向江宜,又汹涌地奔向甬道尽头去了。身后的光亮消逝,寂静里一只手毬骨碌碌滚来,停在江宜脚边。
江宜俯身捡起来,手毬上细密的花纹好像刚才果真有人一针一线地绣上去。
‘原来这才是你想要的……’
身后仿佛有个声音。江宜打了个寒颤,猛地回头,那里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树下哼歌的女人,什么都没有了。
‘嘻嘻嘻嘻……’
那怪笑留在幽深的甬道里。
走到底了,尽头是一扇拱门,跨进门内,刹那间光明大放,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江宜以手搭在眉弓上,眯着眼睛看去,只见浮在半空中的“问迹”二字摇身一变,成了“问祟”。
到第三关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很快又打消念头——此地是个窦穴,穴室正中央摆着一张蒲团,蒲团上一个老人盘腿而坐。他的面容安详,姿态寻常,若非已是个死人,只当是在打坐冥想罢了。
在他的近旁,商恪正端着下巴,研究这具金身遗蜕。
“这就是,”江宜话语间还带着鼻音,“洞玄子的肉身?”
“我想是的。”商恪说,顺手一指墙上——但见经书道藏堆满木架,陈年的灰尘积压了一指厚,扫开尘埃,卷册上是墨迹斑驳的四个字:洞玄真经。
经堂里消失的书本原来到这里来了。
商恪说:“洞玄子以树为葬,封为社主,肉身就藏在槐树的内观之境中。外面那些符文,想必不是为了树棺,而是为了棺材里的洞玄子,源源不断引用日月之炁,保存其肉身不腐。怪道我觉得整座道观都仿佛与洞玄子肉身化为一体。若是将肉身封在树棺中,大树的根节绵延千里,岂不是将道观都包含了起来?”
他十分敬佩,又说:“打从一开始,进入洞玄观,就是被洞玄子吞入了腹中。以自身肉身为阵眼设局,不说百无一漏,至少这般魄力难得。”
江宜:“……”
江宜问:“你是不是早就看破此局了?”
商恪半边眉梢扬起。
江宜道:“我只是觉得,什么问心问迹,都难不倒你。洞玄子为了保护肉身,在内观之境中编织了无数梦境,可以阻挡我们这些心有杂念的凡人,难道还能阻挡了你?”
“哦?”商恪一笑。
“你不是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断’之一字,断念也是断。”
商恪道:“我确实对洞玄子的布局一无所知。只是比你们更快一步通过他设下的迷雾而已。”
江宜点点头。商恪看见他怀里抱着东西:“那是什么?”
江宜将手毬收进袖子里放起来:“一点过去的念想——洞玄子肉身在此,照我们之前的猜测,只要毁去他的身体,魂魄在人间失去依托,自然会被天轮地毂接引去,他布下的多重梦境,也会因此解散。”
商恪在他脸上看到泪水浸润的痕迹,没有揭破,只是说:“话是不错。洞玄子虽同为吾道中人,却居心不正,搬弄人心是非。他用非常之手段,偷取数百年寿命,如今也合该到头了 ”
商恪手掌落在那打坐道人的头颅上。
那老道五官姿仪皆似寻常,只因表情过于平和安详,到了生命终结的时刻,竟也显出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界来。
江宜蓦地紧张了一下,心想莫非洞玄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没使出来?他千方百计地想要留在人间,不惜利用后世六代徒子徒孙,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商恪毁去他的根本?
无形剑气自商恪掌心释放,犹如一股灌顶的晓雾。
老道的躯体裂为两瓣、四瓣、八瓣……无数瓣。数百年过去,身躯里早已没有了鲜活的血肉,最终化作一地皮屑骨灰。
江宜忍不住环顾四周:没有突然前来阻止他们的人,也没有被动触发的机关陷阱。什么也没有发生,洞玄子的肉身就这样归于烟尘。
无数裂隙出现在窦穴四壁,周围开始剧烈地震动并坍塌。
商恪一把握住江宜的手:“梦要醒了。”
他取下腰悬的铁剑,向上一抛。破烂铁剑化作一道冲天弧光,斩开窦穴顶棚,带着二人破土而出。脚下,广场塌陷,烟尘激荡,老槐一瞬枯朽,躯干为剑光断为数截。祖师毁节,鳌山仿佛生出感应,一径地动不休,震得道观屋舍瓦檐哗啦作响。
夜还是那个夜,有些细节却不同了。
道观不再一片死寂,看门老道就躲在距离广场不远的影壁后窥探,忽然的剧变令他惊骇不已,忙不迭手脚并用地往外逃。
江宜在半空中看见道观已被郑亭率领的护府军重重包围。
“他跑不掉的,”江宜反抓住商恪的手,“要紧的还有一个人!”
