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雷公祠外,两个长工就不进去了。
江宜一人提着篮子,迈进门槛。祠堂里空无一人,到处不点灯,江宜看不清路,绕了几圈,脚都开始发抖了,终于找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有人吗?有人吗!”
屋里一个声音回答:“有人,进来吧。”
是江合的声音。江宜松了口气,兴高采烈推门进去。江合正在等下看书,见是弟弟,表情很意外。
“你怎么来了?”
“你娘让我来给你送吃的!”
江宜把刘夫人做的饴糖点心放在江合面前的书案上:“你知道今天是上元节吗?”
“我当然知道,”江合不屑道,“山脚下放的天灯都飞到那么高了。”
一年过去,江合与离家前相比似乎没有变化,脸上却多了江宜从前没有见过的表情。江合不屑一顾的语气,好像是说上元节有什么大不了,那都是庸俗的东西。
江宜可是很期盼过节。不仅学堂放假,家里还有新式衣服、各色点心,父母会带他出门放天灯、走人户,给他一点压祟钱。
这些在江合眼里却不值一提。
大过节的他一个人在山里,点一盏灯看书。江宜偷偷瞧那卷书的题首——《鸣泉山经传》——似乎是夫子才会看的那类书。江宜对哥哥更崇拜了。
“法言师父呢?”江宜问
江合对这声“师父”很意外,却没说什么,答道:“她在后山闭关,你别去打扰她。”
“她不是你的师父么?怎么丢下你一个人?”
江合淡淡道:“她能教我什么?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教我了。她只是寻个理由让我离开江家,那个环境不适合我修行。”
江宜很是受伤,想说家里有什么不好。
“你吃过了吗?”江合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江宜坐上来。
“吃过啦。你娘亲手做的,很好吃,你快尝尝。”
江合面无表情,说:“我已经不能吃这些俗物了,你忘了?”
江宜低下头。
“她亲手做的,怎么不亲自送上来?”
江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合哥问的是刘夫人。忙道:“她想你得很,总盼着你什么时候回家。刚还问呢,说怎么过节都不见你。”
江合十分清醒,没有被绕进去,冷笑说:“她自己不来,却派你来。她是不敢见我。那时候爹让人拿狗血抽我,她就在旁边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如你和你娘。”
江宜这才知道,合哥心里是怨恨娘亲的。
江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怨她。修仙之人,修的就是无情,有道是天地不仁,心中若有这些婆婆妈妈,还怎么追寻大道?”
“……”
半晌,江合无话可说,兄弟二人安静地并排坐着。过得一会儿,哥哥又问:“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江宜掰着指头数:“念书,做功课,和同学出去玩。对了,县衙到了一批驿马,爹带我去骑马……前阵子一家人到菊园去游玩,那里也很美……等过了上元节,徐沛说——徐沛就是上次学堂里骂你那个——我跟他的压祟钱凑一凑,可以去书局买小人书看……”
合哥是看《鸣泉山经传》的人,想必看不起什么小人书。江宜有些害臊,看见江合正瞧着刘夫人的点心篮子出神,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手指掐得书页起了印子。
江宜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随后不说了。其实他心思敏感得很,知道合哥虽然少年老成,对他话里提到的那些日子,还是很难忘的。
山里生活清苦,即便是为了什么仙缘,什么天机,要江宜离开父母、离开家,来过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只怕他也不愿意。
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江合就赶人了:“你还不下山?天这么晚了。”
江宜恋恋不舍,走出几步,回头问:“合哥,你什么时候回家来?”
江合微笑:“回去做什么?万物各因其序,都在自己的位置待着,才能天下太平。现在我已经找到我自己的位置了。”
推开门,头顶满天星光。远处山脚下县城的天灯连片闪烁,充满人间的热闹,显得鸣泉山孤僻又寂静。
“我走了,哥。”江宜说。
江合看着书,头也不抬,挥挥手。
江宜很失落。他已经明白,合哥不是被父亲赶走,他是自己愿意留在山上的。恐怕没有什么借口能挽留他,让生活回到从前。
他走到祠堂前,供奉雷公像的地方。堂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见他便问:“聊完了?”
