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辣拌白米粥by荀霂芷
荀霂芷  发于:2024年12月31日

关灯
护眼


姚远一愣,他今天真已经是超常发挥了,一分的话用了十分的委婉、二十分的温和耐心,却没想到李迟还是反应如此激烈。

他忽然间有些手忙脚乱了起来,连忙抬手帮李迟擦泪,然而李迟却抱住了他,将抽噎声都埋进了他的衣襟里。

李迟抱人的模样也很乖巧,轻轻地环着对方,像雏鸟的羽翼一样轻柔,但姚远身形一僵,他毕竟有伤在身,这一下真是火上浇油了。

但他抬起的准备推开李迟的手顿住了,转而安慰地拍了拍李迟的后背,轻声道:“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啊。”

少年人的心绪如同春夏时节北疆的草野,生长旺盛,一不留神就可能长到偏僻的角落里去,这时候就需要人为地干预一下。

姚远这回废了好大的力,才勉强将李迟哄睡,然后在李迟沉睡期间,将这次秋猎活动所有参与人员都查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尽管姚远本人基本没走出过主帐,但只要看那些全副武装的玄冥军和禁军进进出出,便明白这是真正的“秋后算账”了。

对此江新月面上表示理解,但背地里对着赵梓明骂的很难听,听得赵梓明心肝乱颤,最后不得不凑上去堵住他的嘴,这才作罢。

欧云率禁军打头阵,张信率玄冥军殿后,姚远本人则寸步不离地驱马跟在李迟车架旁,所有人都看见姚远手中握着的,正是他名扬天下的雪缨银枪。

那是他命人从侯府拿去栖霞山的,为的就是回程路上亮给所有人看,让心怀不轨之人明白,那些所谓的“侯爷受伤后再也提不动长枪,所以才改用苗刀,弃武从文”的说法都是扯淡,他随时都有以一挡百的实力。

因为他要沐浴,这连续几日不曾洗浴让他浑身难受得紧,尽管有伤在身,但他还是不想在这些事上依赖旁人。但由于上回清君侧之事中,李迟正是在沐浴期间不设防备,而不慎遭人下药,所以不得不防。

李迟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姚远在那对面,他身形极高大,所以戴了玉簪的发冠从屏风上缘露出来,让人一眼就知道他在那,很有安全感。

水气氤氲,李迟缓缓脱去衣衫,解下层层缠绕的纱布,可以看到伤口已经闭合,结出了一层血痂。太医嘱咐过要当心伤口进水,所以他只坐在池边,将双脚泡进热水里,然后用布巾沾水擦拭身体。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了许久,李迟终于觉得舒坦了许多,他仰着头,将热帕子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说:“姚卿。”

李迟就这么突兀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姚远等了半天不闻李迟说下一句,他看着屏风上少年人安静的剪影,抿了抿唇,涩声道:“陛下......当心着凉。”

“嗯。”李迟应了声,但还是没有掀开脸上盖着的帕子,仿佛隔着帕子、隔着屏风,就能说出当面不敢说的话,“栖霞山时姚卿所言我都明白,我并非不讲理之人,但有些事情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姚卿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但......也望姚卿勿怪我少年心性、自作多情。”

话音刚落便听哗啦水声响起,李迟在水池边站了起来,他囫囵擦了身体,又拿起架子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穿上,赤着脚便走了出去。

他本就皮肤白皙,方才又有热水泡过,连足尖都是粉嫩的红色,落在紫檀木地板上,像是海棠花落进春泥里。

姚远皱眉,上前将那被落在一边的净袜和鞋履拿起来,半跪在李迟面前,也不说话,只等李迟抬起腿,才将他的脚放到自己膝头,仔细地帮他穿上鞋袜。

说到底,他们的缘分那样深,在家国危难之际生死相依,又那样浅,三言两语道破了就续不下后语。

水池和寝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姚远帮李迟穿好披风,然后打横将他抱了起来,以免才刚有好转的伤口因为走路太多而开裂。

