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脖颈修长,还可以穿一条细纱作颈饰,搭配中低领衫裙。”裴溪亭见这姑娘裙摆绣着茉莉,还描着茉莉花钿,就在旁边说,“茉莉香味清芬,夏日轻风一送便是清香暗送,诗词中赞茉莉‘天赋仙姿,冰肌玉骨’,正如姑娘本人。”
他措辞简洁,语气随性,便显得清新自然,十分真心,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声说:“公子谬赞,我愧不敢当……这珠花我买了,还有那个白色的茉莉香囊,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这个如意纹的抹额……”
一下子就要卖空了,莺自语喜不自胜,赶紧说:“我给姑娘们包起来。”
“这条粉荷和墨色的发带……”一个姑娘作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偏头看向裴溪亭,大着胆子说,“可否麻烦公子帮我选一条?”
裴溪亭见这姑娘一身淡乳黄,所用饰品也都以自然清新为主,便说:“粉荷吧,清新娇俏,如今也正合时宜,墨色色重,气质偏沉,姑娘怕是不喜欢。”
“我也更喜欢粉荷……我看公子白皙俊美如此,不论颜色深浅都压得住,这条重山飞鸟纹的墨色发带很衬公子,我想买来赠予公子。”姑娘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天南地北的人,一朝相聚就是缘分,我别无他意,就当随心一次,愿公子一路山水,就如这飞鸟穿越重山,平安如意。”
裴溪亭本不打算收,毕竟发带也算贴身之物,男女之间该避讳,闻言却收了过来,说:“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姑娘。”
他偏头看了眼那画馆,说:“姑娘从画馆里出来,想必是擅画?”
“公子高看,我略懂一二就是了,今日也是请姐妹们陪我来画一幅像的。”姑娘说,“家父在外乡任职,家母随行照顾,难以归家,我每年都要作春秋夏三季肖像携带家书一道寄去,让爹娘安心。只是今日陈先生不在画馆,别的画师里也没有中意的。”
“若姑娘不嫌,我为姑娘画一幅。姑娘喜欢就当做是这条发带的回礼,也当是我祝愿姑娘平安顺遂,早日与尊上相聚团圆,若不喜欢,”裴溪亭笑一笑,“我就请姑娘吃顿便饭,当做是弥补姑娘的时间。”
姑娘笑着说“好啊”,侧手示意画馆的方向,“公子请。”
小姐妹们也要凑热闹,裴溪亭示意莺自语收摊回家,跟着姑娘们走了。
元方走在尾巴上,听着裴溪亭和姑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突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
宝音楼,元方听说过,是宁州最好的琴楼,在江南富有盛名。
此时,二楼的一扇窗开了半扇,临窗而立、看着此处……不,看着裴溪亭背影的赫然是太子。
第43章 音波 小裴下江南(十)
“裴文书很得姑娘们喜欢啊。”俞梢云站在太子身后, 干巴巴地说。
太子说:“长得好,大方,不轻浮, 还会些甜言蜜语,讨人喜欢不奇怪。”
“那要不要找人跟着?”俞梢云问。
“他有随从,你操什么心?”太子说。
我是为人家操心吗?俞梢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提醒般地说:“裴文书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 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春心萌动, 让他和几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相处, 万一他和谁对上了眼, 回去立刻请家里来说亲怎么办?”
的确万事皆有可能,太子静了静,不答反问:“你很在意他的婚事?”
俞梢云一不当爹做娘, 二没有对裴溪亭动那些念头,自然不在意裴溪亭的婚事。可他凡事都要为殿下筹谋分忧, 虽说现在殿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殿下想明白做打算之前,裴溪亭身上最好不要有什么亲事, 毕竟强抢他人之夫实在不好。
但俞梢云不好直说,也生怕引起什么误会,于是赶紧说:“卑职是怕他春心萌动,整日都想着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办差了, 您说是不是?”