“……”
“聊完了。”江宜愣愣地回答。
那人就点点头,袖手从他身边经过,绕过照壁往后院里去了。
鬼使神差地,江宜偷偷折返回去,看见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雪一样洁白。
“你来啦。”江合的声音传来。比之见到江宜时,多了几分纯粹的雀跃。
那人于是进了江合的屋子,房门轻轻关上,断绝了江宜的窥视。
回到家中之后,江宜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在雷公祠堂见到的那人。只是惊鸿一瞥,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像江合偶尔给他的感觉,只是那人身上拥有更强烈的气质,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江宜就直觉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或者说,非是红尘中人。
是仙吗?父亲说过,合哥是有仙缘的人。
江宜忽然就对江合在山上修行的生活产生了兴趣。
“宜弟,”开春后刘夫人又来找他,“我给你哥哥做了新的春衣,你看……”
“我拿去给他!”江宜刚回家,还没有放下学堂作文的纸稿,又抱着包袱往鸣泉山上去。
这一次,法言道人在祠堂里为几个香客解签。
江宜想到后院去找江合,又有点畏惧这个冷冰冰的道人,缩在角落里,等到香客都走了,才上前说:“我来找我哥哥!”
法言道人一言不发,开始清理供桌上散落的香灰。
江宜等了一会儿,就转身跑进后院。他怀着说不清的期待心情,一路上却没有遇见上次月夜下的那人。在山房里找到江合,江合又在看书。
“你怎么又来了?”江合嘴上这么说,却招待江宜坐下,出去给他找水喝,又拿来庖厨里存的糖柿子。他自己与法言道人都不吃五谷杂粮,这些都是香客带来的供品。
“在家里很无聊么?这里可没什么能给你玩的。”江合说。
江宜吃着柿子,三心二意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江合屋子的窗棂支起,正好能看见院里冒绿芽的桃树上,躺着一个人,手里拎着酒壶。春风发花枝,在他垂下的衣袖上涂抹浅红深碧颜色。
“那是谁?”江宜问。
江合漫不经心:“你说祂?祂叫商恪。你以前也见过。”
江宜心里砰砰直跳,想说,这样的人,要是见过,还能忘了?
“一年前,我遭了天雷,”江合说,“商恪扮作药童,来江家救过我一命。”
江合只是微笑。
树上那人醉醺醺的,翻个身,将要掉下来,又于风中一个抖擞,稳稳落地。他手里拎着酒壶,颠三倒四地朝窗边走来。
江合叫住他:“商恪,你又要往哪里去?”
商恪醉意朦胧,浑不在意道:“出门走走。”
“你每次出门,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江合不满,“凭你的脚程,十天半月什么地方去不了,天下都走遍了,还有什么好玩的?”
商恪呵呵笑道:“天下之大,不在双足之间。小师父,你和我一起去么?”
江合转嗔为喜,眉开眼笑道:“好啊,咱们偷偷走,别叫法言住持知道。”
江合攀上窗台,竟似要跃出窗外溜了。江宜欲言又止,商恪看见他了,问:“弟弟也一起去么?”
二人在窗外看着他。
“一起去么?”江合递出手。
这个邀请令江宜受宠若惊,他偷偷将手心冒出的汗在衣服上蹭掉,一时又觉得恼火,不知为何见到商恪就像见到一朵他仰慕已久的稀世名花,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江合盯着弟弟的面孔,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递出的手收了回来:“不带你去了。”
“……”
“你回吧,”江合的语气意味深长,“我们走了。”
商恪没有多问,一手捏着江合肩膀,脚下一踏缩地千里,顿时消失在山林之外,眼前空余酒香阵阵。
江宜怅然若失,犹如被人玩弄了一般,心中很不受用。兀自垂头离开。
他年纪又小,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只是那日“树色浸衣绿,仙人醉春风”的一幕始终萦绕心头,便常寻个由头上山,探望哥哥,更希望能见到商恪。
有时运气好,有时则落得一场空。
商恪似乎全凭心意往来,并不常在某处停驻,即使来到鸣泉山,也是为了江合。他与江合坐而论道,说一些令江宜云里雾里的话,事后又称赞江合灵犀一点是吾师,而全然注意不到就在旁边不远处一脸敬畏的江宜。
法言道人说:“江合是有仙缘的人,他在雷公祠修他的道,你常常上山又是在做什么?你就没有自己的路走?”
