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踪愣了愣,“公子想入笼鹤司?”
“不敢高攀,但是衙门里应该都有做笔杆子活计的吧?”裴溪亭指了指游踪手里的画,“比如这个通缉像,我就能画,而且是不是画得还不错?”
裴三公子眼巴巴地把自己瞅着,游踪本不是个软心肠,但毕竟刚让人家帮了忙,此时也不好太冷漠,于是婉拒道:“的确有文书一类的差事,但是没有品级,公子若是正经科举,定然还有更宽阔的大道可走,何必来我们这里?”
“我不稀罕什么官职,我……我就实话说了吧,我就没打算当官儿。”裴溪亭图穷匕见,“只是我听说笼鹤司有专属的寝室,是吗?”
“我们因着经常夜间繁忙,在衙门住着方便,当然也有人会就近租房。再者有些人是贫户出身,邺京的宅子不论租买都贵,只能住衙门。”游踪稍顿,“可公子图什么?”
“图出门自由,熬夜自由,睡懒觉自由,瞎折腾自由。”裴溪亭双手抱拳,真心诚意,“我知道笼鹤司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我这么说确实有些无,可能也显得别有用心,但我目前只想到这么一个法子,得尽量争取。游大人,我免费给您当画工,不要俸禄,只要您收了我,给我一个名义上的职位就成。”
这小公子想找个由离家,笼鹤司离这里远,忙起来一两个月不着家也是常事,外人也不敢探查里头的事,确实是个很好的去处。
游踪不置可否,但也不能答应,说:“笼鹤司与别的衙门不一样,不隶台察,一应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且衙门多涉机密要务,进出之事不好随意。”
裴溪亭闻言撇嘴,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就熄了,整个人都蔫儿了下去,眼眶微红,像是要哭的样子。他垂下脑袋,闷声说:“好吧。”
游踪见状顿了顿,稍微思忖后又说:“这样,待我先请示殿下,如何?”
裴溪亭眼睛里又有光了,立马说:“谢谢游大人,您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第19章 录用 宗老板接收简历并下发offer……
游踪到东宫时,太子正坐在懒架上翻一本劄子,小大王趴在一旁的软垫上,用脑袋挨着主人的腿,墙根的石榴树火红,像一捧厚实的遮阳伞。
游踪上前行礼,将今日的事说了。
“鹤影想要这个裴三?”太子抬头看向面色犹豫的游踪,“你大可直接拒绝,却要来问孤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意?说说由。”
“裴三擅画,且尤为细致敏锐,放在衙门方便使用。还有,”游踪有些难为情,“微臣离开的时候,他非要送微臣出府,说了不少好话,还强行塞了一篮子粽子给微臣,连声说微臣是全天下第一好的人。”
“他今日有求于你,所以这样说,明日有求于别人,这顶高帽就要易主。”太子无情地拆穿裴溪亭的甜言蜜语。
“微臣明白。”游踪赧然一笑,“是否要他,都由殿下做主。”
“你知道他为何想入笼鹤司吗?”太子放下劄子,随手握上懒架的扶手,“除开想离家这个原因,笼鹤司本身也能成为他的庇护之所。他入笼鹤司后,不论有没有品级,住在何处,那些对他有图谋的人都会心生忌惮,多少能达到自保的目的,这是别的衙门给不了的依仗。”
“那他还挺机灵,借着笼鹤司这个虎狼窝防那些居心不明的鸟兽。”游踪说。
“机灵,也狡猾。”太子摸摸小大王的脑袋,示意它稍挪贵体,而后从懒架上起身,向外走去。
游踪转身跟上,被小大王一屁股挤到了后面。他也不恼,伸手摸了它一把。
“他承认早就看出那是两个女子,却没有同你坦诚,他早一步知道或是猜出了王三的怪异之处。”太子淡声说,“今日你上门找他帮忙,是正和他意,他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句句引导。”
游踪恍然大悟,“难怪臣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又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他笑了笑,“是臣小看他的心思了。”
“他先前装不知道,是因为不想搅入是非,不想出头,今日向你表现自己的长处则是想入笼鹤司以达到目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太子说。
游踪犹豫着问:“那?”
