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城门口传来阿里不哥趾高气昂地叫骂,众人才弄清楚,闹事的原来是柔然王。
来京日久,新任的柔然王已经在京城里混了个眼熟,各处的小官儿多多少少也都认识他。
此时柔然王殿下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手上还捏着一条乌黑油亮的牛皮长鞭,连个正眼都不肯看马下阻拦他的守门将领:“柔然急报,有大事需要本王亲自回国处理,本王现在一定要出城。”
阿里不哥毫不讲道理,他身边拱卫的柔然武士更是各个手按在刀柄上,颇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之势。
那守门将领心里骂了句不懂规矩的蛮子,却也畏惧柔然人的武力,强陪着笑脸:“大王勿怪,实在不是卑职不肯放您出去,只是军令如山,上面让卑职死守城门,卑职也不敢违令啊。”
“你什么意思?!”阿里不哥眼睛一横,露出几分蛮族独有的凶悍,唬得守将往后退了几步,“难道说,你们大雍要不顾上邦体面,强留他国君主?!”
事关大雍国体,这话阿里不哥敢说,守将也不敢认,忙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话暂且堵一堵这不讲理的蛮子。
万幸用不着他开口,巡逻的骑兵便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换防的同僚也领着人到了。一时间攻守易势,守将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底气也足了起来,大声呵斥:
“京城戒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城。管你是什么柔然王硬然王,都得乖乖给我回去!”
他此言一出,不啻于往热油锅里浇了盆凉水,柔然这边的人立马炸了起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挥舞着刀剑呜呜渣渣的往前冲。
大雍这方被砍翻了几个士兵,才慌忙准备起来迎敌。
柔然勇武,大雍人多,一时间还真说不好谁胜谁负。
就在两拨人打得人仰马翻之际,柔然王身边马车里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气沉丹田,怒喝一声:“都给本王住手!”
柔然人纷纷住了手,底层小兵们却不买账,举起兵刃还欲再战,却被认出来人身份的自家将领厉声喝住了。
见他们都消停了,发话之人、也就是大雍的三皇子、豫章郡王殿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本王不过是想来送别旧友,没成想竟然看到这么一出闹剧。”
以他的身份,在如此敏感的时间出现在城门口,不能让人不多心。
两个守将对视一眼,其中资格更老的一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城门一直是戌时落钥,卯时开门,就算是异国藩王,也没有夜叩城门的道理啊。”
豫章郡王胖胖的脸上笑意和蔼:“本王也是这么劝的,可是大王族中有事,心急如焚想要回国也是情有可原。”
“不如你们卖本王一个面子,先放柔然王离开。至于城门失守之责,本王自会去父皇面前一力承担。”
好家伙,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出来个听得懂人话的,没想到是来了个更难缠的。
讲理吧,讲不过。
动手吧,又不敢。
俩守将惨惨地对望,脸色比苦瓜还要凄苦。
他俩还没想到应对的策略,就听到城门口又炸开了锅——
原来是一小队柔然人趁着大伙儿不注意,竟然爬到城墙上,将吊桥放下来了!
一番骚操作下来,不光守将门倒吸一口凉气,隐在暗处的一群人也看直了眼睛,林二喃喃:“太有种了……”
守将急得再也顾不了上下尊卑,指着三皇子跳脚:“私自放下吊桥,是要格杀勿论的!”
