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阳虽然穷,但北靠草原、东倚群山,山珍野味自然是层出不穷,熊掌鹿筋都是平常货色,还有许多连萧扶光都未曾听说过的稀罕珍馐。
萧伯言也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点了几个菜,便随手将水牌撂到一边。掌柜的也机灵,记下菜单之后便领着人下去了,只留父子二人对坐。
比起品尝罕见的野味,萧伯言明显更加关注别的事:“我听人说起,你近来都是与殿下一道用膳的?”
萧扶光正在研究水牌上的菜名,准备一会儿打包几个带回去给闻承暻尝尝,听到父亲问话,也只是随口答应:“对啊,反正每天吃完饭就要处理公事,殿下就说不如一起吃来得方便。”
“承恩公、沐统领他们,也是和殿下一起用?”
“那当然不啊!”萧扶光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们都不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怎么会一起吃饭。”
是啊,那为什么偏偏独你一个,既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每天一同用膳呢?
看着萧扶光毫无所觉,仍兴致勃勃地研究着着菜单的模样,靖远侯眼神复杂:他当然知道长子聪明灵秀,远非常人能比,但一国储君见识过的人才,恐怕多过那过江之鲫,萧扶光在里面只怕也算不上出挑。可为何太子偏偏如此看重扶光,甚至不惜频频礼下于人呢?
靖远侯实在是想不通,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准备日后再细细观察。
关于太子对自己的特殊待遇,萧扶光其实心知肚明,但个中原因实在太过复杂,难以向父亲解释,于是他索性干脆只作不知、装傻到底。
父子俩各怀心事,包厢一时间安静的很彻底。
幸好这家店上菜的速度很快,一道道菜肴流水般的端上来,及时打破了父子间别有意味的沉默。
看到很多菜色都不是自己点的,萧扶光刚想找店家问问,就听得门外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这桌酒菜是小王孝敬的,还请世子莫嫌简薄。”
随着话音一起出现在门口的,赫然便是尚未行加封典礼的未来柔然王——阿里不哥。
见到来了个通身柔然装束的蛮子,萧伯言浑身都戒备了起来,摸着袖口的一柄短刀将萧扶光护到身后,厉声呵斥:“谁放你进来的!”
阿里不哥当然是经历了麒麟卫的重重搜身才得以上楼的,但他刚才想着要气势上输人不输阵,所以特意玩了一把小神秘,谁知竟然吓到了贵客。
当下连忙举高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又道:“小王前来,是有事相求,还请侯爷、世子容小王说句话再走。”
萧扶光站在父亲身后,低低道:“搜过身才放上来的。”
萧伯言这才收起刀刃,冷漠地扫了一眼阿里不哥,不屑与柔然人搭话,走到一边坐下了。
对于靖远侯的轻蔑,阿里不哥安之若素,笑得甚至比之前还要热烈,语气也是愈加谦和:“世子容禀,小王近日收到族人传信,说巴拉与博迪的残部似乎已经结盟,将阿岱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而小王的族人处境也是日渐艰难。”
“如今小王一是痛心族人处境,二则担忧巴拉坐大,倘若被他一举结束草原乱象,岂不是会误了殿下的大事?殿下事忙,小王不敢搅扰,只能请世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在殿下面前略微提上几句。”
我和你能有什么情分?
萧扶光嫌恶地抽抽鼻子,心里清楚阿里不哥所言多半是七分真、三分假,巴拉可能势大,但绝无可能短时间内统一草原,阿里不哥之所以夸大其词,无非是存着希望大雍尽快帮他夺回草原的私心。
不过敢拿坏了殿下的大事来说项,阿里不哥难道真的以为,大雍就只能跟他合作了?
他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就听到一旁坐着的靖远侯满是愤怒的声音响起:“尔等边夷贱类,果然畏威不怀德。”
“殿下于你,是何等再造之恩。如今你寸功未建,竟然就敢拿家国大事要挟朝廷,这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下作事!”
