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凉,王妃怕冷。”周远洄提醒道。
“瞧你手都冰了。”祁丰说着要给喻君酌暖手。
周远洄上前硬塞到两人中间,一边拉着祁丰朝厅内走,一边道:“此番路途遥远,你一路奔波怪累的吧?有没有洗个澡休息休息?”
“我哪有心思休息啊。”祁丰失笑。
众人总算是进了屋,周远洄特意等喻君酌坐下,选了个相近的位置挨着对方坐。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喻君酌问祁丰。
“原本是想早些回的,后来我爹给我传讯说找到解药的方子了,我就没着急。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侯先生,你猜他跑哪儿去了?”
“他去了哪儿?”喻君酌很捧场。
“南绍!”祁丰说。
“你去了南绍找他?”喻君酌震惊。
“是啊,我想反正来都来了,也不急着回去,就在南绍住了一阵子。”祁丰嘿嘿一笑:“我刚才已经跟我爹说过了,侯先生在那边寻了不少药草,说是咱们大渝没有的,回头打算多弄一些回来。”
祁丰耐心地把自己此行的经历绘声绘色说了一遍,还说正琢磨能不能走水路,把那些药材运到淮郡,再由淮郡运到京城。
“那样不会绕远吗?”喻君酌不解。
“你不知道,到了南境路特别难走,全是山。而且那些山里还有瘴气,搞不好就容易出人命。但是水路不一样,南绍境内有一条河直通入海口,沿着那条河运到入海口,再经由商船运到淮郡,要方便多了。”祁丰解释。
至于淮郡到京城,虽然也不近,但路并不算太难走。
祁丰说了会儿话,直到快晌午了才去洗澡换了身衣裳。
午时,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饭。
祁丰拿出了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他这人性子外放,想得也周到,不仅给父母都带了礼物,还给喻君酌和周榕也带了礼物,甚至还有成郡王的。
“怎么给我这么多?”喻君酌抱着一堆东西有些惊讶。
“你不是要过生辰了吗?这都是给你的生辰礼。”祁丰说:“从前我在淮郡,也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弟弟,没陪你过过生辰。今年你也十七了,表哥都给你补上。”
喻君酌听了这话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今年你过生辰,咱们都陪着你。”祁夫人道。
“嗯。”喻君酌点了点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哭。
这日午后,祁掌柜又念叨,说等腊月初六这日,在家里摆上席,定要让喻君酌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辰。
他说这话时,周远洄去学堂接周榕了,并不在场。
喻君酌忍不住想起了周远洄先前说过的话……
那日淮王生辰,喻君酌给他买了生辰礼,又提到自己的生辰是腊月初六。但周远洄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让他和舅舅一家一起过。
没想到这话竟是真的。
“对了,王爷的毒彻底解了吗?”祁丰问。
“嗯。”喻君酌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到关于“疯癫”的说法。
“侯先生说会在南绍住到明年入秋,若是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去寻他的。”
“若是开春你想去运药材,我可以陪你一道。”
望淮商会是记在他和祁丰两人名下,若是祁丰想去跑船,喻君酌也挺想跟着去看看。
府里有了祁丰,果然就热闹多了。
他性子闲不住,连带着弄得宅子里叽叽喳喳的。
一连几日,周远洄都早出晚归。
只有早晚回来,白天几乎不见人影。
他不在,倒是方便了祁丰背后嘀咕他。
“君酌,我在南绍听了很多王爷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祁丰问喻君酌。
“什么事情?”喻君酌有些好奇。
“原来咱们的淮王殿下和南绍现在的皇帝,是过命的交情。他们一直没来议和,据说就是等着王爷呢。”先前周远洄不在京城,所以使团迟迟没有来。
但这说法无从考据,喻君酌只当是新鲜事听一听。
“你在南绍,有没有听说过……榕儿的娘亲?”喻君酌问。
“原来你也介意啊?”祁丰压低了声音说:“我一去最先打听的就是此事。”
“他们怎么说?”