江宜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羡慕江合,羡慕那个令江合被洒狗血、抽鞭子,小小年纪就被逐出家门的仙缘。
十五岁生辰这天,姚夫人为他张罗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两个月之前他才在山上为江合庆过生辰日。商恪那时还在千里之外的蓬莱,仍记得江合的生辰,及时赶到雷公祠。他以一指剑风涤荡漫山遍野的桃林,激起纷纷扬扬,犹如霞光一般的花雨,当作为江合生辰的庆贺。
自然感应,天地同贺,岂值万金?
这使得江宜对自己的生辰日索然无味。
“江宜!这是我送你的康夫文集!跑了好几家书局才买齐!”徐沛热情地拥抱江宜。
“多谢你啦。”江宜接过,心事重重地放到一旁。
“宜弟,这是我送你的歙州砚,”刘夫人触景生情,抹眼睛说,“一晃就是十年,合哥应也有你这般高了。两月前才是他的生辰……”
江宜接过砚台,心中默默想道,合哥如今的日子岂是凡夫俗子可以设想的。
热闹过后,回到槿院。江宜与母亲在院中夜话。
年满十五后,江宜应当搬离母亲,到父亲居住的堂屋东厢另辟住所。不过一家人仍在一处屋檐下,倒也谈不上什么离别之情。
姚夫人说:“今日见你兴致缺缺,究竟有什么心事?”
江宜心不在焉:“没有什么心事。”
“该来的人都来了,莫非你还在等什么人不成?”
“合哥没有来。”江宜说。
“江合啊,”姚夫人叹了口气,“你不是告诉我,合哥儿在山上自得其乐,没有什么牵挂的?”
江宜很是苦恼:“我倒觉得,合哥那样的日子过着也不错。”
姚夫人吓了一跳,从没听江宜说过这话:“不错?哪里不错?你也想寻一处深山老林去隐居?”
“不是……”
“那你也想出家,修仙问道?”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江宜不肯透露。
姚夫人犯愁地说:“我儿,每个人要走的路都不一样。江合是注定了要断绝尘缘的,你向往他又能得到什么?难道要舍弃你爹娘,舍弃你那些朋友,情愿像江合一样做个孤家寡人?”
一个人在出生之前,就被注定了他将要做出怎样的事业,与谁结缘,又与谁结仇。命运如零落之花,它是凭着什么样的喜好,决定降临在谁人头上?
“你今年几岁了?”法言道人问。
江宜回答:“年十五了。”
“十五岁。你哥哥只比你大一年,两个月前他就同我说,山上的修行无法令他满足,他想要离开鸣泉山,去走苦行之路。”
“为什么?”
“因人的本性中,有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自尊惰怠种种恶习,唯有刻苦的修行与艰辛的环境,才能磨去。鸣泉山的生活太过安逸,江合选择一条艰苦的修行之路,是为了明净自己的心性,从而洞察玄道。他与你年纪相差仿佛,却早已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你怎么还在寻寻觅觅,不知所谓?”