商恪身形一晃,踏空百步,带着江宜出现在善见道人闭关的洞府之中。
此处布置竟与内境中洞玄子藏身的窦穴一式一样。当中有一圈日月隐箓绘制的阵法,善见道人七窍流血歪倒在地,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球,俨然已经暴毙身亡。

第112章 第112章 漭滉
日月隐箓将二者关联在一起,洞玄子游离在善见的梦中,善见则以梦为饵,诱使狄飞白等人入局。江宜曾问,不知是身在何人梦中。如今梦醒阵破,善见身受反噬而暴毙,看来善见道人就是梦主无疑。这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日月隐箓,但见黄纸仍然完好,上面辰砂所书的符文却断裂分散,俨然是被商恪的剑气所影响,业已失去效力了。
商恪设下禁制,将洞府暂时封闭起来。
二人回到广场前,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废墟。江宜正说:“大阵既破,怎么不见狄飞白与他舅舅?”
就听一个声音大喊着:“门呢?!门呢?!不是这扇门!不是这扇门!!”
狄飞白从身旁一间山房里冲出来,急匆匆地,又跑到下一间,砰然踹开大门。
“不是这扇门!不是!不是!!”
语罢又大叫着冲出来,踹开下一间。
江宜大惊:“他这是怎么了?”
狄飞白好似看不见江宜与商恪,脸上流露出一丝惧意,不停地打开房门、冲向下一间,犹如无头苍蝇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没影了。
江宜要追,又听另一个声音说:“住手!住手住手!!”
槐树塌陷的地坑里,狄静轩翻身跳上来,不住地拳打脚踢,没有章法地挥舞双手,口中叫道:“别打了!快住手!”
他也看不见江宜与商恪,乱挥的拳头险些招呼到江宜身上。商恪翻掌拍在他脑门上,打得狄静轩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坏了,”江宜说,“他俩这模样,怎么与李裕一般了?你不是说,在梦中被外力强行唤醒的人,才会陷入癫狂吗?”
商恪道:“最终到达金身所在之地的,唯独你我。这两个人也许根本没有通过前两关,问心与问迹。你道是梦老设下局这么好破解么?若非你有一颗安住之心,我的剑气又能破他金身,这梦只怕解不了。所有入此梦中者,都应落得疯疯癫癫的下场。”
说话间,狄飞白已经绕着道观跑了一圈,又转回来了:“门呢?到底是哪一扇门?!门呢?!”
商恪二话不说,趁狄飞白跑过身边,也给了他一巴掌。舅甥两人一齐昏倒在地。
道观外。那看门老道见势不妙要跑,被守候已久的护府军当场抓获。
郑亭早听见动静,之后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显见是情况异常。他焦急不已,但奉狄飞白之命不得擅入。那老道甫一将门打开,他就迫不及待冲进来,当先便看见郢王世子与殿前大将军一左一右瘫倒在破砖烂瓦之中。
郑亭:“…………”
“那个,”江宜一脸诚恳,“郑兄,你听我解释……你还是先把外面的军伍稳住,兹事体大,别让外人进来看见,不然就乱套啦。”
客舍里屋。
李裕、狄飞白、狄静轩,亲戚三人裹成蛹状,并排卧倒在墙角。
郑亭抱臂扶额,站在三人面前,嘴角不停抽搐。
“事情就是这样,”江宜说,“观主的尸身现在还在洞府里,你要不信,可以亲眼去看看。”
“我……”郑亭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不信……你让我怎么相信啊!一夜之间,王爷疯了、世子疯了,连朝廷钦差大臣也疯了啊!我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人!现在发令的人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疯的不是我啊?!”
郑亭崩溃,看那情形也离发疯不远了。
“郑兄,冷静啊。现在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江宜鼓励道。
商恪也同情地点头:“危急存亡之秋,方见人心。”
郑亭清泪两行。
他在王府任职,说穿了只是讨口饭吃,郢王府树大好乘凉,天塌下来有王爷世子顶着,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轮得到他。
“我虽从小给世子擦屁股,但这么大的篓子,我可揽不了,”郑亭道,“大师,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官僚问我要人,王爷和狄大人一个都交不出去,我怎么解释?两州旱情十万火急,朝廷每天都等着消息回报,出了这事你是瞒不了多久的。”
江宜听了他的话,思索片刻,认同地说:“你说的对。既然如此,那就上报好了。”
郑亭反而傻眼了:“啊?”