“没有人知道世子的娘亲是谁,据说当时大营扎在一个寨子附近,那寨子里有不少南境的巫女。王爷有一次受伤很重,被营中的弟兄们抬到寨子里养伤,估计是那个时候有了孩子吧。”
喻君酌点了点头,略有些出神。
也就是说,周榕的娘亲应该还在那个寨子里。
女子怀胎要十月,周远洄养好了伤,也不知在那个寨子里待了多久?得知女子有孕,他应该时常去探望吧?不然怎么会选择最后把周榕抱回来?
“君酌,你是不是不高兴啊?”祁丰问。
“没有,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喻君酌勉强一笑。
祁丰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似乎不该说这个话题。虽然他对淮王殿下也不怎么喜欢,但弟弟这模样好像还是挺在意对方的。
很快,就到了腊月初六。
这日一大早,喻君酌就去给母亲上了香。
想到过世的母亲,他心中难免伤怀,不由哭了一场。
祁掌柜安慰他,说只有看到他过得好,他母亲的在天之灵才能安心。
这日祁丰去了一趟成郡王府,把成郡王也叫了来,说是人多热闹。成郡王早有准备,提前就给喻君酌预备了贺礼。
不过成郡王的到来也有个小插曲,他今日才知道自家二哥复明了,委屈得不行,气得差点大哭一场。后来周远洄说喻君酌生辰,他若是敢哭就把人扔出去,成郡王才忍住了。
这日,宅子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祁夫人张罗着人备席面,祁掌柜则让人把过年才挂的红灯笼提前就挂上了,搞得整个宅子里喜气洋洋的。
周榕给喻君酌背了首新学的诗,还奉上了自己特意学的寿字图。小家伙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有诚意,想必私下练了不少时日。
最让喻君酌惊讶的是,陈知晚竟然也来了。
“王爷接世子的时候提起来,说今日是喻少师的生辰,我便一道过来给喻少师贺个寿。”陈知晚送了喻君酌两本书。
喻君酌接过书道了谢,忍不住看了周远洄一眼。陈知晚这人虽然热情却也很有分寸,初次见面时见喻君酌冷淡,很快就识趣地没再纠缠,今日他能来贺寿,定是受到了邀请。
“是你请陈先生来的?”喻君酌问周远洄。
“他是榕儿的开蒙先生,也算是你的……熟人。”
喻君酌没什么朋友,这个周远洄自然是知道的。哪怕他心里再怎么不喜欢此人与喻君酌亲近,但还是希望喻君酌的生辰能更热闹一些。
用过晚饭后,外头忽然传来了闷响。
祁丰跑出来一看,忙招呼众人出去。
喻君酌一出门,便见夜空中炸开了一簇巨大的烟花。烟花明亮璀璨,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看上去十分壮观。
不等这一簇烟花熄灭,继而又有第二簇腾空而起……
一颗接着一颗,倒映在少年明亮的双眸中。
喻君酌活了两世,这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烟花。
幼时他在庄子里看到过别的孩子在上元节时,燃放一种拿在手里会崩出火花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很漂亮。后来那个孩子还笑他没见识,跟他说自己连京城的烟花都看过,那才叫好看呢。
那个时候起,喻君酌就很想看看,烟花究竟什么样。
后来他回京后,听说京城每年除夕和上元节那日都会放烟花,但也仅有这两日才会放。因为烟花制作很繁琐,且有一定的隐患,每次燃放需要做很充足的准备,还要让巡防营的人准备好水车待命,以防出现火灾。
喻君酌盼了很久,一直等着过年。
可惜,他只活到了腊月十二那日。
最终也没能见到……
“砰!”
又一簇烟花炸起。
喻君酌仰头看着满目的璀璨,一颗心不由跳得很快。
“要在京城看到烟花可不容易,我记得除了过年和上元节,似乎只有前年皇后生辰时,陛下让人放过烟花。”陈知晚开口道:“没想到喻少师生辰,竟也能叫咱们有幸沾沾喜气,也看到烟花。”
“城中不让随意放烟花,是因为前几年着过火,还烧死了人。后来皇兄和朝臣们便商量了一个章程,非必要不得随意燃放烟花。”成郡王解释道:“若是哪个勋贵家里想放,得自己花银子请人备好水车,再雇人看好周边,确保万无一失。”
在此基础上,还得得到京兆府的批准。
总之就是费银子又费心思,还得搭上人情。
喻君酌闻言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男人看过来的视线。
不用问,此事绝不可能是旁人所为。
怪不得周远洄这几日一直不见人,原是在准备这个?
