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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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则聚为风伯屏翳的形体。屏翳说:“金山之下你寻回裹尸布,驱散大漠沉积的秽气,此亦是你的功德。”
雷光中则出现丰隆的面容:“你为垫江遗民奔走,化解两族干戈,平息了雷墓中千万积尸的怨气,也是一桩善事。”
霜女乘风而来,冸霏云浮,使大殿内染上霜寒之意:“你助力降伏水心,又平息东海秽气,桩桩件件已是功德圆满。”
四神降临,天音无弦而鸣,钟声隐隐约约,功德圆满四字无边回响。虽是凡界,更如天外之境。令人飘飘欲仙,竟意生美满。
“霖宫是当年李桓岭飞升之地。这是你的缘法所在,江宜,你一路走来肩负重任,都完成得很好,今日在霖宫大殿许你以解脱生死,飞升大道,你可愿意?”
江宜心如擂鼓,只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心跳。从前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雷公祠前先死后生,童年被父兄亲友视为不祥,少小离家,随师父在海岛孤独长大,心中满是茫然……
这一切忽然都有了意义。
是为了这一刻!这功德圆满飞升大道的一刻!
仙缘正法,凤毛麟角,复能与谁?
数百年来也不过出了一个李桓岭!洞玄子想要追求玄道,也只能舍弃肉身,遁入梦境以求长生。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愿是不愿意?
一切美妙得好似梦境。
狄静轩说:人的思想,亦是身不由己,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更不设防。盲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是自己毕生的追求,如何看破?看不破,如何醒来?李裕恍惚傻笑,狄飞白冷冷投以注目。
“我……”
我愿意三字就在嘴边,江宜心绪难以平复。这是他人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他的父亲看不到,母亲看不到,师父看不到,至少有一位可以看到。
“你还在犹豫什么?”霜女微笑。
“他呢?他来了么?”
“你说谁?”
“我说的是……”江宜忽然愣住。是谁?我说的是谁?就在刚才,我脑海中的身影是谁?
是一个踏波而来的人。
是一个纵马逐日的人。
是一个飞身跳崖的人。
是一个黑暗冥河里,让他停船靠岸的人。
“我说的是……”江宜低声说,“一把剑。”
霜女的微笑裂为两半。
一道裂隙,从霜女的左颊贯穿右颊,从屏翳的左眼贯穿右眼,穿过丰隆的胸膛,在漭滉喉间留下细微一线。细线画在风雨大殿的神像上,画在梁柱上,画过岳州城上空珍贵的云翳,画过天地间每一粒珍珠雨……
犹如造物潇洒的一笔。
世界分崩离析。

第106章 第106章 善见道人
眼前景象随之镜碎,雨师神像、风雨宝殿、霖宫广场、大雨中的岳州,乃至于身边生动鲜明的同伴,都消失不见。
画皮之下,原来仍在一间昏暗逼仄的山房中。
周围景物飞逝变换,江宜从站着,变成躺着,又从躺着,到惊坐起来。李裕仍被裹缠在被子里昏睡。
床榻前是一面衣装镜。铜镜中映照出他的影子,几乎一团漆黑,无数流动的墨水覆盖他全身,嘻嘻嘻,哈哈哈,犹如一场狂欢,那些秽字叫嚣道: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
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想要的!
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明的人!你功德无量!
位列仙班!
飞升大道!
“!”江宜惊得从卧榻上滚下地,扑到盆前以水净面,浓黑的墨汁淌了一地。他摊开两手,手心是:
你的愿望,是成仙,还是做全天下的恩公?
“啊!”江宜猛地碰翻了水盆,脚下一绊摔坐地上,镜中无比清晰地呈现出他的鬼样子,脸上如同群声嘲笑一般,不断涌现可怖的字句。梦境与现实令他混乱,锥心之言使他迷惑,他再也忍受不了,惊惧地叫喊起来,挥袖推翻了镜台,踢走水盆。失控之中书架齐倒,卧榻倾翻,高几上花瓶香炉摔碎一地。
梦是人心的映射……
梦中经历的都是你心中渴望……
哈哈哈!
墨汁在地砖上流淌成字:哈哈哈哈哈!