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输出,别说阿里不哥了,就连萧扶光都被震慑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嘻嘻哈哈打了几句圆场,好歹给未来柔然王挽救了一点颜面。
但是关于他所托之事,萧扶光的拒绝比他父亲还来得坚定:“殿下雄才大略、烛照千里,凡事就没有能瞒过他老人家慧眼的。”
“二王子也请听下官一句劝,切莫将大雍的储君当成柔然先王一般糊弄,您的小聪明连我都瞒不过去,又何况是太子呢?到时候弄巧成拙,坏的可就是王子您自己的大事了。”
阿里不哥会找上萧扶光的门,纯粹是觉得他年纪小又受太子看重,适合被唬弄成自己的说客,谁知真的接触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他脸上红红白白的切换了数次神色,终于定格成一个强撑的笑脸,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被他这么一扫兴,父子二人都没了胃口,萧扶光更是愤愤:“究竟是谁放他上来的,怎么当得差,一会儿等我回明太子,定饶不了他!”
靖远侯的心情却比闷闷不乐的世子爷要好上许多,毕竟刚才他可是亲眼见识了萧扶光是怎么轻描淡写就打发掉柔然王子的,这般从容自如地态度,简直和京城里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判若两人。
没人能够在看到孩子长进不少之后不高兴的,靖远侯也不能免俗。
萧伯言很快淡忘了阿里不哥这个小插曲,亲手给儿子夹了一筷子红烧鹿筋,劝他多吃一些。萧扶光也投桃报李,拿公筷将席上的菜色挑尖儿拣了一遍,都送到萧伯言面前的碟子上。
父慈子孝的吃完饭,两人坐在马车上将本就不大的西阳城转了一个遍,萧扶光又道:“这里不光风土人情与京城大为不同,风光更加是迥异。等再晚一点,我带您去城墙上看夕阳,看过边塞的落日,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急着在父亲面前献宝,萧伯言却似乎并不是很期待。见父亲不感兴趣,萧世子有些讪讪,小声道:“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
看到他一脸失落的样子,萧伯言笑道:“你和冯家人混了这些日子,难道还不知道,你老子也在西阳城待过?”
这里的风光早年间他都快看吐了,今日又耐着性子陪萧扶光转了一天,早就看得够够的了,哪里还会想去城墙上看落日。
萧扶光出生的时候,靖远侯就已经在京师大营里挂职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说父亲还在西阳城有一段过往。
于是萧伯言又告诉他:“为父初入行伍,便是在老承恩公手下当差,做了个雁门关的参将。至于统领京师大营,已经是与你娘成婚之后的事情了。”
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些冯家的年轻将军,萧扶光实在无法想象出,现在这个谦谦君子般的靖远侯,年轻时白马银枪、英姿飒爽的驰骋在草原之上的模样。
不过由不得他不信,因为就在太守府门口,两人迎头便遇上了过来拜访太子的冯士元,互相见过礼之后,他显然与萧伯言十分熟悉,径自攀谈着就进去了,完全遗忘了身后还有个萧世子。
就算不是专业操持典礼的,但能坐到掌管一监的掌印太监的位置,甄进义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不消一个月他就已经将柔然王的加封仪式操办的差不多,只用再确认最后的细节就可以了。
忙里忙外这么久,甄进义原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谁料不知太子怎么想的,居然在这关口把靖远侯塞了过来,说是让他协办典礼之事。
甄进义一开始还以为殿下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所以塞人过来监工,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后,发现被塞过来的靖远侯比自己还要懵逼,这才重新把心放了回去。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随便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由闻承暻代行天子礼仪,将柔然二王子阿里不哥,加封为新一任的柔然王。
加封之后,阿里不哥的使者们便开始向草原的各个部族送信,宣告着新王的诞生。
既然已经臣服于大雍,使者送上的所谓“国书”便只用了大雍的文字书写。
巴拉不认识汉字,下属只好念给他听,又逐字逐句的将其中晦涩难懂的部分翻译成大白话,不等下属念完,巴拉就已经被气笑了:“阿里不哥是不是当狗当习惯了?父王死了,他居然跑去给雍朝人当狗,还敢冲着草原上汪汪叫!”