闻承旬远远看着那两个跳梁小丑,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你说他们真的会从这儿走吗?本王怎么没看到人。”
大雍人自己闹得乱糟糟的,阿里不哥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同样低低回道:“小王也是赌一把。只是若让小王来攻打京师,肯定会挑钟灵门动手。”
“你——!”闻承旬条件反射就要生气,随即反应过来阿里不哥是自己这边的,只好强忍下被冒犯的不爽,“龙威卫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他们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和没见过大世面的守军不一样,龙威卫常年待在宫中,那是什么天潢贵胄都不放在眼里的,闻承旬的郡王身份在他们面前可就不好使了。
正如闻承旬所言,两方人马再度尴尬地对峙了一会儿,便来了一队装备精良的龙威卫,有人手上还拿着火铳,见了豫章郡王也丝毫不怵,远处的弓箭手箭闪寒芒,礼貌地示意郡王殿下麻溜儿地滚回去。
做戏做到底,闻承旬继续装模作样地抵抗了几下,直到阿里不哥冲他微微点头,才停下了表演,老大不情愿地调头回去。
龙威卫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势要将“护送”坚持到底。
惹不起的佛爷终于走了,俩守将狠狠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招呼兵丁们收起吊桥。
苦哈哈拉起缆索时,有个小兵见到桥上似乎有个黑影蹿了过去,正要示警,就被前辈狠狠一掌拍在臂上:“少说两句,死不了!”
因为阿里不哥和三皇子的神助攻,萧扶光一行人总算是来到了城外。
他们满打满算就二十来人,当下最合算的方案当然是先去京郊大营摇人。小美都不用萧扶光吩咐,径直调出了地图,标出大营的位置。
一行人正要出发,林二却神色严肃地站出来制止:“我在出门前放飞了一只鸱鸮去营中报信,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收到回复。”
说完他怕大家不信,又拿出骨哨吹出一串音符,引得郊外的鸮鸟尽皆呜呜应和。
郊外的黑夜本就渗人,再加上诡谲的鸟叫,更显得寒气深深。
萧扶光受不了的打断他:“别吹了,瘆得慌。”
林二收了神通,委委屈屈:“如果我的鸟儿没被人抓起来,只要听到哨子声,不管多远都会飞回来的。”
现在久久不见飞回,定然是大营里面有异常。
但是对于十二团营岑参将的操守,林彦生是能拍着胸脯保证的:“老岑全家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肯定不会干对不起殿下的事情。”
京郊大营里,被林二公子念叨的岑参将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身边的同僚取笑他:“老岑,好端端怎么打喷嚏,难道是弟妹在家念叨了?”
同僚老不正经,岑参将一脸无语:“比不得老哥你夫妻恩爱,小弟就是一年半载不回家,贱内也懒得念叨一句。”
十团营的刘参将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了,提起这些来丝毫不害臊,闻言还非要给他岑老弟介绍一房美妾:“是家中小娘子的妹妹,年方二八,标致小意得不得了。”
岑参将敬谢不敏,起身看了眼外面,转移话题道:“您说怎么好好儿,宫里会传旨让咱们营中杭换防呢?”
所谓换防,就是几个军营之间,互相更换驻地。
十、十二团营本来都在大营西面的驻地,现在一股脑换到了东边,神机、三千和五团营则是去了他们原来的地盘。
小老弟开不起玩笑,刘参将好没意思的打了个呵欠:“换防而已,陛下刚登基那两年常常如此啦,后面太子主持政务后才折腾得少了。你年纪轻,难怪没见过。”
是这样吗?
看着漆黑萧瑟一如往日的夜空,岑参将摇摇头,努力忽略掉心中时不时弥漫上来的微妙感觉。
既然发现大营不对劲,众人当然不好就这么硬闯。
一个麒麟卫小头领便道:“要不世子将要带的话写在纸上,卑职和弟兄们冲进去。”
萧扶光哪能让他们去送死,连忙摆手,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不可能,兄弟们一起出来的,没有分开行动的道理。就算要硬上,我也得和你们一起。”
他誓要与弟兄们同生共死,麒麟卫当然大为感动,可是这样一来,下一步路究竟该怎么走又成了困扰众人的大难题。
“要是再有三五百人就好了。”小头领喃喃自语。
萧扶光一个激灵,目光热切地看过来:“什么意思?”
小头领忙道:“哦,卑职只是觉得,如果人再多一点,又有马匹的话,就能分成数个小队多路进发,怎么着都能将京中的消息传遍大营。”
林二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只是马匹和人手要从哪里变出来?”
萧扶光沉吟了一阵,忽而道:“马匹倒容易,我家在京郊庄子上养了不少。”
“就是人手……”
“我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林二忙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管它什么办法,试就完了。”
看着有些熟悉的山门,林二公子神色纠结,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问道:“你带我们来大相国寺干嘛?”