“皇室起家便是因神曜皇帝飞升之故,若说当今天下谁人还能沟通仙凡、天人感应,那圣上必然是当仁不让。郢王、世子与大将军,因玄门斗法之故,神志受损。这个解释想必圣上是可以接受的。”
郑亭意识到江宜是认真的:“…………”
此间唯一能置身事外的,就只有商恪了,这等局促的气氛下竟然呵呵笑了两声。
郑亭当真是骑虎难下。这事他担待不了,可要交代出去,能通知谁,不能通知谁,先通知谁,又另有一番讲究,还须得从长计议。
“鳌山地动,洞玄观半毁,必有好事者上山探查。此地待不得,”郑亭道,“我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趁夜里把三位先带回王府安置。无论如何,要保证王爷世子与狄大人的安全。”
岳州郢王府。
王妃阿岘故去以后,她居住的佳木园就成无人涉足之地,每年只在节日设祭饯飨宴,平时看管甚严,等闲不许旁人进出破坏了园中旧貌。
郑亭设计逮到狄飞白,就是将人先藏在此处,瞒过狄静轩的耳目。这番全军覆没,三人都被郑亭安置在佳木园。
原先园中养着荷花、梅花、芙蓉、桂蕊、碧桃、芍药、秋菊、春梅、青枫白柳、翠竹红杏等等,无论四季都色彩缤纷,即使主人离去,六年来也一直精心养护。灾年下来,草木都败光了。
园子里,狄飞白跑来跑去,大叫“门?门呢!”。狄静轩对着空气打拳,不停道:“住手!你快住手!”。李裕则在枯竭的池塘边聚精会神地蹲着,虽不知他又变身成了什么,好歹算比较安静省心。
这时狄飞白从他面前跑过,李裕猛扑上去抱住他双腿,两人齐齐摔倒。
“啊!”狄飞白惨叫——李裕一口咬住他小腿。
张朝——郑亭的心腹之一——连忙将两人分开:“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爷!哎哟!”冷不防被李裕挠了一爪子。
狄飞白浑不在意,只顾念叨着门、门在哪里。张朝问:“世子爷,您又是在找什么呢?!小的帮您找来?”
狄飞白充耳不闻。那厢狄静轩张牙舞爪地经过,顺手给了张朝一拳。
张朝捂着一只眼球:“老大!老大你在哪!这工作我不干啦!”
郑亭与江宜在南窗下说正事。
郑亭道:“世子说,大师你有办法医好王爷的病,那怎么三个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犯病了呢?三个人的病,你还有法子治么?”
江宜道:“首先,疯不是病……”
看见郑亭的眼神,江宜改口:“好罢,不说这个。他们的情况,十分复杂,除了依靠自己,外人很难帮得上忙。我虽没有把握,不过另一件事却有些眉目。”
“请说。”
“事关两州大旱。”
郑亭将信将疑:“对,大师你说过,洞玄观乃是一个瓮中之局。观主……善见唆使王爷取缔了霖宫,移走雨师像,导致雨师离开洞庭,不再庇佑一方土地。不过,修葺宫庙,这都是早几年的事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年发作?奇也怪哉。”
“有一点线索也好,先去霖宫看看究竟吧。”
“唉,为今之计,死马也当作活马医了。我立即安排下去,大师等我通知。”
郑亭匆匆走了。
西风飒至,斜阳照壁,江宜一人独坐南窗前,仔细思量。
他捧出袖中一物,熏炉生出丝丝缕缕的紫色烟气,盘绕在那物周围,竟似烟云幻形,十分虚无——那是先前在内观之境中,被江宜带出来的手毬。
江宜若有所思。正这时,一只沁凉的手落在他脸侧。
商恪悄无声息,出现在江宜身后。
“你的时间不多了,”商恪说,“必须尽快找到雨师,用无根水净洁身体。”
他的手指抚去爬上江宜脸颊的秽字,令其化作一股黑烟消散,继而往下,轻轻扼住江宜的咽喉——衣襟遮掩下,无数秽字正从心口生出,前仆后继地涌上脖颈。
“天开地通,玄气朗清。皆如玄符,伏法帝庭……”商恪口中诵念,指尖金色玄符迭出。江宜的衣襟无风而鼓动,显露出漆黑一团的胸膛。商恪的手没入他前襟,点在心口三寸,金光大炽,一瞬进入江宜体内。
“商……”江宜想要说话,却如遭雷殛,眼前煌白不能视物,只如有千万只蚁虫在皮肉下钻动,止不住发出风过树叶般的婆娑声。那感觉令人作呕。