“喜欢吗?”周远洄问他。
“嗯。”喻君酌这一次并未再说气话。
“我想着你如今有人疼,也有人爱护,什么东西都不缺。”周远洄怕他冷,用披风将他裹在怀里,又道:“只有这个是旁人给不了你的。”
喻君酌心忽得一软,先前的恼意骤然便散了。
周远洄并不知道,自己今夜的贺礼,竟是满足了喻君酌上一世未了的心愿。而这一夜绽放的烟花,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都会被少年存在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陈知晚和成郡王看过烟花便告辞了。
周榕先前太过兴奋,这会儿也撑不住睡了。
倒是祁丰半点睡意都无,拉着喻君酌非让人陪他喝酒。
“十七了,又不是小娃娃,酒还不能喝吗?”祁丰有点醉。
“他身子不好,太医不让饮酒。”周远洄说。
“切,又拿太医压我是吧?”祁丰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阿酌,过了年跟我一起回淮郡吧,京城虽好但不适合咱们。你呆在京城,到哪儿都得小心翼翼,去了淮郡至少没人会想要取你性命……”
他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色变。
“什么意思?”喻君酌问他。
“嗯?”祁丰醉眼迷离:“我爹不是说……”
“丰儿!”祁掌柜打断了他的话。
喻君酌看了一眼舅舅,又看了一眼周远洄。
他立刻就明白了,舅舅和周远洄有事瞒着自己。王府里和宅子里过于夸张的护卫,一瞬间便有了合和解释。
难怪周远洄此前一直叮嘱不让他乱走。
难怪那日误以为他失踪了,对方慌成那样。
腊月十二,算起来也没几日了。
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想取他性命的人,竟然还是来了。
“是……又有人要杀我吗?”回房后,喻君酌问周远洄。
“上次的事情过后,你舅舅便在红叶阁安排了人。”周远洄攥着他的手,语气尽量平静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舅舅提前回来,就是为了此事。你不必害怕,我现在视力已经恢复,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喻君酌看着周远洄,猛然想起了什么。
“那夜你半夜惊醒,做了噩梦。”还咬伤了他。
次日,周远洄便进了宫,一连数日……
周远洄是在那个时候,决定施针的。
“王爷,你是为了我才……”
“本王是为了自己。”
周远洄不想让喻君酌为此背上任何包袱,毕竟瞎了的是他自己,如今能看见的也是他自己。
“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害怕。”
“那个人,知道是谁吗?”喻君酌问。
“不知道,但我和舅舅商量过了,过几日会放出你遇刺的消息。届时假装你被刺杀,但刺客失手了,到时候他只要再出手雇凶,我们布置好的人就能抓到他。”
“万一他不再出手呢?”喻君酌问。
周远洄没有开口,显然这个问题也是他和祁掌柜担心的。
“王爷,明日陪我去个地方吧。”
“你想去哪儿?”周远洄问。
雇凶之人说的日子是腊月初六以后,从明天开始,喻君酌就不再是绝对安全的了。毕竟,他们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找别的人。
次日晌午,将周榕送到学堂后,喻君酌便让马车去了宫门口。
“你想进宫?”周远洄问。
“不是。”喻君酌下了马车,立在角门外良久。
上一世的腊月十二,他就是从这扇角门出的宫。
重生后,他一直不大敢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只因那一天所有的细节,都和死亡的恐惧联系在一起,每当他想起来便会觉得恐惧难当。
但是今日,他想重新走一遍这条路。
周远洄不知喻君酌想做什么,便紧跟着他,又吩咐暗卫散开随时戒备。
喻君酌慢慢走到街口,转身进了巷子里。这两日京城天气不错,并未下雪,巷子里原本落的雪也被清干净了。但喻君酌重新踏进那条暗巷中时,却仿佛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彻骨的寒意一点点浸入他的身体,令他心口一阵闷痛。
直到周远洄攥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大手温暖有力,将他心底的恐惧顿时驱散了大半。
两人沿着暗巷走了一段, 到了喻君酌被害时那处。
隔了一世,喻君酌再一次站在那块土地上,想象着上一世的风雪是如何遮盖了行凶者的足迹, 又是怎么一点点盖住他的尸体。
那日那么大的雪,街上不知会不会有行人经过?