走的还是后门,一路上全是山路,差点没折腾死金尊玉贵的丞相公子。
萧扶光没搭理他,亲自叩响门扉。
他只敲了三下,简朴的山门便吱呀一声,悄然打开,门后站着的正是不空大师。
不空似乎能够未卜先知一般,对萧扶光的来意问都不问,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道:“寺中武僧早已准备好,即刻便可跟随檀越出发。”
虽说萧扶光猜到他不会拒绝,但还是被不空这仿佛有超自然力量的操作搞得心底有些毛毛的,忙双手合十冲着不空深鞠一躬,算是谢过了他的仗义,便连忙带着武僧们匆匆往自家庄子上赶。
他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给林二公子发问的机会。
直到到了庄子上,庄头挨个儿给大家伙儿分发兵器和马匹的时候,林彦生终于合上了震惊到不由自主张开的嘴巴,问他:“和尚也能打架?ber……兄弟,你是怎么知道大相国寺的和尚能打的?”
不仅知道,还顺顺利利地把人借了出来,而且这些和尚好像压根儿不管出家人的清规戒律,那——么长的大刀是说拿就拿啊,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萧扶光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林二大喜,忙凑道他眼前,然后就听到蔫坏儿的靖远侯世子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佛曰,不可说。”
“你——!”
林彦生被整得没脾气了,臊眉耷脸地被麒麟卫扶到马上。
眼见众人要出发了,他才醒过神来,自告奋勇要带路:“我去过几回大营,清楚里面的布局。”
萧扶光手指虚点在眼前泛着蓝光的地图上,略微楞了一下,才笑道:“不用劳烦了,一会儿大家跟着我走便是。”
林彦生:“你也去过?”
九门提督的儿子,清楚京郊大营的布防倒也不出奇。
谁料萧扶光竟然笑着摇了摇头。
林二眼睛登时瞪得圆溜溜的:“你可别乱来!”
可萧扶光没再搭理他,而是再看了看地图,抬手指了个方向,便率先策马而去。
而在场的麒麟卫和武僧们也不将林二公子的劝阻当一回事,服服帖帖地跟在萧扶光身后。
林二满心担忧地坠在后面,走着走着,渐渐觉出了不对来。
每逢岔路口,萧世子看似信手一指,却总能精准的挑中最近的路,还能事先提醒众人避开路上的障碍,简直像是有千里眼一样。
再一想到方才见过的不空和尚,林二公子不禁冷汗涔涔——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了不得人物诶……
就在林二正在努力重塑世界观的时候,领头的萧世子似乎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扭头看了过来。
明明两人相隔数百尺,可林彦生就是那么不凑巧地精准对上了靖侯世子的视线。
于是,他便见到那位姿容秾丽的世子大人,再一次露出让人心神荡漾的轻笑,唇瓣轻启,吐出几个字符。
距离太远,马蹄哒哒,林彦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他就是知道。
萧扶光说的是:
“佛曰,不可说”
暮色四合,昏黄的天光下,庭院小池边垂柳的倒影被拉扯成一道道扭曲诡异的线条,钉在地上沉默地凝望着来往的路人。
钱忛守在院门口,眼神愤恨地盯着前方一道模糊的身影。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又或者是被盯着的对象过于敏锐,总之前方那人突然回望过来的时候,钱忛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瞬间的血脉贲张。
与他激烈的反应截然不同,那人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回了个头,目光波澜不惊地掠过钱家二爷后,又转到前面,朝着从院子里出来的人笑着打招呼:“常内相。”
常喜乐呵呵地冲他一拱手:“陈大人久等了,殿下让老奴请您进去呢。”
陈大人,也就是前吏部尚书陈犰,忙不叠躬身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与常喜互相谦让了几回,才终于迈开步子,略领先常喜一个身位走进了院子。
说起陈犰,他的命可就比他那死在北疆的堂兄弟陈豹要好上太多了。