商恪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你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就会为秽气所趁。凝神静守。”
他没有问江宜刚才在想什么。
江宜默默忍耐,手指发着抖触摸商恪的眉峰、鼻梁。商恪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每每出现都借用寸刃的皮囊,兼之行踪神出鬼没,江宜有时还没看见人,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然而一回头,那股月下凌波、剑斩霞云的仙气又消失了,仍然是落拓不羁的浪客寸刃。
仿佛逝波残照,不能留驻。

第113章 第113章 漭滉
在郑亭的主持下,城中洞玄观闭门谢客,将东跨院缩小版霖宫里的雨师像请出来,由江宜主持祭天仪轨、焚香祷告。
是日正是腊八节,本应千家团聚、万民同乐,却因此灾年而显得寂寞索然。
相邻州府平粜来的粮食与义仓在城池四门设立粥棚,沿街飘散腊八粥的香味。曲艺人用筷箸打拍子,唱道:“只此也堪果腹,快围炉、分舀小匙相续,饱暖交加,消受人间清福……”
打粥棚经过,分粥的物务官一见郑亭便道:“郑统军!且慢且慢!”
郑亭与江宜、商恪三人方从霖宫出来,周身带着一股浓郁的线香气味。物务官近前来悄声问:“你身上这味道,是又去宫庙了?我说,王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郑亭:“……”
“你就别瞒着我们了。王爷哪次消失不见,不是躲进鳌山洞玄观里去?我听说,日前狄大人也上山去了,他二位是在山上商议什么吗?救灾如救火,如今情况危急,哪容他们私下慢慢有聊?有什么话摊开说嘛!”
郑亭烦恼道:“哎,大人,你别为难我了。王爷狄大人不在,自然有别的话事人,有什么问题,你们去问他好了!”
“郑统军!郑大人别走啊……”
郑亭心中有鬼,埋头走路,一忽儿就把粥棚甩远了。
“若是有法子解了这场旱情,就谁都不为难了。”郑亭叽叽咕咕一阵。三人走在街上,正撞见前面一间铺子打着酒幌。
这年岁竟还有铺子开门做生意,做的还是酒水生意,当真是奇事。
郑亭一眼看见那酒幌,就对江宜商恪道:“这家酒铺在岳州传三代人了,端的是间老字号。二位,你们听说过八百里云梦的一茶一酒吗?”
不待回答,他又说:“这家卖的就是一酒——醉梦千秋。他家酿酒是祖传的手艺,不过早先并没有此盛名,据说是一位先辈捡到了号称神仙醉的老方子,据此改良之后,酿出了闻名遐迩的醉梦千秋。每年秋熟后新酿的一批酒出台,客人们闻风而至,场面热闹,足可称为佳节。唉,年年斗酒,今年无酒可斗了。”
话语中尽是遗憾,语罢带着江宜二人,黯然打道回府。
且说那酒家的掌柜方从城门下领了腊八粥,在柜台后窝着喝米汤,门外忽然进来一行客人。
“老丈,有酒吗?”
店家抬眼,心中愤恨:“呸,流年不利,水都喝不饱,哪来的酒喝?”
“咦?没有酒喝,你这店怎么还开着门?”
“若有往年的熟客,还有个歇脚唠嗑的地方,略尽人事罢了。”
“听说你这酒,三碗不过岗,是真事否?”
店家傲然嗤之,说:“那你来的不是时候,早几年来,亲自尝尝就知道了。每年斗酒大会,都有人逞英雄,喝到最后无不出尽洋相。去年还有一人,号称能喝下一整坛,我劝他别说大话,先喝够三碗再说。嘿,此人当真是有些酒量,喝了三碗还不倒。他爱酒得很,抱着坛子喝了一晚上,最后醉死过去,七天七夜都叫不醒,给伙计抬到山那边扔了。”
鳌山下有一处漏泽园,专为埋葬无亲无故、无人敛收的无名尸。
那酒客在店里长醉不醒,期间更无家人亲朋来寻,店家为图方便,将他扔去了漏泽园不管。
傍晚黄昏道,天边一片金黄的霞云。漏泽园中孤茔起伏,阴气萧森。两道狭斜的影子经过。
影子其一说:“你说洞玄子当年饮神仙醉,大梦三百日不醒。醉梦千秋,也能与之匹敌?”
