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文官清流连续数日炮火连天的围剿,东宫的态度一直是反常的安静。
了解闻承暻行事风格的人难免会暗自犯嘀咕,觉得太子是不是憋了个惊天大雷在后面。而拥戴太子的官员们则是暗暗着急,盘算着要怎么帮太子度过这一劫。
然而蠢蠢欲动的两方人马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位由太子亲自提拔上去的新任大理寺卿就往朝堂上扔了一个大雷——
他竟然绕过刑部,给还在狱中受审的曹相判了斩监候,并连夜拿到了陛下的谕旨,手起刀落把人给杀了!
那可是曹相啊!
出身江南大族,累世官宦,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大雍的不世天骄,尚书省左仆射曹平芳曹相啊!
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人头落地了?!
曹平芳的死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热油锅里,瞬间引爆了本就剑拔弩张的朝堂局势,弹劾的奏疏就像不要钱一样疯狂的往兴平帝案头堆,然后再被他看也不看地丢进敬字亭终日烟熏火燎的炉火里。
光是弹劾当然动摇不了太子的地位,江南士人们当下的围攻不过是为了站稳了道德制高点,让他们接下来的行为更加师出有名罢了。
很快,空前团结的江南士族就让所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反击。
江南六省,每一地都有“活不下去”了的百姓聚集起来,抢劫官道上押送税粮的车辆,还有狂徒在淮阴、宝应数个港口纵火,试图烧毁往京中运粮的官船。不管是蓄意夸大还是确有此事,反正按这个势头来看,去岁的秋粮他们是要赖到底了。
但太子这边也毫不退让,大理寺卿顶着滔天的压力,陆续又将几个羁押的曹家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就连曹家女眷也都被没入掖庭为奴。至于先前敲响登闻鼓的关秀才家人,更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静悄悄的没了小命。
两边针尖对麦芒,就这么叫上了劲。
还是兴平帝看不下去,快刀斩乱麻,一面罚了几个跳得最欢的官员俸禄,一面夺了新任大理寺卿还没捂热乎的官印,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皇帝他老人家亲自发话,让太子闭门思过,每日去奉先殿给祖宗们磕头上香,什么时候反省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这番操作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际上明显偏袒江南一派,清流们小胜一局,秉着穷寇莫追的原则暂且收手,顺便酝酿酝酿下一轮的杀招。
而太子党虽然心有不甘,奈何正主儿都闭门思过不能见人,也只好暂时按下满腹忧虑。
原本沸反盈天的朝堂,就这么重新归于了表面的平静。
城门外。
严寒料峭,送别的小亭四周都挂了厚厚的毡子,比钢铁还要坚强的萧世子,就在这严严实实的围挡之下,不争气的红了眼眶。
“这一路上您千万要注意安全,出门一定要带够人手,也别骑马,太招摇了容易被人盯上。”
“喝水吃东西也得小心,南方天热,虫子大冬天都冻不死,生水洗的果蔬您可千万别随便入口,万一过了病就不好了。”
他絮絮叨叨的叮嘱个没完,很多话简直就是在质疑常喜公公在服务行业的专业性,气得常喜在后面吹着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狂瞪眼睛。
偏偏太子爱听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笑着点头。
最后还是刚卸任的大理寺卿、太子的新晋妹夫,施景辉施大公子看不下去了,上来催促:“殿下,已经巳时一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上船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萧扶光只好讪讪地收住了话头。
闻承暻便笑道:“天色的确不早了。”
施景辉露出个笑脸,刚准备说“那咱们就走吧”,紧接着就听到太子吩咐:“你们先出去,孤和世子还有话要说。”
这个天气,滴水成冰诶,你让我们出去等着?