随手将那封盖着“柔然王印”的玩意儿扔到火堆里,巴拉只需一个眼色,他的亲兵便将使者拖出了王帐。
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惨叫,巴拉的好心情算是被毁了一半。见他似乎又有要发怒的迹象,有个机灵的下属连忙溜出王帐去请其其格小阏氏。
这个名唤其其格的女人,原本是博迪长子阿日斯兰的姬妾,阿日斯兰前些日子带着亲兵投降了巴拉,但也没有保住性命,很快就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喜怒不定的巴拉,不仅自己被杀,连姬妾们也尽数没入了巴拉的后院。
其其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数日,就已经有成为巴拉最宠爱女人的架势。
此时听到下属结结巴巴的请求,其其格嫣然一笑,对镜整妆之后,转身便去了巴拉所在的毡房。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右贤王阿岱也接到了这封古古怪怪的国书。
他汉学极通,不用人帮忙便自行看完了全部,又递给亲随们传阅。众人看完其中内容,皆是面面相觑,朝他看了过来。
被派遣来的使者本已经做好了被暴怒的右贤王直接斩杀的准备,谁知他颤颤巍巍的匍匐在地了好久,才听到上首传来一声轻笑,右贤王竟然温和的告诉他:“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知道了。”
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使者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连逃出生天的喜悦都给抛到了一边。
见他愣在原地,阿岱随口吓唬了一句:“你要是不想传话,本王有得是人可以。”
那使者一跃而起,一边连声道“小人这就回去禀报”,一边屁滚尿流的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亲随们便围了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大王,二王子竟然得了雍朝的助力,咱们该怎么办?”
柔然王身死,博迪下楼不明,阿岱本以为自己顺理成章就是下一任王,谁知道竟然莫名其妙窜出来的一个巴拉,收拢了不少先王的势力,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本来阿岱是想等巴拉与博迪残部分出个高下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的,但这封来自西阳的“国书”让他改变了主意。
用“国书”轻敲掌心,柔然的右贤王笑得意味深长:“草原这么大,阿里不哥就算有雍朝的支持,也不可能全部吞下。”
“西边是月氏人的地盘,同样也有丰美的水草,我看那儿就很不错。”
“至于阿里不哥,就留给巴拉解决吧。”
或许还有博迪呢,阿岱微笑着想到。
第51章 回程
阿里不哥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柔然王,意味着闻承暻留在西阳城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已经办妥,剩下诸如奉旨讨逆、分化柔然的工作,自有冯士元接棒完成。
因此,京城来的这一大帮子人也到了应该返程的时候。大伙儿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悦里,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到处采购回去送人的土仪,忙得那叫一片热火朝天。
可惜,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与萧扶光无关。
因为在忙完几件大事之后,最近的太子殿下可谓是十分清闲,甚至清闲到了能够时刻盯着学渣萧世子的功课的地步。
绞尽脑汁的写完最后一个字,蔫蔫儿的萧扶光将新完工的策论递到太子跟前,小脸儿皱成一团:“都按您说的修改过了,您要不再看看呢?”