李迟的个头早已今非昔比,已经接近成年男子的身量了,无法再像年幼时那样缩在姚远的臂弯里,他如今得用手环着姚远的肩,才能更好地保持平稳。

他的手可以清晰地透过姚远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下方有力的脉搏,那脉搏平稳而镇定,一点都没有被扰乱的迹象,不像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姚远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解下披风和外衣,然后帮他掖好被子,他知道李迟一直盯着自己看,但他垂着眸子,目光不与李迟对视,他说:“陛下可放心安睡,这段时间我会亲为暗卫,护陛下周全。”

说罢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在李迟发顶上揉了揉,然后便一闪身,果真藏到了难以发觉的暗处。

秋猎宴行刺案的后续工作,全部转交给刑部尚书冯勇了,他是继陈前被贬官之后新上任的,能力和人品深得秦阁老的赞赏,在朝中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新贵。

继华严被处死后,新一任的金岩关守将梁丘,是定安年间的第一位武状元,可谓风光无两、智勇双全。再加上自江南瘟疫案后,金岩关守军被大洗牌,曾经的华严心腹基本全部被流放到沧州军营,新一批的大小将领,一部分是原先下面的人提拔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之前姚远留在金岩城的亲卫。

“什么?!你确定没看错?”梁丘匆匆带着一队士兵登上城墙,旁边有一名手下向他汇报最新战况。

“千真万确,小人自打出生就在这金岩城,绝不可能认错。”手下语速飞快,“南夷傩面分文、武、善、凶四类,各代表一位神,对应南夷军中四大名将,而青黑鬼首傩面却极少出现,因为那代表的是南夷国主阮氏娇!”

梁丘皱眉,登上城楼眺望远方如同憧憧鬼影的南夷大军,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听闻那阮氏娇当真是个狠角色,弑夫、杀子、断情绝性,以雷霆手段夺权篡位,而且她和南夷四大名将一样,用的是精钢重斧,实力不容小觑。”

手下连连点头,说:“可不是嘛,很多人只听说过北疆朱将军一个巾帼英雄,却不知道南边这位才是真正的女霸主。”

随着梁丘的一系列命令,整座金岩城关仿佛瞬间被披上了御敌的铠甲,悍然对上伸出獠牙的南方凶兽。

空地早已聚集了一圈玄冥军士兵,他们围着中间正在摔角的两人,大声加油喝彩,不一会儿,其中一人将另一人以过肩摔砸在地上,众人齐声欢呼。

北疆苦寒,哪怕是胜仗后的庆功宴也不过是多一点烤羊而已,平日里没甚么可供娱乐的,不是掰腕子就是摔角,也没什么赌注,就一群人穷乐呵。

士兵们给朱紫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是打心底里对朱紫服气的,以女子之身坐到玄冥军左将军一职,其背后的不易可想而知,但朱紫从来不提,也从不骄矜,总是身先士卒。

而右将军汪威则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儒将形象,为人处世总是温温吞吞的,只不过,他平常有多温和,打仗的时候就有多勇猛,因而也很得将士心。

这两人各领一半兵力,分能各自为战,合能如虎添翼,因而军中士兵总喜欢私下里将这两位拿来做比较,常常为了争是不是自己将军更厉害而面红耳赤。

朱紫碰了碰臂缚,发出沉闷的声响,她透过嘈杂的人群看向场中的汪威,勾唇一笑,朗声道:“在下朱紫,请教汪将军武艺!”

说罢便飞身上前,步伐迅捷如风,眨眼间就闪身到了汪威的侧后方,一手攥住汪威的肩,一手扯他腰带,想要借助惯性将他整个人拔起来再摔。

然而汪威识破她意图,回身起手,硬桥如铜锤,同时后撤半步,重心一沉,硬马如铁塔,一出招就是典型的南拳桩步扎马。

朱紫暗道一声好功夫,然后转而便刚为柔,以柔克刚,将硬桥硬马之力化解,汪威起腿便踢,朱紫灵巧地躲开,同时双臂绞住汪威的腿,将人狠力一带,同时拧身下压!

