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今天也在大声密谋by旧雪新烹
旧雪新烹  发于:2025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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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甄进义已经完全没有了在闻承暻面前的机灵劲儿,整个人汗涔涔的,小心地应对道:“殿下天纵英才,又有麒麟卫与冯家军助力,这才解了柔然之围。奴才不过被打发做了几件杂事,哪里敢邀功。”
“你是朕调理出来的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兴平帝笑的和气,眼角眉梢却流露出几分帝王才有的威严,他半开玩笑道,“若没有你,承暻那小子能那么容易拿到西阳大营的虎符?”
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吓得甄进义从脚踏上滑了下来:“陛下!”
他嘴唇徒劳的翕张了几下,却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驳。
见到他的糗态,兴平帝哈哈大笑,示意小黄门将他扯到脚踏上坐好,又看向一旁的周进仁:“朕今早上与你打的赌,如今可是谁赢了?”
周进仁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此时依旧跟块木头似的,神色不变的答应道:“自然是陛下赢了。”
说完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元宝递了过去,兴平帝乐滋滋的收下放好,这才解释道:“朕今日与周伴伴打赌,提起虎符之事你会闭口不言,还是为自己开脱。”
被小黄门按在脚踏上,甄进义既不敢搭腔,又不能跪下,只能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皇帝。
许是觉得敲打的差不多了,兴平帝终于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北疆弄权,是为大事计,为天下计,所以朕非但不怪你,还要赏赐于你。”
“但你别忘了,你始终是朕的奴才,奴才违令行事,就是背主。”
这话太重,一时间屋里的奴才从高到低全跪下了,静领圣训。
甄进义跪在皇帝正前方,看着不远处的一点明黄,努力地瞪大眼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屋里安静地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被听到,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衣服也是有重量的,这身今日刚得到的朱红华服,正沉甸甸、硬挺挺的坠得他直不起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才终于大发慈悲的决定放过他:“起来吧。朕也知道,这回同去之人若非太子,打死你也不敢擅作主张。”
“仁义礼智信,如今还在朕身边的,就只有你和进仁了。”
“莫要让朕失望。”
深深叩了个头,任由泪水渗进地上华贵的波斯国毯子里,甄进义收起了先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心实意地向皇帝再次叩首。
退出了太和殿,周进仁亲自来送这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计。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路相顾无言,直到快出宫门时候,甄进义才弹弹衣服,自嘲道:“本以为终于到了能压你一头的时候,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全白忙活了。”
自打被选在还是太孙的皇帝身边之日起,他就一直暗暗和周进仁较上了劲,毕竟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这个木头脑袋,偏生主子就是更看重对方一些,甄进义可没少因此生气。
周进仁依旧木着脸,对他的不甘无动于衷,只道:“早和你说过,主子不喜欢心思太多的奴才。”
“是是是!”听他又是老一套,甄进义翻了个白眼,“其他人再会办差,也比不过你一颗忠心奉主。”
这话他耳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心里眼里只有陛下,可我违背皇命,不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和清名。要我像你一般死板的尽忠,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才总是不如我。”褪去木讷的伪装,周进仁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你总是想的太多,但在这宫里当差,最不需要的就是主见。”
心头那点儿气焰被周进仁一口气吹散了大半,甄进义灰头土脸的回到他在京中的私宅,小徒弟迎出来之后,发现他怏怏的之后也只是见怪不怪:“又被周爷爷说了吧,您说您老去招惹他干嘛啊。”
伸手往这没大没小的东西头上扣了个爆栗,又在徒弟大惊小怪的声音中粗暴地扯下外袍扔到一边,被这身衣服刺痛了一路的甄内相放松的深吸一口气,瘫倒在里间的榻上,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风,小徒弟一边抱怨一边小心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好:“拼了半条命才得的这身皮,怎么突然就看不顺眼了。”
被兴平帝连敲带打了一通,甄进义对这身衣服岂止是看不顺眼,简直是看一眼就双目刺痛的程度的。但这话不好和徒弟说,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赶紧把衣服收走,拿的越远越好。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在外面娶的女人才匆匆赶了过来,蹲了个万福后怯怯地道:“妾正在后院准备中秋的节礼,不知道老爷过来,所以才来得迟了。”
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甄进义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这女人多半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怕被自己拿来撒气,所以才躲到了现在。
他懒得和妇道人家计较,再加上又被提醒了一件事,当下吩咐女人道:“今年的节礼,记得给靖远侯府也送上一份。比着冯家的例,稍微减一成便是。”
从来都是外官上赶着给甄家送礼,他这么上赶着倒是头一回,女人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是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驯顺地答应了。
见他似乎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女人倒好茶水放在榻旁小桌上后,就乖巧的走开了。
被独自留在房里的甄内相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望着房梁上精雕细琢的飞禽走兽,数了半天鸟儿之后,还是没忍住压了大半天的邪火:“嗐,这算什么事啊!”
