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胥目光穿过众人,看向门口。雪仍然在下,明濯呵了口热气,没看他。
第73章 散还君又像上当了似的。
崔长亭两股战战,被粉面官仆吓得不轻,因此他一见到洛胥,便像见到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御君,御君!”
洛胥收回目光,瞥了眼崔长亭。崔长亭惊恐万状,指着明濯:“御君,他……永泽要杀我!”
明濯说:“众目睽睽,你可不要诬陷好人。你说我要杀你,可是你现在脑袋尚在,四肢也俱全,哪里像要被杀的样子?”
崔长亭道:“那刀刚刚就抵在我的脖颈上,若非雪晴小师妹当机立断,只怕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这还不算杀吗?!”
明濯扯动唇角,似乎听见了好笑的事:“哦?这可就怪了,我刚听你们说,我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白薇武士出来杀人,怎么我现在要杀你,还需要自己动手?”
粉面官仆是纸人变的,在场的都看见了,这做不了假。崔长亭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呆了片晌,只能强辩:“因为你诡计多端,知道这里是天海,四下都有御卫把守,你不敢擅自召集白薇武士,所以——”
“所以只好用纸人搪塞,”明濯接了他的话,哈哈一笑,“好啊,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们乾坤派徒有虚名,碰上我,连个纸人也打不过。”
崔长亭气血上涌:“你!你胡说什么?若非你施展妖法……”
明濯走一步,跨入院中,众人如临大敌,都往后退。他神情轻蔑:“大伙儿都是通神的,你们施咒叫借灵,我施咒就叫妖法?”
众人被他当面灭了威风,又见他靠近,都吓得魂飞魄散。崔长亭怕他再抛纸人,连忙向洛胥求道:“御君!休要听他巧言善辩,他纵纸杀人,分明是想要灭口!”
洛胥足尖一点,把落地的断刀挑了起来。他握住刀柄,打量断口:“君主身体抱恙,还斩得这么漂亮?”
被迫“抱恙”的明濯目光微错,终于肯落在洛胥身上:“因为刀比人好斩啊。”
这话意有所指,仿佛他最想斩的不是刀也不是崔长亭,而是洛胥。
“的确,”洛胥刚挨了纸刀,听到这句话,一点也不客气,逗猫似的,“对人容易手下留情。”
那纸人还在他指间,自从“砍”了那一下以后,就变得软趴趴的了。洛胥不打算立刻还回去,便侧目瞧崔长亭:“你是崔瑞山的弟子?”
这问题他先前在堂内已经问过了,现在又问一遍,耐人寻味。崔长亭不傻,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崔瑞山刀术精妙,怎么你这个做徒弟的,居然是个废物?
崔长亭面色煞白,声音也弱了下去:“我……我是……”
洛胥问得随意,可这问题其实是崔长亭的心病。原来他师父崔瑞山极好面子,有百十来个徒弟,他为了出头,对崔瑞山百般奉承,平日里洗脚也伺候,夜壶也收拾,好不容易做到了门派首席,本以为出头有望,岂料崔瑞山暗中藏私,乾坤派刀法有十六式,最后只教给了他十一式。
现在崔瑞山死了,徒弟们为争魁首之位打得不可开交,崔长亭没法用刀术使人信服,便只能另辟蹊径,到天海来出这个头。他本就心虚,一时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僵在原地。
“‘卍’字旗前不拔刀,这是老规矩,”洛胥垂手,把断刀推回崔长亭的鞘中,“刀还你。”
崔长亭刀鞘微沉,他觉出不对,反手一摸,心下顿时大骇,原来那半截儿断刀居然在鞘里碎了!
刀被斩断,这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刀碎在鞘里,这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崔长亭自诩修为不差,佩的刀是把好刀,刀刚断的时候,他心里在滴血,还打算回去后再找个工匠修理一下,哪知洛胥直接给他震碎了。
洛胥说:“暮超。”
那名叫暮超的御卫立时跨出来,应道:“御君!”
“刚让你送客,”洛胥盯着崔长亭,要笑不笑的,“没听懂?”
暮超两步走过来,把崔长亭架住了。可是崔长亭仍不死心,他扒住洛胥的袍子:“御君!我坏了规矩,可是——”
“送客是体面话”洛胥无情抬脚,袍角从崔长亭面前晃过去,“滚。”
崔长亭难以置信:“南皇山顶峰聚着十几个宗族门派,个个都在等说法。御君,你、你让……”
暮超拽起崔长亭:“蹬鼻子上脸!御君叫你滚,你就麻溜地滚!真当天底下谁都怕你们南皇山不成!”