太子接受了这个由,淡声说:“盯得住他的人,盯不住他的心。”
裴溪亭那样的性子, 若是真与谁生情,也是棒打鸳鸯容易,却打不碎他的心。
修长的指腹滑过琴弦,力道微重,稍微有些刺疼。太子眉尖微蹙,面无表情地盯着琴看了片刻,才收回手,叫来老板,说:“琴很好,但弦不够好,若是生手用,恐易伤手。”
“为了配这把琴,这已经是本店最好、最贵的丝弦了。”老板打眼就知道这是位贵客,为难地说,“您若是还要再好的,在宁州的琴店怕是买不到了。”
竟然是给裴溪亭买?俞梢云眼界开阔,能看出这琴弦的确是极好的,哪怕是邺京那些公侯伯爵府上用的也不过如此,拿去给一个生手用,说句暴殄天物也不为过,殿下竟然还嫌不好……
俞梢云偷偷瞥了眼太子,心中愈发觉得古怪,说:“那把琴弦取下来吧,我们按原价付钱。”
傍晚,裴溪亭回了杨柳岸,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只长木匣子。
以防万一,伸手打开匣子的是元方,只见里头放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把琴——黑漆,桐面杉底,流水断纹,龙池上方刻“玉音清和”小篆印,一派古幽之色。
“这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字。”元方说。
裴溪亭回过神来,“啥?”
元方说:“钱。”
裴溪亭莞尔,说:“你看这个小篆印记,‘玉音’二字就说明了它的来处——杨玉音,如今最有名的斫琴师,之前的琴可是售出了千金之数。”
“多少?”元方惊讶地戳了戳琴面,感觉它一瞬间变成了晃眼的金色,“怎么能值那么多钱?”
“杨大师古稀之年,做出来的琴也就七把,一把琴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光,咱们瞧着就是一把好琴而已,可对于制琴的人来说,处处都是用心斟酌打磨的成果。”裴溪亭说,“一把好琴自然是不缺富贵者买,有时若两人多人同时争抢,那本就昂贵的价格再遭哄抬,最后的售价自然令人瞠目结舌。”
元方点头表示解了,说:“如此看来,这把琴定然也价格不菲,能买得起它、进入这里还会给你送琴的人,也就那么一位了。”
裴溪亭有些拿捏不定,“你说殿下送我这把琴,是不是隐晦地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用他的宝贝琴了?”
“你想多了。”元方难言地看着裴溪亭,“人家还用得着隐晦地提醒你吗?不想你碰直接说就是了,还用得着给你买这么好的琴?”
说句实话,他觉得太子肯教裴溪亭学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对哦,一语惊醒梦中人,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翘,说:“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就是单纯送给我的。”
元方觉得裴溪亭笑得挺没出息的,但还是说:“恭喜你,我看你有机会。”
“我也觉得。”裴溪亭有些雀跃,“我要是能成功,一定给你涨月钱,翻倍。”
说罢,他轻轻盖上琴箱,“走,出去逛逛。”
元方愣了愣,“才刚回来。”
“我高兴,要出去抒发一下。”裴溪亭说。
元方翻了个白眼,迈步跟上了。
夜里,太子回来的时候,裴溪亭的房门开着,今日穿出去的白短靴放在门口,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进屋,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裴溪亭穿着短衫短裤、踩着木屐从院门进来,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白皙的手指勾着个钱袋子,心情不错似的,还哼着歌。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
“殿下。”裴溪亭走到太子跟前,捧手行礼。
太子看着他,“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我在前头和同僚们玩了会儿牌,还赢了一两呢。”裴溪亭说着晃了晃钱袋子,又说,“谢谢殿下送我的琴,我很喜欢,让您破费了。”
“原配的琴弦不够好,等回了邺京,我再给你补齐。”太子顿了顿,“你回来得倒是很早。”
裴溪亭说:“对啊。”
太子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裴溪亭琢磨出点不对劲来,追问道:“我又罪恶滔天了?”
给姑娘画像,围炉煮茶,不过是年轻人闲暇时凑在一起说说话,实在谈不上错。太子摩挲着念珠,心中突然有些不悦,不仅是对没有犯错的裴溪亭,也是对无缘无故情绪波动的自己。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难以接受,看向裴溪亭的目光都有些沉了。
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看着太子不说话。可脑子飞速转动一轮,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如果他真的有哪里惹太子殿下不高兴了,那干嘛还要给他买琴?如果没有,那太子殿下怎么又有化身人体制冷机的趋势?
