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野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奇怪。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了。
【伊野,过来。】
【你——该属于我们——】
“怎么了?”白川快步走回去。
“这里…不对劲。”
白川:“你又听见了?”
伊野用力掐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晃头,“那个声音一直在叫我的名字,说我该属于他们,但我从来…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
“我们先出去。”白川冷肃道。
他扶起伊野转身照着原来的路出去,这时周围却突然响起一阵簌簌急促的摩擦声,大片大片的黑影从浓雾里闪过,白川眼疾手快扣动扳机朝着黑影开了一枪。砰!枪声惊起一群悚然的黑鸟,却没有打中任何东西实物的反馈。
那些隐匿在白雾后的影子依旧张牙舞爪,长着锋利的羽翼和密密麻麻的足肢,高近四五米,如同一座座高楼将他们唯独在中央。
这些是……虫族?!
【伊野,伊野!你是属于我们的,伊野!快过来!】
脑海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尖锐,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伊野大脑像要被撕裂开了,疼到生不如死。他颤抖着手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往手臂上划了一道!
鲜血溅开的同时,脑海里的声音陡然消散。
白川愕然回头:“哥哥!”
“我没事,快走!”
迅速蔓延的疼痛让伊野暂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两人一路朝某个方向径直往前狂奔,那些狰狞的黑影被甩在身后,伊野却不敢放松。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淡了,可见度在一路狂奔下迅速恢复。
眼看着就快逃出这片迷雾林时,两人的脚下突然踩空!
大脑即刻陷入空白,伊野和白川甚至来不及伸手抓住任何物体,身体便直直坠落下向深不见底的黑洞内——
-八年前,帝国主星-
机械腺体研究项目中心,安德森博士和一众科研人员穿戴者护具站在研究观察室外,透过单向玻璃看向里面。一名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囚犯惊恐地看向四周,他后颈处的原有腺体被摘除了,此时安装着一枚银蓝色的机械人工腺体,上面标着编号【46】。
“博士,要开始实验吗?”
安德森看向旁边电子仪器上的心率电压显示,点头。
一旁的研究员抬手摁下桌面的红色按钮,观察室内的闸门打开,一只两米左右高的虫族突然冲出来,直直撞向玻璃!
地面轰然一阵,身旁的研究员们吓得纷纷后撤。
似乎是感知到无法冲破这道围栏,那只虫族转动复眼,慢悠悠看向了身后的囚犯。
安德森拿出对讲机:“46号,尝试用你的信息素和他沟通。”
囚犯犹豫了下,摸向自己的后颈,按照广播里的声音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但在接收到信息素的瞬间,虫族却发出痛苦的嘶吼,密密麻麻的复眼扭曲,猛地扑向他,尖利的口器撕咬开血肉。惨叫声连绵不绝,惨白的脸上写满了就惊恐和绝望,双目大大瞪出,直到最后一丝光亮熄灭……
“第46次机械腺体实验失败,已记录存档。”
对着对讲机平静说下这句话后,安德森摘下手套往外走去。
走廊上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烟灰色风衣,黑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
“安德森博士。”男人颔首示意,目光扫了扫研究室内部,“实验又失败了吗?”
“是你啊霍德华。”安德森将手套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道,“这只虫族的寿命快到尽头了,能做的实验不剩几次。但模拟芬尼安·梅华制作的机械腺体,结果并不如帝国预料中有效。哼,这群家伙,竟然真的想用机械代替人类腺体,要是哪天被艾林亚知道,自己儿子的腺体被我们背后偷偷研究,估计又要闹出一场乱子了。”
“作为父亲,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
“但愿他能保护的了,如果研究继续失败……只怕他们会直接把芬尼安丢到那个星球里。”安德森博士露出惋惜的表情,“那个孩子你见过很多次吧。”
霍德华垂眸:“是个很温柔也很聪明的孩子,我上一次见他时,他在准备司法考试,说准备以后当一名律师,为身无分文的穷人获取话语权。我想以他的能力,帝国以后能拥有一名非常优秀的律师了。”
“如果他能活着。”安德森补充道,随后叹了口气看向霍德华,“不说这件事了,你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下午要离开主星,走前来看安德森博士一眼而已。”霍德华微笑,“安德森博士为了帝国矜矜业业,我来慰问一下是理所当然的。”
“……油嘴滑舌的家伙,不过也就只有你和艾林亚会想起来我还是个老头了。帝明军校是出急事了,要你这么快回去?”