一声闷响带起沙尘飞扬,汪威被带到了地上,然而这在摔角中还不算输,他拍地就想来一个鲤鱼打挺。

谁知那朱紫也反应极快,在他即将起身的一瞬间,单手撑地旋身而起,一击凌空重扫便将人贯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场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紧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合吹哨声,朱紫麾下的兵士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还冲汪威麾下兵士做鬼脸,两拨人险些就地打成一团。

朱紫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很大方地递给汪威一只手,让他借力站起来,她狡黠地笑道:“汪将军吃了不是北方人的亏,在这摔角上略逊一筹也不打紧,老规矩,下个月的饭点是我麾下士兵先打饭。”

汪威思忖片刻,说:“两年前与恩禾今一战后、姚帅南下前,曾说北蛮因着王子战死必受重创,会安分一段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可到如今已有两年,期间只有些不足为惧的小摩擦,并没有大规模的冲突。”

朱紫会意,接上他的话,继续道:“如今已入秋,如果探子所报消息属实,北蛮今年粮食短缺,他们若是入冬前还不能打下一片草场的话,明年就该闹饥荒了。”

孙毅点点头,沉声道:“这也是我一直在警惕的,今年他们一直蛰伏,只怕是在酝酿更大的东西,我总觉得不会仅仅是牵扯到北疆防线这么简单。——北蛮国王蒙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年我跟随老侯爷打仗的时候,他就能和老侯爷平分秋色,如今纵然英雄迟暮,却仍然能带领北蛮部族在那样极寒恶劣的环境中谋生,甚至数次令我北疆告急。”

一月后,栖霞山行刺案结案,王牧是在发配沧州途中自己逃出的,此外没有其他亲族参与,数名相关衙役因失职之罪被罚,便也算告一段落了。

金岩关遭受夷人大军压境,梁丘率众将士奋战一月,双方俱是筋疲力竭,然而阮氏娇却不退兵,而是在金岩关外扎营,与南平国西南边陲遥遥对峙,让对方不得安生。

姚远坐镇中京,将四境战局尽收眼底,他知道金岩城经此一战折损过多,于是上奏建议增兵西南,北疆防线不宜变动,所以援兵调用江南驻军,由江南提督郁风麾下大将林羽率兵三万增援金岩关。

李迟也已伤愈,恢复行动自如,重返朝会之初,先准了姚远的奏请,后又命兵部尚书方铭、户部尚书雷音配合,保障军需供应。方铭和雷音二人都是自清君侧案后被提拔起来的新人,属于实干派,朝中没有什么党羽,也不会倚老卖老地拿乔,倒是一股朝中清流。

“乱世宜用重典,武帝曾言,‘立国之初,当先正纪纲’,”秦山说,“连坐制度自古以来便有,千百年间不也只出了王牧这么一个特例么?不可因噎废食、杯弓蛇影。”

李迟沉默片刻,又道:“不若在《南平律令》中加设‘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之说?尤其是对牵连甚广的大案要案,须得分条缕析,各人各论、各事各论。”

“臣以为不妥,”姚远抱拳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一事两端、可轻可重,难免有宵小之徒借机徇私、有失公允,非法意也。”

李迟考虑过后终是点点头,说:“二位卿家言之有理,那此事便先放着吧,等朕想出更合理的方案时再议。——秦阁老先回吧,最近因为朕的伤情耽误了许多朝事,辛苦内阁诸位大臣帮朕分忧了。”

姚远跟着李迟在御花园中散步,如今已是深秋,丹桂飘香,风清气爽,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闻着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李迟在一颗盛放的桂花树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折下开得最满的一枝递给姚远,他笑着说:“这是金丝丹桂,娇贵得很,即便是在江南也少见,甜香扑鼻,可以入食,姚卿莫要嫌弃。”

“臣不敢。”姚远说着接过桂枝,动作间触到了李迟的指尖,发现他如今身体被调养得极好,不再肢端冰凉。

李迟一顿,见姚远有瞬间的出神,他一歪头:“姚卿想什么呢?怎的又忘了,近旁无人时,莫要再自称‘臣’。”

“好,我明白了。”姚远淡淡地笑了一下,捻了几粒桂花送进唇间尝了,“还挺甜的,我拿回去酿酒给陛下尝尝。”

李迟看着姚远沾了花汁的薄唇,莫名觉得脸上发热,连忙错开目光,继续往前走,姚远便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姚卿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可曾有过喜欢的人?”李迟说到这里,想起姚远曾说过自己不欲婚娶,于是补充道,“可曾与人这样花下漫步么?”