兴平帝当年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挑的倒都是好词儿,仁义礼智信,这是士大夫的准则。他被赐名为“义”,就异想天开的以为这是主子对自己的期许,他想让自己做一个忠义之人。眼瞅着大半辈子过去了,甄进义也一直在用忠臣的标准要求自己,自问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忠义之名。
可是今天兴平帝才告诉他,他老人家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好奴才?
原来在皇帝眼里,他们和士人,从根基上就是不一样的。他能欣赏士大夫为国抗命的气节,却绝对无法容忍家奴因为同样的原因违背他的命令。
因为江山社稷,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这些阉人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们只配做一个提线木偶,忠诚的执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人生全部的意义。
对比早已看破的周进仁,一直拿着“忠义”的标准要求自己的甄进义,就显得就尤为可笑了。
他都能想象到姓周的背地里会怎么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一个阉人,也好意思谈忠义。”
“哈哈哈哈哈……”甄进义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的笑了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坐了起来,一抬手掀翻了身边的矮桌,茶盏碎了一地,唯留坚强的杯盖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
看来他这辈子,都没办法成为陛下心中的好奴才了。

第57章 选妃
封赏的恩旨下来之后,和太子事先告知的一样,萧扶光果然被点为鸿胪寺少卿,一下子从从七品的小虾米,升级成了从五品的小麻雀,在京中依旧不起眼,但多少有了点存在感。
对萧扶光而言,别的倒还好,最值得庆祝的是,从五品的官服是苍青色啊!穿上去显得他倍儿精神!倍儿俊俏!
打包好绿油油的太官署令公服,将印信单独装到匣子里收好,坐进舒服的四人软轿里,回家后生活水平飙升的萧世子心情是阳光又明媚,吩咐外面跟轿的昔墨:“先去光禄寺。”
真不是他犯贱,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实在是因为按照本朝制度,他要先去原职交接完印信、账簿等物之后,才能就任新职。
一般这种新旧交割之事,最容易扯皮推诿,但萧扶光想着自己在光禄寺满打满算才待了一个多月,又有皇命在身,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果然,他的轿子刚停稳,便见光禄寺少卿刘秉琳疾步迎了上来,向他赔笑道:“萧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汤大人刚好在衙门里办事,吩咐下官说带您直接去找他便是。”
从轿中款步而出,萧扶光抬头看了眼光禄寺威严的大门,再回想起第一天到任时受到的刁难,心中难免升起几分时移世易的感慨。
含笑看向一旁面带讨好的光禄寺少卿,靖远侯世子含蓄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劳烦刘大人了。”
说来也好笑,萧扶光在光禄寺挂名了这么久,直到要走了,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
不想多生事端,将封好的印信交了上去,萧扶光恭敬的低头回禀:“下官出使前,曾将公中账簿交予署成彭文质掌管,当时刘大人也在。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人或可传唤于他。”
刘秉琳忙道:“当日的确是下官作的见证,账目均十分清爽干净。”
光禄寺大夫汤怀远也是个好说话的人,闻言竟也不再打算调来文书账簿查看,只笑着对萧扶光道:“小友如今一去,自当鹏程万里。只是同僚一场,如今要与你一别,本衙上下多有不舍之意。老夫少不得厚颜筹备了几桌薄酒,以全别情,不知小友是否乐意赏光?”