他摇头:“我这次是去启星。”
“启星?”安德森思索了下,想起来,“哦,帝国星系最边缘的一个小星球。你提起过,还说你重要的人在那里,但那边的气候可不怎么好,是发现虫族了?”
“与此无关,我有个朋友的孩子今天要进行天赋测试,我不放心,过去看一眼。”霍德华眼里露出慈爱的柔情。
“‘我有个朋友’,这可是很多人惯用的借口。”
霍德华笑而轻语:“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吗,‘作为父亲,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应当的。’艾林亚如是,我也如是。”
“虽然不知道你哪里多了个孩子出来…但听你说这种话,老头子我可更加不适应。”
“为什么?”
“不清楚,但你给我的感觉,像是无情到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抛弃所有的人。”看霍德华脸上的笑微微凝固,安德森伸出机械手揉了揉鼻子,“别觉得我说话难听,你不适合养孩子。”
“……”
“不过你的事情,我也没心思插手去管。”
安德森转过身,透过厚厚的防弹玻璃看向研究室内正在处理尸体的人们,隔了很久,再度开口,“霍德华,刚刚你跟我说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艾林亚的儿子怕是以后逃不过了,不过我希望你别重蹈覆辙。”
“我是个孤家寡人没有孩子,也不喜欢小孩儿,但我能想象到未来的艾林亚会有多痛苦。所以尽可能的,保护好你的孩子。别让他踏上主星的土地,启星虽然很遥远,环境恶劣,但我想很适合一个小孩健健康康长大。”
霍德华低下头,眼里看不清神情,“我记住了,博士。”
…………
回到现在。
身体接触到地面时,伊野身体的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悲惨的哀嚎。
他顺着坡度一路翻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停下来,不断的天旋地转让他眼冒金星,肚子里刚吃下去没多久的面包,差点直接从食道里晃出来。
哗啦一声,伊野滚落到平地上,在一片眩晕的星星中终于停了下来。
他撑坐起来,还没坐直身体,“呕——”
抖着肩膀干呕了几下,才勉强张开眼睛。
他正身处一个洞穴内,周围的甬道通往四面八方,头顶投来微弱的亮光,光点在头顶汇聚成小小的一颗白点,看得出来距离他很远。
回想自己掉下来的时候,恐怕是脚下踩空了。
“小白!”他扶着墙面站起来。呼唤声分散开飘向远方,碰到深处的障碍物又传回来,形成此起彼伏的回声。
这个地方太大了。
伊野叫了几次都没有听见回应,心想大概是掉下来的时候他和白川分散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从触地到滚落中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白川怕是掉在另一侧。但暂时找不到能够通向另一边的路径,伊野在原地坐了会儿恢复体力,将胳膊被自己划伤的地方包扎好,决定先往前探探路。
刚走出没几步,脚下踩到什么东西,听见“刺啦”的爆汁声。他拿出手电筒打开,往地上一照,发现是几颗刺梨。
难道齐文也掉到这里来了?
他不禁拧眉,余光又瞥见什么,缓慢将手电筒抬起。
光束穿过洞穴湿重的空气,将其中一条甬道照亮,老鼠和虫子避开光迅速逃走,露出地面上一条斑驳的血路——由大片大片的血泊聚成,还夹杂着几只混乱重叠的红色鞋印。
伊野迅速走过去,指腹捻搓过血渍,还没有彻底凝固,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是队员的血,还是齐文的?
