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瑞山早已哭成了泪人,用帕子捂着脸,对着殿门喊:“师兄!是我无能,居然连个全尸也无法为你求回来……”
永泽看他哭得狼狈,很有趣似的:“人死不能复生,你师兄都死了,你还要他全尸干什么?还不如喂给我的花丞相,也算是尽忠了。”
众人听了这话,不免目瞪口呆。有人愕然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永泽说:“哦?我说错了吗?难道人死了还能复生?又或是崔瑞泉的尸体另有用处?”
林是非道:“人死自然不能复生,但是他毕竟是——”
永泽眼眸瞟向他,含笑说:“但是他毕竟是乾坤派的魁首,不该这样暴尸殿前,你想这么说对不对?”
林是非被他当面抢白,只好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永泽领着花豹,转身落座:“你们如此敬重崔瑞泉,是因为他不仅出身四山,而且修为通天,是个鼎鼎有名的大好人,然而你们错了,他其实是个居心叵测的大恶人。”
老者道:“君主此话怎讲?”
花豹轻巧地跳上王座,伏窝在金色兽皮上。永泽斜靠着它,仍然是一副醉态:“崔瑞泉借祭奠先主之名,入都见我,我在这殿中宴请他,可他非但不感激,还当众呵斥我是个‘废人’。我劝他谨言慎行,他却说我要害他。唉,他是疯了,甚至还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向我挥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先砍死他了。”
一人说:“这不可能!瑞泉兄最是恭顺,平时在家中都谨遵朝训,从不敢僭越半分。他怎么会突然拔刀伤害君主?!”
永泽撑首,语气傲慢:“这谁知道呢?或许你们南皇山一脉早就起了反心,他日思夜想的,终于没忍住露了馅。”
傅征被他的真容摄走了心神,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端起杯酒仓促遮掩:“瑞泉兄从无反心,君主——”
永泽看向他,他感受到那目光,立时慌乱起来,连酒也洒了,口中“君主”了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天海御君用指尖轻弹了下自己的酒杯,像是在嘲弄傅征的失态。可是他戴着头盔,又一言不发,谁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听说上一代的天海御君是个话篓子,不知道这一代怎么搞的,居然是个闷葫芦。
老者见御君迟迟没有开口,便只能自己说:“君主,仅凭酒宴上的几句醉话,不能证明崔瑞泉有反心。况且他若真有反心,怎么会只身入都朝见?依我看,他当时必是喝多了……”
永泽说:“我为君,他为臣,他酒后斥责我,我若是听之任之,这君主做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既然敢当众喊我‘废人’,我也只好让他当众变成‘死人’。这样有来有往,才显得我们君臣和睦、上下一心。”
他言辞荒唐,口气狂妄,众人都已起了怒意。一人拍案而起,骂道:“这算什么君臣和睦?不过是你在借着醉酒的由头,滥杀无辜罢了!瑞泉兄多好的一个人,死了还要被这样泼脏水,诸位,你们忍得住,我是忍不住了!”
另一人附和:“不错!大伙儿敬的、拜的都是明暚女王,不是你这个暴君。你既然残暴不仁,就别怪我等越权不义!”
永泽道:“哦?如何不义呢?”
老者起身,朝天海御君拜了拜:“请御君赐我等诛天银令!”
永泽笑吟吟:“我道御君怎么来了,原来是你们想借人家的诛天银令。可惜,我听说诛天银令只有在天海御卫手中才能生效,要是借给了你们,可就不算数了。”
天海御君游守天海,手上有一个诛天银令,据说这个银令不仅能调令御卫,还能代替君王诛杀祸乱世间的神祇。
老者道:“我等今日到霈都,本是为了求君主给个说法,然而君主言行放浪,既无认错之意,也无悔改之心,所以我等只好拿出诛天银令,请君主下阶受诫!”
“受诫”本是君王鞭挞罪臣的行为,但是从白薇朝第三代君王明昭开始,受诫就成了臣子鞭挞有过君王的称呼。据传闻,三代君王明昭也是个暴虐恣睢的主儿,他被众宗门以“失森*晚*整*理责”为由,在神宫鞭挞数日,最终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明君。
如今他们再请诛天银令,就是想要效仿当年,用鞭子把永泽给打回正道。
永泽摸着花豹:“受诫要摘冠除衣,还要跪在殿前,现在雨下这么大,我实在懒得起身。更何况这位御君体格高大,他要是拿鞭子抽我,我如何受得住?”