裴溪亭搞不懂,心说:伴君如伴虎,诚不欺我。
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莫名,这时俞梢云从后头走来,说:“裴文书回来了?”
裴溪亭“嗯”了一声,见俞梢云走到太子身后站定,对他微微一笑,说:“裴文书觉得清风肆的茶点如何?”
姑娘很喜欢裴溪亭画的那幅画像,随后他们出了画馆,结伴去临近的庄子围炉煮茶当作晚饭,那庄子就叫清风肆。
裴溪亭愣了愣,“殿下先前也在清风肆吗?”
“我们从门前经过,偶然瞥见裴文书与几个姑娘同坐一席。”俞梢云十分不经意地提起话茬。
“那二位怎么不进来?茶点我只尝了一小块,但味道不错,他们家的茶叶很香,有一款茶叶冰雪很不错。”裴溪亭捏着钱袋子,难道是他那会儿没有看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觉得他眼瞎,因此不高兴了?
思及此,裴溪亭立刻又说:“今日错过了也没事,改日我请殿下去尝尝?”
太子淡声说:“不是说钱袋子吃紧么,还有闲钱去清风肆?”
“很贵吗?我不知道,是方姑娘付的钱,说是感谢我为她画像、感谢小姐妹们陪她出门画像。当然,若是当时殿下和俞统领也过来,那这顿必然是我请。”裴溪亭说。
“你与姑娘们一见如故,我们插一脚做什么?”太子说,“倒是我们多余了。”
“一见如故算不上,只是人海茫茫,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大家坐下来聊聊天,不也是度过闲暇时光的一种方式吗?”裴溪亭说,“二位来了只会更热闹,哪里多余?”
“可你们萍水相逢,能聊什么?”俞梢云趁机打探。
“画啊衣裳啊妆容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还有这家那家的八卦……总之什么都聊,说起什么就是什么。虽说萍水相逢,但只要大家有礼有节,谨记分寸,自然不会轻易冒犯了谁。”说着说着,裴溪亭突然琢磨过味儿来,这两位好像对他和姑娘们围炉煮茶的事情有些在意啊?
姑娘们里有两位是官家出身,裴溪亭看了眼太子,又看向俞梢云,问:“那里头有俞统领的故人?”
“并没有,”俞梢云笑了笑,“就是好奇裴文书是不是要唱一出《荷洲奇缘》?”
这是宁州曲,裴溪亭在小春园听过,唱的是赏荷之期,荷洲人潮拥挤,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见钟情,赠荷花以相识的故事。
敢情是为了八卦啊,他当即笑着说:“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俞梢云说:“随口聊聊罢了,裴文书别多心。”
裴溪亭说:“当然。”
回到屋里,裴溪亭在竹椅上躺下,把太子方才的几句话和表情又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拿出了做阅读解的认真,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答案:
太子殿下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溪亭翻了个身,用指尖刮着扶手。
不应该啊,他和姑娘们恪守分寸,没有身体触碰更没有任何亲密行为,就算是要吃醋,也完全没有任何吃醋的点啊。
何况,太子真的会吃他的醋吗……不是吃醋的话,问那么多干嘛……可说是吃醋,也不太像……但不是吃醋,又到底是哪里奇怪……
裴溪亭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纠结犹豫地敲定不了答案,索性弹射起步,出门去了隔壁。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敲,直接问:“殿下,是不是我和姑娘们相处了半日的事情让您不高兴了?”
好直接,俞梢云暗自震惊。
“并未。”俄顷,窗内传来太子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裴溪亭闻言放下心来,又莫名有些失落,“哦”了一声就回屋了。
轻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隔壁房门跟着关上。太子坐在琴桌后,指腹按着琴弦,昏黄烛光笼罩着他的侧脸,映照出几分冷沉。
念珠静静地放在琴桌的角落,太子偏头看向它,眼前又出现裴溪亭从姑娘手中接过发带时的笑眼。
无情时便如此,来日若动情,那双眼睛又该是何模样?
太子无法想象,又不知自己为何要想象,这和他无关。
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情绪交织,太子只觉得烦闷难言,他指尖一松,琴弦失控地颤动,洒出丁点血珠。
门外的俞梢云似有所觉,轻声说:“殿下?”