这老小子头脑够机灵,风向转得够快,最重要的是骨头足够软,在发现家族有弃车保帅之意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诚了太子,成为闻承暻手下第一个出身江南士族嫡支的马仔。
闻承暻愿意收下他,并且花费人力物力带他下江南,当然不是因为发善心。
行至书房门口,陈犰停下脚步,仔细整理了一番本就考究的衣冠,听到里面有人轻轻说了声“进来吧”,他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其实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陈犰一进来,他就点了点书桌前一张椅子,示意让人坐下,可陈犰不敢有丝毫怠慢,仍然规规矩矩行了礼,方才欠着身子虚虚坐下,将钱家的情况一一如实禀报。
又道:“臣到场时,钱家家主及其夫人已经服毒自尽,臣命人将收殓后,暂寄于城郊义庄,罪人尸首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另外,钱家有族人走脱,其中嫡支亦有数人,敢问殿下,是否要各地县府张榜捉拿。”
以太子之宽厚仁爱,当然不会赶尽杀绝。
陈犰只见上首的储君,缓缓绽开一抹悲天悯人的笑容,声音温厚:“陈卿何必如此较真。孤将钱家之事交托你来办,想的就是你能看在经年交好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世交一马,免得生出许多无辜杀孽。”
太子似乎是在真心埋怨陈犰的不知变通,但只有陈犰知道,他但凡敢对钱家人有任何徇私,那么眼前这位慈悲为怀的储君,绝对不会吝啬他的雷霆手段。
因此,陈犰愈发小心恭谨,将在怀里焐热了的账本呈上:“臣已经整理好钱家的公账,田产簿子也差人去各地查看是否属实了。”
太子接过那本账册,并未翻开,只拿手覆在上面,看向陈犰:“别的都不着急,赶紧将钱家的田庄梳理清爽。”
陈犰起身,拱手应诺。
太子又吩咐:“如果是钱家主的私产,不妨交还给钱忛打理。钱家夫妇的尸首,也交给他处置。”
陈犰也连忙答应了。
只是他领完太子钧令,却没有立即告退,而是站在原地,神色犹疑不定。
太子便道:“陈卿有话但说无妨。”
陈犰定了定心神,低声回奏:“另有一事,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钱家主生前,许是沉迷阴阳采战之术,因而在自家后院豢养了数百稚女,最长者年不过十二。”
“童稚无辜,臣实在不忍将其罚没官中,有心在周围为其寻访亲眷,又恐传扬出去……实在不好听……”
就连声色犬马惯了的前尚书大人,在看到钱家老宅那乌压压一片浓妆艳抹的小女孩时,胸口都难以抑制的涌上来阵阵不适。
可要是真将这档子丑事公之于众,钱家几百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犰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用眼神祈求太子殿下给钱家、给江南士族,留下一点最后的颜面。
可惜希望破灭的速度就跟钱家灭门的速度一样快。
太子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抬眼扫了他一下:“孤将钱家的事交给卿来办,自然是相信卿的能力。其中是非轻重,卿自行拿捏即可,不必事事问孤。”
从书房里退出来,陈犰才惊觉自己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常喜公公似乎早预料了这一幕,示意身后的小太监递上拧干的滚烫手巾给他擦汗,又招呼道:“大人去花厅喝盏茶再走。”
陈犰哪里还敢停留,僵着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说自己还有事,谢绝了常喜公公的好意,逃也似的离了这龙潭虎穴。
走到庭院外,陈犰见钱家那二傻子还乖乖守在门口等待太子召唤,心下突然就是一定——
殿下明显是已经达成了目的,可以作壁上观装好人了,所以才会连钱忛这种人都愿意收入麾下。
太子要做好人,总得有其他不怕脏了手的人替他冲在前面吧?
而他,陈某人,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岂不简直天生就是要做未来圣明天子手下的一条恶犬?