他的表情逐渐凝重,擦干净手上的血站起来,顺着血迹延伸的方向一路往深处走。
洞穴位于山的内部深处,其庞大深邃不可估量。但沿路走来伊野只听到了些小动物的声音,譬如老鼠和蝙蝠。他最担心的是在这种难以逃脱又施展不开的地方遭遇虫族,但目前看来还算幸运,比起虫族,他更宁愿和臭臭的老鼠共居一室。
血迹很快在一个分叉口处消失了。
左右两条甬道通向两个地方,伊野来回仔细观察过,决定听天由命,抬手捡起一块石头蒙眼往前丢,丢进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咚,石头进了右边。
在墙壁刻下一道标记,伊野果断往右边走。
穿过甬道后视野迅速拓宽,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伊野火速躲回一块凸起的石头后,屏住呼吸,谨慎探出身体看向前方。
——高耸湿冷的溶洞里,躺着三只虫族的尸体。
伊野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地面时闻到的那股味道为什么熟悉了,模拟战场里遭遇虫族时也闻到过这股味道。虫族的味道,难闻得要命。
在那些四分五裂的虫族尸块周围还遍布着各种腐朽的机械骸骨和合金物,伊野一眼看出其中一个倒插进泥土内的仪器是他们带来的那个勘探仪器。但很快又发现不对,仪器表面的锈迹太严重了,哪怕被丢在高温高盐的潮湿环境下也不可能会这么快就生出锈迹。
这些仪器,应该是之前的勘探小队留下的,看来这里以前恐怕经历过很多次厮杀搏斗。
“……救命……”
寂静的溶洞里突然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
伊野握住枪循着声音走过去,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穿着中央军团的制服,下半身的两条腿已经被咬碎了,只剩上肢还勉强完整。
他快步跑过去,扫过男人的躯干,知道就算把他带回去也不可能活下来了,咬紧牙关:“只有你一个人吗,齐文是不是和你一组?”
“他…被虫族…吃,吃了……”
男人声音嘶哑哽咽,沾满血的手拼死地攥紧伊野,“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我家里还有亲人,我奶奶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求求你,求求你……”男人嘴里喷涌出鲜血,浑身发抖,完全被对死亡的畏惧笼罩,扑不灭的绝望像燃烧的烈火,熊熊不息。
手臂被他抓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寒冷的凄凉具象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伊野被罩住了,挣脱不开,越挣扎就越窒息地缠绕着自己。
他怔在原地,男人的脸陡然间和上辈子的噩梦重合上,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骸,七窍流血的战友如同恶鬼站在他面前,要把他拽进阿鼻地狱里。
【易野,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啊!】
【为什么你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呢?为什么你可以跑去另一个世界享乐,你丢下我们,你背弃了所有!】
无数只手从地面钻出来,捂住他的口鼻,囚禁他的四肢和躯干,将他一点点往深渊里拽……
“不要!”伊野脸色发白,忽的甩开手倒坐在地。
那声沙哑的低吼让他如梦惊醒,随后意识到是自己的幻觉,下意识伸手摸向胸口。是热的,还在跳动的。
他艰涩地看回那个奄奄一息的士兵,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个字是当下说出来可以为他缓解疼痛的。言语的无力,力量的薄弱,在这一刻废物到近乎残忍。
“你……告诉我名字,我回去替你照顾你奶奶。”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男人无声哭嚎,用力攥他的手,艰难说出亲人的名字后,生命的火焰就像被迅速抽干一般,头倒下去,没了呼吸。
握在伊野胳膊上的手垂落,他愣愣坐着,觉得身体有些冷。
来到蓝花星以后,他总是在无可避免地被迫回到过去,又在无可避免地强迫自己抽离。他不断逃避,却一直没敢面对。
伸手想要揉揉脸,看到满手的血时,又顿住了。他默默将手擦干净,给士兵阖上了眼睛。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大脑过于混乱让伊野没听到任何动静,他沉浸在士兵死去的复杂里,直到一个尖锐的黑影从余光闪过,猛地转身。
刺啦——
后颈的皮肤被锋利翼刃划破,撕裂的疼痛深入骨髓!
伊野蓦的痛哼,旋即被虫族压在地上,恶臭的气息扑面袭来!
他挣扎着掏出枪,以最快的速度超敌人头顶的复眼精准射击。砰砰砰!枪声接连响起,虫族头部爆开,浆液如大雨洒下。伊野用力一蹬地面从空隙里逃出去,翻身压在虫族的头部,拔出大腿上的匕首朝下狠狠扎下去!