影子其二说:“这满目荒坟,当真不好寻找。料想雨师所在之处,应有自然感应,且让我开个天眼,仔细看看。”
其人便是造访酒家的两个客人,江宜与商恪是也。
江宜内心存想眼神英玄名讳,洞开天眼,只见四面坟茔黑风阵阵,唯天一角隐有一团紫气祥云。
二人匆忙追去,商恪道:“诸神君寻找雨师日久。你我被困洞玄观,一番推测,还以为祂乃是被洞玄子气走。想不到,祂却喝饱了美酒,在这里做着白日大梦!”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只背阴的巨石,不见雨师踪迹,唯见那巨石上紫气缭绕,皮影一般出现天街星汉、宫阙楼宇,楼中人影攒动,絮絮低语。
“这是世外天……”商恪低声说。
江宜一见之下惊疑不定,问:“雨师何在?”
脑后一阵阴风刮来,嘻嘻而笑,吹拂在耳边:雨师就在梦中……
“什么?!”江宜猛地回头,眼前华光大放,他险些一个趔趄,当即被商恪扶住。
“当心,”商恪沉声道,“我们已经进来了。”
霎那间,笑语声、谈话声、歌咏之声,涌入耳中,目之所及,是神宫秘境玉宇琼楼,无数虚幻的光晕从身边经过,有的甚至穿过了江宜的身体,只能从那光圈中隐约看出个形状。
江宜内心震悚,心道,这里就是世外天?
气清凝为天,自然封为神。世外之天上,天音妙乐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都是如屏翳、丰隆、青女那等,先天清气化身的正神。
这些神君以光雾遮掩身形,行走之间,似乎看不见江宜与商恪。
商恪道:“这里应当是雨师的梦中。”
“洞玄子金身已破,善见道人也暴毙身亡,怎么会还有梦境?”
商恪神情凝重,目视前方鹊桥上走来一人,手中提着个葫芦,哈哈笑道:“今日玉京有一盛事,诸君怎么都不去凑个热闹!”
世外天的神君皆笼罩在光雾中,唯独此君坦然大方,风度翩翩浑如一潇洒公子。祂将那葫芦对嘴倾斜,倒出一股散发酒香的清冽浆液。
“雨师漭滉。”商恪说。
一旁的神君说:“白玉京的热闹,有什么稀奇的。”
漭滉洒然笑答:“你们不去我可去了,走也!”语罢踏云而走,化作一道流风去往东天。
“跟上祂!”商恪一把提了江宜,疾风遁走,追将上去。
晃眼的功夫,到得一处巍峨宫殿前。
大门洞开,漭滉大剌剌走进去,其内空空如也,只在坐西朝东的方位设了一座兵阑,架着一把剑。
长剑朴实无华,锋芒内蕴。
漭滉笑道:“剑是好剑,只是还差了一口气。”
江宜心想,众人入梦,皆是梦见自己的因缘,不知道雨师大人做的这个梦,又有什么意味。人有七情六欲心结难解,难道神仙也有吗?江宜不由得认真起来。
大殿之内空无一人,却有个声音回答道:“这口气一直都在,只是当年以凡人之身铸剑,宝剑难免藏锋。飞升之后,此剑一直伴我左右,日夜淬炼,今日机缘已至,或许能见证它开智化形。”
“俗铁凡器,也能成果,”漭滉慨然道,“此等奇事,我愿为它做个见证。何时证道?”
“日升之时!”
江宜睁大眼睛。
日出东方,霞光漫天,大殿东门豁然开启,红云火海涌入其中,将那兵阑宝剑吞没。炽焰熊熊燃烧,宝剑黯淡的躯壳在烈火中炼化,高温烫得江宜全身呼啦啦作响。只见那金红火海中一星寒光闪过,虚空中铮然一声。
漭滉哈哈大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饮了一口酒,猝然喷向火海。
酒液洒在通红的剑身,顿时玉竿银索倾瓶盆,水火相遇激发一片蓬勃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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