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 by唐酒卿
唐酒卿  发于:2025年0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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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勉力维持了片刻,然而桥身残破,已经没有给它支撑的地方了。因此它脊背微沉,想要跃向桥底,谁料花丞相早已按捺不住,趁它蓄力之时,猛扑而上。
豹子吼叫,身体瞬间歪了,背上的两个人跟着一歪。明濯原本能跑,可是洛胥握着他的手肘,又逼在身前,那浑身的重量如山一般倾压而来,把他直接带翻过去,跌入水中。
“哗啦!”
水花迸溅,两个人都没入了激流中。
明濯探手,没抓住雷电,反被抓住了!因为水流的冲击,他乌发半散,身上的红袍微微敞露,又被洛胥从后给拦腰捞住了。
两个人冒出头来,明濯冷声说:“松手!”
巨像的一双手砸入水中,四处抓寻,喊着:“君主……君主在哪儿……”
它砸出的巨浪扑打,把两个人冲出桥的范围。这条河原本是条通车马的大道,当年为了防止乱军突袭,明氏请月神晦芒将这里设为了神禁,后来一场守城战中,这里又改做了护城河。因此,凡是掉下来的人,都不许借灵。
这本是明濯用以伏击洛胥的一处宝地,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叫出的巨像神识不全,是个只会乱砸乱打的笨石头。
河水湍急,过了一段路,便转入地下。明濯打了几个旋儿,觉得腰要断了,他仰头避开水花,喘了几下,不得不用空着的手反推着洛胥的肩头:“混账,你胆大妄为——”
洛胥银发湿了,听他生气,只将手臂一抬,让两个人挨得更紧。
河道是个斜向下的角度,两个人入了地下,周遭的光线就暗了。因为河道变窄,水流更加湍急,两侧墙壁上刻着一些简略单调的石画。洛胥瞟了几眼,看到了象征着日月双神的标记。
水流声加大,明濯说:“有个坑场!”
“坑场”是个古词,白薇朝以前,坑场都用以祭祀的地方。当年为了驱赶壶鬼族,明暚女王曾在鸱州某地用坑场活埋了六百个壶鬼族人。明氏就是从那时得到了壶鬼族凿像的秘法,并以此修筑了可以移动的神宫。这就是为什么明濯会对洛胥说,只要他想,他就能把神宫搬回昶城的原因。
但是自从明暚女王统一六州以后,坑场祭祀就不再盛行。没承想在这霈都近郊的地下,居然还有一个。
河道越来越窄,前头有个后天凿就的断口。水声轰鸣,两个人被推着,直冲向那里。
洛胥忽然问:“你很想杀我是不是?”
明濯心觉不妙:“你干什么?”
洛胥捉了他的手:“带你一起死,毕竟我们‘生死与共’。”
他咬重最后四个字,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两个人被冲出断口,急坠而下!
“嘭!”
明濯再度掉入水中,银甲贴着他,那银发散也在他脸颊旁。洛胥水性极佳,一手带着人,一手向上划。
片刻后,两个人终于出了水面。明濯半趴在岸旁,直呛水,他面容冷冷,猛地推开洛胥:“杀了你!”
洛胥侧过身,就势躺倒:“很痛。”
明濯说:“痛死你!”
洛胥侧头,眸光微亮,看了明濯一会儿,半晌后,他又看向自己的上方,轻轻道:“不是我在痛。”
明濯面色瞬间苍白,他撑着身,眼前垂着几缕湿发。那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他一语不发。这似乎是一件极难承认的事,或许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跟一个人结了契约。
洛胥一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盯着上方,安静地像不存在。良久后,明濯抬起手,抓住了他的银甲。
“嗯?”他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语气,“要治我僭越的罪?”
明濯说:“脱了。”
洛胥目光一愣,飞快地看向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明濯神情已然正常,他下巴微抬,重复道:“我说脱了。”
洛胥说:“不脱。”
明濯道:“不脱我就杀了你。”
洛胥不由得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天海御君才二十岁出头,只比明濯大一点,纵使他有意遮掩,笑起来的时候也还存有一些少年气。他似乎听之任之了:“那你动手吧。”
明濯真的动手了,他冰凉的指尖沿着银甲的上领圈口,落到洛胥的颈边。洛胥的体温很高,有点烫,他被他烫到了,指腹虚虚抬起,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卸甲的地方。
洛胥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这甲是特制的,想卸掉念句话就好了。”
明濯念了现在最想做的那句话:“砍你的头。”
洛胥道:“错了。”
明濯挣手:“我没想猜。”
洛胥没放,他脖颈间还残留着那点冰凉,像是被冷玉滑过。他说:“再念。”
明濯说:“放手!”