见他似有服软的意思,林是非便说:“君主若有悔意,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君主向乾坤派认个错,再剖开那畜生的肚腹,把瑞泉兄的尸体还回来,这事就罢了。”
永泽道:“这豹子与我一同长大,又是朝中的丞相,怎么能说杀就杀?你的办法太残忍了,我做不了。”
众人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想他杀崔瑞泉的时候下手极狠,轮到豹子了,又说什么残忍,这不是在戏耍他们吗!
一人怒道:“何必与他废话?诸位,将他拖下王座,扒了就打!”
林是非说:“且慢!这里是霈都,有……有月神在上,就算要让君主受诫,也得提前告知月神。”
傅征不敢再直视永泽,偏着头,总算赞成了一回林是非的话:“正是!他再怎么样也是君主,神宫又有月神的赐祝,贸然动他,只怕会引来天罚。”
崔瑞山原本已经哭晕了过去,不知何时醒了,又用帕子擦脸:“傅兄弟,你怎么也为他说话?咱们路上说好了,今日必要他付出些代价。”
傅征说:“我——”
崔瑞山道:“你见他生成这副模样,动了心是不是?唉,我早说过了,你定性太差,所以修为总差一口气。”
傅征被他说中了心事,脸色难看,一时间也哑口无言。崔瑞山不哭了,把帕子收好:“你们让他认错,他不肯,你们让他还我师兄的尸体,他还是不肯。如今除了强行让他受诫,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揉了帕子,从桌案旁站起身:“照我看,既然有御君在,让他受诫也不算坏规矩!那诛天银令连神祇都能斩,押他受诫算什么?明濯,你是自己下来,还是要我拖你下来?”
永泽被他叫了名字,很新鲜:“我两个都不想选啊。”
有人说:“容不得你选!瑞山兄,我同你一起动手!”
永泽又笑:“好,你们要在这里拖拽君王,当真不怕月神天罚?”
老者叹气:“君主,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先主继位后,月神晦芒便不再过问俗世,你若是想借祂的名义逃避罪责,恐怕是行不通了。”
崔瑞山说:“日神旲娋消散以后,明氏便净出废人,到了你,别说是月神,只怕是连山中精怪也请不动。明濯,我再问你一次,我师兄的尸体在哪儿?!”
永泽道:“你这么执着于你师兄的尸体,怎么,他死了也能助你通神不成?可惜,我早已将他剁成肉泥,全喂给了花丞相。”
崔瑞山忿然作色,扶住腰侧的刀柄:“此仇不报我乾坤派今后如何立足?明濯,我杀了你!”
林是非阻拦道:“神宫内还有月神赐祝,你口无遮拦的,不怕坏事吗?!”
崔瑞山说:“什么赐祝,我早派人查清楚了,现在神宫里供着的,不过是他们明氏用来掩人耳目的假货罢了!明濯,你以为这事瞒得住谁?大伙儿早知道了!”
永泽道:“这么说,你师兄之所以敢在殿内对我发难,正是因为他知道神宫里的赐祝是假的,所以才动了杀我的心思。”
众人愤愤不平:“你又在胡说!”
“瑞泉兄怎么会杀你!”
“必是你这暴君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永泽指尖勾着酒壶,对他们视如敝履:“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解释。崔瑞泉先死,你们借机入都,想趁着这个机会押住我,再借受诫的名义将我鞭挞数日。我灵根太差,修为也不好,倘若我在受诫中没能挺住,你们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入驻神宫,从此明氏变冥鬼,大伙儿再也不必对谁俯首称臣了。”
林是非还顾及几分脸面:“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老者却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便自己下来吧!”
永泽目光转动,落在天海御君身上:“没有天海御君的首肯,就凭你们几个,必不敢前来赴宴。看来受诫这件事,御君也是点过头的。”
天海御君斟好的酒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朝旁边的空地倒了,声音淡淡:“……挺聪明的,敬你了。”
崔瑞山说:“霈都城外有数万弟子严正以待,明濯,雨这么大,你是不是没有听见脚步声?神宫内外早已是我们的人了。”
永泽道:“雨这么大,你是不是也没有听见脚步声?”