虽然不认为自己和光禄寺上下能有啥子同僚情分,但汤怀远说的这般恳切,萧扶光又哪里好意思拒绝,当下只好答应了。
见他点头应允,汤、刘二人俱是眉开眼笑,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约定好了时间,又一连声说着要给侯府下帖子。
消受不了他们的盛情,萧扶光起身告辞,刘秉琳便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两人同行之际,见四下无人,刘秉琳踌躇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为自己前些天的莽撞致歉:“下官昔日不知轻重,误把世子当成轻浮纨绔之流,举止间多有得罪,还望世子勿怪。”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红的跟要滴下血来似的,显然并不习惯这么郑重的向人道歉。不过他仍旧一咬牙,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直接一揖到底,做足了赔罪的姿态。
萧扶光也被吓得不轻,这位刘大人一向心高气傲、鼻孔朝天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了性情。
来不及多想,他先将人扶了起来,又道:“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昔年下官在任时,多得大人提点。实在不清楚您说的‘得罪’又是从何而来。”
刘秉琳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上一秒还在温和浅笑的萧世子,下一秒就动作迅捷的蹿上了侯府的软轿走了,行动之快,就仿佛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道歉道了个寂寞,刘大人失落地回到衙门里,就见上峰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自己。
他没好气的拱了拱手:“给您说中了,萧世子的确不领情。”
“他倒是想领你的情!”汤怀远冷笑一声,对这个老友生前托付给自己的世侄恨铁不成钢,“大庭广众将他架在那儿,你是想赔罪,还是想结仇?”
“他是侯府世子,又刚立了大功,并不缺一个四品官儿的朋友。你若真有心结交,就该拿出点诚意来。”
“不要总把别人当傻子。”
自打大宝贝儿子回来后,兴平帝就彻底变成了闲人一个,各种政事直接往东宫一推了事。
而且太子最近不知是不是转了性子,竟然与林相国关系转暖,两人这段时间共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融洽。不用给儿子和心腹断官司,兴平帝更是少了偌大的担子,每天乐得只在后宫逍遥。
张淑妃三月前刚给他添了一对龙凤胎,正是机灵可爱的时候,他这把年纪也不讲究什么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时不时就去含章殿逗弄俩兄妹,经常是把孩子逗哭了才算完。
他自己过着神仙也不换的自在日子,在看到夙兴夜寐处理政务的太子时也难免心虚。今日见闻承暻难得有空,他便赶紧吩咐御膳房备了酒菜,将儿子叫来一起用膳,想要关怀一二。
闻承暻本想趁着空闲出宫走走,但父皇有请,他也不好推拒,只能暂且放下安排,先来太和殿应卯。
他到的时候,殿里已经摆好了席面,几样精致的酒菜委委屈屈地挤在一张不大的四方桌上,并不符合皇家用膳的排场,反而更像普通人家家常吃饭的样子。
闻承暻向上首坐着的皇帝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周进仁连忙过来将他扶起。兴平帝便笑着指向对面,示意他坐下:“今天没有外人,咱们爷俩儿自在说说话儿。”
闻承暻应了一声,在他对面落座,见席上摆的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东西,心头一暖,亲自执壶筛了两杯酒,“儿子敬您。”
老怀大慰地饮尽了儿子亲手倒的美酒,让宫人拣几样菜到闻承暻碗里,兴平帝才笑道:“好久没和你单独用膳了,不知道你胃口变了没有。”
闻承暻失笑:“儿子又不是小时候,喜好一天一变的。”说完便赏脸的吃光了碗中的菜肴,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兴平帝哈哈大笑,直说是自己犯糊涂了,又感慨道:“你张母妃给你新添了一对弟妹,这些天朕去看他们,便总想到你小的时候。”
早在回程路上,闻承暻便知悉了张淑妃诞育龙嗣之事,只是他至今都没见过面。对素未谋面的弟妹毫无兴趣,但也不想扫了父皇的兴,只能随口敷衍:“想必弟妹也如同儿子小时候一样乖巧。”
“你这小子还真是大言不惭。”老父亲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假象,犀利地揭开大雍太子的案底,“刚学会走路,就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园里藏起来,一藏还藏得自己睡着了,吓得阖宫人打着灯笼找你。你要是乖巧,这世上便没有不乖巧的小孩儿了。”
被当着满屋子宫人提起儿时糗事,太子殿下有些挂不住脸,瞪向自家父皇,希望他能见好就收。
谁知兴平帝沉浸在往年的回忆里,越说越来劲,又列举了闻承暻小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脸上全是对昔日美好的怀念:“当年你母后总是和朕抱怨,要朕好好磨磨你这个鬼灵精的性子,免得未来担不起储君的重任。”
“朕当时总劝她不用操心那么多,我俩的儿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说着说着,竟开始摇头晃脑的,似乎对自己的未卜先知十分得意,“如今再看看,是不是果然被朕说中了?”