崔长亭颜面扫地,兀自叫喊,可是他忽然发现一件事,一件事使他内心震动、分外惊惧的事。
崔长亭盯着洛胥的袍角,倏地看向江雪晴,更确切地说,是看向江雪晴肩头的那件外袍。两件外袍俱是黑底暗纹,除了大小长短不同,质地款式都毫无二致。
“你、你们……”他电光石火间,想到许多,指着明濯的手狂抖,“原来你们、你们……”
暮超没等他话说完,把人向外拖去。崔长亭自以为看破天机,张口结舌,直到被拖出门,也没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头几个弟子哪还敢留,都如同丧家之犬,跟着他仓皇而逃。
人一走,堂前便恢复了安静。江雪晴收剑归鞘,拉下肩头的外袍,下阶双手奉还给明濯:“君主,多谢你的衣服。”
明濯比她高出许多,接了外袍,也不急着穿。江雪晴叹气:“若是我眼睛没伤,必不会闹出这样的乌龙。”
堂内有人唤她,她听出是师父的声音,便对明濯行了礼,又跟洛胥打了招呼,先挑帘进去了。
大雪瀌瀌,院内白茫茫的。洛胥站在檐下,肩头落着星点飞雪,他看向明濯,慢腾腾地说:“一睡醒就这么忙,又是为人引路,又是英雄救美。”
明濯单臂搭着外袍,他自个儿的衣服还丢在浴堂里,身上穿的是洛胥的,所以难得正经,连领口都扣紧了。
“还我,”他伸手,指链挂下来,晃在半空,“我的纸人。”
“没写名字。”洛胥垂着两指,那纸人现在耷拉在他的食指上,没什么生气儿,“怎么说是你的?”
“你好歹是个御君,”明濯说,“连纸人也抢?”
“我倘若没有记错,你昨晚封了洛游做御君。”洛胥眺了眼天色,又看向明濯,“况且你好好回忆一下,这纸人究竟是我抢的,还是它自个儿投怀送抱的。”
明濯眼眸上挑,得益于衣服的功劳,他身上的慵懒淡了:“你管它是怎么过去的,还我。”
洛胥指一抬,晾出长指间的纸人,意思很明显:要么明濯抢回去,要么就留在他这里。
“好,”明濯微笑,“送你了。”
下一刻,外袍猛地抖开在半空,他上了阶,欺身来抢。洛胥不退,手指微收,还盯着他:“说了送我,怎么还抢?”
明濯说:“这也要那也要,你的心也太贪了。”
他擦过洛胥的胸口,手一转,又拽住了洛胥的领口,像昨晚拉狗链似地拉住了。雪花乱飞,谁知洛胥居然近一步,直接抵过来。
脚步微错——
那刚被抛起来的外袍又落了下来,洛胥接了。他扣住明濯的手腕,把外袍塞回明濯怀里。
“衣服借你穿,”他有股混不吝的劲儿,“小姑娘不要了,你就扔了,扔了就算了,还要说我贪心。”
明濯怀里被塞了衣服,让洛胥抵着,再退一步就是台阶。洛胥拉着那手腕,动作有条不紊,隔着外袍,把纸人抵在了明濯的掌心。
“这次我还了,”他离着些距离,对明濯露了个笑,眼神很凶,“下次不一定。”
明濯掌心微痒,还没回话,洛胥就退开了。雁过无痕似的,御君挑了堂帘,正儿八经地请他进。
堂内的杂人早散了,只坐着江雪晴。少女剑士摘了佩剑,不知从哪儿掏了本破旧的册子,正在拿在手上“看”。她问:“师父,第十七条门规是什么?”
江霜客站在边上,低声下气:“第十七条?这谁记得……”
江雪晴道:“你不记得没关系,唉,门规这么枯燥,是不该被记得的。只是我路上吹着风,想起咱们婆娑门刚刚创立的时候,也是个冬天……”
江霜客额角突跳:“你别,要不——”
江雪晴置若罔闻:“那个冬天滴水成冰,祖师婆婆赤着一双手,在北鹭山下遇着几个快要饿死的小叫花。她是慈悲心,收了这几个小叫花为徒。其中有个叫江思故的,你最熟悉,那是你师父的师父,她创下门规……”
江霜客求饶:“我想想,我马上想起来了。”
江雪晴不理睬:“门规一共二十条,每条都是她亲笔写在北鹭山上的。她有句话你应该也不记得了,她说但凡是婆娑门徒,必不会……”
江霜客“扑通”跪倒:“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第十七条是出门在外,万不可饮酒误事!你别念了,我全想起来了!雪晴!是师父错了!”