施景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被常喜以和他的年纪十分不适配的灵活和大力硬生生给拉了出去。
亭子里只剩下对望而立的两个人后,闻承暻笑着打开双臂,萧扶光从善如流的一头撞进他怀里。
心满意足的将心上人搂了个满怀,闻承暻叹了一声,低低道:“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想这样抱抱你了。”
萧扶光哼哼唧唧:“那你让我一起去,每天都能抱抱。”
心知他只是说说而已,但闻承暻却不能否认,这一刻,自己对这个提议居然非常心动。
摇摇头,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一字一句的向怀中人保证:“我一定以自身安危为先,不会莽撞行事。”
说罢,又低低笑了一声,吻了吻心上人精巧的发旋,在他耳边道:“毕竟这一次,还有你在等我回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萧扶光送别了他的爱人。
从未识过愁滋味的青年,头一次的体会到了牵肠挂肚的味道。
第97章 江南(二)
闻承暻此次行踪颇为低调,一行人乔装打扮,从京郊渡口出发,乘坐一艘官家楼船,周围另有四驾小船随扈,配置与京中大户南下采买的商队一般无二。
他们冒名为平南公府里当皇商的旁支远亲,由常喜扮做管家,施景辉和沐昂之俱作长随打扮,闻承暻则是回出门见识面的公子哥儿,连称呼都一应改了,众人对闻承暻只管以“李公子”呼之。
上船之后,自有皇商李家真正的大管事和嫡支公子出来,他们虽不清楚闻承暻的真正身份,却也明白这位能让沐家大少亲自跟随的年轻公子是位了不得的贵人。
刚一见面便对着白龙鱼服的太子殿下二话不说大礼参拜之后,李家公子又向他细细的讲述起行程安排。
“容小的回禀,咱们南北地之间行商,靠得就是这条运河,所以即便是冬日,也日日有船只在江上来回,清理航路。只是今年冷得太厉害,就算日夜不缀,现在也只剩江心一点水道还行得通,再过上几天,只怕是连通航都不能了。”
“依小人的经验,此行直到沧州之前,怕是速度都快不起来。”
他是是商贾出身,说话总爱兜圈子,紧张的时候就更加明显。
常喜见他绕来绕去总是说不到重点,担心闻承暻不喜,忙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问道:“你只管说要多久才能到就是了。”
李公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忙不叠回话:“至少得要一个半月才能到淮安。”
闻承暻皱眉:“这也太久了,不能再加快速度?”
尽管他并没有任何诘问的意思,也丝毫不耽误李公子被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吓得快哭了,腮帮子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公、公子的话,已、已经是最快了。”
他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万幸带来的管事是个精明人,此时接嘴道:“以前都是每日行船八个时辰,哪怕是夏天水路最好走的时候也得花上足足两个月。这一回伙计们是三班倒,日夜不停朝前面赶,一个半月已经就是极限了。”
将李家人送了出去,沐昂之回到楼上太子的厢房里,见里面各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傻笑了,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其实时间也还好吧,咱们到的时候是三月中,刚好赶上春耕。”
好个鬼啊!等到了春耕的时候百姓手上却无粮可种真的乱了起来,那才叫黄花菜都要凉了呢!
要不是太子就在眼前,常喜真是恨不得上去给这不会说话的武夫狠狠来一下子。
没有理会总是理会小脑瓜里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沐大统领,闻承暻将目光投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对着窗外发呆的表妹夫:“春和,你有什么打算?”