“她要是能见到你如今的模样,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听他提起早已仙逝的冯皇后,闻承暻垂眸不语,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竟有些凝滞。
见他这样,兴平帝也自悔失言,他不好再提儿子的伤心事,只能用另一件事岔了过去;“眼见就要中秋了,今年中秋家宴,朕想让淑妃主持,你以为如何?”
闻承暻一愣,有些搞不清父皇的用意,这不都是后宫女人的事情,有什么询问他意见的必要吗?
见他面露不解,兴平帝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安排,当下又解释道:“贤妃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不好教她一人辛苦。正好淑妃生育有功,为人也算大方知礼,朕便想着将后宫的事务渐渐交由她打理。”
“再者,淑妃年纪轻胆子小,孩子也未长成,只能一心侍君,难有二心。”
至于膝下有两个成年皇子、出身又高的贤妃,心里的谋算那可就多了去了,不然当初也不会撺掇三皇子跳出来争功。
听明白了兴平帝的未竟之意,闻承暻只觉得他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多心的模样很有趣,他的傻父皇,至今还会担心其他儿子能威胁到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呢。
只可惜,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
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再与兴平帝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结局只会不欢而散,因此闻承暻只是一笑,乖巧的答应着:“父皇的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贤妃娘娘处,只怕还要安抚一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兴平帝大手一挥,直接决定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就让淑妃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您确定这是安抚,不是挑衅?
太子殿下选择安静地闭上了嘴。
兴平帝全然没将这当一回事,见儿子同意淑妃张罗中秋宴之后,紧接着又道出了另一桩心事:“你去北疆的时候,钦天监回奏,有小星犯心宿、掠北极(注一),是红鸾入命宫之相。”
这都什么跟什么,闻承暻无语的看向老父亲,实在闹不明白他这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可惜他的沉默落在兴平帝眼里,就成了害羞的证据,笑着宽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人之常理,你年岁也不小了,合该是红鸾星动的好时候。”
“太子妃的人选,这些年为父一直给你留意着,如今已经选中了几家的千金。不如趁着中秋宴请进宫来,先让淑妃给你掌掌眼。你要是有兴趣,自己亲眼去瞧瞧也行。”
他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字字句句皆是为闻承暻打算。
可惜**心的对象并不领情。
早在他说到太子妃三个字的时候,闻承暻神色就迅速冷淡了下来,此时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操心这些,儿臣暂无娶亲的打算。”
说完便干净利落的请了个跪安,起来后转身就走,丝毫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随着太子毫不留情的背影越走越远,太和殿的氛围也随之一点一点的冷寂了下去。
宫人们沉默的收拾走桌面的残羹冷炙,抬上来清淡的燕窝锅子——自从上了年纪之后,皇帝的饮食就换成了软烂好消化的东西。
经历了刚才那一幕,是个人都知道皇帝不会有胃口继续用膳,但兴平帝没有开口拒绝,宫人们就只能按部就班的继续上菜。
见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周进仁小幅度的摆手让众人都出去了,自己凑到近前给兴平帝布菜:“陛下,您多少用一些。”