刚跨进来的明濯又收回了腿,撞到后面的洛胥。他拿着外袍,回头问:“这就是散还君?”
那语气像见了鬼,又像上当了似的。
第74章 点火咒这怎么说呢。
江霜客是个奇葩,据闻她在同门师兄妹中开窍最晚,人家都下山仗剑游六州了,她还在用木剑搅泥巴。当时她师父的师父江思故还吊着一口气,把她拎到跟前让她练剑,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得江思故跳下床追着她打。这一打六七年,她总算学会了婆娑业火剑——的第二式。
这一式叫不为。
江霜客只会不为,其他的什么拔锋、什么无伤,她都不会,而她奇就奇在,居然靠着这一式,混成了婆娑门的掌门。起初,没人叫她“散还君”,大伙儿都叫她“一式娘”。这是个笑称,她听了也不生气,还拿来做自称,直到数十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东照山下有个城,是东照山境内的第一大城。城中常年车马阗拥,人山人海,供奉着一个名叫赦罪的神祇。也不知是祭祀方式有误,还是祭祀仪式出错,总之赦罪堕化了,在城中作乱杀人。
苦乌族作为此地的属主,自然要为其封天。他们先后派去了十几个弟子,但都无济于事。苦乌族的族长林长鸣亲自下山,却还是铩羽而归。眼看这一城百姓都要同堕,有一个人独自入城,用一式斩了赦罪。
那个人正是江霜客。
她饮酒狂醉,将林长鸣身后的林是非揪出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告诉对方自己这趟是来退婚的。在场的都傻了眼,她把信物还了,又独自出城,回北鹭山去了。
从那天起,笑称变敬称。
人人都知道,一式娘只会一式,所以不论敌手强弱,她永远都只用这一式,然而天下英雄豪杰数不尽,迄今还没有人能破她这一式。
明濯再看堂内,江霜客还跪着,头都要低到桌子底下去了。她把门规背了三遍,江雪晴说:“好师父,你记得就行。”
江霜客道:“不不不,光记得哪够?师父抄给你!”
她在袖子里掏了半天,还真掏出了一支笔。这笔的毛儿都秃噜皮了,她也不嫌弃,沾了沾茶水,就在地上抄写。几行字抄出来,全都七扭八扭,跟她人一样,没一个是正的。
“是散还君,”洛胥松开堂帘,站在明濯后面,“不信你叫她一声,看她应不应。”
门口位置就这么宽,洛胥进来了,两个人肩、胸相碰,像是商量好要挤一块儿似的。明濯平日里看谁都一副“没意思”的表情,现在碰上江霜客,居然有些踟蹰。
这可不像永泽。
“在外头那么凶,”洛胥语气散漫,用很低的声音说,“进来连名字也不敢叫?”
凡事只要加上“不敢”两个字,明濯都会给回应的。果然,他一说完,明濯就瞧他一眼,那眼神里写满了“有什么不敢”。
明濯捏着纸人,真叫了一声:“散还君。”
江霜客一手撩着衣袖,一手奋笔疾书,听见叫声,头也不抬,连珠炮似的应答:“是是,是我!无事且退,有事稍等——雪晴,师父抄完了,你看两眼吧!”
她跪在地上,听见人进来,也不觉得羞,还神采奕奕的。可是江雪晴眼睛受了伤,哪能看得见?
江雪晴习以为常,淡定起身,对门口行礼:“君主,御君。”
“知道的这是在抄写,”洛胥往里走,跟明濯错开了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训诫。”
江霜客也不起身,就地森*晚*整*理坐下,笑说:“真是训诫又有什么?没谁规定师父不能受徒弟训诫吧。喔,这位就是君主?长好大了,我上回见你……”
明濯从前都在神宫,压根儿没见过她,听她如此说,不禁挑眉:“你上回见我?”