他的尸体也不知多久后才会被人发现?
永兴侯把发妻都埋在了乱葬岗, 这个儿子八成也进不了喻家的祖坟。喻君酌从前一直不敢想他死后的事情,但今日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永兴侯能把他上一世的尸骨和他的娘亲埋在一处, 倒也不错。
母子俩也算是在死后团聚了。
“喻君酌, 有件事情, 我似乎一直没朝你解释。”周远洄忽然开口,将喻君酌从近乎窒息的思绪中强行拽了出来。
“什么?”喻君酌问。
“那日绑着你,你如今还生气吗?”
喻君酌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 忽然提起那件事。
“是因为你施针祛毒的缘故吗?”喻君酌情绪放松了些。
“不是。”周远洄坦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本王那日所为,不是因为施针导致的疯癫。我只是很想看你, 想亲你, 想在你身上留下那些痕.迹,甚至想……”后头的话他没说出口, 但喻君酌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种近乎贪.婪的欲.望。
“你怎么……”喻君酌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似乎一时无法解他为何会有这些念头。
“本王就是如此, 你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人。”周远洄目光毫不闪躲。
喻君酌被他那眸光灼得耳尖有些泛红, 扭头避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枯树枝头忽然有鸟被惊飞, 喻君酌呼吸一紧,被周远洄双手护在了怀中。直到有暗卫出来告罪,说鸟是自己惊飞的, 周远洄才放松了些。
“那你砍我爹呢?”喻君酌问。
“太医说,那是施针所致。”周远洄抱着人没撒手,问道:“是这里吗?”
喻君酌曾朝他说过,自己被刺杀时是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周远洄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就是眼前这条巷子。他方才突兀地说起那日之事,便是因为觉察到喻君酌的情绪太紧绷了。
“是。”喻君酌没有否认。
“什么时候?”周远洄问。
喻君酌眸光落在远处,没有应声。
周远洄对他这沉默有些不满,捏着喻君酌的下巴强迫人看向自己,“本王问你,何时?”
五日后,腊月十二。
喻君酌迎着男人视线看去,依旧没有回答。上一世的事情于他而言便如天机一般,他不知道一旦和盘突出,会不会有无法预计的后果。
周远洄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并未继续追问。
“你为什么会走这条巷子?”周远洄换了个问题。
“那日雪太大了,走这条路回永兴侯府,能省近一半的路。”
“雪太大,为何要出门?为何不坐马车?”
“因为那日马车……”
永兴侯府的马车没来接他。
那日,是因为马车没来,他才会走这条路。
恰好下雪。
恰好没人来接他。
于是他就走了这条巷子。
喻君酌过去一直不愿去想的念头,这一刻再也拦不住了。
怎么就那么凑巧呢?
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巧合?
过去他未曾深想,是因为上一世永兴侯府的马车不止一次“忘”了去接他,他早已习惯了。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他自己也不愿相信……那个可能。
“你怎么了?”周远洄问。
“没事。”喻君酌嘴里说着没事,面色却苍白得厉害,身体也因为突然而来的凉意,不受控制得开始发抖。
“喻君酌?”周远洄用披风把人裹得更紧了些。
但他无论怎么努力,怀中这人就跟暖不热似的。
“王爷,带我……带我离开这里。”喻君酌哑声道。
周远洄当即把人抱起来,大步离开那巷子,把人塞进了候在巷子尽头的马车里。
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雪。
喻君酌缩在周远洄怀里,忍不住挑开车帘朝外看。
男人并未阻止他,只是把人揣得更紧了些,试图挡住马车外灌进来的寒风。
此处离淮王府更近,所以周远洄直接让车夫回了王府。他把人抱进暖阁,又吩咐家仆去烧了热水。就在他开口准备让人去叫太医时,喻君酌拦住了他。
“你身上冷得太厉害了。”周远洄他把人紧裹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人焐热。
“可能是因为下雪了吧?”喻君酌看着炭炉里燃烧的炭火,眸光有些出神。
他想不明白。
若永兴侯府的人想杀他,为什么在庄子里时不动手?