法言道人冷心冷性,很少和他讲这么多话。江宜觉得,她也许是厌烦了自己总是来雷公祠打扰出家人清净。
“若我也想像哥哥那样呢?”江宜问。
“你做不到。”法言道人说得很直白。
“……”
“人的命运接受天道摆布,一个人应当做什么,是由他能够做到什么所决定。”
江宜沉默片刻,仍很执着地说:“只要我想,也可以找间宫庙受度出家。”
“你可以出家修行,但没有江合命中的机缘,你永远不能像他那样触碰到天机,更不可能引来商恪对你的关注。”法言道人漠然说破。
江宜脸上烧红,一时觉得尴尬,一时又十分难堪。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当珍惜眼前之物,莫到顾此失彼,才追悔莫及。”
江宜念着法言道人最后的话,下山回家。比之孩童时期懵懵懂懂的心境,少年人则更有种反抗的精神,他本想叫嚣着命运算什么,命运不过是等待被捅破的窗户纸,江合能得到的他也可以得到。
现在却隐约明白,命运就是十年前的那道天雷。
雷霆落在了江合身上,而避开了他,命运就与他失之交臂。
江宜长到十五岁这年,像所有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少年少女一样,感到人生好像失去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从未得到过,但就是失去了。
回到家,气氛好似凝固一样生硬,堂屋的交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爹江忱,另一个是他哥哥江合。刘夫人站在槛外,脸上表情不停变换,一忽儿泫然欲泣,一忽儿喜出望外,一忽儿又小心翼翼。
她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儿子了,更不明白江合怎么忽然间回到家中。
“我今天是来道别的,”江合说,“我要走了。”
江宜想起来,刚才法言道人才对他说过,江合选择了一条苦行路。原来他这就要启程了,难怪方才在雷公祠中,没有见到江合,他是同尘世的家人们辞行来了。
江忱快认不出江合的模样,感到陌生得很:“你不回来这一趟,我只当你早就离开了。现在又说什么道别?”
江合一笑,淡淡道:“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刘夫人打了个哆嗦。
江合抬眼看见江宜站在门外,兄弟二人默默对视一刻。江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阻止合哥。
“宜弟,我要走了,”江合起身,走出门外,“娘,我走了。”
刘夫人想拉住他又不敢:“你要去哪里?你不在留在清河县了吗?你让娘以后到哪去找你啊?”
对江忱而言,只要江合待在他的视线之外,眼不见为净,不管他在哪儿都没有分别。刘夫人却不一样,就算见不到江合,知道他在不远的鸣泉山上好好生活,也是一种安慰。江合离开鸣泉山,就是将她自欺欺人的安慰撕得粉碎。
江合说:“对不起,阿娘。我知道你有时会上山,但我从不来见你,不是因为心有怨恨,只是我既要问道求长生,就应彻底斩断尘缘。否则也是徒增烦恼,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回来辞别,对我来说是一种仪式,了却我们之间母子的缘分。今后您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
刘夫人茫然又恐惧,不知道该求助谁,竟把江宜的袖子死死抓住。
江宜不解道:“哥,你不见亲娘,为什么却要见亲弟呢?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尘缘吗?”
江合静静看着他。
“这太不公平了,”江宜脱口而出,“这十年里你断了别人的缘分,却要与我结缘,如今又要不负责任地甩手离开,你是在消遣我吗?”
江合听得一笑:“你想怎样?”
“你留下来,”江宜恳求,“给我十天时间,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给你三天,”江合冷淡道,“问完你的问题,当我还清欠你的情分。”
江宜直觉合哥语气里有些不悦,不敢拦他,眼看他走下槛阶,因为十年未回家而犹豫认不清路,穿过回廊往西边刘夫人住的跨院去了。
江宜的袖子不停被扯得发抖。他回头,看见刘夫人眼中蓄泪。
“谢谢你,宜弟,谢谢你。”刘夫人偏过脸去,捂住面孔。
第118章 第118章 江合
江合在他以前的屋中休息。江忱虽不满江宜多此一举,让长子在家中逗留,却不敢招惹江合,只当做看不见,盼着江合三天期满后赶紧离开。
江宜到得门外,看见合哥在油灯下读书。他要外出修行,随身的行李只有一把雨伞,就靠在书橱旁。
“你要问我什么问题,需要十天时间来准备?”江合头也不抬,听见江宜的脚步声进屋。
“不想回答你走就是了,何必又给我三天。”
江合阖上书页,纳罕地看着弟弟:“我给了你十年,你却同我讨论三天?”
江宜在他身边短榻上坐下:“哥哥,命运到底是什么?”