一念生起,天地皆宽。
陈犰骤然间念头通达,想明白了接下来该走的路。
当下对满脸愤愤的钱忛只做不见,权当陌路人,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钱忛等了老半天,都没有等到太子殿下的传召。
正在失望之际,八宝小公公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给他道恼:“钱大人,实在是殿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见您。您要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嫌弃,还请招呼小的一声,我给您送进去。”
钱忛哪里敢支使他,再说了,他过来只是想为父母求一个体面的收场,算不得什么正经事。
因此他摆摆手,略带失望地道:“不敢劳动公公,下官明日再来便是。”
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就要离开,八宝却笑呵呵地:“大人别着急走啊,小的还有话没说完呢。”
“殿下开恩,准您为父母收殓下葬,还有老钱大人的私产,殿下也吩咐了陈大人交还给您。您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就算要丧事喜办,也没有八宝这么办得,简直是明晃晃地往人心口捅刀子。
可钱忛非但不能生气,还要作出受宠若惊地样子,朝着太子的方向哐哐连磕了十数个响头,以谢储君的恩德。
见人都磕到脑门乌青了,八宝才将他扶起来,依旧是笑岑岑的:“大人可得珍重些,罗家似乎还有些不清白,到时候殿下还等仰赖您呢。”
宫里讲究一个见人上喜,八宝能混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是现在钱忛看着他亲和的笑脸,却莫名地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陈犰带来的账本,闻承暻压根儿懒得细看,直接交给常喜去和钱忛献上来的版本对比。
常喜也是任劳任怨,在书房一角捡了个地方坐下,翻开两本账簿就老老实实地对着看了起来。
闻承暻则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京城的书信,除了萧扶光对柔然王满京城乱窜不服管教的行为长篇大论的抱怨外,都是些无聊的消息。
之前不过关了一个曹相,清流们就发疯一样对他口诛笔伐,现在送了小一千人命下去,居然连弹劾的都没几个?
闻承暻忍不住向常喜感叹:“果然是财可通神啊,大把银子撒出去,他们就连自己封的‘清流魁首’也不认了。”
可怜的常公公,一边对着账本,一边还要应付主子:“这招也只有您用才好使,别人可变不出这许多兵马来。”
光有钱有什么用,太子能安安稳稳地把钱收回来,再顺顺利利地撒出去,靠得可是实打实的武力威慑。
闻承暻没有说话,权当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
只是他的好心情在看到下一封密信的时候戛然而止:“陈瑛果真在怀王府?”
常喜手上一顿,抬头看过来:“怎么会……?”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在扬州没找到陈瑛,孤就有些不安心,没想到这厮竟真的躲在京城。”
“不行,恐怕这些天他会借机生事,我们得赶紧回去。”
常喜劝他:“京城好着呢,走之前您不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嘛。”
“再说了,陈家都死绝了,连他家京郊几个养家丁的地方都被您用世子的地图找出来捣毁了。怀王殿下也没兵没人的,他和陈瑛这个秋后的蚂蚱搅和在一起,又能蹦跶到哪儿去。”
闻承暻也是笑了一下,道:“就当是孤多心了吧,可能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了。”
可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闻承暻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遥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眸色深邃,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牵挂着些什么。
常喜取了件斗篷,小心地为他披上,收起账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延禧宫,西配殿。
这处宫殿本就地处偏远,又年久失修,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无事过来找晦气。
林贤妃,或者说林贵人,慢慢地从一只大老鸹身上解下一张纸条。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展开字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林贵人还是慌了神。
幸而经年的宫廷生涯里积攒下来的政治智慧在此时起了作用,林贵人终究还是镇静下来,用发抖的手卷好字条,贴身放在胸口后,她举起屋中唯一完好的一只花樽,定了定神,用力砸了下来!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看守的人,有人过来开门查看情况,林贵人则借机撞到来人身上,口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些难听的话,拼命往门外挤去。
过来的看守是两个年轻的龙威卫,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敢让妃嫔近身,忙不叠地躲出老远,但还是没忘了要拦着不让人乱走。
林贵人看清楚他们的服制后,心里也是一沉,禁卫擅闯后宫是死罪,龙威卫敢进来,说明一定是得了别人的指示。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什么后妃的体统通通忘到一边,发疯一样狂骂张淑妃,骂“狐媚”都是轻的,什么“彪子”“瘦马”之类的词也不要钱一样往外甩。
堂堂后妃如此失态,别说这俩打头阵的小年轻了,就连赶过来的龙威卫的小队长也看傻了眼。
林贵人早已经出了配殿,此时一边骂着张嫣然,一边往大门口冲。
龙威卫们面面相觑,都看向老大,想让他给个主意。
看着贵人娘娘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样子,小队长头都麻了,根本不敢上前真动手拦人:“林娘娘这是发了癔症,要传太医啊!”