李迟掐了掐自己的指节,最终还是咽下了喉间苦涩,似是闲聊般说:“其实我觉得当皇帝并不快乐。”

“嗯?”姚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还是点点头,“权力也是枷锁,帝王才是最不能随心所欲的人,一念间便是万千人的性命,自然是束缚繁多的。”

李迟见他沉默,回过头疑惑地看他,却见姚远掀袍一跪,李迟连忙摆手道:“姚卿莫要再劝,我知分寸,不会逾矩。”

姚远心中酸涩,却还是狠了狠心,抬起头来与李迟对视,直言道:“自古以来便有男妃一说,陛下也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若是想要,我可以去寻些清白的少年来给陛下,聊以慰藉......但不论如何,最终都需要有皇嗣继承大统,朝臣所谏选妃之事,陛下拖得过这一年两年,难道能一直拖下去么?”

说完李迟和姚远两人俱是一愣,想起两年前的宫墙下,姚远穿着铠甲踏着北疆风雪而来,与自己久别再聚,自己扑到他怀里,委屈地告诉他朝中有人在他背后说三道四。

两年前的姚远笑着说:“我有一句口头禅,可以教给陛下,将来陛下要是听到别人说让你反感的话,就可以这么回答——‘放肆,给我跪下,来人,掌嘴!’”

两年前的李迟知道自己说不出这样暴脾气的话来,只当是姚远在故意戏弄自己,还被他逗得闹了个大红脸,却连嗔怪也没有一句。

“我......我不是冲你。”李迟一瞬间不知所措,方才脸上泛起的热意也凉了下去,他想去扶姚远起身,可谁知姚远却避开了他的手。

“臣万死,今日失言,还请陛下息怒。”姚远说完便站起了身,“臣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先行告退。”

蛮人果真如孙毅等三人所料,大举南下,竟是蒙克率军亲征,不可谓不麻烦,但北疆玄冥军也已在和蛮军对抗的这些年里被锻造成了坚固的盾,直面北方而来的弯刀。

与此同时,金岩关被南夷攻破,梁丘与林羽率兵且退且战,最终将防线退至韶关,金岩城宣告彻底失守,所幸此前已将城中百姓转移,才不至于造成屠城之灾景。

李迟重重地一拍龙椅扶手,阶下朝臣便纷纷跪了下去,他厉声道:“再有人主张割地和谈的,都给我把乌纱帽摘了,然后滚出去!”

“区区北蛮南夷,野蛮未开化的部族,侵占我南平国大好河山,凭什么给他们让步?”李迟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和煦春风,说的话却令人胆寒,“是不是因为镇国侯他交了帅印,大家便觉得这军中事由不得他做主了?”

他曾经挡在身后、护在羽翼下的小皇帝,如今竟然也生出了帝王喜怒莫辨的模样。他从李迟身上看到了武帝的影子,看到了南平国的未来,唯独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在渐行渐远。

但姚远终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答道:“陛下息怒,依臣之见,如今未到存亡之际。割地饲虎狼,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姚远继续说:“虽然韶关易攻难守,但夷人向来后劲不足,且西南一带多毒虫蔽障,战线推进势必会缓下来,短时间内不成威胁。——目前最紧要的是北疆,蒙克亲率大军南下,纵然此时孙副帅能顶住,也难以保证年关前能不失守。”

兵部方铭出言反驳:“侯爷此言差矣,这两年间北疆大小冲突不断,孙副帅都应付妥当,未曾丢失半寸国土,更何况他曾跟着老侯爷沙城征战二十余年,此人稳重可靠,侯爷此时不宜北上。况且您已上交帅印,如今无权领兵打仗。”

“放心,京城暖风迷人眼,北疆苦寒我去那干什么?”姚远看向方铭,“但也还请诸位想想,如若我所说真的应验,北疆战线退至乌尔察,一旦韶关失守,京城将直面蛮夷联军合围,又该如何?”

李迟思忖片刻,不见姚远再驳,又看向秦山,见秦山抚须点头,便知可行,于是说:“好,朕准了。”

“咳咳!”一人掩面咳嗽,几人抬眼一看,姚远竟然在不远处,连忙噤声,结果见姚远脚步一转,往崇政殿方向去了。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咳嗽那人嘀咕道:“如今秦阁老都只是偶尔才被传唤,怎么他倒是天天都去?”