江合感到新奇。他原以为江宜只是当着刘夫人的面随口一说,为了挽留他,并不是真有问题要问。
“命运?那就是你我生来就做了兄弟,在清河县这个小地方一起长大,百年之后,也会同归黄土。”
江宜失望道:“不要敷衍我。”
江合往凭肘上一靠,换了副态度:“我没有敷衍你。命运是生而决定的,人之三魂七魄中,由天轮赋予的三魂掌控着命运之线,一生中无论身在何处、心在何方,命运始终掌握在天道手中。”
“我看未必见得,”江宜说,“假如我现在立刻抛下一切,跟你一起做个行脚道人,天道又能预料到这些吗?”
江合并不意外江宜会说出这样的话,流露出讽刺的神情。
“无极大道百千万重,穷观六合,周行八荒,哪里有天道不能注目的所在?你能做的选择只是天意允许的,天意不给你悟性与机缘,就算你跟着我修一辈子苦行道,又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合哥你是独一无二的,但这并不影响我的人生吧?天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没有在人的脸上落款画押,你又怎知我没有悟性与机缘?”
江合笑了,说:“你问我命运是什么?我告诉你,命运是已经发生的事,你生来四肢健全,就不必去过废疾残缺之人的日子,你的那些同窗生在殷实之家,就不必凿壁偷光、负箧曳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蚍蜉不能撼树,螳臂不能当车,覆水何以收回,破镜何以重圆?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只能接受。你以为,什么都有选择的余地?唯其在命运表征初现之前,一切就已决定,你更不可能回到十年前,令那道天雷选择你,而不是我。”
江宜知道合哥早就看透了自己,有时甚至是怀着戏弄的心情,旁观、玩味他的反应,此时骤然被点破,仍能强自镇定:“那我倒想问问,命运选择一个人的理由是什么?”
“问我倒不如问你自己,”江合说,“有时候,不是命运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它。”
江宜似懂非懂,脑海中好像出现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这个问题结束了么?还有什么别的,一并都说来罢。”
“……”
疑问倒是很多,只是江宜此刻心中一片混乱,一时却都想不起来。江合一笑,又露出那种为江宜熟知的,揶揄的神色:“你问我命运,其实,问的果真是命运吗?我猜你真正想问的,是商恪其人吧?”
江宜垂下目光,看见指腹上有数道掐出的白印。
“你虽在我身边十年,到头来却连商恪究竟什么来头都不知道。我该说你笨拙还是胆小?其实,小时候你第一次上山来,我就知道了,我倒是很好奇,那时你怎么就注意到祂?”
年幼时的初见,乏善可陈,商恪只对江宜说了一句话——“聊完了?”。江宜回想那时候,竟然连商恪的语气都记忆犹新。他走出廊庑,走进庭前月光里,遗世之姿立即令江宜联想到九天之外的仙人。
他仰慕那些潇洒自如、无拘无束、随意去留的风度,弹指一挥风云变,山高水长任我行。
但这种仰慕,又并不能驱动江宜积极求教、主动讨学,反倒使得他手足无措、谨小慎微。连江宜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心情。
“你想知道祂的来历吗?”江合逗他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江宜离开合哥的屋子,时间已经很晚了,江忱的堂屋还亮着灯。
江宜打门前经过,被父亲叫住。
“这么晚了,你和他有什么好聊的?”
江忱端着一盏灯,招呼儿子进前:“他就是个怪胎,什么隐世修道,那是不容于世!我倒巴不得他早点离开。你也是,同他走得太近不会有好处。”
江宜沉默不语,心想若是当年天雷劈中了他,父亲也会如现在对待哥哥这般冷待自己吗?
“他一下山,县里就闹出了乱子。端见得此子不详!”
江忱拿着灯,原是在瞧书案上的卷册,江宜打眼看去,写的是近日几桩失踪案,人至今没有找到。
清河县偏安一隅,从来不兴风波,就连弄丢了东西都能很快找回,别说如今丢了几个人,县衙上上下下都没有头绪。包袱就落到了县丞江大人头上。
“这与合哥有什么干系?”