可是谁敢在这时候传太医。
延禧宫的小黄门早被他们赶跑了,林贵人发起疯来力气比牛还大,蒙着头见一个撞一个,一群男人避之不叠,可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跑远。
等到了含章殿,林贵人如法炮制了一番。
里面的张淑妃只听得外面叮咣五四一通乱响,来不及差人出去看看,就见形状疯癫好似厉鬼的林贵人突破封锁,朝自己扑了过来。
张嫣然被吓得不清,尖叫着喊人过来,却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再看向林贵人,却见她眼神清明,完全不像发疯,甚至还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张嫣然福至心灵,冲上去和她拉扯起来,嘴里也骂骂咧咧:“你不过一个小小贵人,本宫念在你早进宫几年,赏脸叫一声姐姐,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羞辱起本宫了!”
她这也算是借机吐了回心里话了,林贵人嘴角抽抽,趁乱将纸条塞了过去,又扬声大喊:“你不过就是仗着会下崽子,下了一对小畜生,在皇帝面前狐媚惑主,看本宫这就让你得意不出来!”
张嫣然瞧她竟然往皇子公主所在的偏殿冲去,吓得赶紧抢先过去将一对儿女护住,然后才有心思揣摩起林贵人的话。
皇帝、孩子……
林贵人,是想让自己抱着孩子找陛下吗?
张嫣然不敢再拖延,夸张地大哭出声,做足了宠妃的派头,一左一右抱起一双儿女就往宫门外冲。
事实证明,怀王让龙威卫封锁后宫诸殿是个史无前例的馊主意。
龙威卫能面不改色地羁押皇子、审讯臣工,可有男女大防在,他们哪敢真对天子的女人下手。
在龙威卫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阻拦下,张淑妃就这么一路哭哭啼啼,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承乾宫门口。
然后,她终于被拦住了。
被陌生的宫人拦住,见不到皇帝的这一刻,张淑妃真的开始慌了。
但她是从草莽里混成后宫第一人的奇女子,短暂的惊慌之后,张嫣然迅速地冷静了下来,眼波一转,瞬间来了主意。
闻承晏这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承乾宫偏殿里待着,此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心情不虞至极,喊人来问:“外面怎么了?”
来人忙回道:“是淑妃娘娘,林贵人发癔症打了她和小皇子,她过来找陛下告状。”
闻承晏一个字都不信,冷笑道:“她们俩这时候倒是挺齐心的。”
来人不敢回话,只垂头听训。
张淑妃的声音还在清晰地传进来,吵得闻承晏脑袋刺痛,他不耐烦得紧:“让她进来,别吵吵了!”
一个女人能做什么,来了刚好可以伺候皇帝。
来人应了声,又道:“可是小皇子?”
闻承晏已经完全没了耐性:“她要带着累赘就让她带着吧。”
历经一番艰难险阻,张淑妃终于见到了兴平帝。
甫一看见龙床上皇帝的模样,张嫣然就没能忍住,扑簌簌流了满面的泪水,哭道:“陛下,您受苦了。”
其实现在距离怀王发起宫变拢共两天不到,他也未曾短了兴平帝的衣食,可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兴平帝还是在一夜之间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此时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竟像是张嫣然爷爷辈的人。
将孩子们放在床边安置好,张嫣然把兴平帝扶起来坐着。
皇帝不免问她是怎么过来的。
张嫣然便将刚才的遭遇都说了,掏出那张条子递过去:“这是贤妃姐姐趁乱塞给臣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