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走!慢慢吞吞的,以为这是在你家逛街呢!”
黑发青年双手被镣铐锁着,狱警不断推搡他的肩膀,不耐烦催促。
青年默不作声。
这一层关押的是重型死刑犯,监控和防守最为森严,也是平常最少有人进出的地方。所以当黑发青年从走廊上穿过时,监狱里的犯人都不约而同发出吹嘘刺耳的调侃。
死刑犯不少见,但像黑发青年这样俊美的,在监狱里极其难得。
“都给我安静点!”狱警警告地瞪着那群人,视线落回青年的侧脸。对方微垂着头,脸颊在黑发下呈现出一种震撼人心的白皙,仿佛蒙着层光,但嘴唇却绷得很紧,血色尽失。
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到了这里,下场只会比其他死刑犯更惨。
“好好呆着!”
将青年推进监狱,狱警锁上牢门就离开了。
牢狱内湿冷昏暗,由于深处地下见不到光,唯一的火源来自于墙上的壁灯。伊野扫了眼窄小的铁床,坐下,随后逐渐缩到墙角里,仰头疲惫地靠住墙壁。
骨节处还有殴打杰德公爵后留下的红肿,那一拳力道太大,直到现在还控制不住轻颤。但他已经不太能感知到疼了,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他以为帮助安德森洗清罪名就是整件事的结束,但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这才是一切的开始。
睁着眼睛,他凝视长出苔藓的天花板,半晌后深深叹一口气。
果然,还不如直接拿着拼图跑路算了。
混蛋臭老头,你这是把我引进了一个什么局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期间监狱内通报过一次宵禁,估计是已经到晚上了。监狱的隔音还行,但依旧能听到隔壁传来邻居的如雷鼾声。
床板太硬,伊野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觉得现在是能安心呼呼大睡的时候,干脆手里把玩着那枚戒指来回反复看。
忽的,他停下手。
有人来了。
立马收起戒指,伊野警惕地看向门外,很快就见到了来人,却有些出乎意料。
“艾林亚法官?”
狱警打开门,艾林亚独自推着轮椅进来,等脚步声远去后,他才回过头打量带着手铐的伊野。
“你弟弟和奥德里亚家的凯撒现在在外面焦头烂额,几个小时也不肯走,你看起来却还挺适应。”
伊野蹭得坐起来:“他们还好吗!”
“没人敢拿他们怎么样,不过听说今天军校生颁奖的活动因为意外取消,看来是他们特意为你争取了时间?”
“……”
伊野慢慢靠回去:“法官大人觉得我还有参加陛下授礼的机会?”
艾林亚没说话,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我从前也见过类似你这种年纪的人,因为犯下重罪而被判处死刑。进入帝国监狱的第一天,他们中八成的人都在嚎啕大哭。”
无聊地尬笑:“哈哈……所以我是剩下两成?”
“剩下的两成都在准备自杀。”
伊野没什么真心实意地叹息,“您不会是大老远来劝我自杀的吧。”
艾林亚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他推着轮椅靠近床边,摸了摸床栏上的灰尘。表情一瞬间露出嫌弃,取出帕子将上面擦拭干净后,才两手撑着轮椅把自己搬到床边坐下。
伊野在一旁看着,没有动手帮他。
“看来你现在冷静多了。”
“法官大人,如果我当时真的完全失去理智,就应该抢过林佩将军的一枪,直接一枪崩了杰德。”
“所以你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伊野笑得有些恶劣,“打一个欠揍的混蛋,什么时候都不算错。”
“……果然是个毛头小子,但你说得有些道理。”
“您要是只为了来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情,那还是走吧,”他撑着下巴,悠长地打了个哈欠,“别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
“安德森是自杀。”
伊野的背脊僵住,缓缓抬头。
艾林亚的神情半隐匿在昏暗里:“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也有法医出具的验伤证明。他在自己的机械臂里藏了一把匕首,趁我不备的时候,贯穿了心脏,当场身亡。”
“……为什么?我不明白。”
艾林亚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戒指,咬字徐徐:“因为有人想他死。元老院的人,每个都身怀秘密,我有,林佩有,安德森同样有。有人不希望他活着将秘密泄露出去,于是通过这种方式逼他主动选择死亡……这是我们都无法阻止的事情。但我无法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实话实说,我目前也无法确定那个人的身份。”
“能逼死十二席的人,帝国没有几个。”
艾林亚点头:“你即将成为新十二席,以帝明军校生的实力,要你查这点事应该不难吧,还是说你要轻易放弃?”