为什么要把他接到京城,让他受了一年的折磨,才在那处巷子里取了他的性命?
甚至这一世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几乎和永兴侯府断绝了关系,但还是有人想取他的性命。
这夜,喻君酌噩梦连连。
许是因为白天去了上一世惨死之地,许是因为骤然意识到了那杀意的来源。
尽管没有得到证实,但那猜测却在他心里一点点生了根,挥之不去。
“喻君酌。”周远洄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唤他。
喻君酌终于在噩梦中醒来,一颗心兀自跳得飞快。
“做噩梦了?”周远洄问。
“嗯,梦到……”
他并未把那梦境说出来,但周远洄多少能猜到一些。
既然睡着了就做噩梦,喻君酌索性披着衣服起来了。
他走到书案边,取了纸笔,周远洄见状便主动给他研了墨。
【马车】
【暗巷】
【红叶阁】
【腊月十二】
“为什么是等我过完生辰之后?”喻君酌看着纸上的字,喃喃自语。
“你刚回京城,若是太快,只怕会叫人起疑。”周远洄接过他手里的笔,纸上写下了永兴侯和两个儿子的名字。
喻君酌惊讶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想到这一层。
“我和舅舅此前就怀疑过,你没什么仇家,在京中也没有太多有瓜葛的人,唯一得罪过的也就是刘四他们几个。但那几个人并不知道当夜的事情是你所为,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在那之前……”周远洄及时截止了话头。
因为那个时候“淮王”并不在京城,留在府里的人是原州。
好在喻君酌心神不宁,并未觉察到他说漏了嘴。
“那个人在咱们决定回京时动的杀心,而在那之前,永兴侯朝陛下请过旨,要封喻君泓为世子,可陛下没有批复。”周远洄手中的笔在喻君泓名字旁边点了一下,“这个时机,太巧了。”
喻君酌看着纸上的名字沉默不语。
“我此前不提,是怕你难过,也怕万一猜错了放松了警惕,反倒让你置于险地。”周远洄从背后把他揽在怀里,生怕他着了凉:“但你今日说到马车……马车走不了那条巷子,我猜是原本应该接你的马车,无故失踪,你想抄近路才那么走的,对吧?”
周远洄很聪明,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没有告诉喻君酌,今日印证这个猜测时,他甚至有些庆幸。知道背后的人是谁,起码不用再提心吊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喻君酌心里难受。
王妃和家里人不来往是一回事,但喻家人想杀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会有,误会吗?”喻君酌说。
“也许吧。”周远洄顺着他的话说。
但喻君酌知道,对方的话不过是安慰他罢了。
“祁家平反,你随本王回京替母亲迁坟,替喻君泓请封世子的折子被搁置。”周远洄说:“所有的事情放到一起……
喻君酌仔细回忆了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直到腊月,舅舅也不曾和自己相认,多半是因为淮郡尚未开战。但观潮商行配合朝廷制造战船,此事是从夏天就开始了的。
彼时他不涉朝政,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永兴侯未必没听到风声。若对方知道此事,便有可能提前下手,这样等舅舅找回来时死无对证,也不必再担心翻起从前的旧账。
否则一旦舅舅和自己相认,定然会替他和娘亲主持公道。届时,淮王大胜而归,观潮商会有功,焉知皇帝不会借势封赏,直接封喻君酌为世子?