众人一愣,只见永泽把酒壶丢开。花豹像得了令,从王座上爬起了身,一双金瞳与主人如出一辙——那么冷厉,又充满森然的杀意。
“杀了他们,”永泽睥睨众人,撑首的姿势都没有变过,“全杀了,一个别留。”
雨声霎时间变得激烈急促,好似催命的鼓。那束手伺候在旁边的粉面官仆顿时拔出刀来,率先冲向傅征。
祸生肘腋,众人本以为今晚胜券在握,哪想永泽早有准备。垂纱腾飞,众人看见一阵寒光,旁边侍酒的宫人竟然全是白薇武士!
林是非画笔落手,着半空飞舞画咒:“汹沛!”
怎料墨汁飞溅,空符失了效,一点都没有成型。他握着笔,怛然失色:“不好,此地有神禁,不能施咒!”
神禁是古神禁地,凡入禁地,不许借灵!这是因为古神个个脾气古怪,从不允许其他神祇的灵能在自己的禁地中流动。
崔瑞山说:“天啊,哪来的神禁,只是消灵而已!”
他修为最高,拔刀时浑身如覆青光。乾坤派原本供奉的是风神青鹰,传说青鹰是艽母的鼻子,祂每振翅一次,世间众人的命运就会改变一次,因此乾坤派的刀每每拔出,都会有鸣震的声音。
粉面官仆已杀了几个人,与崔瑞山撞到一起,又打了起来。
傅征中了刀,捂着腹部倒在地上。他双目大睁,喊道:“全是伏兵,快、快想法子……”
白薇武士手起刀落,又杀了几个人。殿内的血腥味登时弥漫起来,那老者也受了伤,央求道:“御君!明濯疯了,请您替天行道吧!”
天海御君长腿一迈,跨过了老者。他抬起手臂,稍稍活动起筋骨,全然无视旁人,来到阶下:“你杀了崔瑞泉?”
永泽,不,明濯下巴微抬,琥珀瞳冷冷:“如何,我杀了崔瑞泉。”
天海御君说:“听说他修为通天,是个难得的高手。”
明濯道:“高手?烂泥而已。”
花豹徘徊在阶上,金瞳紧紧盯着天海御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它背脊绷起,朝天海御君发出示威般的吼叫。
他们一高一低,隔着台阶对视。明濯忽然微微前倾,讥讽道:“你戴着头盔,是不敢见人么?”
天海御君说:“你坐在王座上,是不敢下来吗?”
酒壶骨碌碌地滚下阶,殿内的杀戮没有停,但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只见垂纱纷飞,他二人俱已不在原地。
雨水冲刷——
天海御君的臂间一沉,被明濯踩住了,见那传说中灵根奇差、修为不好的永泽暴君半身腾起,猛地踹向他的头盔!
“嘭!”
天海御君偏头格挡:“不修火?”
明濯说:“这么好奇?”
他空手朝旁边一握,只听“噼啪”声暴响,紫光电流如同被他抓住的蛇,在他手中扭曲盘缠,迅速变作一支长枪!
无咒令雷!
暴雨天是令雷的主场,霈都之所以会叫霈都,就是因为它无时无刻都在下雨。红袍宽袖在风里飞动,明濯枪如迅雷,击中天海御君数下。
“嘭!”
天海御君徒手握住枪,指环上的“卍”字纹转动,他居然就这样捏碎了雷枪!电光流窜在他指间,明濯撩起的水珠飞溅,一掌击中他的前胸。
雷光爆闪,轰然炸开了。
明濯单手卡住他的头盔:“摘了——”
“啪!”
天海御君反握住了明濯的手腕,不许他再动。头盔下的人很是漫不经心:“君主,你也太粗暴了。”
天上雷声大作,暴君要看的东西,从没有看不到的。他越是不让,明濯越是要摘了他的头盔!紫光再闪,明濯手腕在天海御君的掌间微转,三指从他的下巴,陡然卡到了他的喉咙。
“嘭——”
天海御君将人翻拧在地,雨花迸溅,他指环上的凸刺顶住了明濯的喉头。
明濯喉结微滑,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那银色的指环狰狞,链子微垂,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他不退反进,任由那凸刺破开他的皮肤,滑出血来。
“不给我看?”他语气玩味,打响指节,“那还有什么意思,你也死吧。”
上空的惊雷如怒龙,对着天海御君劈头打了下来!