小大王抬起前掌撑在美人椅上,和主人一起赏鱼。太子垂眼,瞧见虎掌上的那条长命缕。
“小鸟想出笼,都把笼子踹坏了,那就让他飞吧,看看笼鹤司的枝,他是否栖得住。”太子收回目光,拿起廊下的小钵,把鱼食洒入湖中,鱼儿们蜂拥而来又潮涌而去,没有一条贪吃。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偏头看向游踪,“只是笼鹤司并非寻常衙门,他若不安分,料他的时候,鹤影可不能再心软。”
游踪捧手垂头,“臣知道分寸。”
没想到offer这么快就发下来了,翌日午后,裴溪亭捧着手中的任命文书,心情颇好。
虽说文书一职连个九品都没有,但到底顶着“笼鹤司”这顶帽子,因此方才他去见汪氏的时候,对方都难得温和了些,叮嘱警告声明……总之就是让他好好做事,立稳脚跟,争取早日升职加薪,不给裴家丢人。
“啪。”
合上文书,裴溪亭把它放进收拾好的画箱中,对趴在矮榻上看杂书的漂亮保镖说:“两刻钟后在府外汇合,去看宅子。”
元方说:“好!”
裴溪亭出门去了素影斋。
步素影坐在榻边绣一方巾帕,听人说三少爷来了,立马放下手头的针线,起身去迎,走到门前时,帘子被掀起一角,露出裴溪亭的身影。
绛色长衫,细带绾发,那对与她相似的眉眼色泽冷淡,在看见她时变得柔和了些,
裴溪亭唤了声“姨娘”,进入屋子,帘子在他身后垂下。步素影怔怔地盯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人,“……还是头一回见你穿红色呢。”
裴溪亭知道,“裴溪亭”性子内敛,不喜或者说是惧怕张扬出头,哪怕穿着都历来追求素净,仿佛要从内到外地把自己掩饰成透明人,这样就不会招人注意以致生出是非麻烦,或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给裴家丢脸。
“好看吗?”他问。
“好看,很好看!”步素影连连点头,随后请裴溪亭到桌边坐,“要吃什么吗?”
“不吃了。”裴溪亭说,“今天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要去衙门做事了,往后会经常不在府里。”
步素影很是惊喜,“怎么突然就去衙门了,是哪座衙门?”
裴溪亭说:“笼鹤司。”
步素影笑容骤散,紧接着脸色白了,惊慌中一把握住裴溪亭的手,裴溪亭下意识地一抽,却没抽动。
“怎么是那里?”步素影没有察觉,紧张地问,“谁让你去的?”
“是我自己要去的。”裴溪亭在步素影不解的目光中说,“虽然只是做文书,但也是正经差事,不用动刀动枪,也不危险。”
步素影担忧无比,“可我听说笼鹤司里头都是凶神恶煞,你怎么能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裴溪亭感觉到那只手的颤抖,顿了顿,安慰道:“笼鹤司是太子肃清朝野、拥趸东宫的利刃,自然不是一团棉花,可我一没有不臣之心,二没有反逆之意,怕什么?”
恍惚间,步素影好似看见了年轻时的老爷,那会儿他们还很情深,昏黄烛光下,她卧在老爷膝上,盯着与自己说朝堂事的人,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误以为她这伶仃浮萍终于漂到了终点。
但这只是瞬间的出神,毕竟她的孩子和老爷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说起这些事来没有半分恭谨敬畏,平常又随意,既不像在自家卧室都慎言的老爷,也不像总是害怕说错话的从前的他自己。
可到底是溪亭变了,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他?
步素影嘴唇嗫嚅,许久才轻声唤道:“……儿子。”
裴溪亭不太自在,“……嗯。”
步素影凝视着他,满是忧虑,“你不喜争抢,最是温良平和,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是去寻常衙门都容易受人欺负,我、我怎么能放心?”
“您别担心。我与游左使有过两面之缘,他虽然有凶神的名声,但平常还是温和客气的,不像刻薄下属的上官,而他既然能坐稳位置,必定御下有方,否则太子殿下岂会重用他?”裴溪亭说,“何况笼鹤司是东宫的亲臣,而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大邺之主,这是个有前程的好去处,不是吗?”
“前程没有你的安危重要!”步素影紧握裴溪亭的手,突然反应过来,又无力地垂下眼,“虽然我如何想并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母亲。”
“‘裴溪亭’是您生的,这是规矩制度无法抹灭的事实。您是‘裴溪亭’的母亲。”裴溪亭说,“笼鹤司是我自己想去的,难道不比按照夫人规定好的路走更舒心吗?”