江宜剧烈喘息着,用衣服去擦地上墨字,涂抹得满地漆黑,眨眼间那些黑色又钻入他手心,清水中倒映出他自己的脸——漆黑的人匍匐在地,似乎呜咽,似乎怪笑,似乎一粒坠入清泉的墨石,瞬时染黑了整个房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捂住江宜的眼睛。
雪白的衣袖将那黑沉沉的人形笼罩:
“天開地通,玄氣朗清,
掃除浮翳,五道煥明,
奉帝詔命,檢校萬靈,
北酆所部,嚴束正形,
高上所攝,促氣時呈,
羣魔自到,鬼爽滅精,
風發電激,自天肅平,
皆如玄符,伏法帝庭……”
魔人喉咙中发出低哑的吼叫,犹如困兽,被那双手抓着,跪坐在地,伏法一般。咒语迭声念诵,魔人更要挣扎,那双手松开,继而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一手搭在他鼻梁上遮住眼睛,声音在耳边温和地命令:“江宜,噩梦醒来。”
经咒化作金色玄符,围绕魔人身周,黑雾在金光照耀下消退,墨迹消融,露出江宜原本的皮肤与狼狈的衣衫。他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商恪怀中,商恪掌心一片濡湿,手指下渗出点点泪痕。
房中情形狼藉,犹如经历一场浩劫。商恪消去地面水渍,将倾翻的短足榻放正,让江宜坐着休息。李裕仍在昏睡毫无知觉,若非鼾声起伏,当真是死了一样。
商恪一言不发,当做无事发生,在一旁察看李裕情况,余光里却见江宜神色愣怔,似乎还没有回魂。
秽气并非一潭死水,它会伴随宿主的情绪心意涨落,江宜体内的秽气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又因他将一部分天书清气分与李裕,此消彼长,险遭秽气吞噬。而此事的诱因却是一场美梦。
江宜声音艰涩,问:“我……做了多久的梦?”
商恪道:“没有你想的久。梦里的时间不与现实一致。我发现的时候,你才刚睡下。”
“刚睡下?”江宜苦笑。
只是片刻之间,就梦见了这么多事,若是一夜过去,岂不是要梦完一辈子?所谓大梦浮生也不过如此了。醒来时分不清身在此岸还是彼岸,究竟是此岸之人梦中见彼,还是彼岸之人梦中见此。梦里不知身是客,岂不正是当年洞玄子的感受?
商恪并二指点在李裕灵台,江宜道:“梦中所见亦真亦假,若经堂中所藏卷册非是虚言,我想我们都被洞玄子的神通欺骗了。李裕也许就是因梦而疯魔。你能用唤醒我的方式,去唤醒他么?”
商恪指尖灵光没入李裕颅中,片刻后,他道:“这不一样。他是醒着的,并没有睡去。正因他已经醒了,你想再唤醒他,更不容易。”
江宜立即懂了:“他的疯魔不是因为梦,是因为做梦时被人叫醒了?”
商恪点头。
“那为何你叫醒我,我却……”江宜方想说他自己神志还是清醒的,忽又不确定。他连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都不知道,喝醉的人不会说自己醉了,失了神志的人更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商恪给予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说:“梦老并非给人造梦,而是引诱出人心中的欲望,这个梦最终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如果不能自己察觉,就无法全身而退。外力强行唤醒,就会像此人一般,神志混乱陷入癫狂。”
以智慧剑,破烦恼贼。江宜能清醒过来,他自己的醒觉与商恪的神通缺一不可。这一套却不是放在谁身上都行得通的,身业最难消,不是谁都能摆脱自身造就的罗网。而那一瞬间连江宜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从何而来,不是醒悟,甚至谈不上警觉,仅仅是一瞬的犹豫。
“你用天书的清气为他洗练灵台,是一种方法,却会损及自身。若不想今日之事再度发生,还是另寻他法罢。”
待将山房内修复如初,二人离开此间。
商恪依旧化作浪客寸刃的模样,洁白衣袍变成一身松散的袴衣罩衫,腰间挎着一把铁匠铺里十贯钱三把的破铁剑。
他来得匆忙,一心尽快找到江宜,到得洞玄观时的确产生了某种不和谐的直觉,却也未及细查。江宜唯恐狄飞白也中招了,他说不清自己是何时入梦的,也许从狄静轩扮作夜行客潜入山房,与狄飞白大打出手开始,一切就都是虚妄了!