“当然不会——”他蓦然看向艾林亚,“新十二席?”
艾林亚擦了擦膝盖上的灰尘,平缓道:“感谢你的校长吧,他以整个帝明军校的存亡和自己的性命为你挣得了一次机会,但你还要在监狱待一段时间,正式流程走完之后才能出去。想要感谢他,等出了监狱再自己和他说吧。”
“他怎么会知道庭审上的事?”
“当然是有人把庭审全程直播了出去。”
艾林亚将直播的事情告诉了他。伊野想不到竟然还会有人在暗中帮他,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能力,把原本设为高级机密的审判骤然公之于众?光是从技术上就很难达成,除非是……
他突然看向艾林亚。
后者平静地折叠着袖口,将轮椅拉到身侧,似乎是不太能忍受铁床上锈迹斑斑的简陋,想要坐回自己昂贵精致的轮椅里。
“艾林亚先生?”
艾林亚反复试了两次,发现这个铁床和轮椅间的高度差让他很难把自己搬回轮椅内,难得啧了声,索性直接站了起来,坐回去。
站起来。
坐回去。
伊野差点被自己一口口水呛死。
你不是残疾?!
撞见他惊愕的目光,艾林亚淡淡地提了下自己的裤腿:“我的两条腿都是机械腿,只是我寻常并不爱用,原来布什没告诉你吗?”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艾林亚眯眼。
看来布什·梅华连最基本的交往礼貌都没做到,该回去教育一番了。
“几年前受的伤,没这么值得多说的。”他轻触着那条机械腿,表情有些缅怀,“但这两条腿,是安德森博士为我设计的。”
似乎是想起什么沉重的往事,艾林亚的呼吸声有些重。但很快他就从过去中脱身,恢复到那副沉稳平静的姿态。
“今天来见你,是我答应安德森博士的最后一件事。”他正色起来,“军校生伊野·兰利,真正要把你收押进监狱的人不是我,而是这间牢笼的前主人——”
“阿克·安德森。”
“并且,他在死前托我转交给你一句话。”
那瞬间,伊野好像看见安德森这个怪异的老头站在面前,灰发蜷曲杂乱,五官虽已衰老,却仍旧能辨别出年轻时的英俊狂傲。
他和自己面对面相望,穿越过时间、空间、生死。
他听到安德森对自己说:
“这里是我们命运最后的交汇点了,伊野·兰利。现在,看看你的身后,我留给你的最后一块拼图,就在这里。”
暗沉沉的牢笼里,伊野转过身,看向潮湿生霉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本日历,被人撕开过。日期本应该停留在前一名犯人死亡的那天,但并非如此,而是停留在了7月1日。
——也正是零点过后的今天。
眼睛开始酸涩。
伊野眨了眨湿润的双眸,呼吸轻颤着缓缓伸出手。
日历的背后,粘着一块小小的,颜色绚烂的拼图。
这是老者给他最后的礼物,但在拼图表面,还贴有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的字很丑很憋屈,足以想象老者是用什么样的窘迫姿势写下了这串字。
但伊野却在看到的刹那,泪水落下。
【拼图游戏结束,恭喜,你赢了。】
眼泪滴落在静谧无声的监狱里,这一刻却充斥着比任何时候都温暖的柔情。人们总说黎明前的夜最漫长,最寒冷,但伊野发现自己捡到了一根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柴。
火柴告诉他:别担心,夜快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迎来光明。
所以他不再感到寒冷了。
这个夜晚,比从前的每个夜晚,都变得更温暖了。
在帝国监狱关押的整整五天内,期间艾林亚法官不许任何人来探视伊野,包括白川,他唯一能见的人成了狱警和偶尔来给他送东西的艾林亚。
虽然这位大法官的脾气很难捉摸,总是一副马上就要用帝国律法把你逮捕归案的冷酷,但伊野发现这人本性是善良的,在几次短短的相处间,关系不说亲密,至少融洽了许多。
伊野有时候还会随意地搭着他的肩膀,当然,很快就会被艾林亚法官丢来一个嫌弃的眼刀,然后当着他的面一点点用消毒湿巾擦干净肩膀。
继任十二席的流程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在监狱的第五天,伊野懒散地盘着腿签完最后一份文件,随后斜靠在枕头上。
“艾林亚先生,我是不是今天就能出去了?”