“……无妨。”太子看着指尖不断涌出的猩红,不知是回答俞梢云还是他自己,“无妨。”
拂去朦胧烟雨,宁州赫然是一片清新俏然之色。
随后几日,裴溪亭日日出门,四处采风闲逛,偶尔与白云缎吃饭,与赵繁吃酒,与上官桀“偶遇”——但每当此时,赵繁也会“偶然”路过,二人行变作三人行或索性各回各家,倒是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中间有一次,白云缎带了白云芷出来,白三姑娘在家休养了几日,恢复得不错,薄薄一层胭脂,当真艳若桃李,神采奕奕。
夜里没人打扰,裴溪亭与太子学琴,夜夜如此。
香几上燃着裴溪亭淘回来的橙香,味道清甜自然,成功哄得太子点上试试。外面夜深了,他挑了下弦,说:“何知州与白家取消婚事了,只说是年轻人性子不合,不宜成家,倒是还算厚道。”
太子坐在一旁,手中握着琴谱翻页,随口“嗯”了一声。
“白老爷和白夫人不甘心,还想和赵家攀亲,今日白三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抹的胭脂很厚,但也没遮掩住巴掌印。”裴溪亭看了眼自己的那卷琴谱,不太熟练地抚琴,“都说白三姑娘在家受尽宠爱,我看未必。”
“白家富贵锦绣,娇养女儿何其容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要将人抛出去换利时毫不手软。”太子偏头看向裴溪亭平静的侧脸,“你同情白三?”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这是句假话。天底下比白家夫妇坏上千百倍的父母都有,我若个个儿都同情,那还活不活了?”裴溪亭淡声说,“我见白三姑娘还算清醒,又有白云罗相助,应该不会去招惹赵世子。”
说起赵世子,裴溪亭突然想起上官桀来。他手上动作一停,偏头对上太子的目光,认真地说:“上官小侯爷擅自出京,玩忽职守,您管不管?”
太子说:“他出京前在司里留了牌子,还和人换了职,没有问题。”
裴溪亭闻言有些失望,失望得光明正大。
太子见状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此时像在做什么?”
裴溪亭眼尾一挑,“嗯?”
“谗言佞语。”太子说。
“冤枉。”裴溪亭说,“最多是心怀报复。”
太子看着他,说:“继续弹。”
裴溪亭抿了抿嘴,说:“我不太会。”
“凡事都是由生渐熟,静心。”太子说。
裴溪亭静不了心,说:“我热。”
太子看了眼屋子里的琢冰山,说:“心静自然凉。”
“您不让我穿短衣短裤。”裴溪亭说出自己的怨念。
太子说:“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这院子里又没有别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朝廷里有些官儿平日里最重礼仪,可夏天回了自家院子,一样也是穿得要多清凉有多清凉,只求蔽体。”裴溪亭嘀咕,“您比他们还要老古板。”
太子说:“别人在自家的穿着,你怎么知道?”
裴溪亭以前在书上看的,叫什么忘了,总之就是写到了古代人的清凉神器,什么小吊带小抹胸都有。这里是架空的地方,有没有还真不好说,但他还是脖子一支棱,很有底气地说:“我钻狗洞看见的。”
“哦,”太子淡声说,“私窥朝臣府邸,记录朝臣私事,居心不良。”
话音落地,裴溪亭双手放在琴上,同时往前一抹,古琴顿时发出排山倒海的动静。
太子被攻击到了,眉间微蹙,正要说话,就见裴溪亭抱起古琴换了个方向,直接面对他,再次弹出一波攻击。
“……”
裴溪亭神情严肃,双手灵活地胡乱拨动琴弦,那气势仿佛有千百年的功力,可以以琴音杀人。
太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说裴溪亭放肆,可这人日日都在放肆,真要追究起来,数都数不清,说裴溪亭幼稚,可幼稚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这攻击力颇为强悍,他伸手放在裴溪亭双手间,按住琴面,说:“这是在报复我?”
裴溪亭停下攻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你自己说的?”太子说,“好好的去钻别人家的狗洞,还不许我怀疑你别有用意?”
“做一件事一定要有原因吗?”裴溪亭问,“我纯粹脑子有病,行不行?”