接过那篇墨迹尚洇的文章,从头细细看下来,见其长进了不少,闻承暻随口赞了两句,果然见到小纨绔一扫先前的颓唐,腰杆儿瞬间挺直了不少,一边忍不住的沾沾自喜,一边还要强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闻承暻心中好笑,趁着对方正得意,又补充了一句:“既然进益了,你不如就以柔然当今形势为题,再写一篇文章看看。”
之前他布置的都是历年科举的题目,萧扶光再不学无术,也多少看过往年的行卷,对于各方论点心中能有个参考,不至于偏题跑题,可以说,先前闻承暻更侧重于锻炼他行文的能力。
现在他直接以时事为题,想考察的则更多是萧扶光处理政务的能力了。
可惜萧世子实在学渣,对太子的用心良苦一无所知,听到作业又被加码,他登时就跟天塌了一样,垂头丧气地领命回去了。
之后的日子,萧扶光可谓是披星戴月,每天天不亮就匆匆出门,去太子那里报到,直到天色擦黑才一脸倦色的回到小院,在靖远侯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早早上床睡觉,为下一天的脑力运动储备精力。
就这样过了几天,差不多也到了要启程的时候。
昨天太子丢了几本柔然相关的档案给他,萧扶光坐在故纸堆里,正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却听到常喜公公进来通报:“承恩公求见。”
他抬头看向太子,却见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站起身来对他交代了一句:“继续写你的。”随后就让常喜将冯士元请到偏厅叙话。
看着闻承暻离开的背影,萧扶光眼神微凝:之前和冯修微对谈的内容,他并没有和太子提起过,但很明显对方从他回来后避而不谈的态度里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对冯家的态度也比以前冷淡了很多。
因此,虽然不知道冯士元这次上门会和太子聊些什么,萧扶光只希望,这位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太子母舅,能够给出和他女儿不一样的答卷。
到了返程的日子,西阳文武官员纷纷前来相送,冯士元当然是打头的那一个,更难得的是冯修微也在送行的队伍里,随着众人行礼的动作,冲着太子深深一福。
看着人群里神色自若的冯修微,萧扶光猜想这应该是那天冯士元与太子的谈话起到了作用,舅甥二人当天聊了很久很久,无人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大伙儿都看到太子亲自送了承恩公出府,随后又恢复了对冯家的亲热态度。
闻承暻亲手将舅舅扶起,又虚虚揽了一把冯修微,神色间有些不舍:“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还请舅舅定要善自珍重。”
冯士元紧紧握住太子的手,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恪守尊卑的承恩公,反而更像是一个不放心年轻后辈独自上路的操心长者:“回去之后,殿下切勿以臣等为念,当时刻谨记储君之德,以勤慎侍上、忠奉君王为要。”
说罢又小声叮嘱:“如今您立了大功,回去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会盯着东宫,刘据、承乾之例犹在,您可千万不能轻忽。”
闻承暻用一种沉稳的力道反握回去,示意舅舅安心:“您放心,孤省得的。”
又看向冯修微,笑道:“陛下已经准了给三哥的加恩,不日便有旨意,届时还请大妹妹为孤在三哥灵前再祭上一杯酒。”
在不尴不尬的停灵小半年之后,朝廷最终决定追授冯修衡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谥号“武靖”。虽然没有冯修微瞎诌那一堆不伦不类的官爵听起来威风,但西阳城的英雄终于可以以英雄而非罪臣的身份下葬,姑且也能算是喜事一桩。
对于太子的交代,冯修微深深拜下,低声应了一句,再没有以前谈笑风生的劲头。
闻承暻也不恼,转身上了马车,从此告别了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霜战火的边城。
回程的路上,因为不着急赶路,太子的马车终于换成了符合他身份的豪华车架,走起路来稳当的很,完全不似寻常马车一样颠簸。马车里设施一应俱全,茶壶茶杯都嵌在桌上的凹槽里,丝毫不用担心倾倒的问题。
熟悉太子习惯的常喜公公,更是事先就熏上了闻承暻最爱的雪中春信香,摆好了他平日常看的书卷,力求让这趟旅程舒适惬意。
可惜事与愿违,自从踏上回程,太子的心情就似乎一直不是很好,看书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候一转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看到常喜的夸张笑脸之后迅速地别过头去,空留常喜公公尴尬的坐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天爷啊,殿下究竟是在抽什么风,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喜怒不定的!
就在常喜公公在心里抱怨太子越来越不好伺候的时候,却听到车厢壁传来“咚咚咚”的动静,就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一样。
常喜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亲自打开了车帘,冲外面笑:“孤就猜到是你。”
车外萧扶光正骑在马上,控制着马儿与太子的车架一同行进,此时他一面炫耀自己精湛的骑术,一面对闻承暻道:“臣嫌弃马车坐久了身上酸痛,就回了父亲说要下来骑马松快松快。殿下也坐了这么久,要不要一起啊?”