虫族发出歇斯底里的鸣叫,用力晃动身体,他被惯性带动摔向墙壁,耳朵被砸得嗡嗡尖鸣,背脊骨骼传来几乎折断的闷响,随之坠落在地。
虫族的身躯倒下去,呜咽两声后,没有动静了。
一切动作几乎发生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
“靠!”
伊野暗骂一声,大口大口喘气恢复体力,捂住后颈撑着墙努力站起来,腿部发软又跌回地上。
膝盖碾压到什么东西,响起一阵近似木头折断的动静。他忍着痛伸手摸向地面,扒开层层灰土,才发现下面埋着一根根人体骨骼。
这里以前……真的经历过战斗。
突然间想到什么,他费力站起来看向四周。如果之前蓝花星勘探的队员都死在这里,那艾林亚的儿子……会不会也在这里?
快速包扎好后颈的伤口,伊野立马在溶洞内寻找起来。但伤口太深,应该是伤到了腺体部位,失血过多导致他的体温开始降低,尤其是在这种低温潮湿的环境下,大脑和四肢越来越沉,手也开始抖。
他用力晃动头部让自己清醒,继续寻找。
溶洞内尸体早已经腐烂了,只剩骨架,但好在还能够凭借穿着分辨出来些许。
十几分钟后,终于在溶洞的角落里找到一具不同于其他尸体的骸骨,没有军装,穿着普通制服,胸口处绣着梅华家族的家徽。他在梅华家族的私家车上看到过这个图案。
骸骨靠墙坐着,一手摁在左腹的位置上,另一手垂着,从衣服的破损位置来看,应该是被虫族足刃贯穿过腹部而死。
这具骸骨,就是艾林亚法官的儿子。
白川跟他说,艾林亚法官一直都想要找到芬尼安,哪怕他知道芬尼安死在蓝花星,也明白毫无存活的希望。但对于他这个父亲而言,即使孩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仍旧想找到他的尸骨,带他回家。
但伊野现在没有将尸骨带回去的条件,他拿出匕首割下制服上的家徽,仔细叠好放起来。
视线往下时,发现捂住左腹的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鼓起来。
他轻手将芬尼安的手骨挪开,在虫族留下的裂痕旁,是衣服的口袋。里面躺着一只小型的黑色录音盒,只有手掌的四分之一宽,伊野摁了两下,没有电源,没任何反应。
芬尼安到死也要护住这个东西,一定有原因。他立马把东西收起来,困难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芬尼安和那名士兵的尸体,踉跄地离开了这里。
另一边。
确实如伊野预料的一样,白川坠落时掉进了另一个地方。但他很快就和匆匆赶来的尤金等人汇合上。他们也同样遭遇到虫族伏击,逃跑时意外坠入这个洞穴里。
“伊野呢!他不是和你一队吗?!”
尤金扑上去拽紧白川的衣领,双目阴鸷。
队员急忙冲过来拉开他:“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我们先想办法离开!”
“离开?”白川冷声,“你要我们丢下伊野就这样离开?”
“难道不对吗?”队员语气沉静,“我们要面对的人是虫族,现在已经损失很多了,还要继续送死才是愚蠢的行为,而且伊野本来就是擅自跟过来的,我们没理由为他涉险——”
话音刚落,尤金骤然一脚将他踹翻,紧跟着匕首刀尖对准那名战士的脖颈。
“你他妈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杀了你!”
“住手!”先驱军团队长怒喝,“危难之际搞内讧,下一秒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转身看向尤金和白川,“我很久之前就说过,我不对伊野的生死负责,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多照顾一个人。但齐文和哈泽尔失踪了,雷达装置还在他们手里,我们必须把他们找回来完成应做的任务。”
“你们如果想找伊野,我作为队长允许你们暂时脱离队伍,但同样,你们的生死也在这一刻脱离我的责任范围,怎么做你们自己决定。至于其他人,跟我深入洞穴内部寻找齐文和哈泽尔,死也要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都明白了吗!”
队伍内众人面面相觑。
他看向另一位队长:“斯塔克,你的意见呢?”