江霜客用笔挠挠头,一拍大腿:“在昶城是不是?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少年呢,跟你妹妹一块——”
明濯道:“那是明晗。”
江雪晴轻轻踢了师父一下,江霜客惭愧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几年一直在闭关,记不太清时候年月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不打紧,”明濯说,“以后别认错就行。”
“一定一定,”江霜客殷勤道,“进来了快请坐,不要拘束。外头那么冷,都喝杯热茶吧。”
洛胥挑了张空椅子,端起茶杯:“头一回来你家做客,谢谢你的茶。”
江霜客掂量着笔,对江雪晴说:“你听御君这话,是嫌我自作主张招呼君主呢。”
明濯目光绕了路,跟洛胥碰一下。洛胥表情还是那样,他茶没喝,把茶沫拨了又拨,没接这茬儿。恰好暮超回来了,把茶汤新换,几人各自落座。
这时,洛胥才说:“人都散了,你可以说说你来这趟的正事是什么?”
“你爹在的时候,正事都要酒过三巡再谈,”江霜客抛了笔,“你这样开门见山的,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洛胥指了下门口:“那你可以起来,出了这扇门往左走,里边有我爹的牌位,你跟他喝完再过来。”
江霜客刚抄完门规,又有徒弟看着,哪能真去喝酒,过过嘴瘾罢了。她撑住膝头:“算了,我直说吧。我此番前来原本是为一件事,现在变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霈都城外的白薇武士是谁召的?”
“这话得问御君,别人都有事,就他没事,”明濯踢皮球似的,“他最清楚内情了。”
“我离开霈都的时候没有看见白薇武士,”洛胥道,“当时天还亮,城外围着的人也没死。”
江霜客说:“那就怪了,既然不是你们,天底下又有谁能调动白薇武士呢?况且昨晚在霈都门口的宗门弟子,大都是去壮声势的,如今人莫名死了,各家各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濯道:“究竟是不是白薇武士做的还有待商榷,三山说来说去,都只凭那个神州门的傅征一面之词。”
傅征从前没去过霈都,他神州门也只是近南二州诸多小门派中的一个,明濯那日没杀他,是因为他的确与自己没仇,可是如今出了这种事,没仇也成大仇了。
“也不能说是一面之词,”洛胥压了茶杯,“众宗门不是傻子,人死了要验尸,刀伤、划口还有施咒痕迹,这些都做不了假。他们既然敢直接上天海,必定是因为人证物证齐全。”
白薇武士是明氏的殿前卫,他们的佩刀都按照规定的尺寸定制,不论是长一寸,还是短一分都不行,所以伤口很好认。可如果真是白薇武士干的,那事情更离奇了。
因为这世上除了明濯,已经没有明氏了,而且不论如何,这事已经算在明濯头上了。
“倘若只是为了栽赃,那杀几个人就够了,”明濯思忖片刻,“可是对方杀光了所有人。”
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那他这么做必然有原因。要知道杀几个人不难,但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杀光所有人很难。这期间万一有人跑了,或者有人发出飞送令,他都有可能会暴露。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江霜客说,“杀这么多人,不像是只为了栽赃,还像是在引诱神祇堕化。”
明濯眼皮微抬,觉得这个猜测八九不离十。大伙儿都以为月神晦芒还在霈都,所以对方设下此局,也算一石二鸟。
“月神若是堕化了,”洛胥拨正茶杯盖,“那可就糟了。”
江霜客道:“不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把它放在正事里。想必大家都还记得,日神消散的时候,昶城形成了大荒灾。我担心有人借与君主的私怨,把霈都也变成那个样子。”
大荒灾会导致土地荒芜,再无新神继任。可惜那人并不知道,月神晦芒早已不是从前的月神晦芒了,祂如今不在霈都,祂在明濯这里。
“我知道了。”洛胥说,“这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江霜客抄起袖子,火鱼纹垂在膝上,她面露犹豫:“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我想借御君的‘卍’字火咒一用。几日前我在闭关的时候,家里走了火,把一棵神木给烧了。你也知道,这神木是用来供奉赤金火鱼和艽母牌位的,平时虽然用不着,但也万万不能少。”
神木是沾染过艽母气息的圣物,想修复,的确只能靠祈祝疗愈的“卍”字火咒。只是她说得简单,这事其实非常紧要。
“北鹭山有火鱼坐镇,你家不会无故起火,”洛胥说,“你是不是碰火鱼了?”