“……我之前就想问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步素影红着眼,紧紧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自然不会把那些事告诉她,选择性地坦诚道:“我其实是想找个由出去住,府里不自在,我夜里想出去走走都麻烦。”
步素影惊讶地说:“可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待在院子里吗?”
“人都是会变的。”裴溪亭说。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步素影沉默一瞬,问:“你怕吗?”
“不怕,我会尽力争取我想要的生活。姨娘,”裴溪亭不太熟练地反握住步素影的手,没有太温馨的感情,但也诚恳认真,“如果您想离开这座深宅大院,就告诉我。”
“离开?”步素影怔怔地说,“可以离开吗?”
“只要您想,我会想办法。”裴溪亭说,“我待会儿要出去看宅子,明日便去衙门报到,您有事就让常嬷嬷来找我。”
“好、好。”步素影与裴溪亭一道站起来,突然说,“等等。”
她从梳妆台取了一只荷包出来,放到裴溪亭手上,说:“邺京的宅子租买都奇贵,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里头是我这几年攒的月例,有六十来两,你拿去用。我在府里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你别舍不得。”
“真的不用,我有钱。”
“拿着。”
“真不用。”
“拿着吧。”
互相拉扯了三四轮,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强硬地把荷包塞给步素影,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快速说:“您自己留着,想买什么就买,别想着给我攒着,我比您能赚。”
步素影忍俊不禁,“那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有许多人一掷千金呢。”
她脸上露出怅然,裴溪亭安慰道:“您现在也能赢得满场喝彩。”
步素影笑了笑,说:“我这个年纪抛头露面、搔首弄姿,别人要笑话的。”
“正经跳舞哪是什么搔首弄姿?宫里舞乐坊的姑姑正是您这个年纪,人家还天天跳呢。”裴溪亭晃晃步素影的手,“姨娘不要妄自菲薄,这院子关着您,可您不能自己关着自己,天天忧愁,是要抑郁的。”
步素影心弦震动,落下泪来,许久才说:“……嗯,我听你的。”
“不要听我的,听您自己的。”裴溪亭掏出手帕不太熟练地替步素影擦掉眼泪,许是这样的场面太温情,他有些无所适从,收回手时捏皱了帕子,“我先走了。”
步素影点头,送裴溪亭出了院子,柔声说:“千万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裴溪亭点头,转身离去。
步素影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搅着帕子想了想,转身回屋快速写了封信,写完又撕掉,静下心来认真地重新誊写一封,才叫来常嬷嬷。
“常妈,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步素影把信和那袋银子塞到常嬷嬷手里,“你去一趟小宫门,拿钱请守宫门的人去找舞乐坊的冷姑姑,然后把这封信交给她。”
常嬷嬷捧着沉甸甸的荷包,犹豫地说:“这可是您的积蓄。”
“宫里的人哪是那么好见的?必得先有人来传这个话。我不是有头有脸的,不能拿名号劳烦宫人传话,只能花些钱了。”步素影说,“溪亭去衙门,我惊讶,欣慰,可又实在不放心,若是能请冷姑姑出面同游大人说句话,请游大人给溪亭两三分的宽容,便是我们占着大便宜了。”
常嬷嬷点了点头,说:“姨娘用心良苦,我这就去。”
“我的爷,我保证,这一座小院,您租它绝对不亏!”
傍晚,牙子带着“主仆”俩绕兰茵街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座空院前,指着那古色院门激情介绍说:“兰茵街是离帝宫最近的一条街,住的都是些官老爷,您瞧瞧左邻右舍,都是笼鹤司的老爷们,这地方外人不敢来,住着多安全啊。”
这边确实清净,连个货郎都没有,哪怕一墙之隔,睡懒觉也不容易被吵醒。裴溪亭示意牙子开锁,说:“外人不敢来,歹徒敢不敢来?”
牙子低头解锁,说:“凡事皆有可能!但您可以和邻居打好关系啊,如此就算遇到打家劫舍的,您嚎一嗓子,四周都是现成的护卫,还都是好手。”
院门开了,露出空旷干净的小院,显然是时常打着的。左廊是厨房和两间杂屋,正中是打通的前堂、膳厅和茶室,右廊则是三间寝屋。
牙子一边比划一边说:“主卧室带小书房,陈设都齐全。”
元方见已经以七种由拒绝了前七套宅子的裴三公子总算没有掉头就走的意思,便去检查屋子,暗自祈求裴三公子赶紧拍板,他快饿死了!
