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新月一巴掌抽在赵梓明脸上,但赵梓明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并不觉得疼,那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想:“师兄的手冷不冷?”
在他失去意识倒下前,江新月冷哼一声,拎起他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像捉鸡崽一样提起来,几步飞跃便进到山间楼阁中。
赵梓明被扑通一声扔进装满温水的桶里,冻僵的四肢逐渐复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地跪在江新月面前。
“师兄......”赵梓明艰难开口,“如今南北战况紧急,沧州又出叛乱,京城如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旁人不知,但师兄一定能看出来,南平国危在旦夕......”
江新月将扇子一合,打断道:“与我何干?玉龙门向来不插手朝中事,当年师父一意孤行,可结果呢?!他保不住陈妍,也保不住他自己!!!此番若我出手相救,来日等朝中缓过气来,第一个清洗的就是能左右局势的玉龙门!到时候你拿什么来偿还?你这条命已经卖给侯府,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回来求我?!”
赵梓明浑身水已经凉透,他眼底通红,一字一句道:“师兄!今上非先帝!何况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如今正合堂、长春观纷纷入局,玉龙门凭着雪山屏障又能逍遥到几时?你我非谪仙,从未真正出世,如何能全然袖手?玉龙门门规,‘见义勇为’,师兄你忘了么?”
江新月再次抬起手,赵梓明低头闭眼,却迟迟没等到巴掌落在脸上,再抬头时,江新月已经起身,丢给他一套干净的衣物,淡声道:“换上吧,冻死你都不够给我陪葬的。”
“谢师兄!师兄你真好!”赵梓明知道这算是答应了,悉悉索索脱下湿透的衣服,又用布巾擦干头发,冲背对他的江新月说,“师兄我好了。”
江新月闻声转头,只见赵梓明一.丝.不.挂,还十分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顿时怒斥道:“成何体统!收拾好了就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沧州叛军抓了零星几个,然而主力部队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踪迹,之前写密信给军机大臣彭磊的道士也杳无音讯。
北城雪患宣告结束,但因为军粮短缺,玄冥军迟迟无法向北夺回失地,蛮人在蒙克的带领下,时隔十年,终于在气候稍缓和的巴勒林度过了严冬。
南夷久攻韶关不下,却不退守金岩城,而是直接驻扎在韶关城外,虎视眈眈,没人知道阮氏娇从哪里弄来的粮草辎重,能供得起如此长久的消耗战。
李迟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姚远的来信了,如今赵梓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身边只剩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令他觉得莫名焦躁。他迫切地想见一见姚远,却因这天子之身而无法随意走出京城。
好像所有人都在保护他,总当他是那个要踮脚才能做上龙椅的小孩一样护着,可是他分明已经长大了,这是他手握江山的第四个年头,却如同穿着龙袍的笼中雀。
只有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候,能悄悄去一趟侯府。他如今习得了一身轻功,进侯府如入无人之境。尽管侯府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名扫洒的杂役,但李迟就是觉得这里更令人感到安心。
连续多日彻夜难眠后,他抱着被褥,翻墙来到侯府,悄悄躲进姚远的卧房,打了地铺,才终于睡了个好觉。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影卫,而且多半会经由赵梓明的嘴,添油加醋后落进姚远的耳朵,但他无所畏,比起这一点点尴尬,久别和思念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街边小贩打量着全副武装走过的骑兵队,眼神茫然无措,不知自己所处之地未来命运几何,但似乎家国命运并不影响自己的方寸之地,无论谁坐到那至高之位、又有谁意欲犯上作乱,只要别屠城,平庸的赖活者依旧可以赖活着。
他先是作为丞相留京两年,后又带兵打仗离京数月,如今回来时甚至来不及换上朝服,也未卸甲,来到殿内时众人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位传说中的战神,竟然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憔悴。
李迟在看见姚远的一瞬间,便不自觉地握紧了龙椅的扶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姚远,想从姚远的走路姿势来判断这人有没有又受什么伤,但却没能窥见一点端倪。
姚远是唯一可以提刀入殿的臣子,五尺苗刀刀鞘与玄铁盔甲相撞,发出悦耳的金戈之声,他向李迟行礼,朗声道:“臣姚远,参见陛下。”
姚远答道:“北疆战事尚算平稳,可待秋收之后,仓禀充实,再举兵北上,夺回失地。沧州叛军之事危急,臣来不及再去一趟南疆,只得直接回京,臣惭愧。”
方铭闻言出列,应道:“臣附议,侯爷所言甚是,第一道防线是驻京玄冥军,第二道防线是禁军,第三道是御林军和各位大臣的府兵家将,定当保卫京城万无一失。”
姚远冷笑一声,说:“沧州军营里有二十万牛鬼蛇神,能力强但犯了事的奇才也不在少数,当年王牧若未出逃,如今沧州军只怕更加如虎添翼。而京城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五万,我都不敢说万无一失,方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方铭被他说得额角冒汗,不知该如何作答,还是彭磊出面化解了尴尬,彭磊说:“无论如何,我们当做最坏的打算、最全的准备,国家兴亡在此,君臣匹夫各尽其责。”
姚远这才闭口不言,看向李迟,李迟会意:“加强驻防一事需得尽快,姚相、军机处与兵部共同拟定方案,工、户两部协同配合,还有无异议?”