四山能承载天海,靠的都是艽母秘宝。这四件艽母秘宝皆以“赤金”为名,它们质地相同,灵能相等,被供奉在四山顶峰,非必要不可触碰。
江霜客抓耳挠腮:“这怎么说呢……”
身后的江雪晴轻轻道:“御君,是我碰的。”
她稍微偏头,摸到眼前的白缎。
“几日前供奉火鱼的地方有异响,我为探查清楚,闯入了火鱼的封印咒阵中,结果眼睛受了伤,什么也没有查到。”
“火鱼异响是因为天海有风浪,”洛胥大夫似的:“你该谢你师父来得快,再晚几日,‘卍’字火咒也救不了你的眼睛。暮超,把火咒符给散还君。”
他借了咒符就送客,连面子也懒得做。好在江霜客着急回去修复神木,拎着徒弟就要走,临走前还没忘对他们说:“霈都杀人一事若有眉目,还请传飞送令给我。”
江雪晴也道:“多谢——”
她话没说完,江霜客已经带着人令行而去。洛胥挑着堂帘,半晌没等到明濯过来,就回头问:“你……”
明濯从刚刚起就没怎么说话,人半靠着椅背,正在单手解着领扣,听见声音,只略抬了下巴:“我什么?”
他耳根红透了,那扣子微松,露出一截儿颈。长指插在侧领里,和指环一起贴着自己的脉搏,似乎在降温。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喝了两口茶,胸口的血枷咒就着了火似的,又痒又麻。
“你这衣服,”明濯眉间微拧,声音很慢,“……也下了咒是吧。”
暮超送完客,刚走到廊下,就见洛胥侧着头,冷不丁说了声:“站着。”
暮超腋下夹着头盔,不知所以。他左顾右盼,没见着其他御卫,便指了指自己,狐疑地问:“御君,我站着啊?”
洛胥没有废话,甩上了堂帘。暮超没得回应,连脚也不敢抬,杵在原地茫然,花丞相踩着雪踱步到廊下,瞧他一眼,又走开了。
堂内没烧炭,柱子上都刻着火咒,帘子一落就是个暖堂炎室。明濯解开一颗扣以后,就停下了动作,指环的突刺顶着皮肤,只带来了一点点凉意。
“衣服内侧有火咒,碰到伤口就有疗愈的效果。”洛胥身形挡住了光,他抬手递出一只帕子,“你流汗了。”
“有火咒还把衣领扣这么紧,”明濯没接那帕子,“你们不嫌热?”
“这里一年四季都在下雪,没有火咒,谁也扛不住。”洛胥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目光带刺似的,“你早上穿的时候就没有多看一眼?”
明濯眉还拧着,汗津津的:“谁穿衣服还看……”
洛胥的帕子落下来,盖住了明濯的额头。明濯抬起另一手要拨开,可是洛胥没让,明濯抗拒道:“拿开……”
“不要擦?”洛胥没客气,把明濯的鬓发都擦乱了,“汗淌下去,一会儿难受的还是你自己。”
他没怎么弯腰,一手扣了明濯的后脑勺,不许人乱动。御君每次说话都很有礼貌,下手的时候却毫不讲道理。帕子擦完脸,往下挑了明濯的下巴,目光淡淡扫了一眼——指印没了。
明濯让他擦得脸上一团热,躲开些许:“我自己来。”
“昨晚要我做狗,”洛胥帕子没再往下,拿捏着分寸,“今天伺候你又不乐意。”
“做狗又不是伺候人,”明濯从洛胥指间抽走帕子,顺势擦了颈间的汗,“会叫会听话就好了。”
洛胥像是忘了自己还有只手扣在明濯的脑后,只问:“哪儿还有伤?”
每个天海御卫的衣服内侧都有火咒,这些火咒不仅能驱寒庇体,还能帮助天海御卫在遇险的时候不会死得太快。火咒绣在衣服里,只有贴到伤口才会发挥作用,明濯现在这么热,说明他身上还有伤。有伤就会痛,可是痛的话,洛胥昨晚就应该知道了。
“你想知道?”明濯把帕子折了,递回去,“我不想告诉你啊。”
“不想告诉我,我只好猜了。这衣服是我从前穿的,内侧绣火咒的地方只有三处,分别是前胸、后心和袖口。我刚说了,衣服上的火咒只有碰到伤口的时候才会起效,”洛胥说,“你把扣子解成这样,伤只能在胸口。”
“你管这么多?”明濯说,“伤只要不致命,就跟你没关系,少管——”
洛胥忽然弯腰,用那闲置的外袍兜头罩住了明濯,明濯没防备,下一刻,人已经腾空起来了。
“跟我没关系?”洛胥隔着外袍,把明濯扣紧了,“痛的时候就用狗链套我,不痛的时候就跟我没关系。我是你随便丢的傀儡,还是你不要的好人家?”