看着他满脸的担忧,兴平帝颓然的叹了一口气,如今能和自己聊聊往事的人,竟只剩下这个陪伴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暻儿这孩子,还在因为鸣玉(注二)的事情与朕置气呢。”
听他提起冯贵妃,周进仁夹菜的手一抖,避重就轻的回道:“殿下也只是一时拧巴了,他老人家早晚能明白您的苦心。您现在又何必与他计较。”
“但愿吧……”
仲秋的晚风穿堂过屋,轻轻吹散了大雍皇帝若有似无的低叹。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已然是到了中秋节。
大雍民俗极为看为中秋,每年京城只有上元、中秋两日会开宵禁,允许百姓夜间上街游玩,皇家也会举办盛大的宴会庆祝,除了宗亲,有些亲近的臣子也会受到邀请,以示天家恩德。
往年不好说,今年的靖远侯府可谓是红得发紫,负责筹办宴会的张淑妃漏了谁都不会遗漏邀请他们家。事实上,她不光请了靖远侯夫人,还特意吩咐内官,要将赵明珠的位置往前面提一些。
“本就是一家子亲戚,离得近了才好自在说话儿。”
说这话的时候,张淑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底下满脸巴结讨好的首领太监,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纤纤十指刚染好的蔻丹,一边随口吩咐了句,那些个跟红顶白的内官们便像领了圣旨一般,忙不叠出去为她安排妥当。
见她有这般威势,一旁下首陪坐的张夫人激动之余,又有些眼热,想送家中女孩子进宫的心请更加急切。
只是最近与张嫣然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已明白此女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一语能定他们阖族生死的天子宠妃。
因此,不管心里有多着急,她脸上仍是扯出了一抹恭顺讨好的笑,期期艾艾地开口试探:“娘娘,待会儿太子殿下真的会来内宫敬酒吗?那咱们家的两个女孩子……”
上首端坐的淑妃娘娘依旧气度高华,闻言一语不发,眼神只是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张夫人却读懂了她暗含的警示意味,当下噤如寒蝉,惴惴不安的闭上了嘴。
见她识趣,张嫣然这才有些满意,纡尊降贵地开口指点:“嫂子刚从乡下地方进京,怕是不知道,这皇宫里头,规矩大得很,其中头一件就是不准打听陛下、太子的行踪。”
“你刚才那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若被宫中其他主子知道了,打你个臭死都算轻的。”
就算夫君品级不高,但张夫人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种被人大庭广众指着鼻子骂的气,当下面皮儿涨得通红,却半点儿也不敢发作,不仅不能发作,还要起身蹲个福陪笑:“妾身不懂规矩,若不是娘娘教诲,只怕日后得罪了贵人还不自知呢。”
“嫂子知道就好。”分明看清了她眼里的不甘和怨怼,张嫣然却浑不当一回事,端茶送客,“本宫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张夫人领着两个女儿走远之后,张嫣然的心腹宫女,名唤玲珑的,便有些担心的开口:“娘娘对张家太太也忒严苛了,就算她上不得台面,看在两位小姐的份上,您多少也要宽待些。”
万一她俩走了狗屎运,得了太子青眼,淑妃作为姑母也能沾光啊。
与玲珑相处的时候,淑妃娘娘却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放下了刻意拿捏出的唬人架势后,她眉眼恬淡,竟依稀能看出盛装华服之下昔日那个农家女儿的影子。
此时玲珑为她操心,她也只是温和的解释:“张家上下最是欺软怕硬,但凡本宫好说话一点,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索要更多的好处。”
见宫女脸上仍有几分不赞成,张嫣然不欲细说,放软了声音道:“张家人怎么处置,我自有主意。好玲珑,你就别操心了。”
当年她落魄的时候,正是夔州张家家主认她做了义女,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德。奈何张嫣然虽然没读过几天书,却生得机灵权变,很快就看透了张家人名义上救助孤女、实则搜罗美人四处进献以求宦途的真面目。