“嗯。”把文件收回去,“出监狱后别急着离开主星,还有很多会议需要你参加。关于安德森博士手里资源和机械工程部的处理,以及对你本人能力的评判,包括未来在帝明军校如何处理你的身份问题……大大小小共计三十六场会议在等着你。”
伊野头疼地捂脸:“怎么会有这么多会议,你们元老院每天的日常就是开会吗?”
“每天一次例行会议是基本,除此外还有三天一场的国事大会,五天一次的军政联合商讨,以及——”
“停停停!太多了,我能给自己找个助理吗?”
“可以。”
“但助理只能在元老院内部选择。除了圆桌会十二位外,元老院还有一千多名议官,你可以在他们之中选择你的助理。”
“……”
这不就直接破灭了他想选白川当助理的念头?!伊野已经想象出自己会在一场又一场会议上睡着的悲催画面了……
确认好签署文件无误,艾林亚将东西收好,看了眼表:“好了,你可以离开了。监狱大门现在被记者们围堵,记得往后门走,或者你想试试被几千只话筒捅成筛子的感觉,也可以走前门。”
伊野呵呵笑:“您的幽默感可真是令人五体投地,那我就先告辞了。”
跟着狱警从后门离开,新鲜透彻的空气瞬间扑满鼻间。
狱警远去,伊野独自站在门前,张开双臂闭眼深呼吸。空气里带着露水和花的香气,还有谁家刚烤熟的面包的软香,裹着一层糖霜的绵甜……他到星际以后,还是第一次发现面包的香味这样珍贵。
最后深呼吸了一遍,伊野满足地睁开眼。
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伊野倏然怔住。
相隔十米外,白川形容狼狈,似乎好几天都没有精心打理过自己了,漂亮的金发凌乱蓬松,眼底泛着浅色一层乌青。
他回过神,扬唇招手:“小白,你看,我这不是活着出——”
话还没说完,猝然被大力抱进一个怀里,紧跟着滚烫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肩膀。白川的身体很冷,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连呼吸似乎都快要碎成四分五裂了。
由于身高问题,伊野只能仰起头。察觉到白川在哭的刹那,他的脸上闪过几分茫然,有些手足无措地伸出手,犹豫后轻拍向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抱着我哭,还跟小狗一样咬我的肩膀。现在都长成大狗狗啦?”
“别开玩笑。”白川的力道重得快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声音哑地都快听不清楚内容了,“我在皇宫等了你一整晚,又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伊野很是愧疚:“对不起啊小白…”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白川哑声,“我只是……”
他只是希望伊野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带上自己,哪怕是一起进监狱,哪怕是一起死。可这个人,总是习惯性地选择了独自去面对危险,而自己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有相信他。
伊野被关进监狱的那几天,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忽然都失去了意义。他有很多能做也有很多想要达成的目的,但在那一刻,却全部都变得微不足道。
这样一个乱糟糟的世界,没了伊野,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
可白川无法对伊野言说这份过于沉重的情感,他看着伊野的眼睛,抚摸着他的脸颊,从喉咙里吐出的千言万语最终只能汇聚成一句干涩的低语:
“我只是,太想你了。”
甚至没有办法用言语形容出来,我是怎么深入骨髓地思念着你。
伊野闻言莞尔笑起来,摸着他的脸,却只是将他的话当做是弟弟对兄长的想念。
“我也很想你啊,小白。”
“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我……”
白川只说了一个字,本能地握紧伊野的手。
“我担心你。”
“放心,我现在不是安然无恙吗?”伊野嘻嘻道。
“倒是看看你,头发都是乱的。”小声嘟囔,“谁家主角会和你一样狼狈啊。”
白川沉默,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他回家是洗过澡的,但是没有时间打理干净就冲过来了,此时冷静下后难免觉得有点窘迫,垂下头:“……嫌我脏吗?”