洛胥道:“不对。”
明濯气极了:“混账!”
洛胥说:“差一点。”
明濯怒声:“洛胥!”
银甲顿时卸了,它们化作银点,一个一个撞入洛胥指链上的“卍”字里。他眼眸间映着银光,不好说是不是得逞了,反正终于松开了手:“原来你记住了。”
明濯抽回手,手腕微红。他不能杀洛胥,便只好爬起身,离这个人远一点。然而他今日实在不走运,事事都不能如愿,这里还在神禁的范围内,谁也用不了灵能。
两个人正处于这个坑场的底部,除了身后的那潭水,三面都是墙壁。坑底幽暗,却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明濯到了墙边,抬手摸在上面,上面有微微凹陷的痕迹,应该是凿刻的石画。
“刺啦——”
洛胥撕了张符,有一簇小小的火光亮起来。他看另一边,顺便问:“这里你也没有来过吗?”
明濯道:“没有。”
他从前只能待在神宫里,出门是件很难的事情。小时候,他曾经有个姆妈,对他很好,常抱着他在殿内散步,可是有一回,他想看一看外头的阳光,姆妈便把他带到了有窗子的地方,然后——然后姆妈就死了。
明濯摸着石画的指腹微微用力,他不能再想了,他只要一想起这些,就会很痛,以前没什么,谁也不会知道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有个人站在他的不远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
契约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明晗干的吗?
明濯突然生起几分恨意,恨不能把明晗的尸体挖出来——
火光飘到了他的身边,洛胥微俯身,不知道何时来了这边。明濯收回思绪,听见洛胥说:“是双神的石画。”
壁面微亮,明濯摸过的地方有几个石画。画上的正是日月双神森*晚*整*理。
日神旲娋是金乌,月神晦芒是银牙,以凡人的角度看,祂们应是同时诞生的双神,分不出大小。明氏供奉双神,原本也是不分先后,可是白薇朝建立以后,明氏因为是旲娋后裔,便以日神为尊,把日神视为艽母的长女,祂名字中的“娋”字也由此而来。
在通神传说中,旲娋有三颗头颅、三只眼睛,每当祂出现,世间就会充满光明。祂为凡人送来了火,又在凡人耳边低语,是祂铸就了这个世间的通神者,因此在白薇朝初建的时候,到处都是旲娋的金乌石画。
可惜众神皆有一死,旲娋消散后,金乌石画的数量锐减。其他地方或许还有残留,但是霈都作为月神晦芒的诞生地,加之晦芒本尊尚在,为表尊敬,不应该出现这么多金乌石画的。
洛胥明明看得见,却要问明濯:“画里说什么?”

明濯轻嘲:“说的是如何吃人的故事。”
符纸撕出的火光太小,照得不清晰,为了能看得更清楚,洛胥继续俯身,两个人一起端详那石画。
这石画上画的,分明是个祭祀的场景。
一群人盛装打扮,手持刀刃,跪在地上。最前方站着个头戴冠冕的女子,正是女王,女王双臂打开,向天上的日月双神诉说人间的苦难。
洛胥说:“这是打仗前的祭祀仪式。”
明濯指尖向下滑,落在另一幅上:“自古祭祀都需要祭品,喏,这就是祭品。”
另一幅石画上,则是个屠杀的场景。众人结束跪拜,到坑场旁聚集,把一排布衣百姓挨个斩首。
洛胥凝视那画片晌,觉得有些邪门。因为那画上被斩首的人都在笑,反而是举刀的刽子手在哭。
这是什么意思?
明濯说:“还有一幅。”
洛胥看过去,最后一幅是日神消散,月神在弹琵琶的场景。他道:“画得都很潦草,不像你家工匠的手笔。”
明氏喜好奢靡,对传留后世的石画要求很高,绝不会允许这样粗糙的作品留下来。况且,这石画第二幅的内容有诟病丑化女王的意思,明氏更不会允许它存在。
明濯说:“那你猜猜好了,这画是谁画的?”