鳌山寂静无言,四方月色空明,似乎一座空山。道观哪还有梦中人来人往的热闹,一丝生气也无,仿佛深山老怪存放食余骷髅的洞穴,确如商恪所说,有莫名的违和。
他们找遍院落房屋,不见有人,又前去山顶的宝殿。江宜只祈祷千万不要见到睡死在走廊里的狄飞白,刚走上殿前广场,就见游廊里一个人走出来。
狄飞白:“?!”
江宜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不是全军覆没。狄飞白却猝不及防,指着商恪叫道:“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甚妙。商恪一笑,意有所指道:“让你跟在你师父身边,你怎将他一人丢下?我不来,你能照看好你师父么?”
狄飞白道:“你放……!我只是离开一会儿,又怎么了?!”
他本要说你放屁,忽然想起商恪只是扮作浪客,却不真是个浪客,而是个能一剑斩灭他三魂七魄的剑仙,话到嘴边就又吞回去。看眼江宜道:“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丧眉搭眼的?”
狄飞白还是清醒的,江宜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顾得上细枝末节,当即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
狄飞白道:“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是腊月初七,明天就是腊八节了,白天我同你搬到鳌山洞玄观暂住,好让你治治我父亲。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你怎么像糊涂了似的?”
原来是从这一天开始。
江宜又问:“你离开去做什么呢?”
狄飞白更奇怪了:“我俩本是悄悄上山,此事不便叫别人知道。可是我舅舅鼻子灵得很,他是朝廷的勘灾大臣,一直在王府别苑留住,郑亭不敢惊动他,连我回来的事都瞒得死死的。但我舅舅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估计他早知道我们的动向,一路暗中跟随,直到山房外见过我爹。我只好出来同他交代清楚。这些事你不都在场吗?”
“你舅舅是?”
“狄静轩。”
总算都弄明白了。正是这一天,江宜随狄飞白上山,私见李裕,却被一黑衣行者撞破。狄飞白怒与黑衣人交手数十回合,最后发现是自己的舅舅,钦差大臣勋卫署狄将军。
“狄静轩人呢?”
狄飞白道:“后头大殿里。我跟他说着话,却察觉道观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是以四处察看,刚走到山顶宝殿。”
大殿内灯火俱灭,只华栱重檐间泄漏的一束星光,光束里尘粒浮动,犹如黑暗中造像低沉的呼吸。洞玄子造像半身隐没于夜色中,在他莲花座前站着一人,正仰头打量。
狄静轩,当他回过头来,好像是另一个狄飞白站在江宜面前。
光线模糊了五官的细节,他眉梢唇角的走向,与狄飞白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身上仍穿着灰扑扑的夜行衣,看向江宜的目光很陌生。
狄飞白道:“刚才说到哪儿了?这人是我小师父,你削了他半只胳膊,一句对不住就算完了?不得给人磕一个?”
狄静轩:“………………”
江宜:“…………………………”
梦里李裕清醒,岳州大雨,雨师回归本座,一切事情都圆满解决,一觉醒来竟然又回到原点,还停留在狄静轩砍掉江宜一只胳膊的时候。什么洞玄祖师,什么大梦之喻,狄飞白与狄静轩尚且一无所知,至于善见的谋算,李裕的现世梦,更是毫无察觉!

第107章 第107章 善见道人
梦中狄静轩与江宜不说熟识,至少达成了某种默契,私下里也说过一些闲话。江宜还是从狄静轩口中得知,当年狄飞白母亲病重,李裕仍在鳌山洞玄观讲玄论道,直到王妃逝世也未能见上一面,因此他的儿子与内兄多少都心有怨念,且连带着对道士也没有什么好感。
狄飞白跟着一个老道学剑,一直令狄静轩很是不满,更不明白他怎会认江宜做师父。
眼下狄静轩对江宜更是警惕得很,皮笑肉不笑道:“小师父?你跟着他学什么?”
商恪也问:“你砍断了他的手?”