“我可没有!你别诬陷我!”
“……”
“我们回去洗澡?”
“…”白川看向他,刚要张口。
伊野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急忙解释:“不是一起啊!不是一起!你洗你的我洗我的!”
白川的嘴角微微扁下去。
两兄弟回家一路上互相诉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伊野大概清楚了直播后群众对于他和安德森的态度,基本都是积极看好,除了有些人恶意揣测他还有幕后主使。那些人还借机将他以前的事儿扒了个底儿朝天,惊觉地发现,他一个Beta竟然和众多顶尖Alpha都有来往,于是开始造谣说他是个靠脸上位的。
伊野听后没生气,反而还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白川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高深的话了,下一秒伊野赞同:“有眼光,这人夸我长得帅哎。”
白川:“……”
白川:6
回到家后,伊野赶紧梳洗干净换了身衣服,接着找出之前所有的拼图。
全部拼图凑齐后的图案完整了,画的原来是一束抽象派风格的黄水仙花束。但作画人的技术过于高超,要不是白川看出来,伊野长两百只眼睛也瞧不出这是朵花。
画得真不是一般的丑。
然后他抓过小橘子跟恶棍喂食一样,把丑丑的拼图塞进去,但屏幕里却并没有变化。
“出故障了?”伊野问。
白川想了想:“去隔壁吧。”
安德森博士的住处,他们还没有机会真正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过。
安德森被判定有罪后,他的房屋一直处于被监听状态。这是艾林亚法官告诉他的,艾林亚还说他运气不错,没有直接擅闯进安德森的屋子里找东西,否则当晚就会被抓到监狱审讯。
但在审判结束后,这里的监听系统已经全被拆除了。
重回到故地的小橘子异常开心,一进屋就吵个不停。白川率先从窗户爬进去,转身接着伊野下来。
屋里到处陈列着机甲制作和研究的痕迹,并没有其他不同寻常的地方。伊野找了一圈,从书房出来,想着再去卧室看一眼,却发现白川站在一副空的画框前。
伊野走过去,凑近才注意到画框的材质和拼图是同一种。
“把拼图放这里吧。”
伊野:“好。”
拼图很快就摆好了,最后一块完整时,一声咔哒响起。旋即两人感觉到地面开始微微抖动,相视一眼迅速转身,朝着声音的来源赶去。
在卧室的床边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通往底下的暗门。
伊野哇哦一声:“小白,我有一种自己在探险的既视感!”
“伊野奇迹探险之旅。”
白川连名字都给他想好了。
“哈哈哈哈哈!”
没等他笑完,白川已经先下去探路,伊野赶紧带着小橘子跟上。
随着走下阶梯,一盏盏极具科技感的蓝色灯光亮起,瞬间将地下深邃偌大的空间照亮。四周墙壁呈现反亮的莹白色,蓝色光线穿梭于头顶,量子计算机等各种高科技设备整齐排列在研究台上,在空气中发出低沉嗡鸣的运作声。
几架四五米高的酷炫微型机甲矗立在透明的圆柱形舱内,全部是藏白配色,在智能照明系统下折射出独属于特殊金属材质的光泽。
原来在矮小破屋的地底,竟然藏着这样一片震撼人心的天地。伊野摸着桌面,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心情在心里涌起。
【欢迎回来,安德森博士。】
头顶的终端系统内突然传来一道优雅女声。
【我们已有279小时零12分没有见面了,这段时间您过得还好吗?】
伊野和白川双双沉默,只有小橘子还在开心地汪汪。
“拼图是通往地下室的钥匙……安德森的目的最后是让我来这里吗?可我不明白。”
“我想,是因为这个。”
白川看向桌面上的一把钥匙,上面贴着【赠予伊野·兰利】的标签。他将钥匙拿给伊野,随后转身向地下机械研究室的最深处,深邃而科幻的空间内,只有那里是钥匙才能打开的一扇门。
“哥哥,进去看看吧。”
伊野握住那把钥匙,向白川点点头。
在白川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到门前,用钥匙打开了这间,安德森博士指引他来到的最后一个地方。
咔嚓。门缓缓打开。
屋里很干净,四面墙上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一张简单舒适的座椅。伊野却瞬间就认出来了,这里是安德森录像里的地方。
那张座椅是他当初坐的位置,但现在上面摆了一束机械做的鲜花,一本日记。
伊野走过去,将鲜花和日记拿起。与此同时,头顶的终端系统里再度响起女士优雅的声音:
“人脸已识别,触发系统底层程序。初次见面,您好,伊野·兰利先生。”
伊野微愣:“他早就知道我会来到这里……所以这束鲜花和日记,也是他留给我的?”