但凡是被他们看中的美人,都会在短短时间内遭逢大变,要么父母横死,要么摊上官司,张家人会选在她们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以救世主的姿态登场,轻而易举便让她们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哪怕是被送给糟老头子当第十八房小妾也会甘之如饴,尽心尽力为张家谋划。张大人也因此平步青云,从一个最底层的行商,爬到了一州知府的位置。
张嫣然要不是侥幸被朝廷的花鸟使选中,估计还不知道会烂在了哪个大官的后宅里。
因为存着这桩公案,知道她竟然混到宠冠六宫之后,张家是贴上来也不是,不贴上来也不是,只能不尴不尬的定期送些钱粮到张嫣然胞弟处,勉强维持着“亲戚”的体面。
这回张知府的儿媳能进宫,则是因为张嫣然偶然得知了兴平帝要给太子选妃,这才起了叫张家的适龄女孩儿进宫碰碰运气的念头。
想到那两个不过中上之姿的女孩儿,容色倾城的淑妃娘娘微微皱眉:这样的资质,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
但她俩好歹是官家小姐,又是宫妃的侄女,倘若配给一个侯府公子,倒也算说得过去。
如此盘算着,淑妃终于又笑了起来,吩咐玲珑:“将陛下赏的那两套玛瑙钗环给小姐们拿过去,让嬷嬷们给她们打扮得像样点儿。”
对于宫中贵人的盘算,赵明珠全无所觉,她也正在为晚上的宴会精心打扮。
因为被加封了国夫人,她今年的吉服愈发华贵。五只点翠凤凰口衔珠串,神气地站在刚送来的簇新凤冠上,被青言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轻轻戴到靖远侯夫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髻上。
刚一戴上去,赵明珠脑袋就被坠的往下狠狠一沉,适应了半晌才勉强直起了脖子。
她忍不住笑:“我总抱怨旧的那个劳什子沉重,戴了如今这个,倒让人念起先前的轻巧来。”
青言替她将冠子戴好固定,捋顺垂下的珠串之后才笑道:“等少爷挣个国公回来,您做了老封君,戴比这沉的冠儿的时候都有呢。”
虽然是听惯了的奉承话,但赵明珠仍然被哄得眉开眼笑,拿手指亲昵地一点大丫鬟的额角:“你呀,总是拿漂亮话儿唬弄我。”
她这么说,青言可就不依了,鼓着腮帮子佯怒道:“奴婢哪里唬弄了,如今放眼瞧瞧,京中哪个公子哥儿能有咱们少爷争气的。听我叔叔说,就连舅老爷格那样高,也见天夸少爷厉害呢!”
青言的爹妈都是赵明珠出阁时的陪房,原本都是定北公府几辈子的家生奴才,当然也能打听到公府里的消息。
儿子争气,为娘的哪有不高兴的。听到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都夸赞儿子,饶是赵明珠再怎么故作谦逊,眼睛里的骄傲喜悦都是掩藏不了的。
她整个人打扮得焕然一新,由青言扶着,款款走向二门处,准备与父子俩汇合。
赵明珠要进宫领宴,萧家父子也当然也有份参与。只是内外命妇的宴席设在后宫,宗亲大臣们则依旧是在太和殿领宴。
男人收拾起来远没有女子那般麻烦,萧伯言早就穿戴好了,带着儿子等在外面,此时见只有她一人过来,不由得皱眉,问道:“两个女孩子不跟着你去吗?”
他深知发妻不是什么苛刻的嫡母,往常有什么交际的场合,都会带云容云舒两姐妹去见见世面。如今天子家宴,多少皇亲诰命都在,正是女孩子们露脸的好时候,赵明珠偏偏一个都不带,这举动倒有些反常。
闻言,赵明珠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老爷成日在外面,怎么消息还没有我一介妇道人家灵通。”
萧伯言被她怼习惯了,毫无被扫了颜面的恼怒,还顺势拱手笑道:“还请夫人解惑。”
当着儿子的面,他这般老不正经的举动,倒是臊得侯夫人脸上一红,捂着嘴笑:“担不起您一个‘请’字,只是听说这一回淑妃娘娘特意点了几家千金进宫领宴,大家都在猜,是要给太子殿下相看人选呢。”
“相看什么?”原本笑眯眯围观父母互动的萧世子突然发声问道。
父母说话,你好好的插什么嘴。
白了一眼没规矩的儿子,赵明珠懒得睬他,继续对丈夫道:“您说说,这种场合,咱们家的孩子进去掺和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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