他这才得空卸下轻甲,自己去厨房烧了热水,回到房中沐浴。连续数月的奔波,从未有片刻停歇,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强度。
与此同时,彻夜难眠的李迟再次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侯府,没有惊动睡眼惺忪的侯府杂役,径直奔向姚远的卧房。李迟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一道缝,仗着自己少年人的身形便钻了进去,像猫儿一样落地无声。
他看见屏风后露出姚远垂着的手臂,搭在木桶边缘,指节劲瘦有力,腕骨凸起,青筋蜿蜒,肌肉线条流畅而富有攻击性,再往上到肩背处便被碍事的屏风给挡住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轮廓,姚远没有被他的到来惊醒。
眼前这副躯体实在太有冲击力了,结实好看的肌肉有棱有角,上面零星遍布各种新旧伤痕,像神秘的符文一样印在身上。宽肩窄腰,还有放松屈着的一双长腿,以及被布巾覆盖的胯部,下方昂首的事物显出轮廓,令已隐约知晓人事的李迟脸颊发烫。
姚卿分明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总是把自己装成一副灭绝人欲的冷傲模样,只有在这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候才显出端倪。
李迟想到这里,又从尴尬变得疼惜,他用指尖碰了碰水,发现水已经有些凉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泡了多久,竟是全然不担心自己在这春末夏初的换季时节着凉感冒。
此刻李迟便也顾不得旁的了,他一手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干布巾,一手去捞姚远,想扶着胳膊把人架起来。
谁知李迟他光练了一身绝顶的翻墙绝技,却是个下盘不稳的花架子,当即被带得失去平衡,往前一扑,噗通一声跌进了浴桶,水花四溅。
李迟也没料到还能有这么一出,失了重心之后脑袋朝下扎进水里,下意识地用手扑腾,想把自己给撑起来,却没想到慌乱之中碰到了姚远被布巾遮掩的地方,李迟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但还是明显感觉到姚远被触碰之后浑身一哆嗦,两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僵硬了一瞬,然后才手忙脚乱把李迟捞出水面。
姚远的面色也有些微微发红,他微微撇开眼不去看李迟,又扯过干净布巾罩在李迟脑袋上一顿揉搓,囫囵给他擦头发,边揉搓边说:“陛下莫怪,臣给您擦干些。”
“唔唔......姚......姚卿......你......”李迟的声音被闷住了,眼前只剩白花花的布巾和隐约的星光闪烁。
姚远趁着李迟晕头转向的时候起身披衣,等李迟好不容易扯开脑袋上的布巾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
姚远神飞天外,闻言才回过身来,答道:“只怕这里没有合你穿的衣服,候府的衣料不比皇宫,要不我唤小厮来将你这衣服洗了烘干,免得你着凉。”
李迟点点头,不作他想,动作麻利地把自己身上衣服全剥了,像一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一骨碌钻进姚远的被窝,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滚滚的蚕蛹,只露出一双乌黑的大眼,无辜地看着姚远。
来收拾的小厮已经跟了姚远十多年,来房里的时候还在打着哈欠,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然后便瞥见那浴桶边的水渍乱七八糟,架子上的布巾凌乱不堪,地上还有一堆脱下来的零散衣物,床上还有个被裹着被子的大眼美人!