这年头官道都是黄土铺路,马匹踏上去黄烟滚滚,人骑马在上面走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变成个泥人。
看着他已经有些灰扑扑的小脸,闻承暻对下去骑马这个提议敬谢不敏,但是他另有主意:“不如你来孤的车上坐会儿,这架车轮胎外用的都是软木,并不颠簸。”
太子殿下盛情邀请,萧扶光自然从善如流,也不用人特意停车等他,将马儿驱到车辕左近,一个闪身便从马背上落到了车辕架子上。
他这番堪比特技的危险动作,将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他自己偏生毫无感觉,还冲闻承暻傻乐:“这招还是沐统领教我的,今天可算是用上了。”
直到把人扶进车厢坐好,闻承暻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又听到他不知死活的炫耀,忍不住在心里给倒霉的沐统领记上一笔:“看来孤对沐昂之还是太放纵了,让他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
萧扶光茫然抬头,这和沐昂之闲不闲有什么关系?
看见他眼里的问询,闻承暻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多言。
萧扶光也无心计较,进来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便体会出这架马车的好处了。同样是走在官道上,他原先坐过的那些车,速度稍微快些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而太子的这辆车却只会有些许的摇晃,跑起来的时候,人在上面看书写字都使得。
他不由得夸赞:“这个车果然好,跑再快都不会颠得慌。只是臣看着不像是殿下在京中乘坐的那辆。”
要行远路的车子,做工当然比闻承暻在京城里用的要好上许多。向他解释完两者的不同之处后,财大气粗的太子殿下许诺:“你若是喜欢,等回了京城,孤让他们做一辆合规制的给你。”
猝不及防被送了份大礼,萧扶光发挥出中国小孩接红包的传统美德,假模假样的推辞了好几回,才美滋滋的接受了。
坐在车厢角落的常喜公公:……
一国储君车架造价岂止千金,按这个标准制作,就算降了规制,只怕所费也要不菲。常喜怎么也没想到,一贯厉行节俭的太子殿下,上千金的马车,居然也能说送就送。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还不是只能将主子的交代刻在脑子里,等到一回京城就吩咐人加班加点的制作。
对于常喜公公的哀怨一无所知,车上其余两人一无所知。他们俩正一个兴致勃勃的趴在车窗上指指点点,另一个则是含笑看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来的路上太急切,萧扶光也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光,现在没了胸口的大石头压着,他也能好好品味起塞北不同于京城的壮阔景象。
再次路过一大片麦田的时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萧世子兴奋地指着窗外:“殿下您看,风一吹它们就荡开了,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风吹麦浪?”
闻承暻凑上前去,对他的感慨深以为然,又道:“麦色金黄,今年西阳应该有个好收成。”
看着这两人冲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麦田也能讨论个没完,常喜在心底呵呵两声,总算搞明白了服侍这个全新太子殿下的要诀。
没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不见,但常喜私以为,太子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与以前那个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殿下比较起来,简直就是两个人。
于是,接下来的旅途中,完全不需要太子吱声,常喜公公每天准时准点出现在靖侯父子面前,在靖远侯审视的目光中将人家儿子请到太子的马车上,一问就是:“殿下请世子爷说说话儿。”
太子究竟有没有话和萧扶光说,常喜并不知道。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从萧世子按时出现在自家殿下面前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出发头天那个阴晴不定、仿佛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的太子。
看着笑得春风和煦的太子殿下,常喜公公志得意满:要不怎么说,咱家才是太子殿下身边最知心的人呢~
第52章 名声
回去的时候,还是那一条同样的路,路上依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流民。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是在往边塞的方向走,每隔一段路还会有当地官府和富户摆出来的粥棚。