洛胥抬起只手,点在第二幅画上:“除了你我,只有他们会下来。”
这是个坑场,普通人绝不会下来,只有被当作祭品的死人才会,而白薇朝建立后,又不再施行坑场祭祀,因此,洛胥猜测这几幅石画,应该是那排布衣百姓中的某一位画的。
明濯发还是湿的,可他似乎感觉不到冷:“按照这画上的顺序,要先斩首再推下来,那么画这些石画的人,想必是个无头鬼了?”
火光微弱,周围黑漆漆的,只有瀑布冲涌的轰隆声。洛胥屈指弹开飞到眼前的火光:“吓死了,或许他侥幸逃过了斩首,直接被推了下来呢?”
明濯说:“不可能。”
凡是明氏下过的斩首令,就没有“侥幸”一说,更何况按照画中的意思,这个斩首令还是女王下的。
洛胥道:“那只剩一种可能了。”
明濯说:“这些人都是壶鬼族。”
六州以艽母为尊,唯独壶鬼族不肯,他们信奉大阿,一直被当作异端驱赶。女王当年既然能在鸱州活埋一批壶鬼族,那也可能会在这里斩首一批壶鬼族。
壶鬼族擅长操傀御鬼,也许被杀的这批人里,有一个不是活人,而是傀儡。傀儡被斩首后没有死,反而在墙壁上留下了这些石画,作为自己这一族遭遇屠杀的证据。
洛胥说:“但是这里有神禁,傀儡掉下来,也该失效了。”
明濯道:“月神的神禁管得着大阿的信徒?壶鬼族本就不必遵循这些。”
洛胥没有收回那只点石画的手,这是个半囚禁的姿势,他像是无意的,问:“所以你能在河中叫出巨像。那个巨像是你仿照壶鬼族做的?用你父亲的模样?”
明濯眼眸微转,目光落在他脸上:“怎么,你很尊敬他吗?”
洛胥没答。
明濯说:“那你来晚了,我不仅用他的模样做了巨像,还把这些巨像做成了傻子。你要是很尊敬他,等出去了,我赏你一个好不好?”
他声音慵懒,又变回了殿上的样子,句句嘲讽。看情形,他丝毫没有慌张、惧怕的意思。
洛胥客客气气:“不必了,我已经有别的赏赐了。”
明濯收回目光,又看那石画。过了半晌,还是洛胥说:“很奇怪。”
他刚刚一边在说话,一边在复看这几幅石画,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一直存在,他想了很久,现在终于想到原因了。
“建朝以后,女王就不再坑场祭祀了,按照时间推算,这批壶鬼族人应该是数百年前,女王献祭给日月双神的。”洛胥把手指挪向第三幅画,也就是日神消散的那幅,“那留下石画的这个人,他是如何知道数百年以后的事情的?”
女王征战的时期,也是日月双神实力最强的时期,那时世人根本不知道,古神也会消散。
明濯忽然笑了,他靠近洛胥,语气阴森:“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操傀人没有死?他躲在暗处,看你撕开符纸,点亮火光……”
那微弱的火光突然灭了,坑底陷入一片乌黑。说时迟那时快,洛胥面门迎来一记掌风,他反臂格挡,似有预料:“你每次对我笑,都会大事不好。”
原来他两人在这里看似谈画分析,心里其实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目的——洛胥的目的是抓人回家,明濯的目的则是脱身回宫。
明濯道:“契约是明晗承诺的,我看不如这样,我把他请出来跟你谈谈。”
黑暗中,他又吹了声口哨,只听潭水一阵闷响,接着水花四溅,爬出个与刚才一样的巨像。
那巨像两步上岸,朝着洛胥猛打而来。洛胥偏身躲避,再伸手一抓,明濯早已不在原地!
这个坑场明濯虽然没有来过,但是他熟知明氏的规矩,每个用以祭祀的地方,都会留有一条通往外面的通道,这是为了事后打扫,毕竟有时候,祭品吃不完再堆积起来,也会腐烂生蛆。
明濯临走前没忘提醒巨像:“不要把人打死了,最好给我捆起来,捆扎实,丢到外面去。”
说完毫不留恋,头也不回地走了。
通道直达霈都墙内,明濯回到见灵殿,殿内的众人死伤惨重,只剩几个人还在负隅顽抗。
林是非说:“飞送令传不出去,今日我们必死无疑!我早说了,他毕竟是君主,你们非要来兴师问罪!现在如何?人全死了!”