小厮从来没见自家侯爷往府上带过什么人,哈欠打到一半,下巴险些掉到地上,连忙双手捂住,以免自己惊呼出声,疯狂冲姚远眨眼表示自己不会多嘴,然后抱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就奔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侯爷灭口。
望着小厮夺路狂奔的背影,姚远感觉自己凭空老了十岁,十分心累地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并起两指揉自己的太阳穴。
姚远摆摆手:“唉,算了,无妨,他们嘴很严,不会说三道四......我的小陛下,你来侯府找我何事?”
姚远皱眉,他抵京后就一直不得空闲,所以影卫也还没来得及将这事汇报给他,他问:“失眠?为何?”
李迟沉默须臾,才说:“太医看过了,说是忧思过重,但我觉得是因为相思成疾才会辗转反侧,所以......”
“陛下,”姚远打断他,正色看着李迟,“陛下之前遣散后宫之举就有很多人反对,臣以为是陛下年纪尚小,所以做主压了下来......但如今看来,陛下最好还是考虑一下纳妃之事吧,等臣收拾完沧州叛军,南平国可稳定几年,届时......”
“姚卿,够了,别再说了。”李迟知道姚远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说,垂下眸子,掩盖了眼底神色,然后勉强牵出一个微笑,但仅维持了一瞬就失败了,“此事不必再提,我自有决断,先解决眼下的内忧外患吧......咱们不吵,好么?”
姚远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小厮闭着眼睛将烘干的衣物送回来,然后又手脚并用地溜走,姚远才起身,开口道:“陛下穿上吧,我去门口守着。”
说完姚远便走到门口,回身将门带上。李迟看着他应在门窗纸上的身影,没有多言,轻轻吸了吸鼻子,然后悉悉索索地给自己换上衣服。
姚远的耳力极佳,除非别人刻意敛去声息,否则这点动静根本逃不出他的耳朵,他背过身抱着双臂,守在门口,垂着凉薄的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迟走出房门时,抬眼见院中桃树花已落,剩得绿叶满枝,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冲姚远浅浅笑了一下,说:“姚卿,叨扰了,再会。”
自那天过后,姚远便过上了每天脚不沾地的日子,京城驻防是他,统领百官还是他,想来那些攻讦他的人也真该庆幸他是如此顽强且全能,不然大家早就一起玩完儿了,还打什么嘴皮子仗呢?
五月中旬,杳无音讯良久的沧州叛军集结京城脚下,他们分散化作平民和货商,分批抵京,再然后聚集,像一条狡猾的毒蛇,露出獠牙对准了南平国的咽喉。
城门楼上,姚远位于正中,欧云和张信二人分别领着玄冥军和禁军位于两侧,一步一人,紧紧盯着前方乌压压的叛军方阵。
沧州军大概是姚远遇到过的最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们长着汉人的面孔,不像蛮夷那样棱角分明,嘴里说着最地道的汉话,甚至连行军布阵都与南平国诸将如出一辙。将刀兵对向他们,甚至会产生在和同袍自相残杀的错觉。
姚远拿起千里眼,找到敌军方阵中位于正中央的车辇,周遭是手持厚重盾牌的一圈卫兵,说明这车辇上乘着的不是主帅也是军师了,但由于距离太远,又被顶棚遮挡,看不清究竟是何方神圣。
亲兵走后,张信抹去脸上的黑灰,上前道:“大帅!叛军太猖狂,且让我出城一战,定要铩铩他们的威风!”