“是的。”
“他认为机械做的鲜花才足以永恒不朽,并向我探讨了哪种鲜花更适合作为祝福,经过七七四十九次的胜负比试后,我与安德森博士共同认同了‘黄水仙’的模式。黄水仙在帝国拥有多种花语,其中一种象征着新生与活力,这也是他留给您的祝福。”
“至于日记,我并无法理解人类喜欢写日记的行为,但我认为,这是您了解安德森博士的最好方式。”
“他想得也太周到了。”伊野哭笑不得。
“安德森博士一直都是个面面俱到的智者。好了,接下来的时间交给您,安德森博士叮嘱过我,不要打扰您阅览日记的氛围。”
滴一声后,系统安静下去。
伊野坐到那张椅子上,抱着沉甸甸的花束将日记翻开。
每一页的篇幅都很短,记载着一名科学家乏味而精简的日常,出现了什么新思路,和谁参与了会议,会议上哪些人又冒出了荒唐愚蠢的言论……诸如此类的日常生活被老者前言不着后语地记录在纸上,更像是平常想到什么就拿出来记上一笔的复仇小本本。
直到最后几页,里面的内容才开始发生变化。
【x月x日:在军校联赛直播上看到了个黑头发的小子,还挺能耍帅,呵,比我年轻的时候差多了,没我年轻帅,想当初有几百名Omega追着我暗恋……(这里省略一万字回忆往事小作文)……总之,这个小子还行,可以观察观察。】
【x月x日:艾林亚跟他们见面了,表现得还行,就是没点热血沸腾的傲气,这小子怎么回事…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呢?】
【x月x日:搬来第一天就吵吵嚷嚷的,让人没办法休息,-1000分!】
【看到他们请邻居吃西瓜了,还行吧,没我年轻时候善良,+2分】
【x月x日:砸我的窗户!-10000分!】
【但是又救了我,算了+250分吧】
【x月x日:哈哈哈哈哈哈!他祖宗的傻逼教堂终于被炸了,活该,你们圣教就该被一颗核弹直接炸干净人道毁灭!……那俩小子怎么回来这么晚,有猫腻。】
【x月x日:面包真难吃,牛奶也难喝,勉强+20分吧。】
【小橘子怎么就这么喜欢这小子呢,比黏我还黏他,下次要在它程序里加个狂暴恶犬设定……+50分吧】
【x月x日:时间到了……赌一把吧,别让我失望啊】
这页之后几乎全是空白,足以说明安德森在这天后就被逮捕进了帝国监狱内。但伊野仍旧不死心地一页页翻,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直到最后,他的手猝然悬在空中。
在整本书的背面,用圆珠笔用力刻着一句话:
【小子,我赌赢了吗?】
终端运转的轻微声响周而复始,干净到一览无余的房间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
伊野仰起头,笑声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才躬身艰难地停下来,却捂着脸,不知道是愉悦还是悲伤。
“你当然赢了。”他一字又一字道。
“安德森博士,恭喜我和你吧,”他含着如珍珠般的泪,眉眼弯得像月亮,漂亮得叫人惊心动魄,“我们,大获全胜啊。”
伊野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很久,出来时眼眶是红的,白川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有问。
安德森博士将整个地下研究室的权限全部转给了伊野,包括系统和那几架研发后还没有公开的微型机甲。粗略一算价值高达几百个亿,伊野一听就觉得自己日后的生活不会安分了,光是机甲的归属权,元老院那群人都得跟他掰扯十几个回合。
离开地下室后,他们又去了安德森博士埋葬的地方。
由于死时仍旧是叛国犯的身份,并没有予以厚葬,只是简简单单地火化后由机械盒装了起来,摆在监狱专属的骨灰塔内。艾林亚法官说骨灰盒的后续处理还要再开会讨论过,众口铄金,碍于社会影响怎么也要重新进行厚葬。