喻君酌看向那三个名字。
是永兴侯,还是喻君泓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干脆一起处置了干净。”周远洄冷声道。
“王爷,我想弄清楚。”喻君酌说。
周远洄无奈点头,答应自己不会仅凭猜测便轻举妄动。
这日之后,喻君酌在府中数日闭门不出。
到了腊月十二,他让刘管家着人去了一趟巡防营,给喻君泓传话,说自己想见对方一面。
自他回京后,兄弟二人只在王府匆匆说过几句话。
后来喻君泓又来过淮王府,但周远洄此前便吩咐了门房,不让永兴侯府的人进府,亦不许通传,是以喻君酌一直不知道此事。
这日,喻君泓听到传话,当即便答应了。见面的地方约在一间茶楼的雅间里,喻君泓到的时候,里头没有人。
这茶楼是周远洄的地方,是以很安全。
在喻君泓坐着的雅间墙壁上,有一个被雕花挡住的暗孔。暗孔经过特殊的处,在墙壁这一侧极难发现,但隔着墙壁另一侧,却能听到这边的声音,也能看到雅间的情形。
喻君酌立在暗孔之后,隔着一堵墙观察着自己的兄长。
许是上一世得到过太多恶意,所以喻君酌不太记得喻君泓对自己做过什么。他这位大哥平日里甚少与自己见面,见了面也是冷冷淡淡,并不会出言挖苦或指责他。
相对于永兴侯府的其他人,喻君泓反倒是最容易相处的那一个。
至于这一世,他这位兄长待他,几乎称得上温厚。在他离京和回京时,都是对方相送和相迎。只可惜这“送”与“迎”,在近日的怀疑中不免沾上了别有所图的意味。
喻君泓等在茶楼里时,周远洄去了一趟永兴侯府。
这是他与喻君酌成婚后,第一次以淮王的身份踏足这里。喻夫人听到通报后带着人迎了出来,永兴侯则因为重伤未愈,精神太差,未能起身相迎。
“本王今日特来给侯爷道歉。”周远洄说着,让人放下了带来的礼。
永兴侯朝刘管家端着的托盘上一瞥,发现上头摆着一株人参,面色登时极为难看。
他受伤后那成郡王日日给他送参汤,喝得他都快吐了。淮王殿下今日带着人参来给他道歉,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
“先前本王不慎削落了侯爷的发冠,实是有难言之隐。”周远洄绝口不提他肩膀的伤口,只说削落发冠一事,因为落了发冠更丢人。
“想必侯爷也听说了,本王在东洲中了毒,眼睛瞎了一阵子。这毒解了以后,引发了疯病,这才挥刀乱砍。”周远洄说得一本正经:“侯爷若是不信,回头可以叫人去太医院查医案。”
永兴侯既不愿接茬,也不敢甩脸子,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看着十分狼狈。
“本王原是不愿来道歉的,但侯爷毕竟是王妃的父亲,啧。”周远洄一脸无奈,从怀里取出个折子递给永兴侯,“这是侯爷请封世子的折子,陛下批复了。”
他此话一出,永兴侯不由一怔,颤抖着手接过了折子。
皇帝的批复并不明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说是让喻君泓在冬狩时好好表现。
好好表现,然后呢?
皇帝没有说。
这算是一个暗示?
还是有别的意味?
永兴侯一时猜不透,但皇帝没有拒绝,就说明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永兴侯出神之际,谭砚邦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谭砚邦开口。
“慌什么?”周远洄语带斥责。
“王妃,王妃遇刺了。”
谭砚邦说。
屋内刹那寂静无声。
周远洄眸色沉沉,余光瞥向屋内的永兴侯和喻夫人。
后者一脸震惊,想开口说话又忍住了,转头看向了永兴侯。这是一个人在听到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被害时常见的反应,先是惊讶,随即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继而会下意识看向可以拿主意的人。
反观永兴侯的表情,则十分耐人寻味。他在听到喻君酌遇刺的消息时,眸光微闪,继而看向了周远洄。
但迎上淮王殿下幽沉的眸光时,他不是开口询问喻君酌的死活,而是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君酌如何了?”一旁的喻夫人忍不住问。
“王妃受了伤,但贼人已被拿下……”谭砚邦说到此处,永兴侯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便闻谭砚邦又道:“可惜贼人服了毒,当场就气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