张信带兵出城后,亲兵也拿来了姚远的擎苍弓,这把沉重的铁弓须得两人一同搬运才行,然而握在姚远手中却轻如无物。
这把擎苍弓是老侯爷姚天留给他的,传到他手中后,他又让军匠换上了上好的龙筋弦,使得其拉力可达三百斤,军中再无人能拉开此弓。而与之相配的穿云箭更是特质的加长加重的铁箭,能达到接近床子弩的攻击力。
姚远垂眸拨弄了一下弓弦,擎苍弓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野兽的低吼。他再抬眼时,张信已经如他所安排的,从两侧夹击敌军,将敌军的注意力分散开来。
他借着城墙的遮掩藏住身形,左手挽弓,右手搭箭,肩背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中,将擎苍弓拉成满月之形。
穿云箭分别命中位于敌阵中央车辇上的指挥官,连同离他最近的两名卫兵的咽喉!力道之沉,竟然直接贯穿头骨,箭矢从后脑贯出,又带着人头向后飞去,牢牢钉在地上,额前的箭羽方在一片红白浆液迸溅中停止震颤。
不过瞬息之间,敌军方阵大乱,竟如同失去蚁后的蚁群,原本整肃的阵列出现无数裂隙和破绽,在张信带领的玄冥军切瓜砍菜一般杀了进去,战局瞬间扭转!
沧州军仿若失去了大脑,勉强且战且退,他们本想带回指挥官的尸首,但奈何那穿云箭箭矢将人死死钉在地上,根本挪动不了半分,总不能将人身体带回去、头颅留在这儿,只能无奈愤恨地离去。
等到清扫战场的时候,姚远亲自上前查看,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位神秘的沧州军指挥官,竟然是前任金岩城州府孔落。
当年清君侧案,孔落作为情节较轻的从犯,被判贬官和罚俸,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并未罢休,而是弄了一出更大的事儿来,可见此人当时在姚远面前掉的几滴老泪多半是被吓的,而不是忏悔的眼泪。
孔落此人能力有限,要真是能带领二十万沧州军一路北上抵京,那当年也不至于被屈屈守将华严威胁恐吓了,所以他多半是个被放在台面上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而方才沧州军那一番“落荒而逃”多半也是演出来的,幸亏张信听了姚远的嘱咐,没有恋战,否则若是追击远去,或许还会陷入提前布下的陷阱。
这样的较量每天都在发生,沧州军就像膏药一样甩不开、撕不烂,而京城中的兵器和存粮的消耗却无从补给,每打一仗,咬在咽喉处的獠牙便又紧一分。
六月中旬,驻京部队已伤亡过半,就连姚远都吊着一条胳膊在城墙上指挥——他太多次强开擎苍弓,导致肩伤复发,关节肌肉再度撕脱,不得不包扎固定起来。
沧州军开始攻城门,投石机从远方一波接一波地向城墙投掷巨石,昔日繁华的都城,在战火中变得残破不堪,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用力一推便能吹灯拔蜡。
接着便是撞门柱,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猛烈地推搡着城门,撞出细碎剥落的沙尘,随风飞扬。无数云梯被架起,如同附骨之蛆攀上城门楼,前赴后继攻城的沧州军登梯而上,又被守城军的石块砸落。
姚远左手使刀,将数名侥幸攀上城墙的沧州军一刀封喉,温热鲜红的血喷洒在城墙上,也淋湿了姚远肩臂上缠着的厚重纱布。姚远一甩刀锋,将血珠甩净,冷灰色的眸子里布满血丝。
他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两夜了,勤王军还没到,而如今更是生死一线,只能咬着最后一口气强撑下去,他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守城军的帅旗,他绝不能倒!
惊慌失措的百姓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纷逃窜,哀声四起,繁华帝都沦为叛军刀下鬼城,城关旧梦,一朝化为虚幻泡影。
姚远周身浴血,他将自己那已经被烧秃了雪缨的银枪插进门闩中,背对宫内众人,单手持刀守在门口,刀尖杵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形不倒。
没有一战之力的文臣们在奉天殿内抱团痛哭,尚能一战的都跟在姚远身后守住宫门,那支神秘的影队也第一次在众人跟前露面,他们全部黑衣蒙面,将李迟牢牢护在中央。
李迟也抽出花玉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是他目前唯一会用的武器,也是姚远曾经手把手教过他的,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用上。剑柄冰凉,早已不见当年姚远雪中舞剑时留下的余温。他看向姚远那孤拔的背影,看见姚远似乎想回过头来看一眼,却又硬生生顿住了。
沧州军开始攻撞宫门,隔着厚重的门墙也能听见他们的呐喊声如滚滚闷雷,谁也想不到竟然叛军也能有这样磅礴的气势。
姚远将手中苗刀缓缓举起,刀尖指向不断震颤的宫门,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将武器对准即将汹涌而入的敌军。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鹰唳响彻长空,姚远倏地抬眸,只见一只翼展极宽的白兀鹫滑翔而过,俯冲向正在撞门的沧州军!