——下次和裴溪亭出门,必须要提前准备干粮,这也太能逛了。
裴溪亭往右走,打眼是一墙的应时蔷薇,粉白缀着桃红,不禁目光微停,喃道:“‘忽惊红琉璃,千艳万艳开。’”
牙子见裴溪亭喜欢,忙说:“您一看就是有雅兴的主!这蔷薇花墙开得极好,但也需要打,因此这院子才能空着,笼鹤司的老爷们公务繁忙,哪有这份空闲?”
元方从厨房蹿出来,对裴溪亭点了下头,眼睛里赫然写着:真的不错,租下吧租下吧。
裴溪亭也觉得不错,主要是喜欢这面蔷薇花墙。他问:“多少钱?”
“您诚心想租,我也给您实惠价,月租九千文,如何?”裴溪亭没说话,牙子忙又说,“两位,邺京的房价你们是知道的,何况是兰茵街?这院子若要卖,没个两千两绝对拿不下。”
“同样的地皮大小,左邻租六千,右舍租七千,独我九千,”裴溪亭似笑非笑地瞧着牙子,“我看起来像钱多没地儿花的冤大头吗?”
元方默默点头:还真像。
牙子挠挠头,赔笑说:“您真是有备而来啊,行,我就跟您交个底。您左邻是游左使,当年在匪徒刀下救过我东家,您右舍是苏大夫,给东家治好了隐疾,这都是大恩德啊,少收千八百算什么?若不是他二位不收,咱东家早就把院子送出去了!咱们行里都是好地皮,价钱肯定不便宜,但绝不会故意诓人,这点您放一万个心。至于这院子,我给您说句实在话,您想租可得赶紧了,前儿有一位年轻公子直奔这院子来打听呢,我瞧那派头那气度,来历绝对不简单。”
“左邻是游左使,”裴溪亭抓住重点,瞥了元芳一眼,对方点头表示无碍,他便说,“行,我租了。”
“好嘞!”牙子从挎包里拿出租赁契约摆在院里的石桌上,拿出笔蘸墨递给裴溪亭,笑着问,“您是什么时候住?我好叫人来给您打扫。”
裴溪亭把契约看了一遍,签了名儿,说:“明儿就搬。”
他从荷包里拿了锭银子抛给牙子,说:“今儿陪我们走了大半天,多有辛苦,剩下的钱你自己拿着去按个脚吧。”
牙子喜笑颜开,“应该的应该的,您二位能租到满意的院子就成。”
签好契约,牙子就去找人来收拾院子,裴溪亭和元方在街上吃了碗炒鸡面,回去收拾东西。
翌日辰时,裴溪亭准时到笼鹤司衙门报到。游踪一夜未睡,精神却很好,领着他去了文书楼,说:“你要做的事不多,文书案卷为辅,绘制通缉画像为主……这位是主簿陆茫,你的上官。”
小山般的案卷后趴着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露出来的半张脸白皙清秀,就是嘴角的哈喇子不太雅观。
游踪拿出巾帕叠成方块,熟练地把它垫到陆茫嘴下,说:“若是弄脏文书,又得重新誊写,届时我们需要第二十八回号召至少五人阻拦陆主簿跳河自尽……我建议你自备一个口水兜。”
“谢谢您的建议,我睡觉不流哈喇子。”裴溪亭跟着游踪往里头走,“陆主簿经常通宵达旦吗?”
“平日很闲,陆主簿就经常半日做事,半日去东宫帮殿下藏书——不是殿下压榨他,是他自己觊觎殿下的藏书。当然,偶尔忙起来的时候几日不着家也是有的。”游踪说,“你来得巧,这几日陆主簿应该是把该忙的都忙过了,否则这会儿他应该在头悬梁锥刺股的双笔齐下。”
裴溪亭闻言光明正大地松了一口气,跟着游踪把文书楼逛了一圈。出去后,游踪说:“你和你姨娘都不必担心,你好好做事,司里没人会欺负你。”
裴溪亭问:“姨娘?”
“你姨娘写信托付了舞乐坊的冷姑姑,昨夜冷姑姑亲自出宫来找我,请我照顾你一二。”游踪说。
裴溪亭有些惊讶,“姨娘还认识宫里的人?”