明濯抓住外袍,胡乱往下扯。然而洛胥不松手,就这样把人抱了。明濯闷在里面:“你是混账!”
洛胥道:“我是洛胥。”
明濯说:“你就是混账!”
洛胥双臂一沉,作势要把明濯抛出去。明濯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因为隔着外袍,摸到哪儿也不知道。
“卸我甲的时候叫洛胥,床上滚的时候叫训狗,”洛胥任他乱攥,“现在不相干了又叫混账。你知道什么是混账?混账是把你抢回来,栓在寝殿里,掐你、咬你,折腾你。”
他语气太冒犯,像是真这么想过似的。明濯怒声:“松手!”
堂帘一晃,洛胥迈出了门。廊下的暮超正在跟花丞相瞪眼,突然见御君抱了个人出来,人也呆了:“御君……”
洛胥谁也没理,出了会客堂,直接回寝殿。殿里的垂帷落地,把光遮了个七七八八,他把明濯搁床榻上,扯了罩住明濯的外袍:“你要我做混账?”
明濯抄起枕头,洛胥挡了,他迫近,又问一次:“你要我做混账?”
这张脸太有迷惑性,好像被打一下也无所谓。他眼神像极了抢明濯那天,仿佛明濯只要回答一个“嗯”,他就会掐他、咬他,折腾他。
明濯说:“我要你——”
洛胥打断:“你说的。”
明濯一愣,疑心上当了:“我说什么?我不要!”
洛胥猛地揽了他的腰,明濯瞬间就贴到了跟前。他上身微仰,差点以为洛胥要亲自己,可是洛胥话锋一转:“你伤在胸口,是因为血枷咒?”
明濯说:“你少管!”
洛胥道:“解扣子。”
明濯冷冷抬下巴:“梦里什——”
他太好猜了,讲上一句话的时候,洛胥就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因此,当那下巴晃在眼前的同时,洛胥就卡住了。
和上次掐下颔骨不同,这次洛胥很轻,他拇指上顶,把明濯的脸就势抬高。另一只手松开明濯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明濯的第二颗衣扣解了。
领口即刻松开,锁骨露出,只见昨晚还一片光洁的皮肤上爬满了暗红色的咒文。
洛胥目光微凝,指尖停顿:“我的指链有赐祝,应该什么都能解的。”
明濯没遮掩:“世上没有‘什么都能解’的宝贝,给你们赐祝的日神自己都挣不脱血枷咒,何况一个指链?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令咒。”
血枷咒的咒文如似烙印,不仅发作时会令人剧痛难忍,平时触碰也常有痛感,因此明濯穿衣总是松松垮垮。他自从被洛胥用指链锁住后,痛感是没有了,只是容易热。
今早换了衣服,内侧有火咒贴着胸口,使得血枷咒形成的伤口不断愈合,明濯自然会感到麻痒。他早上在雪中还没察觉,一进会客堂,又喝了两口热茶,就开始浑身冒汗。
洛胥说:“以前伤口就这样敞着?”
“是啊,”明濯拉了领口,“反正也不会死。”
他耳根依旧很红,一直延伸到颈部。说话的同时再次抬起了手,又把指环贴在了颈侧,贪图那点凉意。那双眼睛蜜蜡似的,半阖着,露出个类似舒服的表情。
那是洛胥的指环,洛胥戴过、摸过,可是明濯毫无顾忌,他对所谓的风月一窍不通。洛胥忽然扣住他的手,拉开了,不许他再贴。
“换衣服,”御君说,“借你套新的。”
说是新的,其实也是洛胥少年时的旧衣裳。明濯换衣服的时候,洛胥没看,他扒了木匣,从中找小瓷瓶。
明濯脱了衣服:“你以前的衣服件件都留着?”
“留着,”没有外人,洛胥也没了那副架子,姿势闲适,“我爹穿完留给我,我穿完再留给洛游。”
明濯拎衣服的手一顿。
洛胥挑出小瓷瓶,背后像长了眼睛,懒散道:“骗你的。”
明濯把旧的扔给他,罩上了新的。新的是件黑色宽袍,和明濯自己的那件有几分相似,不知是洛胥十几岁的时候穿的。
洛胥接住旧衣,回了头:“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