宫墙之上、楼阁之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掠而至,带领着身后数千形同鬼魅的江湖高手,沿途斩落沧州叛军,他们是今人难以窥见真容的一支江湖力量,传说中最盛产顶级刺客的玉龙门!
若是在战场上,他们当然不会比军队好用,毕竟这些武功高强的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杀人,却难以在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面前保证自己不被吞噬。
可这宫墙前已是巷战,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这数千名江湖高手就是能最终扭转战局、拨动天平的一股力量!
“赵师傅!江掌门!”李迟几乎喜极而泣,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眼睁睁看着姚远鏖战殉国了,不曾想还能有这样的转机。
江新月一抖双腕,数十枚毒镖便飞了出去,每一镖都命中一人,虽然伤处不致命,但毒发迅速,竟能使人几步之内七窍流血而亡。他冷哼一声,旁若无人地站到了李迟身旁,对那几名出身玉龙门的影卫视而不见。
赵梓明则上前扶住勉强支撑的姚远,一边高声喊道:“援军已到!沧州叛军必败!速速缴械投降吧!——”
赵梓明在他耳边说:“侯爷莫急,我们轻功好、脚程快,先到一步,救个急,真正的援军还在后面呢,是江南提督郁风带兵。”
姚远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迟,见他已经将花玉剑收了回去,眼里还有隐约的泪光,却还是冲他一笑。
他身上的伤根本数都数不过来,那条吊着的胳膊还不算致命,要紧的事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创和血窟窿,一碰就往外汩汩冒血,李迟叫来了整个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轮番看诊,都不顶用。
最终还是赵梓明求江新月给了一瓶护心保命的丹药,才吊住姚远的一条老命。太医们又昼夜不休地给他扎针、换药,过了三日才逐渐转醒。
江新月见人醒来,便拂袖离去了,赵梓明连忙追出去拉住江新月的手,说:“师兄,多亏了你,保住了南平国的命脉,今后师兄指东我不打西、指南我不往北!”
江新月甩开他的手,淡淡道:“南平国的命脉与我何干?他俩要真成了,那李家江山才是后继无人了,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姚卿......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李迟这些天一直守在床边,守着昏迷不醒的姚远,药好了就帮忙喂药,要扎针了就帮忙用火灼烧银针,尽己所能地帮忙,也跟着不眠不休了好几日。
姚远刚醒来时实现还有些模糊,耳朵里也因为淤血而总像是蒙了一层似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只觉得自己混身上下都是疼的,只有手指能动一动,于是他轻轻勾了勾李迟的手,安慰道:“陛下......我们都还活着,真好,末将......幸未辱命。”
等他终于能认清自己身处何地时,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扑腾起来,又被李迟连忙按了回去。姚远惊道:“这......这是陛下寝殿?我怎么能在这儿,成何体统,赶紧让我回侯府......”
李迟仗着他现在重伤在身,使不上力,将他按在床上,说:“什么体统?让你好好养个病还需要讲什么体统?再说了,你府上赵师傅和江掌门在我宫内更加放肆,不讲体统得很,你怎么不先管管他们?”
姚远挣脱不开,非常懊恼地发现,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能是瞎扯淡的,他竟然都沦落到能被李迟按住无法动弹的地步了,简直比被沧州军捅穿大门还奇耻大辱。
李迟定定地看着姚远近在咫尺的眉眼,目光又向下扫过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略显苍白病色的凉薄嘴唇。
那目光如有实质,令姚远有些头皮发麻,姚远头一次感受到惊慌和无措,他迟疑地开口:“那个......陛下......”