太子想了想,说:“的确没有谁规定人不可以脑子有病。”
“那不就对了。”裴溪亭说,“我犯病的时候不仅喜欢钻狗洞,我还喜欢发疯狗病,满大街乱窜,见人就咬。”
他大胆地说:“到时候您可别撞上我,小心我咬您一口。”
“到时候你可得避着我,否则,”太子目光下滑,落在裴溪亭红润的唇上,淡声说,“我就拿绳子勒住你的舌头,再拿链子把你拴在院子里,也算为民除害。”
好平淡的神情语气,好变/态的话。
裴溪亭愣了愣,一时无法反驳,但也不甘示弱,于是再次化身十指琴魔,对太子发动音波攻击。
“……”太子轻轻啧了一声,突然伸手从裴溪亭手中夺过无辜的古琴,放回原位,而后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后颈,“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裴溪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卸甲”,后颈的手温热有力,烫得他颈皮一激灵,下意识地缩着,“不——”
话音未落,那指腹微微用力,仿佛警告,裴溪亭从心地站了起来,被太子握着脖子提溜到门前,送了出去。
他转身,太子站在门槛后,一张光彩夺目的脸平淡如常,和那双手的温度仿佛两极。
裴溪亭盯着那双淡漠的凤眼,微微歪头,仿佛站在井口仔细地研究、探索着古井的深度,猜测跳下去是否有生还的机会,神情迷茫而迟疑。
太子被“审问”得有些不快,又掺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之是不想再被裴溪亭盯下去,于是转过身去。
裴溪亭回过神来,在太子迈步前说:“殿下,明天采莲节,您别忘了。”
太子没有转身,说:“我没忘,可我从未答应你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也对,太子答应在采莲节之后与他一道回京,却没说那日要与他一道出门。
“那我现在邀请您。”裴溪亭说,“明日,我在荷洲等您。”
不等太子回答,他转身回了屋子,脚步比平时快上许多,败露出几分匆忙,仿佛慢上一步,太子就会出口拒绝,而太子若今夜没有拒绝,明日便一定会赴约那样。
隔壁屋子的房门关上了,比平日重了三分,好似关门的人一时情急,忘了控制力道。
太子站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挪步回了内室。
翌日清晨,一辆豪华马车来到杨柳岸。
高柳进了客栈,很快便出来,到窗前说:“爷,裴三公子已经出门了。”
“一个人?”赵繁问。
“和他的随从一道。”高柳说。
不是上官桀就成,赵繁晃着扇子,说:“走吧。”
可他说谁来谁,高柳看了眼前方,说:“小侯爷来了。”
赵繁眉梢微挑,偏头看向走到窗前的上官桀,笑着说:“谨和是来找溪亭的?”
“正是,”上官桀并无顾忌,也笑了笑,“行简也是?”
“不错,可是巧了,咱们都不赶趟。”赵繁悠悠地叹了口气,“溪亭已经带着随从出门了。”
他见上官桀不大高兴,便说:“既然撞上了,不如你我结个伴,如此也热闹些,如何?”
上官桀对采莲节没兴趣,但他知道赵繁必定不会错过利用这种节令邀约裴溪亭一道出门游玩,届时共度佳节、花好月圆,裴溪亭一不小心就会上了当,被赵繁哄得找不着北。
裴溪亭虽然走了,但若此时和赵繁一路,赵繁就不能再找机会和裴溪亭独处。打定主意,上官桀一点头,说:“好啊,那我就借便乘车了。”
他上了车,高柳便关上车门,驾车离开了。
尚西风从门口出来,看了眼那马车,把瓜子一嗑,说:“裴文书人缘不错啊。”
游踪在门后煮茶,说:“不是好事。”
尚西风似懂非懂,转身走了过去,拿着大蒲扇给游踪扇风,说:“难得得闲,您怎么不出去?”