“当年仙音坊的步素影舞技超群,冷姑姑是宫舞第一人,也败在那一缕水袖之下。那场比试是步素影的最后一舞,没多久她就成了步姨娘。可她当年的风姿,冷姑姑显然终身难忘,否则不会在许多年后还愿意因此欠我一份人情。”游踪偏头看向裴溪亭,顿了顿才说,“裴文书,莫要辜负步姨娘。”
裴溪亭听出那温和语气后的警告,半分不介意,说:“大人放心,我只想做逍遥富贵一闲人。您向太子殿下求情收留我,我自然恪尽职守,不辜负您。”
游踪颔首,说:“听说你要搬家,今日先回去收拾吧,明日再来当值。”
“谢谢大人,那我先走了。”裴溪亭哼着歌回新居,院门敞着,元方正抱臂站在院子里指挥行里的小厮搬放东西,从望春院搬来的没几样,大多都是昨儿他们在回去的路上从各大铺子里买来的新件儿,还有昨夜裴锦堂强行塞进马车的一些东西。
一阵轱辘声,裴溪亭打眼往左,是两个小厮驾车而来。
马车停在他前头,一个小厮下车行礼,说:“小的是文国公府上的,四少爷今日出城去宝慈禅寺了,不能亲自前来,特意让小的们送些家具来,以贺裴三公子乔迁之喜。”
另一个小厮说:“四少爷说车上都是些画画要用的,诸如画几画架之类,请公子不要嫌弃。”
这哪是怕他嫌弃,是怕他不收才这样说,裴溪亭了然,说:“改日我亲自谢他。”
“那小的们帮公子搬进去。”
裴溪亭点头,正要进去,又是一辆马车跑过来。驾车的马夫跳下车,拱手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点头,马夫便说:“小的是替青哥儿来给您送些东西的,一些夏天要用的被褥帐子,还有青哥儿给您挑的几套衣裳首饰。青哥儿说了,送了这些东西,他就和您恩怨两清,以后见面就是陌生人了,您千万别攀扯他!”
这戏演的,裴溪亭仿佛很伤心似的叹了口气,低落地说:“好……我知道了,搬进去吧。”
马夫说:“好嘞。”
忙活了半天,小院焕然一新,裴溪亭各自给人打发了赏钱,等大家伙都高高兴兴地走了,两人站在厨房前,各自沉默不语。
俄顷,元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雇个厨子?”
“有没有那种能用菜刀杀人的厨子?”裴溪亭认真地说,“否则我怕他被我牵连,命丧小院。”
元方说:“这样的厨子一时上哪儿找去?”
“算了,出去吃吧。”裴溪亭一锤定音,“出了巷子就是街道,到处都是卖吃的,平常吃点什么也不贵。”
元方内敛地说:“好的,那我们现在……”
“走着。”裴溪亭说。
两人出门吃了一碗豆腐羹,元方酷爱碳水,还吃了俩鸡肉馒头。
路上,裴溪亭买了一小篮李子,一路晃悠回去。
“真是走半天都见不到个人影……怎么?”临近拐弯,裴溪亭话未说完就被抬手打断了。
“门前有人。”元方轻声说。
这都能听见,比胖瘦组合厉害多了啊。裴溪亭示意他按兵不动,勾着篮子迈步出了拐角,看见了院门前的人。
月色清冷,那人玄衫轻晃,额头眉骨、鼻梁唇峰起伏曼妙,十足的吸引人。
“稀客,贵客。”裴溪亭走过去行礼,“我门前这地被殿下一踩,下次房租得翻一番了。”
太子偏头看他,说:“手脚够快的。”
裴溪亭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指着院子说:“前儿跟牙子打听这院子的是您的人?”
太子不语,裴溪亭笑了笑,说:“那真是对不住。但您若想,随手就能买下它,之所以迟疑让我钻了空子,必定是不够满意。”
这要是旁人,恨不得立刻把钥匙交给太子以表孝敬,他却半分没这意思,不是不“懂事”,而是根本没这念头。太子随口说:“院子倒还凑活,只是我若租下,隔壁两人要时刻悬心。”
“殿贴下属,很是难得。”裴溪亭说,“院子我今儿都收拾好了,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散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进院坐坐,反正这院墙对您来说也相当于没有。”
太子沉默一瞬,“何意?”
他看着人的时候,眼睛像墨玉,浓郁而深邃,只能见表面,不能见芯。裴溪亭莫名静了静,回神说:“随时随地为您分忧啊——我不是在抱大腿吗?”