被点名的施大公子站了起来,笑道:“属下倒是有个想法,就是怕公子觉得我冒昧。”
“但说无妨。”
施景辉眉毛微挑,指着窗外缓慢移动的景色:“方才小李公子也说了,到了沧州船速就能加快,咱们何不弃船上岸,改走旱路,到了沧州再登船便是。”
他又看向沐昂之,笑道:“沐统领的表亲生意遍布南北,想必调一艘官船去沧州也并非难事。”
沐昂之忙打包票:“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定下来了一般。
常喜心慌地看了一眼太子,果然见这主儿正低头思忖,似乎真的在考虑施景辉提出的方案,当下老脸一垮:“施相公说的什么话!这回出门拢共才带了十几个人,走旱路哪里能保证殿下的安全。”
他们为了行程尽可能的低调,带出来的麒麟卫都是早早用各种理由调离原职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人许,就算均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护卫力量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还是太单薄了些。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放弃更快捷的陆路不走,非要走水路的原因:李家用的是在户部挂了号的官船,还狐假虎威挂了国公府的牌子,一路绝不会有不长眼睛的水匪河盗过来打扰。
但规划得再好,时间赶不上也是白搭。
因此,不管常喜再怎么苦苦规劝,第二日一早,他仍然是被沐昂之架着坐到了连夜送来的马背上。
不过万幸李家的大管事十分知情识趣,昨日知道贵人要改换行程后,便派人上岸紧急找了本家,调了原计划北上贩毛皮的商队过来打掩护。
“小人主家的护卫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多年,也略通些拳脚。公子若不嫌弃,路上还请捎带上他们,就算不能十分得用,能为诸位大爷开山探路、值夜打更,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他话说得十分谦逊,指着的那群护卫却个个目露精芒,太阳穴高高的鼓起,明眼人一看就知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如此厚意,闻承暻自是含笑谢过,随后轻轻一抖手中缰绳,一马当先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麒麟卫打着呼哨紧随其后,将他牢牢护在中间,李家的护卫也随之跟上,一行人的马蹄溅起的尘土瞬间便将身后的道路淹没在一片黄雾之中。
直到远处的身影模糊到几乎看不清之后,大管事回头交代身后商队里年长的伙计:“你们就远远地坠在后面,要是路上有多事的人询问,只管说那是咱们家小少爷不听话跑了出来。”
送走了贵客,大管家陪着自家真正的小少爷回到船上,喊来舵把子:“按先前说好的,继续死命往前赶,务必要在三月中旬抵达淮安。”
舵把子一句多话没问,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李公子不解道:“赵伯,贵人都走了,又何必再折腾伙计们。”
年轻人愿意学就是好事,尤其是他们这种行商,学的就是一个人情往来,眉眼高低。
赵管事摆摆手,乐呵呵地教导自家少爷:“冬天江面船只少,咱们时快时慢多招人眼。那位贵人明显是不愿让人知道行踪才选了咱家的船只出行,要是因为咱们的缘故漏了行迹,岂不是辜负了沐大人辛苦牵线的美意。”
平南公府是何等高门大户,李家一介商贾,又是远亲,其实早就有些攀附不上。李公子是小辈不知道,可常跟在家主身边赵管事心里却门清,长此以往,再过三五年,只怕李家连皇商的名头都要保不住。
如今他们能在贵人面前露脸,属实是天赐良机。别的不说,光是这一位能差使多年来不与本家亲近的沐大人亲自找过来这一点,就足以让李老爷大为振奋,眼巴巴的派了最重要的副手和小儿子过来支应。
想到昨天自己刚刚去信,老爷就忙不叠将商队和最精锐的护卫连夜送了过来,赵管事眼睛半眯,手指随着船舱的晃动慢慢地打着拍着,愈发坚定了要当好这个幌子的想法。
就这么火急火燎的赶了一路,等楼船终于到了临津,刚准备进港靠岸补给,却遇到了盘查的官差。
这就奇了。
李家船上挂的可是平南公府的牌子,以往靠着这块金字招牌,他们在运河之上可谓是无往不利,从未遇到过非要上船检查的。
但今天遇到的这队官差就跟吃拧了似的,舵把子都自报家门说是国公府的官船了,还是不依不挠,气势汹汹一定要上船看他们“有没有私自贩卖内造上用之物”。
舵把子无法,只能上来请示。
李公子头回遇到这种事,也慌了神,转头示意赵管事赶紧拿个主意。
赵管事想了一想,让自家少爷先去贵人住过的房间安顿好,再吩咐舵把子放梯子让官差上船。
官差上来后,果然对着船舱里的东西一通乱翻,见里面都是些罕见的毛皮人参等物,为首的官差十分眼热,手里举着一根人参对着光左看右看:“好家伙,这是二十年的林下参吧?”