第63章 魂相许魂魄相许,生死与共。
雷龙轰打着地面,在雨中叱咤半晌,等到电光消散的时候,两个人所在位置的石板已经尽数崩裂。
天海御君挨了这顿雷轰,银甲上有灼烧的痕迹,他扶了下肩头,像是终于对面前的暴君上了心:“脾气这么差。”
明濯已经脱离了牵制,正在不远处摸自己的喉咙,那被指环刮破的地方还在流血。他指尖沾到这血,眉头微皱,冷冷道了句:“晦气。”
天海御君说:“明氏从前都住在昶城,那里有日神旲娋的金乌庇佑,但是十几年前,你父亲力排众议,执意要迁都。我原本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如今看来,是为了你啊。”
明氏是旲娋后裔,从明暚女王起,便是火的奇才,后来历经数代君王,无一不是主修火的。而明濯之所以会被传成“灵根奇差”,正是因为他开窍通神以后,始终没有使用过与火相关的咒法。
明濯就着雨水,把指尖的血迹冲掉了:“你别弄错了,明氏是六州的君王,自然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也许明日我心情好,又把神宫搬回昶城也说不准。”
天海御君道:“如今昶城已经成了废墟,金乌破碎,就算你搬回去也难复明氏的荣光。”
明濯笑起来:“谁要重复明氏的荣光?你吗?可笑啊,到了这会儿你还在装模作样,今日你与他们串通一气,不就是想要让我受诫吗?怎么,难道你真以为我受过诫,就会像前几位君王一样‘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吗?”
天海御君抚开肩头的雨水:“你也别弄错了,我根本不在乎你会不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我来这里,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天海御卫既然是明暚女王的旧部,就只听女王一个人的调令,女王当年命令他们游守天海,他们便一直游守着天海,女王死后,其他君王或死或疯他们从不在意。到如今,御君其实已经更替了两代,现在站在雨里的这位,与他父亲的性情恰好相反,传闻他从没有离开过天海,也从不与其他宗门内的通神者结交。
他说要求证一件事,那会是什么呢?
雨下更大了,天海御君的指环银链微响,他看着明濯,声音清晰:“我要求证的是,日神旲娋消散的时候,你父亲向我父亲承诺,他的继任不论男女,都要与我缔结一个契约。”
明濯说:“什么契约?”
天海御君道:“魂魄相许,生死与共。”
“魂魄相许,生死与共”是个令咒秘语,由白薇朝二代君王明晞所创,据说这个令咒秘语,是她专门用来囚禁所爱之人的,因此当令咒生效以后,两个人的魂魄、性命就会永远捆在一起,更残忍的是,施令人为了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深情,又在令咒中设下痛觉咒——当施令人感到痛苦的时候,受令人也会跟着痛苦。
这个令咒秘语又可以看作是缔结婚约的暗示,不过明氏常出疯子,从来都只有他们施令,而没有他们受令的时候。
明濯手指攥紧,捏爆了一簇雷花:“荒谬,既然是我父亲说的,那你该去找我父亲,找我干什么?”
天海御君道:“我也想,但是你父亲死了,难道要我掘地三尺再把他挖出来吗?”
明濯说:“不必那么麻烦,我直接送你去见他。”
只听一阵低吼,花豹从后猛扑而来,想要撕咬天海御君的肩膀,可惜半道杀出个黑豹,将花豹拦腰扑在地上。雨珠狂乱,两只豹子纠缠成团,相互扯咬,刹那间,沾了血的豹毛乱飞,它们谁也不让谁。
明濯颈边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风刀,天海御君已经到了他的身前,他掌心携雷,猛劈向前方。
“嘭!”
这一掌再次击中天海御君的前胸,电芒乱蹿。地面突然亮起一圈银光,隐隐出现了个“卍”字。
“卍”字是火咒,也是日咒。明暚时期,“卍”字火咒常出现在祭祀中,它召出的火通常不是为了杀生,而是为了祈祝,但是后来,日神旲娋将“卍”字赐予第一代的天海御君,用它来奖赏他们立下的战功。从那以后,“卍”字火咒就成了天海御卫才能使用的秘咒。
这个字一出现,周遭的雨声就慢了几分。明濯掌心里的雷芒黯淡,被天海御君施禁行咒给困在了原地。
天海御君淡淡道:“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
明濯道:“你追来追去,原来就是想做我的狗?”