“你倒坦诚。”太子说,“与我相处,不怕?”
“伴君如伴虎,我肯定怕,但若因为怕就不和您说话,那还怎么抱大腿?而且吧,”裴溪亭随手抛弃一颗李子,又接住,光明正大地欣赏太子殿下的脸蛋儿,“我觉得您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譬如您好歹没有让我跪着回话,官威可比芝麻官还小呢。”
“看见旁人跪着与我说话并不能让我愉悦或者自得,毕竟让一个人跪地匍匐实在简单。”太子淡淡地说,“若你因此觉得我好说话,那是你不了解我。”
“我说的‘好说话’,是您平日不怎么拿架子,能沟通,不是说您心软,许愿菩萨似的,我求什么,您应什么。我也确实不够了解您,可哪有一见面就全盘了解的,我又不是神仙。”裴溪亭把自己的小心思道出,“但是,您多和我见面,我不就越来越知道该怎么抱您的大腿吗?”
太子不置可否,说:“观天时,后两日多雨。”
裴溪亭:“啊?”
太子说:“明日傍晚,朝华山,替我作一幅雨中天地。”
明明是命令,裴溪亭却当邀约似的,拱手笑道:“遵命。明日,朝华山,不见不散。”
美色误人啊,回了院子,裴溪亭才想起一个问题:元芳怎么办?
朝华山在城外,他自个儿去,遇见危险只能单抗,让元芳跟着,又等于直接把人往太子眼皮子底下送。寻常人看不透元芳的伪装,太子可就不一定了,那人显然是只千年狐狸,又美又精。
“没事。”元方一巴掌拍死附在门上嗡嗡叫唤的臭蚊子,“我把你送到山上就找地方等着,反正你和太子在一起,最危险的就是太子本尊 ,他要把你怎么样,我也没法救你。”
“有道。”裴溪亭往廊下的竹椅上一躺,把篮子挂在一侧扶手上,顺手拿起个李子,“对了,方才我热情地邀请了太子殿下来院里做客,他要是真来,你记得及时闪避。”
元方转头看着一晃一晃的人,纳闷道:“你图什么?我瞧你也不像个攀龙附凤的……真想攀附的,也不敢把金尊玉贵的太子往这小院子请,而是恨不得立刻把名下最好的名庄别墅贴上金砖,请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地踩一踩。”
“太子瞧不上这样式儿的,至于我图什么,图他长得特别好看啊。”李子清甜,裴溪亭嘴里甜津津的。
“太子的确俊美无俦,但他长得有多好,心就有多狠。”元方走过去拍拍裴溪亭的肩膀,俯身拿了个李子吃,“送你一句话:色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下来血狂飙。”
“我还知道另一句老话: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我也不想搞他,我就是想欣赏他画画他……不是,”裴溪亭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陡变,“你拿刚拍死了蚊子的手摸我衣服,还吃李子,脏不脏?”
混江湖的哪有这么多讲究,从前最落魄危险的时候还啃野草喝生血呢,但裴溪亭一脸菜色,元方还是举手投降,“得了,少爷,下次我碰你前一定先沐浴三遍。”
少爷大度地原谅了他。
朝华山在西郊,和傍晚的天色一齐隐匿在绵绵细雨间,灰茫茫的一片高耸。
裴溪亭掀起车帘,才明白“朝华”的意义,苍翠间的木槿花还未闭合,淡紫色居多,夹杂纯白紫红等颜色,一树繁花,艳丽地绵延在山间,朝开暮落,无穷无尽也。
马车在道路尽头停下,小厮打扮、雨笠遮脸的元方下车踩上湿润的泥土,倾身推开车门。他扶住裴溪亭手腕,小声说:“这一路走来竟然没人藏匿,但前头有高手,不止一个,我不能跟得太紧。”
“没事,你就在这里等我。”裴溪亭踩着脚蹬下车。
两人的手分开时,元方把一件冰冷的硬物塞入裴溪亭手中,说:“有事就放炮。”
裴溪亭感动地说:“你不是不打算救我吗?”
“好歹让我知道你死了,我才好想法子帮你收尸。”元方认真地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接过元方撑开的伞,转身走了。
俞梢云正站在亭中吹一种与古往今来所有乐师、流派为敌的笙乐,神情认真沉醉,并不知道满山的花草都恨不得就地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