赵管事在一旁看着,像半点都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般,老老实实地问问什么答什么:“正是。我们李府在户部底下挂号,专管北地人参貂皮,南方瓷器奇石等物贩售之事。”
那差役原是笑着听他说话,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听出他有孝敬的意思,嘴角登时往下一撇,冷着脸将那根人参袖在了衣服里,又翻开几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的走出舱门。
刚到甲板上,那差役又道:“本官怀疑你们上面还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一定要搜上一搜。”
赵管事手掌一抬,示意他们自便。
于是一队人又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楼船上,将每个舱房都逐一搜了个遍,连铺盖都从床上扔到了地上,仍没有搜到他们所谓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首的官差还想再说些什么,赵管事却陡然硬气了起来:“我们是平南公的家人!往日别说是你们这班人,就是衙门里的主官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
“你们要是还不下去,那我倒要去临津衙门里问问,你们到底是哪一路的官差!”
他一丁点儿脸面都不给人留,那差役吆五喝六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勃然色变,伸手就想拔刀,却被身后的同僚按住,好说歹说将人劝了下去。
经历了这么一遭,船上任谁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舵把子吩咐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买好补给,趁着夜色驶离了临津。
平稳上路后,李公子才有心情和自家管事玩笑:“临津怕不是换了新来的官爷,连咱们家的船都敢拦。”
赵管事不以为然,他眉头皱得死紧,低声告诉少爷:“领头的那个,就算拼命模仿了,还是听得出来是江南口音。临津的主官是北地人,怎么会用南人当差呢?”
“而且在京畿一带谁敢不给几分国公府面子,那人却像是没听说过一般,还敢克扣咱们家的东西,显然是新来此处的。”
“短时间内就能在临津衙门里安插人手,堵着官船搜验。这里头的故事怕是不简单,说不定还与先前的贵人有关系。”
见小少爷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赵管家赶紧安慰:“没事儿,贵人这不是没在咱们船上嘛,他们神仙打架,打也打不到咱家头上去。”
想起那位贵人突然弃船换走陆路的做法,饱经世故的赵管事也不由得心下一叹: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天生就应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送完太子,萧扶光垂头丧气地回到城里,刚一进门,就被昔墨堵了个正着:“少爷,您怎么又一个人大清早悄悄跑出去了!”
笑死,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一堆麒麟卫呢。
但这话他可不敢对昔墨说,那完全是火上浇油,他告饶道:“衙门里有点急事,我出门的时候一心想着这个,竟忘了喊你们了。”
昔墨脸上闪过狐疑,看了眼他身上的常服,并不挑破少爷拙劣的借口,转而说起了正事:“您出门的时候,有人投帖子要来拜见呢。”
自打从北疆回来,小萧大人也算是抖了起来,常常有想求靠东宫的人找门路找到他这里的。
因此,应了昔墨的话,萧扶光见怪不怪道:“让外面书房回了便是,就说我衙门事忙无暇见客。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这么巴巴来问。”
昔墨却道:“要是一般人,我哪会烦到您面前,自己早就打发了。”
说罢,他面露难色,凑到萧扶光跟前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罗,找您是为了宋如渊宋大人的事。”
“宋如渊?”停住脚步,萧扶光咂摸着这个许久不曾听见的名字,“为了他的什么事找我?”