江宜:“…………好了,诸位,听我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讲。”
遂将他梦中所见之事一一道来。
梦中江宜与盲童是在洞玄观经堂中发现了关于洞玄子的记载。洞玄子为追寻玄道,舍弃肉身遁入无限梦境,百年后他的第六世弟子善见道人亦习得此法,以梦境操控李裕,废除霖宫改立洞玄观,以集香火为自己圆满功德等待百年后尸解飞升。
狄飞白回家后不久,善见道人就悄悄遁走。待得狄静轩翻遍道观,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李裕清醒后,善见的谋划败露,郑亭带人全城搜寻,一直没有结果。
梦中所见半真半假,而现世中唯一可以佐证的,就是不待第二天众人反应过来,当晚狄飞白与狄静轩在道观搜寻,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
狄飞白自幼时拜善见道人为师,直至他后来离家出走,善见对他的指教贯穿了人生最重要的成长阶段。江宜本以为,忽然说出对善见的指控,狄飞白会不以为然,但现在看上去却并非那么回事。
“你既说是一个梦,又怎么作得真?”狄静轩怀疑道。
狄飞白道:“可我们的确没有在观中找到其他人,我师父也不见人影。江宜既然说是在经堂中找到的经书道藏,我们就去经堂,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数人离开山顶宝殿,月黑风高之夜,道观内一片死寂。
到得经堂,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莫说经书道藏,连一张纸都不曾见到。
江宜愕然:此情此景与他梦中所见相去甚远。
梦中的经堂虽然也无人光顾,但藏书汗牛充栋,卷帙浩繁,置身其中有如与无数书写者交谈,自有一番安静的生机。此时眼前的经堂,却只剩一副死去的躯壳,竟令人感到光阴流逝的破败,仿佛彼此之间间隔了数百年。
“人也不见,书也不见,这道观果真有些古怪。”狄静轩琢磨着。
狄飞白不说话,到处走走看看,他在洞玄观中生活过一段时日,却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正环顾,忽然他一个激灵,跳脚道:“糟了!还有我爹!”
说罢当先冲出去。江宜一愣,忙与狄静轩紧随其后。
客舍山房内,李裕睡梦正酣。
狄飞白松了口气。
“还以为我爹也不见了。”他说。
谁都不出声,诡谲的夜晚令人不安,仿佛无形中张开了陷阱,将他们悄无声息困入其中。
最安静的是商恪,他只是跟在江宜身边,却不发一言,表情十分专注。狄静轩已不止一次对他报以审度的目光,揣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真实身份。
“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带上王爷,先离开道观,下山再另行商议?”狄静轩说。
狄飞白道:“道观固然有古怪,但更古怪恐怕另有其人——你为何始终不说话?难道是高人早已胸有成竹,却不愿指点我们?”
“……”
江宜看向商恪,商恪开口道:“洞玄子修行数百年,不死不灭,到了今天他已然得道,号称梦里真仙。颠倒虚实、蛊惑人心的本领,就是我也无法轻易看破。当你察觉到古怪时,早已入了他的罗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身在网中。”
三人心中凛然。
狄静轩道:“这位仁兄的意思是,连我们也正在做梦?”
想象三人各自昏睡去的场景,江宜无奈中又觉得好笑。未料一觉醒来还在梦中,一山放过一山拦,陷阱层出不穷。
狄飞白想起江宜方才说,李裕正是因梦中被外力叫醒,才会神志错乱,忍不住问:“那怎么办?如果我和李裕一起发疯,王府就乱套了!照理说,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就应该醒来了,可我本来就清醒得很,实在搞不懂是不是在做梦!”
江宜道:“这不一样。你只是推测自己在做梦,并非真的意识到如此。更不要说你心中充满怀疑,还在动摇。”
“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狄静轩说。
众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江宜与狄飞白齐齐看向商恪。
商恪本领通天,什么梦里真仙,他堂堂剑仙难道不能一剑杀之?
“身在局中,如何破局?”商恪道,“梦老至今没有露面,我杀不了他。”
狄飞白却神思一振:“那么说,只要你见到他,就能杀了他?”
狄静轩提醒道:“可你师父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找到他都不易,怎么杀了他?”
江宜忽然感到不对,心说等等,梦里真仙是洞玄子,不是善见道人。善见为什么要逃跑?他以控梦之术操纵了郢王,他的本领是洞玄子教授的?二人究竟是同谋合伙,还是善见亦被洞玄子所掌控?