江忱冷笑道:“有的人命里带煞,连带身边的人也变得不幸。”他对长子的忌惮很深,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江宜不欲争辩,末了得父亲嘱咐几句,最近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今日就算作罢了。
江合被弟弟拿话套住,暂且在清河县家中停留数日。白日里不见江合出门,江宜则依旧去学塾念书,夜里回家来才与合哥说上几句话。
清河县人口失踪一案未结,渐渐传出流言蜚语,同窗之中也在讨论此事。
徐沛与江宜素有交情,便与他约定结伴出行,避免落单。
徐沛道:“若说是人贩子,失踪的却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若说是盗贼窃匪,却也没有钱财丢失,没见到尸首。江宜,你说,为什么清河县突然闹出这么桩怪事?”
江宜心不在焉:“这我怎么知道?”
“你平时不是很伶俐,怎么跟我客气起来,”徐沛嘿然一笑,“要我说啊,兴许是这些人找到了什么赚大钱的门路,私下约好了出去,都瞒着家里人呢!”
徐沛自己家里是做生意的,整天脑子里都离不开孔方兄,江宜懒得听他胡扯。二人家住一巷,正同路走到僻静处,两边都是民宅后院的砖墙,前头忽然站着一道人影。
江宜冷不防愣住,那竟然是商恪。
他还从没在鸣泉山以外的地方见到过商恪。他正盯着眼前的墙面,好像透过砖石在打量着什么,被江宜与徐沛的脚步声打扰,侧头看来。
“哦……”徐沛困惑,似乎没在清河县见过此人。偏僻县城,住民对彼此都很熟悉,少有陌生人来往。
“见过你哥哥么?”商恪问。
江宜猛地记起江合嘱咐他的事:“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了,商恪难免怀疑。江宜忙道:“我也有几日没上山去了,最近不太平,有几桩人口失踪的案子,父亲不让我走夜路。等过几日我再去雷公祠探望合哥。”
商恪点点头,又说:“江合已经不在雷公祠了。”语罢拂袖而去。
江宜片刻愣神,想起最好该问一句,不在雷公祠又在哪儿,这时候商恪已经走过转角了。
“……”
“那是什么人?”徐沛问。
江宜怅然:“也许不是人。”
徐沛:“???”
就在此时忽闻声嘶力竭的尖叫!砖墙背后一阵骚动,有什么东西垮塌了,腾起团团烟尘。
“救命!”
徐沛打了个寒颤:“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在柳三叔家吗?”
“啊啊啊!救命!”
二人惊恐对视——这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不是被凶徒持刀威胁,倒像见鬼了似的!
“我我我、我来救你!”徐沛悍然鼓起勇气,冲过那墙角。江宜拉不住他,竟然也不由自主跟过去。
一张脸蓦地从转角后探过来,与徐沛来了个面对面——徐沛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地上……
“救命!啊啊啊救命!”那张脸尖叫。
后半身蛇一样的躯体拖行出一条蜿蜒狭长的轨迹。蛇身直立起来,足有两人之高,俯视瘫倒的徐沛,人面上流露出惊恐与兴奋混合的怪异表情。
徐沛牙齿打颤:“格格格格格格格……鬼……鬼……江……跑……”
他又不敢回头看,一回头就会发现,江宜也腿软跑不了了。江宜呆若木鸡,见那人首蛇身的怪物,其实并非长了张人脸,那人脸乃是蛇身的一个瘤子,这是一条人面蛇!
血盆大口中正叼着一人,其人已没有动静,生死不知。蛇尾从柳三叔家宅中游出来。江宜与徐沛听见的,俨然是这条人面蛇捕猎时发出的动静。
人面蛇将头颅一甩,要吞了猎物。忽然间一道疾风洞穿它的头颅,蛇头灰飞烟灭,那人于半空中掉下来,被去而复返的商恪抄在怀中。
人脸瘤子表情痛苦,眼中滴出血泪。怪蛇的身躯为剑风斩断,化作黑色烟雾遁地逃走。商恪抽身欲追,见徐沛已然吓瘫了不中用,遂将怀中昏过去那人推给江宜:“我去追那妖物,你们两个小子快回家待着,不要随意走动!”
语罢亦疾风遁地,瞬息就追着那团黑烟而去。
江宜怀中抱着柳三叔家的女儿,看见她的面孔,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竟然与人面瘤子长得一模一样。
“江宜、江宜……”徐沛鼻涕眼泪齐流,“那是个什么怪物?救我,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