“知道啊,算准了时间呢,不然我换这一身衣服干什么?”赵梓明指了指自己的夜行服,“准备今夜出去潇洒咯!”

“好吧。”赵梓明讪讪地收回手,“侯爷,这段时间您让我办的事儿我都没落下。——您可真是敢想啊,居然培植一支‘影队’出来,这要是朝臣们知道了,弹劾的折子能把您给淹死。”

姚远又抿了一口酒,才说:“先有清君侧案在前,又有栖霞山行刺案在后,他不是习武的料子,若是有人成心害他,凭你我之力,总有防不住的时候,又不是给侯府添的私兵。——再者说,若是你找来的人差到能让朝中那些废物点心察觉行踪,那便只能成为被我丢弃的废子了。”

“去吧,我听见玉龙门的箫声了,想来是唤你的。”姚远话音刚落,赵梓明便不见了踪影,此人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愈发精进了。

“姚卿是在说我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姚远惊诧地回过头,看着李迟模糊的身影,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不是梦境。

朦胧中见李迟缓缓坐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去,先低头闻了闻,然后仰头干了,他说:“原来是桂花酿,很烈,也很甜......你说要桂花酿酒给我尝尝的,可我等了一个月也没喝到,所以今夜不请自来了。”

姚远单手支着额,眼底的红晕不知是被酒激出来的还是被别的什么情绪激出来的,他醉意上头,他抬手摸了摸李迟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成长得......这么快。”

李迟没有躲开,而是侧过头蹭了蹭姚远的掌心,说:“不必自责,是我想要如此,终会有一天......”

姚远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披风,想来是府中小厮怕他着凉,帮着盖上的,结果问了一圈也没人承认,只好作罢。
--------------------
虽迟但到,虽迟但到......[顶锅盖.jpg]

潇洒了一夜的赵梓明哼着歌大摇大摆地回了侯府,正巧碰见姚远拿着一件披风愣神,于是上前打了个响指:“侯爷,睹物思人么?这是哪位佳人送的呀?”

姚远方才还因宿醉而略有涣散的目光顿时聚拢,接过亲兵双手呈上的信件——不是军务情报,他如今已交了帅印,一干军务都走的是兵部的渠道,而眼下这信封上的字他是认得的,上面写着“侯爷亲启”,是杨梅的字。

之前因为帮李迟讨要调养身体的方子,所以与杨梅有些书信往来,走的也不是驿站,而是他们正合堂的江湖路子,不用担心被朝中有心人拦下来做文章。

不是说孙毅和汪威朱紫等人顶不住蒙克的北蛮大军,相反的,战场上这三人配合得游刃有余,截至目前北边防线都还没有收缩。

问题出在气候上,今年北疆的冬天格外的冷,白毛风日夜不停地刮,须得工兵每两个时辰去清一次雪,才不至于让驻军军营被埋在大雪里。

军队还好说,反正都是些皮糙肉厚耐捶打的汉子,真正受不了的是城中百姓,生冻疮四肢溃烂的、活活被冻死在街上的,不计其数。纵然在这天寒地冻里发不出瘟疫来,但也不能坐视本就不富裕的边陲小镇变成冰封的“鬼城”。

杨梅信中说,雪患之事已经不止一次夹在军务中呈报上去,但朝中一直没有回应,她已经组织正合堂医士们在城中支起大锅,熬煮加了辣椒和胡椒等药材的羊肉汤,再捞出制成一种名为“饺耳”的食物,分发给百姓用以御寒,但绝非长久之计,所以特修书一封,希望姚远能帮忙。

信的末尾,盖的不是杨梅的私章,而是正合堂堂主印,代表这股一贯低调的江湖势力,如今正式入局。

方铭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他颤抖着手接过李迟手中的信纸,看过之后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陛下明鉴,臣当真不曾听闻此事,兵部来往军务都有记录在册,陛下一查便知,此事做不了假。”

姚远闻言也说:“方大人此言在理,但若当真如此,那就说明军务信件从北疆递到京城的途中,被人看过、调换过......这事儿,谁也担不起责任。”