这道令咒不亚于狗链,说是为所爱之人而创,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明氏疯子的控制欲。据说它一旦生效,受令人便再也逃不脱了。
天海御君骤然攥住明濯伸开的手腕,再一使力,把人拉到身前。他罩着头盔,嗓音很低,令人分不出喜怒:“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
明濯说:“我答应怎样,不答应又怎样?难道我答应了——”
紫光电流又炸了起来,明濯把手腕一送,五指就势摁在天海御君的肩头,给他拍上了一道金色禁咒。紧接着,明濯把天海御君狠狠翻摔在地上。
如样奉还!
金色禁咒似乎奏了效,明濯居高临下,用冰凉的手指滑过铠甲,把天海御君摁在地上:“别动,不然我现在就召雷,先杀那只黑豹,再杀了你的御卫。”
天海御君道:“你常这样威胁别人?”
明濯垂着眼眸,因为凑近了,那张脸更加摄魂夺魄,细碎的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他也懒得擦,只笑了笑:“是啊,你头一回知道吗?我不仅常这样威胁人,还常这样杀人。”
天海御君的胸口微微起伏,他似乎在端详明濯:“你每次威胁人的时候,都是这个姿势、这个样子?”
明濯说:“哪个姿势、哪个样子?”
他实在可恶,简直是明知故问。
天海御君咬重字眼:“就是现在这个姿势,还有现在这个样子。”
明濯没有回答,也许是这个角度取悦了他,他居然多了一点耐心,像猫戏毛球,不再着急杀人。他的指尖沿着银甲向上,滑过天海御君的喉头,迫使对方抬起下巴。
“说,”他玩似的,“给我看吗?”
天海御君道:“不给会怎样?”
明濯懒得理会,他指尖微勾,挂住那头盔,直接摘掉了。雨声“哗啦”,头盔被抛到了一边,它在地上滚了几滚,最终停在一处水泊中。
两个人的倒影也落在水泊中,可惜雨点急促,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能从涟漪和水花间隐隐看到——
天海御君是个银发。
早说了,暴君想看的,从没有看不到的。可是没说过,暴君看到的,会与想象的完全不同。
天海御君眼帘轻抬,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他气质散漫,英俊极了,又被明濯勾着下巴,看起来像是没有坏心眼的人。
然而那只是看起来。
没了头盔,他声音更清晰了:“给你看了,你拿什么换?”
明濯说:“赏你晚点死。”
天海御君似乎笑了,很轻的一下,又说了那句:“脾气这么差。”
明濯卡高他的脸,把他又看了几遍:“看来传言是真的,天海洛氏都是银发。”
天海御君道:“不问我名字?”
明濯傲慢地回答:“要死的人叫什么都行。”
天海御君说:“看来今日我非死不可,你就这么生气?”
明濯道:“早说了,你跟他们串通一气,都该死。”
天海御君说:“既然这样,我叫洛胥。”
明濯道:“我不想知道。”
洛胥忽然坐起了身,又一次扣住了明濯的手腕。雷电几乎是立刻就炸向了他,可是他根本没反应:“我、叫、洛、胥——能记住吗?”
这一次力道极重,把明濯拽到了面前。他凑近了,就像明濯刚刚端详他那样,把明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个遍。那不远处的黑豹抖擞精神,一口咬住了花豹的脖颈,接着把它摁在爪下,低低咆哮。
明濯怒道:“混账,你装的?!”
洛胥说:“倒地是装的,可是话都是真的。”
明濯道:“金色禁咒在身上,你为什么还能动?”
洛胥眼神放肆,也许他早就在放肆了,只是刚刚有头盔挡着,谁也看不到。他低声说:“你就是对我施一百次、一万次的禁咒也没有用。”
明濯说:“你有复灵符!”
复灵符是金色禁咒的解救符,上面会写一些召请古神的咒文,提前贴在身上,可以确保灵能不受金色禁咒的禁锢。
可惜洛胥道:“猜错了,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今日到这里,是为了求证一件事,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明濯琥珀瞳睁大,愕然道:“你说契约?你对我施过令咒?”