“金身……”江宜喃喃自语,“对了,还有金身!洞玄子大限将至,嘱托后世弟子妥善保管他的肉身,许诺待他得道后,会重返人间。他与人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恐怕正是通过保存他金身的洞玄观实现的。善见道人利用郢王废除霖宫,改建洞玄观,看上去似乎是为自己的飞升积攒香火功德,可是当真如此吗?也许善见正是洞玄子在人间的代言人。”
狄飞白闻言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
狄静轩说:“道士跑了,道观还在。你说洞玄子的肉身保存在道观中,只要我们毁去他的肉身,是不是就能破他功法?”
狄飞白眼前一亮,下意识又去看商恪。这厢商恪还没发话,江宜说道:“此言不假!肉身破灭后,魂魄会被天轮地毂自然吸纳,洞玄子之所以严令弟子保管他的躯体,也是为了留得魂魄在人间行走的缘故。坏了他的金身,魂魄自然也无法再入梦作怪。只是问题是,他的金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善见逃跑须得掩人耳目,多半不会带上一具尸体,肉身定还在此道观中。”
三人又振奋起来。然而肉身该往何处寻?
这回不待狄飞白发问,商恪先说:“方才我以灵识搜索道观,粗略一探,就觉得处处都是气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洞玄子为保护他的肉身,必然设下无数陷阱,不如说,整座洞玄观都可以视作他的金身,道观不破金身不灭。”
原来刚才他安静得诡异,是在放出灵识探查。
“那么就夷平此地。”狄静轩说。
商恪摇头:“不得其门而入,则不见宗庙。破阵须得先破阵眼。勿要忘了此刻我们都在梦中,身不由己。”
狄飞白又气又急,讽刺道:“我那位祖师爷究竟是什么神通大能,连你也能算计?”
江宜吓了一跳,但商恪并不在意,神态自若,指点众人在道观各处一一搜索排除,寻找线索。
经堂、宝殿、静室、洞府,甚至壁龛、灶房、澡堂、地库。狄飞白跑得满头大汗,一无所获。狄静轩问:“洞玄观应是你最熟悉,难道这些年,你那位师父从没有透露过什么?哪怕是令你觉得可疑之处?”
狄飞白怒道:“说起最可疑的地方,那就是他只在夜里让我上山,教我剑术。我很少在白日里见到他。我爹倒是三天两头的住在观里,我从前以为,那是因为他白天要接待我爹!”
“道观里的事呢?”
此话一经问出口,狄静轩就知道白问了。他这个外甥性情自由奔放,连自己家的事都不管,怎么会管师父家的事。从他跟随善见修习数年,却只知剑术不知控梦之术,就可以看明白了。这一点倒是与他那个甩手掌柜爹一式一样,不愧是两父子。
“这可不妙,”狄静轩苦笑道,“在这诡异之地待久了,竟然也有些看顺了眼。有时候看问题,往往凭的是第一眼的直觉,时间拖得越久,感知就越迟钝,最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你们还记得,最开始觉得这道观不对劲,是在什么地方吗?”
狄飞白:“入夜之后,哪里都不对劲!”
江宜:“先前那个梦醒来之后吧,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三人各自沉思……
第一次觉得不对劲……第一次……第一次来到洞玄观……江宜灵光一现,蓦然想起他初次跟着狄飞白走进洞玄观,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棵树。
影壁后,天井院,巨树摩天。
槐树的年头比面前三人年纪加起来都大,树发千枝,叶已全数凋萎,犹如徒具外形的枯骸。头回来时,还有着茂盛而漆黑的树叶,待得人走近,那些树叶却都振翅飞走,鸦群聚为一团黑压压的阴云,久久盘旋不去,令江宜侧目。
狄静轩蹲在树根前,拾起掉落的黄纸,上面符文奇诡难懂。
“老人常说,槐木栖鬼,”他颇感叹地道,“就从这里挖下去看看?”
狄飞白面色阴沉,抽出腰畔的牙飞剑。

第108章 第108章 洞玄子
狄静轩随身亦带着一把剑,二人将就手中工具,开挖树下石坛前的一寸土地。
石坛外围了一串符箓,本来是个标记,只是在道观中,处处都有经文符书,倒没有显出此地的特别来。只因江宜提了出来,一时之间又没有其他线索,便将那槐树底下挖开来瞧瞧。是与不是,总要有个定论。
狄静轩又道:“你也有剑,你就在旁边干看着?”