傅征受的伤极重,半躺在垫上,觉得自己血如泉涌:“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抱怨也没用!快想想法子,先出去再说!”
那老者说:“这鬼地方太邪门,不是神禁胜似神禁,为了抵抗白薇武士,我已经耗尽了灵能。瑞山,如今只能靠你了!”
崔瑞山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者说:“大敌当前,你就不要再遮遮掩掩了!”
傅征道:“什么遮掩?瑞山兄,你还有什么保命的法子没有告诉我们吗?你可别忘了,咱们这一行人,都是为了你才落到这等绝境的!”
崔瑞山冷冷说:“为了我?这话说得也太好听了!咱们来霈都,本就是各有所需。”
林是非叫道:“人全死了!”
老者说:“我知道你们乾坤派有个秘法,能借尸调灵……”
殿门口忽然传来拍掌的声音,几人悚然,听得一阵“骨碌碌”的响声,从那头滚来个东西。
崔瑞山本以为是酒壶,可那东西乌黑发臭,他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他师兄崔瑞泉!崔瑞泉瞪着双目,眼角眦裂,斜在地上无声淌水。
“你不是要找你师兄的脑袋吗?”明濯掀帘入内,用帕子揩手,“现在给你了,怎么还不高兴?”
几个人本来还心存侥幸,可如今看明濯走进来,全都慌了神。林是非骨头最软:“君主!今日的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明濯说:“哦?那我免你死罪。”
老者掩伤问:“御君在哪里?!”
明濯被问到了开心处,笑起来:“我杀了。”
老者愕然:“你……你!那可是天海御君,你就不怕……”
明濯踩着满地的血,悠然道:“怕?嗯……怕。怕什么呢?是怕那位天海御君,还是怕你们?黄老,别的不说,请天海御君这件事,倒也难为你了,一把老骨头,还要费尽周折去骗人。”
老者说:“请君受诫是御君的职责,我哪里算骗……”
明濯像是听见了很好笑的事,他把帕子丢在脚边,任由它被血染透:“你提醒了我,黄秋,两百年前,三代君王明昭在这里被扒衣卸冠,是你,还有你的师父,你们鞭挞的他。当时他惨叫哭嚎,喊着‘错了,错了’,你们很高兴,以为他认错了,可他喊的明明是你们错了。
“还有十五年前,日神消散,你们到这里来,我父亲——明晗那个畜生,被你们吓得几近失禁。”
他琥珀瞳冷下去,只有嘴角还有笑。那张脸上满是憎恨和厌恶共同造就的疯狂:“那一天我们都不会忘记,明晗为了保住王位,跪在地上给你们当马骑。崔瑞山,你最开心了,因为你师兄好威风,他夺走了我兄弟的尸骸,带回去给你煲汤。那汤好不好喝?嗯?”
崔瑞山抱住他师兄的头,颤声念着那句口头禅:“……天啊……你记得……你居然都记得!”
明濯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也是你师兄,他为明晗办的那件事,那件狗彘不如的事情。”
殿外惊雷剧震,暴雨轰鸣,而他们在殿内,说着一桩惊世骇俗的秘密。
“六十年前,明晗继位,他发现日神早从三代君王开始就已经虚弱不堪。为了给日神续命,他用了你们乾坤派的秘法,借尸调灵,然而日神需要的灵能太多了,光靠尸体根本不够,于是你们告诉他,活的也可以。他这才参悟了通神的奥秘,那就是吃人。
“你们给他送了一批通神者,他果然上钩了,把这批通神者全部献祭。日神吃了这批人,开始不受控制,在昶城的半空哀嚎。明晗害怕被人察觉,就用血枷咒把祂栓在那里。
“血枷咒禁了祂的声,世人再也听不见祂的哭喊。每一天,成千上万的人跪在祂面前,他们举着写有‘旲娋’的名牌,向祂许下心愿。祂曾经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神,而祂后来只会像条狗似的,在半空中祈求消散。
“为了让日神永生,明晗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有个妹妹,你们都认得,那是我娘。我娘善音律,弹了一手好琵琶,可她是个瞎子,所以没有通过神。明晗把她关在笼子一般的寝殿中,她为了排解忧思,常对着一扇窗弹琵琶。
“几年后,有人在窗外与她合奏,再后来,那人成了她的丈夫。她从没有看过那个人的模样,却为这个人生下三个孩子,每一个都被明晗抱走了。”
明濯寒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滑过去,轻声问:“去哪儿了呢?”