“罗大人不肯说,也不同意让小的给他带口信,说是一定要见了您才能说。”
既然如此,见见也无妨。
让人先将罗嘉奕引到侯府外院专门待客的花厅处坐下,萧扶光自己回住处先舒舒服服地喝了盏姜茶暖身,又亲自喂了一遍鹦鹉,拿软布仔细擦拭了一遍珊瑚,才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待客的大衣服。
湖笔见他动作慢悠悠的,绷不住笑了:“少爷似乎格外看不惯江南的客人。”
这话可不对,萧扶光分辨道:“我与人结交,从来只看品行,哪里管他出生南北。只是谁让罗嘉奕姓罗的,小爷我最近偏偏看不惯姓罗的人。”
湖笔见他虽然满嘴都是歪理,却仍然乖乖戴上了见客的紫金冠,衣服也是一丝不苟扯得横平竖直,简直乖巧可爱,让她没忍住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知道少爷最有原则了。不过总晾着人也不好,还请您赶快过去吧。”
萧扶光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地被湖笔送出小院,转身往花厅里去。
罗嘉奕一大早就到了靖远侯府。
昨天兵荒马乱了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太子他是万万攀附不上的,思来想去,唯有一个靖远侯世子勉强还能扯得上几分渊源,他便硬着头皮找来了这里。
谁知靖远侯府并不买江南罗家的帐,门房即便看到了帖子下面罗家的印信,也只是放到一边,客气地告诉他自家主人没空见客。
就在他灰头土脸准备离开的时候,幸而撞见一个眼熟的小哥从门里出来,他依稀记得这人是靖侯世子身边伺候的,试探地叫了一声,果然将人叫住了,赶紧一气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又拿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小哥没接荷包,却还是吩咐门房给他张罗了地方坐着避风,又告诉他:“我家少爷今早上出去了,大人要是不急,还请在这里小坐等他回来。”
都这种时候了,罗嘉奕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当下捧着茶杯,就在侯府大门处的倒座房里等着消息。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罗大公子的腿脚都坐麻了,才有两个二等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告诉他萧世子回来了,要在花厅见他。
侯府外院的花厅走几步就到了,住惯了江南锦绣园林的罗家少爷,估计在京城再待上十几年,才能适应都城这“逼仄”的居住环境。
不出所料,罗嘉奕又被晾在花厅里,小丫鬟上了茶就闷头出去,也不说他家世子究竟什么时候出来,搞得他都没脾气了。这一套他在老家的时候也常常用来拿捏看不顺眼的人,轮到自己头上时方知道个中滋味。
但萧世子显然比他要来得心软,晾了他才不到半个时辰,就施施然出现在了门口。
终于见到正主,罗嘉奕一句话没说,起身便拜,萧扶光连忙还了个平揖:“家人传话没说清楚,不知道罗大人找本官究竟所为何事?”
见他自称本官,罗嘉奕也将喉头的那句“世子”咽了下去,从善如流道:“萧大人容禀,下官有一好友,名唤宋如渊,正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司挂职,曾与您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大人可还记得他?”
萧扶光微微颔首:“的确曾有几分交情。”
罗嘉奕连忙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宋如渊他,不见了!”
不见了?
通事舍人虽不是什么大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好端端就不见了。
见他似乎不信,罗嘉奕继续解释:“除夕前几天,下官去关九的住处想约他一起过年,谁知那里人去楼空,连他雇的下人也一起走了。他是赁的房子,房主见我找人,便告诉我他是家里有事要回乡一趟。”
“下官虽然觉得不对劲,却只以为他是恼了我,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了。可开年之后,始终不见有书信传来,实在反常的很,我便去找了詹事府柳主簿打听。”
“这一打听,下官就知道真的坏事了。”
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看说着说着就要穿不上来气,萧扶光忙将茶杯推过去示意他喝口茶缓缓。
抿了口茶水,镇定心神后,罗嘉奕接着讲起那天的遭遇:“下官见到柳主簿,问起宋如渊的事,柳大人却说,宋如渊妻子来信说家中老父病危让他速返,所以老早便准了他的告假。”
“可宋如渊他少年丧父,家中只有老母,而且他压根儿就没有娶妻啊!”
这的确不对劲得很,萧扶光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那究竟是谁替他告假的?”
“是张舍人!”一提起这厮,罗嘉奕就恨得牙痒:“这人是简年的同僚,年后也找了借口出京,至今未回。”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恳求萧扶光:“关九的事情出来后,下官就想劝他小心,可我前些日子犯浑惹恼了他,他总是对我避而不见……萧大人,简年肯定是被人掳走了,下官现在求告无门,只能求求您帮我找到他了。”
他说着说着,起身便要下拜。
将人扶住了,萧扶光目光古怪:“你和宋如渊,究竟是什么关系?”