“没什么好出去的。”游踪说,“殿下有俞统领随行保护,也不需要我。”
“说来也是奇怪,都是出门,今日殿下和裴文书怎么是分开走的?”尚西风纳闷。
游踪看着茶炉下的火焰,说:“都是去荷洲,说不准会撞上。”
“荷洲可不小,今日又是人生人海,恐怕难。”尚西风说。
游踪不置可否,说:“若是有缘,转头便能瞧见,若是有心,则处处皆是缘。”
第44章 花灯 小裴下江南(十一)
荷洲之地, 清池宽广,尽植荷莲,夏日荷香漫天。桥台水榭耸立其间, 南有绣旆彩楼,北立青幌水台,遥遥相对, 宛如一片小水乡。
这里平日里便是散步闲逛的佳选, 今日更是人头攒动, 比肩迭踵。裴溪亭提着兑来的莲花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人群间,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以至于兴趣索然。
元方挎着画箱同行,今日的“裴心”实在很容易看透,他提出建议, “要不要去楼上作画?”
“没什么构想。”裴溪亭说。
是啊,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元方腹诽, 却想不明白, “你既然想和太……公子一道来,今早怎么不再去请一请?”
“他想来, 昨晚请一次就够了,他不想,今天再请一百次也没有用……算了,爱来不来。”裴溪亭呼出一口气,拍拍发胀的脑门, “我们去前头逛一逛再上楼?”
元方没异议,跟着裴溪亭顺着人潮往前走,这廊道迂回曲折, 逐渐把人群分散开来,各有各的热闹。
前方传来一阵惊叫声,两人顺路过去看热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涩的歌声在人群间唱道,布衣清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莲花灯盯着前方,面颊绯红,眼中热泪。一曲未罢,姑娘在同伴的嬉笑间羞怯而大胆地奔上前,飞快地将荷包塞入男子怀中,夺过他手中花灯,转身和同伴们打闹着跑了。
裴溪亭看着那翩跹远去的轻纱裙摆,又回头看向早已泪流满面、喜不自胜的男子,心中有些羡慕。
人家告白成功,互赠信物,他却连对象都没约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元方不解风情地问。
裴溪亭回神,说:“莲字同‘怜’,是以在采莲节当日,女子会将采来的莲子放在自己绣的荷包里赠给有情人,是江南一带的习俗之一。”
元方说:“哦,难怪到处都是念诗唱曲的,好些摊贩上的花灯也是一对一对的卖。”
两人说着又往前去,目睹了好几对有情人互相表白的现场,正前方这一处却有些不一样,男子激情告白,那姑娘看起来却十分不愿,被堵在人墙里,神情窘迫难堪,周围都是些看热闹的观众。
裴溪亭就地采纳教材,教导元芳这条单身狗,“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千万别在人家不喜欢你、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被告白的情况下采用这种方式。若你是看热闹的,也不要像那个汉子一样在旁边好事地高喊‘答应他答应他’,让姑娘难堪。”
元方纳闷地说:“我不傻不坏,怎会如此?”
话音落地,他抖开手中的荷叶包,取出一颗剥好的莲子屈指一弹,精准地打在那堵着姑娘喊“答应他”的汉子膝弯。
小小一颗莲子,在元方手里的威力却不逊于坚硬利器,那汉子膝盖一弯,猛地跪了下去。他这一跪,路自然让开了,姑娘立刻趁机跑了。
“谁!谁啊!”汉子撑地爬起来转了一圈,大声嚷道,“谁偷袭我?谁!”
他人高马大,一嗓子喊出来,周围的人顿时退避三舍,纷纷散了。
汉子没找到可疑的人,破口骂了一句,随即上去和告白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两人皆面色阴沉,竟是一道走了。
裴溪亭挑眉,说:“原来是一伙的,一个告白,一个充当观众堵着人家姑娘。”
又是两颗莲子射出去,那两人同时跪地磕了个响头,在周围人不明所以地注视和忍俊不禁地嬉笑中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是一阵嚎骂。
两人看过来时,裴溪亭和元方正认真地欣赏着栏杆外的莲花,一派自然。
没有找到偷袭者,两人没什么办法,很快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招太帅了。”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拿了颗莲子喂进嘴里,语气羡慕,“我现在学,来不来得及?”
元方没有评价裴溪亭的天赋,只说:“这个学成前容易伤手,你的手金贵,还是别勉强了。”
“好吧。”裴溪亭也不强求,“反正有你在,以后我讨厌谁,你就偷偷给他‘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