几个拖家带口的流民用缺了口的粗陶碗领了粥,蹲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喝下肚,连碗底都舔的干干净净,将碗放胸口揣好,心满意足的站起身,继续朝着家乡的方向赶路。
萧扶光不禁唏嘘:“如果一开始州府就开仓放粮,也不至于会死那么多人。”
到底是没见识过官场黑暗的大少爷,脑子再怎么机灵,涉及到这些事情之后,总会冒些天真的傻气。不过没关系,等到了京城,孤再慢慢教他也不迟。
闻承暻包容的想到,并向他解释:“当初要是赈济施粥,流氓必将蜂拥而至,万一他们聚集起来侵害辖下百姓,引发动乱,可就不是丢个乌纱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摆设粥棚,也是为了让流民们吃跑了赶紧上路,别在他们的辖区生事。”
“如今所谓衣冠中人,泰半皆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尸位素餐之辈,又岂会将升斗小民的性命看在眼里。”
只要自己治下不出岔子,其他地方的百姓就算是死绝了,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萧扶光发现,每次只要一提到朝中官吏行事,太子就会变得愤世嫉俗,常有偏激之语,显然是对当前吏治极为不满。
可是百余年来,“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经形成了惯例,太子以后总有需要依靠读书人治理国家的时候,现在一直硬顶着和人家杠,怎么看怎么不妙。
萧扶光有些担心,但又觉得,闻承暻的骚操作那么多,说不定早就有所布局了。
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吧。
大雍太子神来之笔受害者联盟成员·萧·靖远侯世子·扶光,沉稳的想到。
一路终于行至虢阳。
与上次进城时一样,虢阳城太守魏公良依旧领着一众属官等候在城门外,文左武右站了老长的两列,在路边恭候太子的大驾。
和上回不一样的是,他们这次等来的不是匆匆驶过身旁的马车残影,而是笑意吟吟、谦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虽然没有下车,闻承暻仍命人挑开车帘,让下拜的官员们平身,又勉励了几句话,才在魏公良的引领下,缓缓往太守府而去。
虢阳的太守府地方狭小,住不下这许多人,萧家父子被安排到了萧扶光之前住过的守备府里。因着魏太守备了酒宴给太子接风,两人梳洗休整一番之后,又只好匆匆赶来赴宴。
只是刚到设宴的地方,萧扶光就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孙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前国子监博士孙占鳌闻声看来,发现是老熟人,走过来笑着向萧扶光抱了抱拳:“我已经辞了国子监的职缺,当不起世子一句先生。”
“啊?您在国子监不是好好的吗?”不仅地位超然,还能潜心着书立说,这样的工作居然也能说辞就辞,萧扶光大为震惊。
光看他神色,孙占鳌就知道他想岔了,补充道:“前些日子我偶然谋了任外放,是去西阳暂领太守一职,如今便是在赴任的路上。”
西阳太守?
为了节制武官,这种军事重镇,太守的确几乎都是文官清流出身。但萧扶光怎么也想不到,陈豹下台之后,接任他的居然是一个三不沾的国子监博士。
带着这点子疑惑,萧扶光找到靖远侯落座的位置,也在旁边坐下了,刚想和父亲八卦一下孙占鳌的事情,就看到刚与自己分开的孙博士,竟然出现在了太子的身侧,两人言笑晏晏,举止间也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席散了,萧扶光被常喜请到太子下榻的所在,他也终于可以问出积压在心里一下午的疑惑。
见他好像很吃惊自己与孙占鳌私交颇好这件事,闻承暻笑:“孙博士不仅学识出众,更难得的是为官清正,不愿同流合污,所以西阳太守的位置刚空出来,孤头一个就想到他。”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萧扶光早就习惯在太子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此时也不管常喜在不在,开口就说:“在京城的时候,听说您在大朝会上对那些大官来一个怼一个的,臣还以为您不喜欢文官呢。”
而且每次私下提起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他很难不多想嘛。
在萧扶光面前,闻承暻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朝中那班士大夫的厌恶,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只是有些地方还是需要说明白的:“乱世需名将,治世却少不了鸿儒。孤要想好好理政,自然也不能缺了文官清流的助力。”
“孤厌恶的是文人结党,盘踞江南,祸乱朝纲。但那些出身微末、不党不群、品性正直的士人,反而正是孤切切所盼的人才。”
他厌恶的从来都是打着圣人之言的幌子结党营私的江南士族,但这些人自诩为清流魁首,舔着脸就将太子对于几个家族的厌恶扩大成他对所有读书人的仇视,并且时刻煽动舆论,希望能将他这个太子拉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