怎么听起来怪(gay)怪(gay)的。
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罗嘉奕脸上一红,有些害羞地小声道:“下官与简年自幼相识,情分与旁人不同……”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肃杀的冬日,靖远侯世子眼神苍凉地看向无垠的碧空。
南通的风,终究是吹到了京城里……
怀王府。
在兴平帝面前过了明路,“痛失爱侣”的怀王殿下为了圆自己先前的话,除了除夕那天,其余时间一直窝在春熙园里伤春悲秋。
不过春熙园地方大到能跑马,除了冬天景色差一些外,怀王过得也算是舒适惬意。
但是自从太子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跪奉先殿后,怀王便一直疑神疑鬼,总觉得他的好弟弟又悄悄离京了。
见他神色不虞,陈瑛只好劝他:“王爷放心,老朽已经安排人沿路排查过往船只,只要发现不对劲,管他是什么天潢贵胄,老朽都定叫他有去无回。”
江南的钱粮几乎全靠京杭间的运河运抵京师,江南钱家从前朝就牢牢把持着河道,几个官差算什么,河上漕帮的巨万帮众才是陈瑛说这话的底气。
闻承晏仍是不放心,突发奇想道:“要是他不坐船,走旱路南下呢?”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陈瑛眼中划过一丝不屑,语气轻柔的解释:“且不说自南北之间官道多处失修,行路艰难,只说眼前天气严寒,人骑在马上又要再冷上十倍。太子又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军汉,怎么可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听他这么一说,闻承晏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可是心里依然像是有块巨石压着,郁郁的不得劲:“老世翁您是不知道,本王这个弟弟,从小就爱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太傅问我们触龙说赵太后当作何解,任谁都知道该答父母恩重,他答的是长安君应该趁着为质的机会刺杀齐君,里应外合攻占齐地。”
“太傅与我们都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偏偏父皇知道后开怀大笑,对他激赏不已。”
陈瑛也被逗乐了,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太子殿下的确是奇思妙想,迥异常人。”
“不过那都是口头空谈,无根之木罢了。”
“王爷难道担心,他会神兵天降,奔袭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么?”
陈瑛说着说着,该逗笑的人没有笑,他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刺耳的笑声,又何尝不是对整个皇族的藐视,几乎就在明摆着说你们闻家人不值得那样慎重的防备。
闻承晏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淌下墨汁:“陈瑛,本王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不要小瞧了太子。”
“别忘了,柔然王是怎么没的。”
第98章 江南(三)
罗嘉奕又不是没长脑子,为了说服萧扶光出手相助,事前当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如果说先前他是在动之以情,在看到萧扶光神色松动之后,紧接着便是晓之以理了,此时他便道:“简年与关九数年前在江南官学相识,他俩是同乡又都自幼丧父,同命相怜之下,便尤为亲厚。后来简年中了进士,还特意资助了关九进京求学,这事儿我们同年的举子都知道,算不得秘闻。”
“所以后来传出关九死前托付挚友送出遗书时,下官头一个便担心起了简年的安危。”
萧扶光惊讶道:“你等等,你是说,关九自幼丧父?那之前城头敲登闻鼓的老头难道是借尸还魂?”
说完他自己倒先一乐,这出戏真是越唱越荒谬了。
也是,幕后之人树大根深,为了能让太子身败名裂连江南的万万百姓都能坑害,凭空捏造出几个穷秀才的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太子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羁押了所谓的“关秀才家人”后,连审都懒得审,直接送他们见了阎王爷。
但还有一点……萧扶光看向眼神开始闪烁的罗大公子:“既然宋如渊知道关九没有家人,为何事发之时不肯禀明太子呢?”
好歹也是东宫的属官,就算宋如渊的证词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于情于理他也应该站出来维护殿下的清誉才对。
罗嘉奕表情苦涩,闷声回道:“都是下官的错。”
“传出那等不堪流言之后,简年曾私下问过下官的意见。当时下官存着私心,便一意恳求他不要站出来说明真相,也正因为此事,我俩争执了一通,最后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