“埃里温,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你。”中央军团队长哼笑,“但这件事上,我和你保持同样的看法,中央军团不会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纵然是死。”
斯塔克:“各位,我们出发!”
脱离大部队后,白川和尤金穿过另一条岔路前往寻找伊野。他把弄着手里的匕首,看向身侧的白川。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会和你一起行动。”
“所以?你想说什么。”白川径直往前走,目光动也没动一下。
“意味着找到伊野后,我会立马杀了你。”
“那就等找到后,看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刚说完,白川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紧紧盯着前方。
“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找到掩护体,举起枪做好随时射击的动作。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道黑影被光投映在濡湿的地面上。来人一身的红,衣角不断渗着血滴。白川身体僵住,视线向上,看到那人的脸时,手里的枪轰然掉在地上。
脑袋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快步冲过去!
冰冷的身躯扑通一声落进怀里,白川呼吸瞬间乱了,手控制不住的发抖。
“哥哥…哥哥……”
青年包住脖颈伤口的布料被血浸透,浑身湿漉漉的,脸上白到没有一点血色,难以想象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小白…”伊野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面前是白川时,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我有点…疼……”
“马上就没事了,马上就没事了。”白川哑声,“止痛药!快点!”
尤金迅速打开背包取出止痛药,他罕见地手忙脚乱起来,药片差点掉落在地,赶紧拿住两颗,就着水喂伊野喝进去,目光不敢从伊野脸上离开一瞬。
青年病弱的脸,让他惊惧地回想起小时候,望着母亲死去的画面。
那种无力感至今他都没有忘记过。
如果伊野也死了……
他神情晦涩地皱紧眉,高大的身躯躬下,两只手像是无力一样,紧紧握住伊野的手。
不行啊,你不能死…伊野。
我会感到在乎的人,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了,你不可以死。
至少,至少不可以留下我,
独自去死。
十年前,皇宫。
“非常抱歉,莉娅殿下体内的多处器官都已经枯竭了,我们能力不够,恐怕很难将她救回来。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努力延续殿下的寿命,帮她缓解痛苦。”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真的很抱歉……”
走廊上,公主身边的老侍女和两名医生低声谈论着。
医生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摇摇头,这时目光和墙角后的一个孩子对上。他穿着圣教的服饰,小半个身体探出来,眼神有些冰冷的望向这里。
医生停下交谈,指了指那边,询问老侍女:“那个孩子是?刚刚我为殿下诊断的时候他也在门外。”
“那位是教皇大人的亲戚,陛下说可以留他在皇宫里学习,所以这段时间住在这里。”老侍女神情冷厉,赶紧朝旁边的人招手,“你们怎么没盯紧他,还不快把尤金少爷带走。”
一名侍女急忙跑过去,精准抓住那个孩子的胳膊,同时捂住他的嘴往后拖。
医生觉得他们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未免过去粗暴了,想伸出手解围,又对上了那个孩子的眼神。湛蓝如大海的眼睛渗出令人恐惧的寒意,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盯着一具骸骨。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手收回去,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拖走。
“他是…教皇的亲戚?”
“是教皇的亲外甥,出生后他的父母就死了,所以教皇将他从其他星球接过来。”老侍女带着程式化的微笑,“医生,我送您出去吧。”
“噢……哦哦,好的。”
医生讪讪挠头,随侍女离开。
清脆的火机声响起,将记忆从久远以前扯回现在。
尤金靠在墙角边,嘴里咬着烟,火星在昏暗里若隐若现。
吃过药包扎过后,伊野陷入了沉睡,他和白川轮流看守着,一个守在原地时,另外一个出去探查周围的情况,希望能够找到通向地面的出口。
距离白川离开还没多久,洞穴格外安静。
他看向熟睡的青年,半晌后熄灭烟走过去,在他旁边席地坐下。
伊野身上还披着白川的外套,黑发被冷汗打湿了,黏在白得发亮的脸颊上。尤金看着觉得碍眼,反手将属于白川的衣服丢到角落,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
动作努力克制了但还是有些粗鲁,含着戾气。伊野被他吵得皱紧眉头,嘴里发出低低的闷哼,就像是受伤的小猫蜷缩成一团,轻轻碰一下,就会本能地发出警告的哈气。
“睡着了还知道抗拒我,”尤金觉得自己就是贱,冷冷嗤声,“我的衣服难道不比白川的好闻吗?”