第66章 锁链间铮!
崔瑞山顿时骨寒毛竖,他不敢再看明濯,把怀中的头颅推了出去:“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明濯抬脚踢开头颅:“你不知道?第一个孩子你还抱过。你赞他‘灵能充沛’,是个好材料。你们把这个孩子喂给日神,谁知祂吃完以后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更虚弱了。”
崔瑞山说:“那是明晗执意要喂的,我师兄劝过他,我也劝过!”
明濯道:“劝?是啊,你们劝过他。你们劝他抱出第二个孩子,好跟你们做一个交易。”
傅征听得不寒而栗:“什么交易?”
明濯说:“很简单,就是用这第二个孩子,换风神振一次翼。”
在场众人都知道,风神青鹰有个特别的能力,那就是祂每振一次翅膀,世间的命运就会改变一次。明晗此举,正是想借风神之力,把日神消散的命运调换到月神身上。
明濯道:“可惜传说只是个传说,从一开始,你们就在欺骗明晗。不论是告诉他吃人的秘密,还是给他送献祭的通神者,其实都是为了诱使日神消散,好让明氏再无神祇可以依仗。然而你们没有想到的是,明晗不仅上当了,还给你们送来了意外之喜。”
崔瑞山如似惊弓之鸟:“这如何能……如何能怪我们?是明晗一意孤行,为了给日神续命,非要用你娘引诱月神晦芒!”
殿外惊雷炸响,雨下得更急了。殿内的飞纱都溅上了血,被风吹动着,在桌案两侧翻腾舞动。
傅征摁着伤口,内心掀起了惊涛巨浪:“人与神……这、这怎么可能?!”
明濯接着说:“你们吃了第二个孩子,就此修为大涨,在四山六州很是风光,明晗这才明白,自己一直被你们玩弄于股掌间。为了报仇,也为了王座,他瞒住所有人,向外谎称我是他的儿子。”
老者叹气:“我早该想到,什么‘生母不详’,都是先主为了遮掩真相找的借口罢了。”
林是非痛心疾首:“明晗好歹毒,用自己的亲妹子去做这种事!公主那样貌美,眼睛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那月神,唉,那月神是个四臂怪物啊!”
所谓古神,都是由艽母身躯所化的神祇,祂们虽然比其他自然之灵更接近人类,但是还有一定的非人特征。因此,以凡人的眼光来看,祂们都称不上美丽。
明濯说:“四臂怪物?我看四臂的怪物也好过两腿的畜生。”
老者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想要为你娘鸣不平,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事情既然都是先主和乾坤派做的,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不如放我们走吧!”
林是非也说:“是,是!君主,我们到这里,皆是听信了乾坤派的谗言。如今真相大白,何不放了我们?”
他们着急离开,自然把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崔瑞山冷笑:“大难临头了,事情便都成了我们乾坤派做的了!吃人一事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今夜上门兴师问罪一事,咱们人人有份!”
眼看他们又要唇枪舌战地吵起来,明濯道:“别急,你们刚刚打到一半,白薇武士是不是就不见了?”
这几人才领教过他的厉害,如今看他微笑,不禁都心惊肉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花样等在后面。
明濯慢慢说:“其实这神宫里除了我,其他的都不是活人。”
傅征脸上登时血色全无:“什么?!那个官仆,还有那些白薇武士,难道全都是假的不成?”
明濯笑道:“是啊,都是假的,都是纸人而已。”
听见“纸人”两个字,他们无不色变。明濯抬起一只手,指间不知何时夹着一个纸人:“既然要算账,就还得说回十五年前。那一天,你们来到这里,想借日神消散的事情,逼明晗让出王位。黄秋,你最义正言辞了,可惜你不知道,那时明晗还被崔氏兄弟耍得团团转呢。”
那名叫黄秋的老者看向崔瑞山:“好啊!我就说,那一天你们兄弟两个为何要临时变卦,原来是为了吃到那第二个孩子!”