李迟保持着按住他的姿势,低下头,缓缓俯身,轻轻含住那凉薄的唇,眼中控制不住的泪水滴在姚远的脸颊上,又顺着滑了下去。
他不太会吻,只是笨拙地亲了亲,然后抬起头分开些许,说:“他俩就是这般不守体统的,将军明白了吗?”
那一瞬间姚远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碎成一地又化成了水,一股热意在胸腔内流来淌去。说不清,也道不明。
李迟觉得亲过之后,姚远的唇色会明显变得红润一些,看起来没那么苍白病态了,想来应当是对身体有益,于是索性闭上眼,非常虔诚而认真地轻轻舔吻和吸吮,尝到了一丝清苦的药味,但不难受,反而很令人着迷。
姚远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偏开脸避过些许。李迟不解地看向他,却听姚远说:“陛下,不会的话,臣可以教你......来,你凑过来些。”
他很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凑了过去,姚远偏过脸回吻住他,然而却不同于李迟的小心翼翼,姚远的亲吻热烈而富有侵略性,在李迟的唇齿间攻城略地,让对方溃不成军。
李迟瞬间瞪大了双眼,有些呼不过气,双手无力地扑腾了起来,却不敢推姚远的胸膛,生怕加重他的伤势,挣扎无效后只能揪住被单,方才流过眼泪的双眼再次变得湿漉漉的,用求饶的目光看着姚远。
姚远虽然为人处世十分正人君子,但毕竟是从小在军营里混大的,那些兵痞子们纵然不敢在他面前讲荤话,但总有那么些零星的东西能顺风飘进耳朵里。他从前不当回事,只当作是耳旁风,却没想到还真能有用上的一天。他也是第一次实践,但耐不住大将军他执行力高,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将李迟亲得晕头转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姚远这才放过李迟,让他伏在自己身上缓口气,他自己也有些脸颊发烫,但被苍白病气掩盖,红晕并不明显。
姚远浑身的伤又开始发作,无法排解,于是继续逗李迟寻开心,他说:“自古温柔乡乃是英雄冢,陛下这回尝到了一点甜头,便该知道为何历代君王都爱流连后宫了吧?怎么还不考虑纳妃吗?”
姚远又笑了起来,李迟感觉到他胸腔的细微震动,方才推下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连忙捂住自己被亲得殷红的嘴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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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糖啦撒糖啦啦啦啦~
他浑身上下的伤都在疼,刀痕、剑创、砸伤、烧伤,数不胜数,遍布全身。有的是锐痛,有的是钝痛,像有锉刀在脑中反复磋磨一般,让他忍不住咬牙痛哼了一声。
江新月闻声进来查看他的情况,确认再无性命之忧后,才淡淡道:“江某说话一贯难听,侯爷还是将就着听吧。——你仗着自己年轻便如此挥霍身体,且不说能不能如愿活到老,就算能,也必然落得满身伤病。届时以一副残躯与那小皇帝厮守,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他。到头来浴血奋战十余年,竟只对得起这虚无缥缈的天下大义,所谓殉道,当真值得吗?”
姚远闭了闭眼,涩声道:“说实话,我没想过与他厮守,这江山终须有人继承,自古皇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江山易主,所以我希望将来继位的是他的孩子,也省得将来皇族内斗、朝廷纷争、血染宫墙。”
江新月一边撤去姚远身上的银针,一边说道:“江湖传言肃王膝下有一私生子,名为李迅,不知真假,侯爷还是谨慎些的好。陛下他心性纯良是好事,然而水至清则无鱼,江山倾覆往往也只在高位者的一念之间。”
姚远嗯了一声,答道:“我心中有数了,多谢指点......此番多谢江掌门,救命之恩重如山,勤王之功甚伟,来日必将涌泉以报。”
江新月神色淡淡,收起银针包,叹了口气,说:“其实你该谢的是梓明,是他求我来的,说到底国家兴亡如何我是不太在乎的......玉龙门高手云集,旁的不缺,也不想被朝廷招安,只希望乱世过后能重新退隐山林,朝廷莫将我们视为搅弄风云之辈,莫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