如果伊野醒着,一定会翻个白眼,说他神经病。
但现在青年却只是睡着,露出痛苦的表情,睡梦中也被恶魇笼罩。
尤金最不喜欢他这种病恹恹的样子,手指伸过去,态度很强硬地摁住他的嘴角,一点点往上扯,试图扯成微笑的弧度。
但试几次都失败了,他越来越躁动不安,手指绷得很紧,薄薄皮肤里的青筋突突直跳。
另一只手摸向身后,不耐烦地抽出仅剩最后几根烟,打火机掉在地上了,他翻身去捡,一系列仓促的动作后正准备点燃时,瞥见青年那张精致病弱的脸,忽的又停下来了。
“……妈的。”
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控制不住情绪,把打火机重重摔到墙上!
“你他妈为什么还不醒,不是已经吃药了吗!”嗓子里挤出无力的低吼,“吃药了就该治好病啊!”
为什么人一定要迎来死亡的呢?为什么该死的人还能活着,不该死的人却要躺在墓地里长眠?
尤金的头又开始痛了。
大手用力叩着太阳穴,力道重得仿佛要把自己的颅骨捏碎。
该死,该死!!
“你……真的好吵啊……”
身侧传来虚弱的声音,尤金的表情陡然凝固,转身看向伊野。
“你醒了?!”
伊野病歪歪地躺着,脑袋往外套里缩了缩,语气发闷:“被你吵醒了。”
像是在怪他。
“白川呢,怎么没看到他?”
尤金就烦他一睁眼就是白川,气急败坏:“谁管一个废物的死活。”
“尤。金。”伊野叫他的名字。
“……”尤金糟心地扯嘴,“去找出口了,行了吧!”
伊野噢声,暂时不说话了。失血过多让他身体现在没有丝毫力气,如果不是尤金鲁莽的大吵大闹,可能还沉在噩梦里。
“你就不问问我?”
“……你太吵了。”
“……”尤金发出磨牙的声音,“那我问你,你是怎么受伤的?”
“遇到了虫族,被划伤的。”
他的眼皮很重,昏昏沉沉的,用仅有的几分清醒回答尤金,同时也希望对方能就此安静下去。
但尤金却莫名变得话很多,一点也不想给他闭眼的机会,就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和队伍下来的时候遭遇白川,知道自己失踪了,所以才不得已和白川一队来找他。至于怎么找的直接省略了。他真的很讨厌白川,看起来像再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像暴躁的气球一样炸开。
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些其他的话,担心自己会死,还说如果自己敢死就是跑到地狱里也得把他捆在裤腰带上绑回去。伊野觉得他说的话太中二了,好像经典狗血小说里的主人公台词,敷衍地嗯嗯了两声,以满足尤金的中二心理。
但接着尤金又说,让他别死。
伊野心想我死不死的好像和你也没有太大的关心,可他太累了,没有回应,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听着。可能被他受伤这件事吓到了,尤金说的话都是从前绝不可能开口的事,但伊野不觉得他是害怕自己死,或许,只是纯粹地害怕死亡这件事吧。
尤金说他这辈子,恨的人比爱的人多得多。恨教皇,连带着恨圣教的所有人,还有皇宫里那些贵族,以及学校内明里暗里骂他是孤儿或神棍的同学。恨意从小就在他的心里滋生了,所以他渐渐变得不正常,遇到当面嘲讽自己的同学,他就心一狠把对方的鼻梁骨打断,胳膊掰折,自那以后学校里就没人敢当面说他。于是他明白了,暴力才能保护自己。
他恨的人越来越多,暴力伤过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们开始畏惧他,但却不得不对他露出虚假的笑,尤金就喜欢他们这种迫不得已的表情,因此乐在其中。
直到遇见伊野。
尤金说,他起初真的想过杀掉自己,但后来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