明濯说:“不错,那时正是他们用风神传说骗明晗交易的时候。”
林是非道:“荒唐!原来你们交易的时候,日神已经消散了!明晗这个混账,居然还相信了你们的鬼话……”
崔瑞山说:“怪得了谁?又不是我们逼他的!况且那孩子给我们的时候,就已经是具尸体了!”
明濯道:“那是因为明晗蠢笨多疑,他害怕将活着的孩子交给你们,你们会另作他用,于是在给你们以前,他就先下手杀了。”
他讲得很平静,好像死的不是他兄弟,而是一只鸟儿、一条虫子。
傅征打起寒战:“那……那可是他的亲外甥!”
明濯大笑:“亲外甥?生在这个地方,有什么亲缘伦理可讲。别说是亲外甥,就算是亲儿子,为了王座他也照样会杀。”
崔瑞山忽然说:“那一天你也在!”
明濯道:“不错,我也在。”
林是非惊疑不定:“什么叫也在?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明濯掀开一面垂地纱,缓缓走了进去:“那一天我就在这儿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隔着这层纱,看你们羞辱明晗。”
黄秋说:“既然先主从那时起就谎称你是他的儿子了,那么他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
明濯道:“他那么怕死,自然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了。不过无妨,诸位不记得我,总该记得这张纸人,这是我娘裁的。”
崔瑞山脸白如纸:“你那时,你那时才多大?四岁而已,居然还记得……”
明濯背着他们,把那纸人拿高。薄薄的纸片透着烛光,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天,琵琶声铮铮,明晗自己受了辱,还要叫妹妹出来弹唱。
“你们很喜欢听琵琶是吗?”他说,“既然这样,晦芒,弹给他们听听。”
——铮!
殿内的烛火瞬间摇曳起来,一阵风卷起飞纱,在明濯的身后,旋出一个轻如薄雾的半身神像。那神像没有双眼,脸上蒙着一条白如月练的绸带,祂肤色偏深,四臂勾着一把样式古朴的琵琶。
——铮!
烛火骤灭,隐约有锁链声。不知道是谁先叫了起来,接着桌案翻倒,林是非说:“看在艽母祂老人家的份上,我们本是同源,别杀——”
血飞溅上白纱,画笔跟人头一起落地。黄秋叫着:“明濯,你要是杀了我们,四山百宗都不会放过你的!还有天海御卫……”
崔瑞山尚有余力,他猛地推开桌案,向外狂奔:“疯了,你疯了!这是邪术,这是妖法!”
那神像旋动,朝着他狂奔的方向扫弦。四面的飞纱顿时俱断,在半空飘落,像敛尸的丧布。
崔瑞山已经奔至门口,他全然忘了施咒,被门槛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他听见那琵琶声,只觉得胆裂魂飞,慌乱拨着双臂,大喊道:“妖法!你是非人!你、你……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不是我叫她出来弹唱的!不是我!”
外头的雨水砸在他脸上,他瞪着双眼,先看见殿头的牌匾,紧接着,又看见自己的身体。这颗头颅滚了半圈,最终掉在了门口。
傅征脸上沾着血,人已经被这惊变吓得双腿发软,他慌乱地摇头:“我不在!君主,那一天我不在!我是个小门派的,我,我不是四山,我是神州门……”
那神像轮指落音,傅征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顿时昏倒在地。
殿内只剩下风,晦芒轻飘飘的,几乎要和纱融为一体。祂没有得到下一个命令,有些茫然,在半空拨着琵琶,弹了个寂寥的曲子。
飞纱内,明濯的脸色苍白,跪在地上。他臂间、身上缠满了锁链,这些锁链都是由暗红色的咒文组成,它们彼此交缠着,延伸向各个暗处。每当明濯叫出晦芒一次,它们就会出现一次,这是代价。
明濯说:“狗东西。”
他五指紧攥着身上的锁链,猛地扯起来。那锁链“哗啦”作响,上面的咒文如血一般流动,让他浑身剧痛。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像被这剧痛激怒了,扯得更加用力。
这时,白纱忽然被掀开了,几点雨珠飞到了明濯的脸颊上。有个人微微喘着气,蹲下来,像是刚从雨里出来,几近咬牙似的说:“这不是君主吗?”
明濯暴怒:“滚!”
洛胥浑身湿透,脸上还有雨水,他无视了晦芒,骤然掐住了明濯的下颔骨,表情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冷酷:“‘捆起来、捆扎实’,怎么,没捆住我,反倒把自己捆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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