“魂魄相许”只要生效,两个人之间就没有禁咒可言,因为他们性命相联,再无相互制约的可能。可是明濯从不记得自己被施过令咒,他或许曾被狗链套过,但绝不是因为令咒。
洛胥带着他的手摸到自己的颈间,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戴,可是洛胥的眼神晦暗,望着明濯,像是被锁链套久了、套狠了,人也有几分凶意:“是你对我施过令咒。”
难怪他千里迢迢来到霈都,又问了明濯两遍“契约的事你答应了吗”,原来是他被施了令咒!
明濯头发湿了,外袍也湿了,只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他挣着手,冷冷道:“荒唐!”
铁蹄声从雨中靠近,黑豹抖了抖皮毛,从旁边跃了过来。洛胥长臂一捞,将明濯带上豹子背。
明濯要令雷,洛胥却在他耳边说:“别动,不然我就先杀了花豹,再杀了你的白薇武士。”
明濯捏住指节:“你常这样威胁别人?”
洛胥道:“不巧,你是头一个。”
天海御卫齐齐奔向城门,雨仍然在下,守在外头的宗门弟子都在等待消息,正提心吊胆中,哪料那大门忽然开了,从里面冲出一群井然有序的御卫。
众弟子不敢贸然靠近,有人隔着雨帘高声问:“敢问,里面的——”
洛胥没回话,带着自己抓捕的明濯,转入无人的大道,就此扬长而去。
第64章 神禁地赏我什么?你吗?
寒风扑面,那巨灵豹的速度极快,几个瞬息间,就把霈都巍峨的城楼都甩在了后面。飞雨中,明濯抬手打了个口哨。
洛胥说:“现在才想起来叫人,未免太迟了吧。”
明濯松开手指,不慌不忙:“怕什么?我叫我的猫。”
正说着,就听见一声吼叫,是弄丢主人的花丞相追了上来。洛胥这只巨灵豹体型实在太大,花丞相追在它的侧旁,比它足足小了两圈,还真像个猫。
因为雨大,洛胥压低了身:“你的猫我看着很眼熟。”
豹身上的位置褊狭局促,他压低了,明濯的背部就只能贴着他。那银甲又硬又凉,硌着明濯,使得明濯听到的每句话、每个字,都仿佛是在对自己逼供。
他不露声色:“眼熟吗?这是你父亲送给先主的,可惜它脾气太差,先主驯了两日就腻了,最后到了我这里,是我多年来唯一的玩伴。”
洛胥说:“你就这一个朋友?”
明濯道:“不错,我就这一个朋友。你觉得它可爱吗?”
他忽然这么坦诚,微微勾着笑意,好像与人讨论花丞相是唯一能让他开心的事情。洛胥眼睛仍然看着前方,语气很正经:“可爱。”
道路尽头是个灵石桥,桥下雾茫茫的,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许流水声。天海御卫上了桥,桥身震动,一开始,大伙儿以为是马匹太重,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根本不是马匹太重,而是桥底有别的东西在震动!
“君主……”
一只巨大的手扒在桥身上,紧接着,从水中冒出个巨像。它面容肃然,刀刻的五官深邃,站起来的时候,让在场诸位都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知是哪个御卫先说:“是……是先主!”
这长得与先主有几分相似的巨像已经站直了,它抱起拳,带着水草猛地击打向灵石桥。
“嘭!”
桥身碎裂,石块乱飞。众人座下的马匹顿时受惊,一时间嘶鸣不止,乱了起来。
明濯把指节捏的“咔咔”响,寒声令道:“砸烂这桥!”
那巨像再度举起拳头,砸在桥身。桥身一沉,随即塌了!听得“轰隆”一声闷响,众御卫都跌了下去。
雷声轰隆隆的暴响,明濯骤然回击,衣袖带起的雨点在半空甩出一道水弧,等水弧散开的时候,他的肘部已经落入了洛胥的掌心。
“咚!”
风吹乱了洛胥的银发,他握着明濯的肘部:“这也是你的‘猫’?”
明濯说:“这是赏你的。”
洛胥手指施力,人也往前倾,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赏我什么?你吗?”
他一路上还算有礼,哪怕把明濯抢到了豹子背上,也没有强行触碰,现在握着明濯的手肘,就像是收到了自己的礼物——明濯跟他不熟,因此并不知道,对于这位天海御君来说,是他的,他从来不会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