商恪两臂环胸,左看看右看看,才反应过来狄静轩在叫自己。
“这个,”江宜忙岔开话题,“树下埋得有东西?”
刨开的一个浅坑里,什么也看不出。狄静轩拔剑插入地底,直没入剑格护手处,没有触碰到硬物的手感。
江宜拾起黄箓,符文殊难辨认,他初入洞玄观时就没能一眼认出来。这原来在经堂所藏洞玄真经中有所记载,乃是一种名为日月隐箓的符咒。
有道是存服日月炁者,服日炁之法以平旦,采月华以夜半,令光景照我泥丸。引炁入口,洞彻一形,光色蔚明,常得长生。
“长生不死本是道家所求,但画符于此,引聚日月之炁,仿佛是在浇灌此树,令槐树在大旱之年仍然保存一线生机。”江宜说。
“这棵槐树以前救过你师父的命吗?”狄静轩乐道。
狄飞白面色冷然。众人此时都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多了解自己的师父,善见教授他三年剑术,关系却也仅止于此。他甚至只在夜里面见道长,从来不知白天善见与他的老爹都在鬼混些什么。以至于如今他老爹出事,善见还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狄飞白越想越懊恼,一拳猛锤在树干上。
树皮应声剥落,暴露出一截雪白的树芯。
众人瞠目,狄静轩啪啪两下鼓掌。
那树芯上两行对联似的小字:休道此玄玄未尽,此玄玄内更无玄。
江宜伸手轻抚刻字,心道,这两行字只可能是新写,未必是旧书,否则怎会正好在视线的高度,叫人一眼就看见了……
“当心!”商恪忽然出声。
江宜手指正摸到“内”之一字上,猛地被商恪吓住,手上一股吸力传来,情不自禁便被扯向槐树,紧接着眼前一黑,失重跌落——
“!!!”
商恪在最后一刻抓住江宜的手,跟着掉进来,半空中接住江宜,二人翩翩落地。
此处却是一封闭无光的空间。江宜回过神来,心有余悸,扶着商恪的肩膀站稳。此地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地,没有光源,却能看清身边之人的面容,着实有几分玄妙莫测。
“树上还藏着玄机。”商恪说。
他一开口,声音好似蒙在鼓里,有隐约的回响,又沉又闷,显得此处像是个狭小的空间。
“这里是槐树内部?”江宜问。
商恪道:“在梦老展开的梦中,他想将我们置于何处都可以随心所欲。”说着又带江宜躲开一步,头上一人哇哇大叫着掉下来,正摔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
狄飞白一骨碌爬起来,摸着屁股:“这是哪里!”
“闪开!”狄静轩的声音从天而降,完美落地,从狄飞白背上下来。
“这里是哪里?”狄静轩环顾四周。
“此处当为槐树的内观之境,”商恪说,“表里虚寂,以两句箴言为媒介,将表境的人转送至里境,其手段不可谓不微深。此地是进来容易出去难,运作的规则与外观表境十分不同。”
狄飞白捂着被踩流血的鼻子,坚强地发作:“叫你在外面等着,你非要跟进来!现在好了,大家都被困住!——什么是内观之境?”
狄静轩:“哈哈,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也太吓人了。”
江宜道:“内观之境,放在人的身上,就譬如内心。人的内心念念相系,盘根错节,观照自身内境,也会感到窈冥难测,因此说内观之境难以脱身——原来如此,原来此处是那棵老槐树的内观之境。可是,一棵树也有内心吗?”
别的不说,一棵拥有内心的树,当是棵了不得的树,难怪缺水多灾的年生,善见会特意画上日月隐箓,为它延续生机。只不知道它一棵树待在孤寂的道观里,会不会感到自闭……
难道他们现在,正在一棵自闭的老树的内心当中?
怪不得这里空间如此幽狭。
“这倒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莫非那劳什子金身,就藏在这里面。”狄飞白打量四周,有一圈无形的障蔽将他们包围。
狄静轩道:“我倒觉得,像有人故意诱使我们进入这里。树上的那两行字,也许是设计好的……”
说话间,面前虚空里浮现微光形成的两字——问心。
狄飞白探手去够那两字,却被障蔽挡住,的确有一圈禁止将他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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