总的来说,安德森博士叛国罪的始末到此算是告了一段落。
直播的相关新闻和切片已经被公共信息部全部下架。起初还会有不少感到愤愤,骂帝国压榨大家的自由言论权,但随着一波又一波新的娱乐新闻出现,注意力被转移后,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安德森博士的事。
偶尔还会有帖子出现,隐晦地谈论安德森博士自杀的真正原因,但帖子一出现就会被立马删除举报,渐渐的,就连这点声音也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颗转瞬即逝的彗星,尾迹的那抹余光消散后,夜空仍旧是漫无边际的黑。
两天后。
夜里,清风拂过。
伊野搬了条椅子坐在庭院里,穿着黑色的长袖长裤,刚洗过澡,沾着水汽的长发散在背后,将两侧肩膀微微洇湿。
他仰头闲散地看着夜空闪过的几颗流星。
总感觉明明没过多久,但却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坐下来偷懒的时候了。
白天老爹打来通讯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一通,整整五个小时才结束。伊野就差直接开视频跪地上给人磕头认错了,但老爹依旧暴跳如雷,还一副冷酷凶悍的口吻说一年之内不会再搭理他这个混蛋儿子。
可结束通话没五分钟,就给他发过来一张恐怖漫长的清单,让他从主星给人代购洋酒回去。
伊野又气又笑,心里骂骂咧咧了大半天,老实给人代购酒去了。
一直忙到刚刚,才有时间洗澡坐下来休息。
他仰头,悠长地呼了口气。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刚转过头眼睛就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他眨眨眼,下一秒又恢复了光亮。白川把盖在他头上的毛巾掀开,站在他身侧,轻车熟路地帮他擦头发。
鉴于伊野说了好几回不爱用吹风机,白川就形成了这种每次洗完澡后帮他擦头发的习惯。
伊野看着他不说话。
白川垂眸看他:“为什么一直看我。”
“小白,你说,别人家弟弟也会帮哥哥擦头发吗?”
他眼皮一抖:“你觉得呢?”
“应该不会。”
伊野沉思后爽朗大笑一声,拍他的胳膊,“像你这么好的弟弟,一般人可没福气享受!”
“……”
笨。蛋。
白川心气不顺地默默给他擦头发,浑身透露着一股阴森怨夫的气息,等擦完了,又把伊野拉起来让他回屋换件干衣服的。但伊野觉得吹吹风就能干,像条咸鱼扒在椅子懒得动,差点逼得白川把他抱起来扛进去。
“话说,陛下授礼那件事你们当时是怎么处理的?”伊野晃着腿问道。
他当初为了参加庭审没能前往授礼,本以为要错过了,但艾林亚法官又说出现意外授礼暂时推迟,也没说明具体是什么原因。
“恰好陛下拉肚子了而已。”
“恰好?”
伊野眯起眼睛,趴在椅背上瞧他,“真的是这么巧合?你没做什么吧。”
“哥哥以为我会做什么呢?”
白川没有直面回答,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反问。
伊野当下就明白了,笑得合不拢嘴:“小白你胆子好大啊,要是被发现了,得是死刑罪吧。”
“那不重要。”
他语气认真,凝视着伊野的脸:“和你一起站上授礼的奖台,比任何事都重要。”
这样一个乱糟糟的世界,没有眼前这个人,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但有眼前这个人,就会让他觉得街边枯萎的花也有鲜活的意义,墙角的青苔也有漂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