如果连军情信件都能被调换,那谁又能保证京城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若是有心隐瞒,岂不是等蛮人到了京城脚下都收不到急报?——讲个笑话,京城被蛮人围了,但是呢,没收到北疆告急的信件。

“方爱卿不必紧张,今日召你入宫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来讨论个解决方案。”李迟说完又看向雷音,继续道:“天灾当头,户部在赈灾一事上还需费点心思。”

雷音答道:“是,陛下,棉衣、药材、粮食,都会酌情拨去北疆,但如今西南有夷人虎视眈眈,军粮供应也是很大的支出,若是南北两边的战局一直这么僵持的话,将国库打空可能也就是这一年半载的事了。”

“每逢战事都是如此,朝中粮仓吃紧,连前线将士都要担心会不会饿着肚子打仗。”李迟顿了顿,然后问道:“世家呢?那些‘旧时王谢堂前燕’,把他们巢中余出来的粮先收了吧,省得一个二个都吃得跟王钰一样脑满肠肥。”

“若是世家不愿意呢?他们都是既得利益者,”姚远说,“蛮夷的刀斧砍不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会愿意凭白掉这二斤肉的。”

李迟垂眸拂袖,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说:“若是不愿意,那就让他们‘飞入寻常百姓家’吧。”

姚远看着李迟息怒莫辨的脸,心中钝痛又泛了上来,随即被自己强行压下去,他说:“陛下可听臣一言。”

“臣愿重新披挂出征,打退北蛮人,再南下收复失地,战局之危一解,粮食短缺之难可破。——待臣回京后,立即启动调查军情简报被调换一事。”

李迟抬眼看向姚远,他今日穿的是武官朝服,他的声音很沉稳,这几年朝堂参政让他沉淀了太多,不再见当年少年将军锋芒毕露的模样。李迟一瞬间有些恍惚,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年一力将他留在京城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但这样的恍惚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思绪,定了定心神,说:“姚卿之前的伤好全了么?”

“那就......那就依邀请所言吧。”李迟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最终说,“来人,取玄冥军帅印来与姚卿。”

姚远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李迟面前,问道:“陛下何时学会的收敛声息?竟是连我都没能察觉。”

说完又伸手将李迟的狐裘紧了紧,李迟的下巴埋在柔软的毛领里,也不知他在这院中兀自站了多久,浓密的睫羽上落了些雪花,随着他垂眸的动作而扑簌下来,又在脸颊上化成水珠滑下。

“毕竟是赵师傅和姚将军教过的徒弟,再怎么天资愚钝也该学会些本领了。”白色雾气在他说话间从唇缝中吐出,听起来带了鼻音,“将军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明日清晨就动身......外头冷,陛下进来说吧。”姚远带着李迟进了屋,“既然陛下谦称自己为徒弟,那为师我便在临行前再给你露一手吧。”

谁知姚远竟然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侯府的后厨,厨子和小厮都被他支了出去,他就这么大剌剌地带着一国之君进了厨房。

李迟不会做饭,所以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手却不自觉地向灶火靠了靠,暖意让他郁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他手脚麻利地吊鲜汤、擀面皮、剁馅料,没有让李迟等太久,便做好了一锅吃食,闻起来鲜香扑鼻,汤中浮动的像是丸子,但又有棱角。

“嗯。”姚远解了腰上的围裙,也端起一碗,解释道:“医圣张仲景曾见饱受冻疮之苦的百姓,于是发明了这种药膳,形如耳朵,寓意吃过便不会冻耳朵,并非杨姑娘所创。”

李迟捞起一只饺耳,放到唇边吹了吹,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惊奇得眼睛都在放光,他说:“我在宫中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菜肴。”

姚远笑道:“行伍粗人的手艺,陛下过誉了......今日冬至,按着北方的习俗,给陛下做一碗饺耳,愿陛下年年岁岁,不受寒疾之苦。”

李迟的眼泪借着碗沿的遮掩滚进汤里,所以最后几口汤略微咸了点,但他还是仰头喝了个干净。他将碗和姚远的收到一起,然后在水池边发愣,似乎正在琢磨洗碗是怎么个洗法。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